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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辨明琦善没有卖国动机之后,还须一一分析琦善的卖国罪名。

    在当时人的描述和后来研究者的论著中,琦善被控罪名大约有四:

    一、主张弛禁,成为清王朝内部弛禁派的首领,破坏禁烟。

    二、英舰队到达大沽口外时,乘机打击禁烟领袖林则徐,主张投降。

    三、主持广东中英谈判期间,不事战守,虎门危急时又拒不派援,致使战事失败,关天培战死。

    四、私自割让香港予英国。

    以上罪名是否属实呢?

    先看第一项,关于禁烟。

    弛禁的主张,酝酿于鸦片走私最为严重的广东。一些见鸦片屡禁不止的官僚士子,为遏制白银外流,企图以合法进口征税、内地种植替代的方法,对付日益猖獗的走私活动。1834年,两广总督卢坤上奏试探,未果。<span class="" data-note="卢坤在奏折中使用曲笔,以试探道光帝的口风,谓:“总之,势成积重,骤难挽回。屡经周咨博采,有谓应行照昔年旧章,准其贩运入关,加征税银……有谓应弛内地栽种莺粟之禁,使吸烟者买食土膏……其说均不无所见,然与禁令有违……”(《鸦片战争档案史料》第1册,第166页)道光帝对此全然拒绝。"></span>1836年,曾任广东按察使的太常寺少卿许乃济正式出奏,又未行。<span class="" data-note="许乃济此时上奏,另有契机。按照清政府的规定,每年年底,各省督抚等须专折奏报本省内吸食、种植鸦片的情形。行久而虚应故事,皆成具文。各省大吏无不虚报,道光帝对此类公文也已生倦。1836年初,道光帝在署两江总督林则徐、江西巡抚周之琦、浙江巡抚乌尔恭额、护安徽巡抚佟景文等人的奏折上朱批:“既无买食鸦片之人,自明岁为始,毋庸具奏。”(《鸦片战争档案史料》第1册,第193—197页)很可能许乃济得知了这一消息,认为道光帝对鸦片的态度有所缓和,方上奏弛禁。许乃济上奏后,道光帝下令广东官员议复。两广总督邓廷桢等人表示赞同(同上书,第200—210页)。后内阁学士朱嶟、给事中许球、御史彭玉麟等人上奏反对(《复旦学报》1978年第1期;《鸦片战争档案史料》第1册,第213—217页)。道光帝终未同意弛禁。"></span>

    除此两起外,我们在清官方文书中找不到其他主张弛禁的言论,可见持此论者,只是少数忧虑时政的官员,并未形成清王朝内部的所谓“弛禁派”。

    时下流行的许多鸦片战争史的论著认为,大量侵吞鸦片贿赂的官僚集团是弛禁论的鼓动者和支持者。我以为,此说既缺乏史料依据,又与事理相悖。因为,一旦实行弛禁,鸦片便成为合法商品,贩卖者即可不必行贿。对这些贪官说来,保持现状,即明禁暗不禁,才是最为有利的。弛禁论有利于国内外大大小小的鸦片贩子,但对贪官的利益却是一种冲击。

    从各类史料来看,我们找不到琦善有关弛禁的言论;又因为清王朝内部似无“弛禁派”,称琦善是弛禁派首领,也无从谈起。

    1838年,鸿胪寺卿黄爵滋上奏,主张严禁,道光帝下令各省将军督抚议奏。琦善表示同意严禁。<span class="" data-note="《鸦片战争档案史料》第1册,第292—295页。案,这一时期的疆臣议奏,与后来湘、淮系把持地方权力时不同。各地大吏在政治上并无定见,惟以揣摩皇帝旨意为能事,以讨皇帝欢心。琦善在这一方面堪称高手。他同意严禁,并非表示其历来对鸦片深痛恶绝,而是已看出道光帝的意向,投机适应,后来在天津拿获烟贩也属此类。各地疆臣的29份奏折,无一不主张严禁,就连历来倾向弛禁的广东也不例外,这种空前的一致只能说明帝意明朗,谁也不敢冒险以忤圣心。道光帝决心严禁后,果然将许乃济休致。一些论者以是否同意黄爵滋“吸食者诛”,为弛禁或严禁的区别,似不能成立。我将在第二章中对此进行讨论。但从各奏折来看,有些大臣对此有严禁的决心,如林则徐等人,有些大臣平时对此事似乎不太留心,复奏亦不得要领,但看不出弛禁的倾向。"></span>此后,根据道光帝的谕令,他在天津进行了雷厉风行的查烟活动,1838年8月至11月,共起获烟土15万余两。<span class="" data-note="《鸦片战争档案史料》第1册,第354—356、364—366、391—393、401页。"></span>这一数字仅低于由邓廷桢主政的广东(26万余两),<span class="" data-note="《鸦片战争档案史料》第1册,第449页。"></span>而高于林则徐主政的湖北(2万余两),<span class="" data-note="林则徐致刘建韶信中称:“查拿鸦片一事,弟在楚所获烟土、烟膏,已奏者一万二千余两,未奏者亦有此数。”(杨国桢编:《林则徐书简》,福建人民出版社,1985年,第44页)两万两之数,由此推定。"></span>居全国第二位。最近的研究也已证明,促使道光帝下令严禁鸦片的,不是林则徐,而是琦善。<span class="" data-note="以往的论者,多据《道光洋艘征抚记》,称道光帝见到林则徐奏折上称,“烟不禁绝,国日贫,民日弱,十余年后,岂惟无可筹之饷,抑且无可用之兵”,大为震动,遂命林则徐进京。然从清代档案来看,情况完全不同。道光帝收到林则徐有上引内容的附片后,并未留下任何朱批、朱点、朱画,亦无上谕下发。而10月25日,京城发现庄亲王等吸食鸦片,给道光帝以很大刺激。11月8日,道光帝收到琦善的奏折,得知天津查获鸦片13万两,感到情势严重,遂于11月9日下令调林则徐进京(郦永庆:《有关禁烟运动的几点新认识》,《历史档案》1986年第3期)。至于道光帝为何选派林则徐负责禁烟,我将在第二章中讨论。"></span><mark></mark>

    由此可见,琦善在禁烟活动中有着出众的表现。这虽然不能证明他是强烈主张严禁的官员,但足以否认其弛禁的罪名。

    再看第二项罪名,关于打击林则徐,主张投降。

    称琦善乘英军北上天津之机,攻讦林则徐的唯一可以看到的材料是,1840年8月11日,琦善奏称,向清方投递文书的英军“守备马他仑”,“其词只谓叠遭广东攻击,负屈之由,无从上达天听,恳求转奏”。<span class="" data-note="《筹办夷务始末(道光朝)》第1册,第368页。"></span>马他仑(Maitland)是英舰威厘士厘号(Wellesley)的舰长,<span class="" data-note="这位军官与1838年率舰队至广东的东印度舰队司令马他仑同姓,不是同一人。"></span>前往接收文书的是督标后营游击罗应鳌,他们的对话今已无从查考。但据此时递交的英方文件的内容来看,“叠遭广东攻击”一语,似非琦善为诬林而自行编造。<span class="" data-note="英方这份文件中有“可即以钦差大臣林如何凌辱英国官员暨商人等情节,照实陈明奏闻”一语(佐々木正哉編:《鴉片戦争の研究:資料篇》,第8页),可见琦善转奏马他仑之语,并非无来历。"></span>

    至于惩办林则徐、另派钦差大臣前往广东一事,本为道光帝所为,与琦善无涉。但道光朝《筹办夷务始末》的编纂官们,将原本应附于琦善1840年9月2日奏折之后的照会,误植于其8月17日奏折之后。这就给人一种误解,以为是琦善首先向道光帝提议惩林的。我们若将佐佐木正哉所辑录的英国档案馆中的中英往来文件相对照,不难发现此中的错误。<span class="" data-note="陈胜粦先生的论文《林则徐在粤功罪是非辩》对此进行了很好的分析,见《林则徐与鸦片战争论稿》(增订本),中山大学出版社,1990年,第113—116页。"></span>可以说,琦善完全是遵旨办事,并无羼杂个人的意见。

    这里还有必要简述一下琦善与林则徐的私人关系。

    据《林则徐日记》,琦、林之交始于1825年6月。是时,林以丁忧在籍的前江苏按察使的身份,被“夺情”而监督江苏高家堰河工。琦善以山东巡抚的身份前来巡视。未久,琦善迁两江总督,陶澍调江苏巡抚,为南漕海运,命林则徐总其事。林以病辞归,琦为之代奏。此后,各官一方,并未同事。

    又据《林则徐日记》,鸦片战争前,琦善与林则徐见过两次面。第一次是在1837年3月,林则徐迁湖广总督离京赴任,琦善遣弁迎于直隶与顺天府交界的高碑店。林行至省城保定,琦又率文武官员出城迎接。在公所寒暄之后,琦即赴林寓所“长谈”。尔后,林又回拜,“谈至傍晚”。次日,林则徐离保定,琦善因“值丁祭,未得来,差省酬应”。<span class="" data-note="中山大学历史系编:《林则徐集·日记》,中华书局,1962年,第226—227页。"></span>迎来送往,自是官场风气,但两次长谈,似又属私谊。第二次在1838年12月,林则徐奉旨进京,行至直隶安肃(今河北徐水),适遇琦善由京返回,两人“谈至傍晚”。<span class="" data-note="《林则徐集·日记》第314页。"></span>></a>

    后来的论者称琦、林交恶,多指两事。

    其一谓,林则徐在道光帝召对时,倡言畿辅水利,后又奉旨上奏。琦善妒恨林则徐越俎代庖,从此结怨。查林著有《畿辅水利议》,后又有《复议遵旨体察漕务情形通盘筹画折》<span class="" data-note="关于林则徐胪陈直隶水利的时间,众说不一,有称1837年即林请训即赴湖广总督任时,有称1838年即林请训即赴钦差大臣任时。我以为,1838年似更为可靠。大约正是此次的印象,道光帝于1839年专门让他议奏金应麟一折。《畿辅水利议》今存光绪刻本,而后一份奏折,见中山大学历史系编:《林则徐集·奏稿》中册,中华书局,1965年,第715—724页。"></span>,其中心意思是,为了革除漕米、漕运、河工诸弊,只需在直隶,尤其是东部的天津、河间、永平、遵化四州府,改种高产的水稻,即可一劳永逸地解决京师缺粮的难题,而不再需要南漕。一百多年前的华北,虽不似今日之干旱,但在直隶种稻即可解决每年四百万石的南漕,今日看来,仍似为大胆之言。更何况,林则徐还疏言,无须先治水(当时潮河、白河、永定河常发大水),后营田,仅需行“沟洫之法,似皆为作上腴”。在这里,我们不必细究林的建策是否可行果效,身为直隶总督且须新负京米之责的琦善,自然不愿不会也不敢用此奇策,他本来就为治水而吃过亏;但谓琦善为此妒恨林,以致后来要设计陷害之,也似无必要。因为林的提议,早已有之,琦只需奏明即可,<span class="" data-note="后来琦善也确实奏明,颇得道光帝的理解。见《清实录》第37册,中华书局,1986年,第1179页。"></span>更何况当时此类事件颇多,若事事记恨,则记不胜记。

    其二谓,林则徐于1838年12月路遇琦善,琦告之“勿启边衅”。后有论者据此称琦威胁林,迫其放弃严禁鸦片的立场。查“勿启边衅”一语,出自民国年间雷瑨所编《蓉城闲话》一书引用的戴莲芳所著《鹂砭轩质言》。<span class="" data-note="《丛刊·鸦片战争》第1册,第314页。"></span>然琦、林私语由何人何时传出,闻者得自何处,皆无说明。又检视此文,错误颇多,让人感到不太可靠。即便真有“勿启边衅”一语,究系劝诫还属威胁,又可再作分析。从后来发生的战争来看,琦善若有此语,似又有一定的预见性。

    综上所述,我以为,鸦片战争前,琦善与林则徐自然不是意气相投的朋友,但若称之为势如水火、积不相能的政敌,也缺乏必要的史料依据。称琦善乘英军至津而诬林的罪名,似不能成立。

    指控琦善的第三项罪名,即他在广东的所作所为,是本书第三章叙说的重点之一,这里只是简要地提一下拒绝增兵虎门的问题。

    据琦善奏折,他于1840年11月29日到广州,12月4日接印视事。从11月29日至12月26日,他仍迷醉于通过“开导”解决中英争端。12月26日,接到义律的最后通牒,次日起4次增兵虎门。由此至1841年2月22日,琦善共向虎门派兵3150名,另雇勇5800名,且有调拨火炮等情事。<span class="" data-note="详见拙文:《1841年虎门之战研究》,《近代史研究》1990年第4期。"></span>称琦善拒不派援,致使关天培孤军困守以致失败的说法,不能成立。>..</a>

    最后,看一下第四项罪名,关于私许香港,这是道光帝革拿琦善的主要原因。

    1841年1月7日,英军攻占虎门口端的大角、沙角。义律随之提出霸占沙角等要求。琦善在英军的强劲攻势面前,趋于软弱,复照称,英军若退还定海、沙角等处,可上奏道光帝,请于珠江口外给予“寄寓一所”。<span class="" data-note="佐々木正哉編:《鴉片戦争の研究:資料篇》,第56、61页。"></span>1月14日,义律提出割占尖沙咀(即今九龙)、香港两地。琦善答以只能选择一处“寄寓泊船”,俟英方选定后,由他上奏请旨。<span class="" data-note="佐々木正哉編:《鴉片戦争の研究:資料篇》,第69、70页。"></span>

    可是,义律歪曲了琦善的意思,于1月16日照会琦善,声称将“以香港一岛接收”。<span class="" data-note="佐々木正哉編:《鴉片戦争の研究:資料篇》,第70—71页。案,当时“香港”一词,并非全岛之称谓,仅指该岛西南一隅。义律用“一岛”之词,而将一隅扩大至全岛,又用“接收”一词,而将“寄寓泊船”变为割占。此中的一些细节,见本书第三章第四节。"></span>在这份照会后面还附有另一照会,以“私情致请”释放两名外国商人。1月18日,琦善照会义律,含混其词,全文为:

    <small>照得接据贵公使大臣来文,均已阅悉。<strong>现在诸事既经说定</strong>,所请释放港脚黑人那密及法兰西国人单亚泥二人,本大臣爵阁部堂即饬去员,带交贵公使大臣释放可也。为此照会。<span class="" data-note="佐々木正哉編:《鴉片戦争の研究:資料篇》,第73页。"></span>(重点为引者标)</small>

    同日,琦善上奏道光帝,请求仿照澳门先例,准许英人在香港“泊舟寄居”,并称已派人前往“勘丈”,待道光帝批准后,再与英人“酌定限制”。<span class="" data-note="《筹办夷务始末(道光朝)》第2册,第736页。"></span>

    从琦善照会内容来看,明显是对义律请求放人的照会的回复。而义律不顾琦善上下文的本意,捉住“现在诸事既经说定”一语,于1月20日宣布,他已与琦善达成了共有四条内容的“初步协定”,其中第一条是“香港岛及港口割让予英王……”<span class="" data-note="ese Repository, vol. 10, p. 63."></span>1月26日英军在没有任何条约依据的情况下,擅占香港。1月28日,英远征军海军司令伯麦(James John Gordon Bremer),照会清大鹏协副将赖恩爵,要求驻守该岛的清军撤回。<span class="" data-note="佐々木正哉編:《鴉片戦争の研究:資料篇》,第75页。"></span>英方的这些行动,说明了殖民主义者的强横。

    广东巡抚怡良根据伯麦致赖恩爵的照会,上奏弹劾琦善“私许”香港。<span class="" data-note="《筹办夷务始末(道光朝)》第2册,第803—804页。"></span>这说明怡良未知真情。

    近人的研究也证明,琦善未与英方达成任何有关香港内容的条约或协定。<span class="" data-note="佐佐木正哉:《论所谓“穿鼻条约草案”》,中译本见《外国学者论鸦片战争与林则徐》上册,福建人民出版社,1989年;胡思庸、郑永福:《穿鼻草约考略》,《光明日报》1983年2月2日;陈胜粦:《香港地区被迫割让与租借的历史真象》,《林则徐与鸦片战争论稿》,等等。"></span>

    综上所述,可以确认,琦善实有允英人“寄居”香港之意,而无“割让”之举;且非为“私许”,实有请旨奏折。

    核准历史事实,有关琦善卖国的四项罪名,无一可以成立。

    然而,我们若放开那些对琦善的具体指责,从更宏观的角度看问题,不难看出,琦善卖国说的根由在于:<strong>他不主张用武力对抗的方式,来制止英国的军事侵略,而企图用妥协的方式,达到中英和解。</strong>

    于是,“妥协”即被目为“投降”,而“投降”又被提升至“卖国”。帽子正是如此一顶顶地戴到了></a>琦善的头上。

    如果我们再细心地核查琦善在鸦片战争中的所作所为,不难发现,除在一些细小之处,琦善有蒙混道光帝的举动外,在根本问题上,他大体上是按照道光帝的决策行事的,尽管在广东谈判的后期他过于执着而不惜于抗旨。琦善的确主张妥协,但妥协一策,非琦善所提出,却出自道光帝的钦定。因此,妥协的责任,本应更多地由道光帝来承担,而不是由琦善来承担。若如此,按照妥协即投降、投降即卖国的逻辑,身为“天朝”大皇帝的旻宁,岂非自己也要“卖国”予“岛夷”?这实乃匪夷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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