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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small>麦素木大讲马克思、列宁、斯大林</small>

    <small>麦素木邀请泰外库共进晚餐</small>

    正像在一切事情上消息灵通一样,麦素木“科长”当夜就得知了扣牛的事情。第二天一大早,不顾老婆古海丽巴侬的怀疑和保留,他端起一大碗熬过了的、浮着耀眼的黄油和厚实的奶皮子的牛奶来到了尼牙孜的家。进门的时候,他的满意的笑容马上变成了同情的愁眉苦脸。

    顺便说一下,伊犁农家饲养的奶牛,是一些土种牛,个头约为丹麦、荷兰良种牛的三分之一或二分之一,牛乳产量约一公斤半至七八公斤,所需饲料也不太多。内地的汉族居民往往无法想象北部新疆农家对于奶牛的饲养,人们往往会认为养奶牛是极为豪华与阔绰的事。知道了这里说的是小小土奶牛,就好理解了。

    主人尼牙孜刚洗完脸,脸上还带着水珠和没有洗净的眼屎。他光着脚,坐在炕沿上。这个不速之客的到来,使他怔在那里。对于绝大多数人,他有一种习惯的敌意,别人和他打交道,多半是为了欺骗或糟害他,他认为。他戒备地、疑惑地打量着麦素木那黄白扁平的脸,甚至忘了回答这首次造访的客人的问好,没有按常规说一声“请进”,甚至脸上连一点起码的笑容都没有做出。女人库瓦汗则是另外一种样子,她没顾看清来客是谁,柴灰迷住了她的眼睛,却一眼盯住了盛奶的碗,她忍住疼痛、透过泪花,立即测量了奶皮子的厚度,判定了牛奶的浓度和含脂率。于是她的每一条皱纹上都堆起了笑意。她一面安拉、胡大、请进、请上坐地叫嚷,一面胡乱收拾尚未叠好的被褥,连拉带扭带掐驱赶起了还没有睡醒的孩子。在她的声音和动作中,洋溢着一种天真和廉价的满足,好像嘴馋的孩子在垃圾堆里拣到了一个糖球;流露着一种讨好的娇媚,如果你闭紧眼睛,说不定会联想到热情的白痴少女。

    麦素木放下奶碗,忍住难闻的气味和呛鼻的灰尘,不慌不忙地靠着炕沿边的柱子——那是为了支撑已经有了裂纹的房梁而在不久前楔进去的——坐了下来,有意无意地问道:“还没有喝茶吗?”

    “哇耶喂耶,让我们怎么喝茶呀?您看,能这样欺负人吗?把我们可怜人的牛也抓了去了。呀,安拉,呀,胡大,莫非我们是地主?我们又没有钱买牛奶,没有钱,钱哪里有啊!”

    尼牙孜制止库瓦汗说:“不要说那么多话!还不快去烧茶,摆桌子,铺饭单!”

    “马上,马上。这次茶叶也不好。上月我和供销社的售货员吵了一架。这世上的坏人是多么多啊!从此她就不给我好茶叶,全是碎的,全是梗子……”在客人送来的上好的熟奶所引起的兴奋和喜悦中的库瓦汗,打开了话匣子,但是她看到了丈夫的紧蹙的眉头下的阴沉的目光。尼牙孜不顾客人在场,悄悄地厉声警告说:“少废话!”

    “胡大造人的时候,就不该给女人以舌头!女人说这么多话,本身就是灾难!”他严肃地说,并向麦素木严肃地一笑,“请上坐!”

    尼牙孜的故作威风的样子,使麦素木暗自发笑,他不言不语坐了“上坐”。等到炕桌摆好,饭单铺上,奶茶端来以后,他一面细心地掰着馕,一面啧啧地叹息说:

    “看样子,您那条牛,再也不会给您了!”

    “什么?”尼牙孜和库瓦汗同时一惊,叫了起来。

    “队长的意思,扣下你的牛顶账。”

    “真的?”

    “难道不是真的?”麦素木从鼻子里轻轻地哼了一声,对尼牙孜竟敢怀疑他的情报的真实性表示了不满。他呷了一口奶茶,眼睛看着别处,冷淡地、呆板地说,“阿卜都热合曼哥逢人便说,您欠队上好几百块钱。您的牛前后五次进了麦地……”

    “怎么是好几百块?哪里有五次?”

    “一百块也罢,八百块也罢,四次也好,六次也好……反正牛不给了。”

    “这不行!”尼牙孜大叫起来,“我不答应!”

    “嘿!您不答应!”麦素木伸展了一下眉毛和上唇,用一种成年人逗弄孩子的认真劲儿,做了一个吃惊而又敬佩的样子。

    “我和他动刀子!”麦素木的轻佻刺激了尼牙孜,他大叫起来。

    麦素木轻蔑地微微一笑,他的眉毛和嘴唇的变化,呈现了一个鬼脸。

    “我……”尼牙孜自觉失言,大话总是把人引到死巷子里。他求救的目光不由得向库瓦汗一瞥。

    “麦素木大哥,麦素木科长,”不该长舌头的女人库瓦汗的舌头抖动起来,“您说话啊,可怎么办呢?您知道,一天不喝奶茶,我就头昏、睁不开眼,两天不喝,我就四肢酸痛,起不来炕,三天不喝,灵魂就会从我的躯壳里走开,我的头疼得快裂开了……啊赫<span class="" data-note="疼痛感的语气词。"></span>,呜赫<span class="" data-note="疲惫感的语气词。"></span>……”库瓦汗叹息着、哀求着,眼泪流在了眼角上。

    “有什么办法呢?”麦素木同情地点一点头,阴云出现在他的脸孔上,“队长是他!<mark>藏书网</mark>如果穆萨当队长……”

    “穆萨是我的友人,那当然就不用说了,我们俩自幼就像兄弟一样……”尼牙孜抓住了另一个话题,借机吹嘘着。

    “自幼?”麦素木的耳朵偏偏很尖,“自幼您不是在南疆吗?”他问,盯视着尼牙孜,目光仿佛在说:“你们的底细,你以为我不知道?”

    尼牙孜翻了翻眼,他习惯于说谎,习惯于谎言被戳穿,习惯于在被戳穿的时候装聋作哑脸都不红一下。

    但是麦素木宽洪地放过了尼牙孜,他说:“是啊,队长是谁,就像爸爸是谁一样,将决定我们的命运。不同的是,爸爸不归我们选择,而队长是可以选择的。”

    “可我们的牛呢?”库瓦汗插嘴说,显然,她对麦素木的抽象的论辩不感兴趣。

    “你们的牛当然是不应该扣的。按照政策,只应该对你们进行思想教育,讲道理,说服,至多是口头上批评批评,反正是人民内部矛盾,你们是贫农,打击贫农,便是打击革命。毛主席说的。他扣牛,这是不对的!”

    “您瞧!”尼牙孜和库瓦汗同时欣喜地连连点着头。

    “可他扣了!让他扣去!我们不要了!快了,我们说话的机会快到了……”

    “您这是什么话!”库瓦汗激愤地涨红了脸,已经是一副吵架的架式了,“不让我们要牛了!把您的奶牛给我吗?还是当过科长的人,我已经说过,不喝奶茶……”

    “可以啊,明天您就把我们家的奶牛牵到你们家来吧。”麦素木慷慨而又轻松地说。

    维吾尔人懂得,过分的慷慨是绝对不能当真的,当然,不慷慨是绝对不允许的。越慷慨就越不可当真。表达慷慨是男子汉的豪迈。相信、依赖与认领慷慨则是不可救药的白痴葫芦头<span class="" data-note="犹言“傻瓜”。"></span>。

    “我一定要把牛要回来,”尼牙孜威风凛凛地说,“伊力哈穆不给,我就去大队告他!我去找库图库扎尔大队长,谁都知道,去年我是怎样地为他说过话!为了这,那个修正主义的廖尼卡威胁我、侮辱我……”

    “所以大队长会向着您,替您把牛要回来?”麦素木冷冷地反问道,“看来,您根本不了解我们的大队长!何况现在,他在受排挤、受打击。您去大队,他只能训斥您,收拾您,让您的屁股流汤……”

    “这……”尼牙孜承认,麦素木的话是对的。

    “请不要这样啊,麦素木哥,您给我们一点智慧吧!”库瓦汗又哀求起来。

    想教给你们一点智慧,真比教驴子跳舞还难呢!麦素木心里说。看来,只好退而求其次了。总不能搭上一碗牛奶,却落个挨骂的结果。

    “让库瓦汗去找一下帕夏汗吧。”麦素木漫不经心地说。

    尼牙孜懂得库瓦汗找帕夏汗的意味,不禁沉吟了一下,摸了摸前额。

    “其实呢,您也太不像话,”麦素木忽然话锋一转,“麦田是队里的,奶牛是您个人的,您就光知道个人利益,不顾队里的利益,当干部的哪能不生气?伊力哈穆队长是那么积极,又怎么能宽恕您?要不您就写个检讨书、保证书,那叫什么来着?对,对,就叫低头认罪。说明您是自愿送去奶牛还账。可您的账不是用一条牛可以偿还得清的,最好把驴子也牵上送去。从今以后起早贪黑,积极劳动,队里的一根草、一粒粮也不要往家里拿……说不定您还可以当上劳动模范,奖给您两条毛巾,一个搪瓷缸子,上自治州开会吃手抓羊肉……哈哈哈,我要走了。我要喂鸽子去,库瓦汗,听说您捡<a href="https://.99di/character/56de.html" target="_blank">回</a>不少的糜子米,能不能给我一点点?哎,唉,我的鸽子,咕咕咕,咕咕咕,要吃糜子米……什么?没有了!对,对,对,没有关系,不要紧,找得到的,世上有的东西,人们就能找到,糜子能找到,金子也能找到,葫芦更是到处都是。我走了。听说咱们公社今年是社会主义教育运动的重点,下个月会有一大批工作干部来呢。瞧,您的脸色变了,您怕什么?这次运动主要是整干部的,是伊力哈穆收拾您还是您收拾伊力哈穆,还要走着瞧,可能的,什么都是可能的,当您烦闷的时候,到我那里去坐一坐吧……再见。”

    尽管对“科长”充满了反感和怀疑,尼牙孜还是采纳了他的意见。在衡量比较了两包方糖和一头奶牛的价格与得失之后,他派库瓦汗去到帕夏汗那里。

    库瓦汗带着方糖去找大队长的夫人帕夏汗,哭哭啼啼地论述了奶牛——牛奶——奶茶——女人的头的公式。用人间一切最恶毒的字眼咒骂了伊力哈穆和阿卜都热合曼。

    这一年多来,库图库扎尔的处境有一个含混不清的变化过程。去年夏末,包廷贵和库尔班的事情曾经一度使他非常狼狈。秋后他降成了第二把手,更是令人扫兴。库图库扎尔犯了心脏病,帕夏汗犯了关节痛,夫妻二人双双住进了公社卫生院的病房。一冬天,他们都称病在家。但是自从春起以来,似乎一切又趋向于正常,并没有发生什么不得了的事情。库图库扎尔仍然分管着加工厂和基建队,社员们见了他仍然尊敬地合手屈身问安。更重要的,对扭转库图库扎尔的情绪起了决定作用的是,今年三月公社党委召集一次会议,里希提书记不在就指定让他去参加的。看,他的地位仍然大体保持原状,何况里希提的健康状况日益恶化,他仍然是大队里举足轻重的人物,他的优美的风度、自信的举止、洪亮的嗓音渐渐恢复了。自然,他谨慎了许多。

    但是帕夏汗的后遗症没完没结,出院以后,她增加了一个新的习惯——呻吟。无时不在呻吟。随时可以呻吟。睡着觉、吃着饭、说着话、逛着商店,她时不时地发出一声声娇嫩婉转,好像装水不多、开始受热冒出一点气来的茶炊的声音似的呻吟。她的胖胖的身体微微颤抖,她脸上的表情好像刚刚喝下了半瓶苦药水。她的呻吟起着全休的病假证明的作用,她再也不参加生产队的任何劳动或者会议了,哪怕是夏收大忙的时候做做样子。

    帕夏汗呻吟着听取库瓦汗的诉说。两包甜甜的方糖和一串恶毒的咒骂提起了她的精神,恢复了她青年时代爱吃甜食、爱受礼物、爱管闲事的某种热情。她不但答应尽力由大队出面替库瓦汗把奶牛要回来(说这话的时候,好像她本人也是大队的领导干部),而且临走的时候送给库瓦汗一碗牛奶、两个烤包子和一串葡萄。

    门前互道再见。一个女人说:“就这样空着手来到您这儿,我真害羞。”另一个女人说:“让您这样空着手走了,我真抱歉。”然后两个人共同叹息:“有多少办法呢?我们的景况就是这样。”似乎论心愿,库瓦汗来登门的时候本打算带上几箱子绸缎和首饰;而帕夏汗在送客的时候也很想回赠三匹马和两峰骆驼。“您经常到房子来嘛!我们壶里煮着的茶水,总是为了您这样的客人而沸腾!”“您也多多到我那儿去呀,我们家的饭单,总是为了您这样的贵人而铺展。”两个女人都十分感动,满眼含着泪,依依不舍地分手了。

    麦素木从尼牙孜家出来,思忖着、筹划着往大队加工厂走去。在农村落户已经两年多了,到加工厂担任出纳员也超过了一年,他总算度过了最难堪、最危险的日子。创口已经愈合,疼痛消散在记忆里。回忆是痛苦的,阿巴斯霍加的爱子、经文学校的幼小的学生、民族军的军官、科长……乌兹别克人麦斯莫夫、听候审查和处理的叛逃未遂者……那间四壁橙红的低矮精致的房子……在他的额头上写着的是怎样的命运呢?想起来像一个不合逻辑的、光怪陆离的梦。他自己都不能不佩服,他没有垮,他活了下来,经营着、积累着、活动着、进展着,父亲小时候就说过:“他是不平凡的。他将成为一个人物。”他大概属于那种即使埋到坟墓里也还会在地底下折腾一番的人。还说大人物呢,他的珍贵的岁月正在一群愚昧无知的乡巴佬间度过。想一想尼牙孜和库瓦汗吧,这是一对怎样令人反胃的蠢货!话又说回来了,如果没有蠢人,智者又去玩弄谁、驾驭谁、利用谁去呢?

    迎面走来了一个身材高大,腰板挺直的老人。他穿着在伊犁已经基本上被淘汰了的老式的叫作袷袢的长袍,这种袷袢是没有扣子的。只在腰上系着一根绕了好几匝的褡包。老人眉骨高耸,银色的眉毛密长而且弯曲,深邃的、严厉的大眼睛很有神采。虽然脸上布满了细密的皱纹,却呈现出一种不寻常的健康的红润。他的白色的胡须理得齐整而且浑圆,好像刚刚用理发推子剪过,为这副庄严的面孔增加了几分和蔼。他是亚森木匠——宣礼员,他的形象突出地表现着维吾尔老人的郑重、虔诚和古板。

    “萨拉姆!亚森哥。”麦素木抢先一步,用含在胸里的低音,抚胸问好。

    “萨拉姆,麦素木阿洪!”亚森还礼。他张口的时候,露出了洁白的、完好无缺的牙齿。这是恪守清教徒的生活方式——不吸烟,不饮酒,不吃一切不洁的、异端的东西——的标志。

    按照礼仪,他们相互对工作的顺遂、身体的强健、生活的平安和家人的康泰,一一进行了全面的问候和回答。

    “少见啊,亚森哥,您是来做主麻日的午祷的吗?”麦素木说话的声音仍然很低,态度也很拘谨,这样,才能表现出对长者的礼貌。然而,他的口气却十分亲昵。

    “不,你们大队要安装木轮车,叫我来帮忙的。”

    “是了是了,瞧我给忘了。您来得可真早!现在,铁匠、木匠们还都没来呢,请到我的办公室休息一下吧!”

    麦素木的“办公室”就在加工厂大院一进门的地方,狭窄、潮湿、阴暗,由于堆了不少油漆桶、纸箱和木箱,显得更加拥挤。墙上贴满了各种账目、收支明细表,表现了主人的干练和精细。麦素木把算账时坐的一把椅子搬过来请亚森坐下,然后自己谦卑地坐在两个叠在一起的木箱上。

    “我到加工厂一年有余,您老的尊贵的步履才首次踏上这块渺小的地面,真是蓬荜生辉,鄙人是三生有幸啊。”

    “怎么样?农村的生活习惯了吗?”亚森含笑询问。即使是最刻板的宣礼员,见了麦素木的多礼的举止,听了他的阿谀讨好的话语,也不会不感到愉快的。

    “当然了,当然,马克思说过,男子汉对什么都能习惯。毛主席也讲过:‘农村是一个广阔的天地。’对于人类来说,粮食是最神圣、最伟大的。先知穆罕默德,当年也当过农民……”

    麦素木深知老人的性格。老人虔敬地信仰穆罕默德。老人又竭诚拥护党和人民政府,爱戴和尊崇革命导师。他的谈话把信口胡言的所谓马克思的“说过”、穆罕默德的经历和确确实实的毛主席的教导,与穆斯林的观念掺和在一起,恰像一盘俄罗斯人的纸花和炸洋芋块放在一起的冷拼。他知道,这样做既便于亚森老人吞下他的拼盘,又能格外显出他的高明。他胡诌的<bdo>九九藏书</bdo>那一套,除了从他口里,亚森还能听谁说过?这不就更使老人惊服赞叹,如醍醐灌顶一般吗!

    “呵,呵,是的。”老人连连点头。

    “农村是好农村,农村的生活是过得惯的,但农村的事情却有好多让人看不惯!”麦素木的舌头轻轻一掉,把话题引入了他挖就的渠道,“就拿今天早晨来说吧,尼扎洪把我找了去,絮絮叨叨诉说了半天,可怜人的牛被扣下了。”

    “怎么回事?”

    “他的奶牛误入了麦地,伊力哈穆队长要扣下他的牛抵账。”

    “嗯。”亚森的反应很冷淡。

    “库瓦汗哭了一顿。呜赫,人,是软弱的;生活,是艰难的啊。没有牛,就没有奶,喝不成奶茶,提炼不成奶油,做不上油塔子和奶油面片。还指望着换点零花钱,买点盐、茶叶呢。除了流泪,一个女人还能怎么样!”麦素木悲天悯人地连连叹息着,眼圈也发红了。

    “尼扎洪是个没意思的人,没有味道的……”亚森木匠皱了皱眉。他是从不用恶言背后说人的,没意思、没味道,在他的词汇中已经是最沉重的了。

    “是的是的,”麦素木连忙应道,“尼牙孜确实是有缺点的,马克思早就说过,宇宙万物,都存在着缺点。存在和缺陷,这是一对孪生的姐妹。您不懂吗?地球也有缺点,两极寒冷而赤道炎热。这个算盘也有缺点,”他站起来,顺手拿起桌上的算盘,指给亚森看,“瞧,这一档上就少一枚珠子,何况是可怜的人类!唯其有缺点,才成其为世界,唔,这是哲学……”

    亚森粗通文字,他吃力地、马马虎虎地看过一点新书和旧书。他没有学习的机会和足够的阅读能力。他嗅到了书籍和学问的芳香,却毕生努力也没能掌握真正的学问。这样,他就十倍地仰慕书本知识。他喜欢听人们讲述一些玄虚和高深的理论,越听不懂就越爱听。他尊敬阿匐、毛拉、医生、知识分子和干部。作为一个宣礼员,他追求真理,甘当宗教、哲学和文化的仆侍。这就是他接近麦素木的基础。

    注意到亚森老人被吸引的、洗耳恭听的样子,麦素木受到了鼓励,他继续讲道:

    “何况是农民呢?农民是小生产者,农民每日每时地产生着资本主义。农民是劳动者又是私有者。农民的利益是不能侵犯的。列宁在逝世前,打发走了旁人,留下斯大林,单独对斯大林说过:‘农民好比一只小鸟,抓得太松,他就会飞掉。而抓得太紧,他就会被捏死的啊!’”

    麦素木用左手做着一抓一放再一抓又一放的动作。

    “什么?列宁说过农民是小鸟?”亚森大吃一惊,类似的比喻他早年就听说过,却万万没想到是列宁的名言!

    “当然啰,书上写着哩!您认识俄文吗?”

    亚森惭愧地摇了摇头。

    “汉文呢?”

    亚森又从齿缝里说了一个“不”字。

    “那就没办法了,我那儿的列宁著作多卷本可惜不是维吾尔文的。没什么,列宁是说了。这个话,是人没有不知道的。尼牙孜不就是这样一只落光了毛的、光秃秃的小鸟儿吗?所以,按照列宁同志的教导,他的牛是不该扣的。伊力哈穆队长做得太过分了。”

    亚森点点头,他开始有点信服了。

    “按照穆斯林的情谊,就更不能那样做。你官儿再大,可还是维吾尔人呀,怎么能翻脸不认乡亲呢!太恶劣了!您说,库图库扎尔这人如何?”

    “库图库扎尔吗?那是个好样的人。”

    “您瞧!就像您说的,库图库扎尔是这样的人,”麦素木竖起了大拇指,“可有人专门排挤他。是谁?不用我说。您会明白的。我们有机会,要为他说话呀。听说,下个月社会主义教育工作队就要来了。”

    ……麦素木把亚森送了出去,正碰上满身满脸全是黑煤,连眉毛、胡须上都沾满了煤末子的泰外库赶着马车拉煤回来。煤块上铺了一小块也已经染黑的毡子,泰外库高高地坐在上面,虽然天不冷,他还是披着污黑的光板皮大衣,似乎星夜出发,凌晨装车时的寒气仍然没有从他的身体上散尽,从头到脚,只有眼白是青白色的,嘴唇是粉红色的,显示出人的生气。

    “泰外库拉洪,哪里的煤呀?”

    “察布查尔的。”

    “怪不得这样好!全是匀溜块儿!”

    “有点末子,在下边呢。”

    “把这一车给我吧,我付现钱。”

    “不行的,这一车是给五保户拉的。”

    “好,好!我不过是说着玩儿,为您能拉回这样好的煤而唱赞歌而已。我家的煤还多着哩。老弟,今天您这就算下工了吧?”

    “下午还要收拾一下牲口套具。”

    “那好那好,您从马号就到我家来吧……”

    “您请……”

    “什么叫您请?我可是真诚地邀请您!下午五点,完不了?那就六点,我等着您。可一定来,不要不来,好吗?”

    麦素木的邀请并没有使泰外库感到惊奇。作为单身汉,他经常受到各家各户的招待,有的是出自对他的照顾或者怜爱,一个大男人去摆弄菜刀案板、锅碗瓢勺有什么意思?有的是有求于他,想利用一下他的较多的时间和劳力。对于麦素木,他既不格外尊敬也不格外轻视。科长、外走未遂、社员,他走过的道路是他自己的事情,自有愿意为他操心的人去操心,干他泰外库屁事?自然,并不是每个农民都能当得上科长,但是一个科长却也不妨当当农民。科长不是喜,外走不是罪,务农不是忧。根据他的一贯的大而化之的待人哲学,下午在马号里收拾完套具时间还早,他帮助饲养员铡了一会儿苜蓿,等到天色擦黑,他带着质朴的善意和旺盛的食欲,准时地来到麦素木的家。

    麦素木住在爱国大队和新生活大队交界的地方,面临公路,左面是通往生产建设兵团一个单位的土路,右面是新生活大队一个加工棉絮的小作坊,这个作坊,一年中有半年空着。作坊背后,是一大片新生活大队的菜地。现在,最后一茬大白菜也已经收获完毕,只剩下了依稀可辨的高畦埂子、掘松了的泥土和脱落下来的、颜色变黄了的半湿不干的菜叶子。

    这是麦素木的第二个住所了。一九六二年夏,当科长被安排下来的时候,队里腾了一间早先的木工房给他。今年春季,他买下了本属于新生活三队的一个社员的这个院子,盖了两间新房,将原来房主人居住的一间破败的小屋改作贮藏室,另一间改成牛棚,修了新的鸡舍、鸽子房、菜窖,并且重新打了院墙。看到在农村未免太高也太正规了的墙,泰外库想起了当时的一场冲突。那天他正好赶车从这里经过,老远就看见了一群人,听到了喊叫的声音,原来,麦素木打墙的时候,比旧墙基向外扩展了一米,侵占了新生活大队的菜地,阿卜都热合曼制止他,他不听,辩解说:“我和新生活三队队长说好了的,用不着你管!”热合曼说:“任何人也没有权力侵占集体的耕地!任何人都有权管!”争执不下的时候,伊力哈穆来了,支持了热合曼老汉,批评了麦素木……面色阴沉的麦素木在伊力哈穆到来的时候改变了态度,似乎含含糊糊地还作了几句检讨,忍痛拆掉了已经打了膝盖高的新墙基。

    泰外库推开虚掩的院门,迎面是一片历史悠久的杏园,老杏树的深褐色的龟裂的树皮上,令人心疼地挂着许多串透明的树胶。院里空无一人,暮色中,杏树显得身影高大,似乎不仅占满了地面,也占满了天空。于是,泰外库迈步向杏林深处的住房走去。

    刚走了两步,他仿佛听到一点动静,凭直觉他知道有一条狗从侧面后方向他奔来。这种不吠的狗是最卑劣的,它们的性格是趁你不备咬上一口就溜。泰外库连忙一转身,果然,是一条尖嘴、眼上带着白点的大黑狗,毛色如缎。刹那间,泰外库甚至替这条狗的外貌的美好与行为的低下之不协调而觉得惋惜,泰外库略一屈身,左腿微弓,右脚向后一挪,准备一旦狗扑上来就飞起一脚。他那巨大的身躯,有准备的、弓满欲发的姿态,和圆睁着的大眼,使这条狗儿受到震慑。它塌下腰身,用前爪狠抓着地面,不敢向前一步,同时高高翘起尾巴,凶恶地汪汪汪大叫起来。泰外库和狗僵持了大约有十秒钟,泰外库猛地向前抢上一步,黑狗吓得一退,却叫得更凶,甚至在原地蹿跳起来。泰外库冷笑一声,转身大步走去,看也没回头看,当然,也还在警惕。

    随着狗叫,房门吱的一声推开了,走出了麦素木的妻子、乌兹别克女人古海丽巴侬,她直端端地立在高高的前廊上,既不喝住黑狗,也不招呼来客,只是死死地盯住泰外库。可能因为天色微茫,她没有看清是谁。直到泰外库一条腿已经迈上了廊子,叫了一声“古海丽巴侬姐”,她才恍然应声。

    和一般乌兹别克血统的人的浑圆笃实的面孔不同,古海丽巴侬长着一副长脸。她高个子,肤色黧黑,身穿一身虽然已经褪了色,却是用讲究的绒面做的紫色连衣裙,更显出了身材的苗条。她眉毛细长,扁扁的大眼睛,鼻准端正面且高耸,她的如水的目光和微微撅起的两片小嘴唇,嘴角的两边纹路,娇媚之中又显示一种成熟甚至清醒。认出了泰外库以后,呆立着的她立刻充满了活力,她尖声细气地回答来客的问好,她总是这样子,初见客人,把声音提高八度,用假嗓表达自己的惊喜。

    “请进!请!泰外库拉洪,我的兄弟!”

    “麦素木哥在家呀?”

    “请吧,请屋里坐!”

    等泰外库进屋坐下,再次问起麦素木,她才回答:“不,他还没回来,快了,很快就回来了。”她笑着说,笑容使她的好看的鼻梁打皱嘴噘得像一朵牵牛花,露出了一颗小小的灿灿的金牙。

    古海丽巴侬的回答使泰外库吃了一惊。倒不是因为男主人不在,而是因为女主人换了真嗓子——一个鼻音很重的、沙哑的女低音。

    泰外库老老实实地坐着,饥肠辘辘。古海丽巴侬正在和面,准备饭。她揣着的面团是如此之小,不够泰外库一个人的。她热情地向泰外库问东问西,泰外库只是简单地回答“是”“不”或者“堂<span class="" data-note="“堂”是伊犁地区人们表示“谁知道呢”的语气词。"></span>”。不知为什么,古海丽巴侬的嗓音有一种使人不自在的东西,使泰外库联想到——例如某种软的和粘连的胶汁。

    半个小时过去了,十分钟又过去了。天完全黑了。

    麦素木仍然没有影子。泰外库觉得十分尴尬,他坐不住了。

    古海丽巴侬看出了,问道:“您找他有什么事吗?”

    “是他……”泰外库没有把“叫我来的”说出,算了吧。他回答:“没事……我走了。”

    古海丽巴侬没有挽留,泰外库起身走出了房子。很明显,麦素木根本无意、也绝对没有安排请他吃晚饭,虽然上午他那样千叮万嘱地邀请了他。这也不必愠怒,说了就忘,这对于某些人来说并不稀奇。归根到底,麦素木为什么有义务招待他一顿饭呢?不。那么,就无需费脑筋分析麦素木为什么说话不算数。赶快回到自己的家、按维吾尔语的说法是自己的“房子”去吧。

    确实麦素木就是忘了。他的作风是,邀请归邀请,实际归实际。除非拉住人家的胳膊叫人家马上前来,其他的邀请,不过是一种情意,一种礼节,一种美好的语<dfn></dfn>言,一种友谊的姿态。美好的吃食安慰肚子,美好的语言安慰心灵。当你盛情邀请一个人到你家做客的时候,哪一个被邀者的脸上能不露出笑容呢?为什么要吝惜美好的语言呢?美食越吃越少,美言越说越多。

    所以,在上午邀请了泰外库以后,他旋即把这事忘在了脑后。他无意说谎。相反,他确实计划请泰外库一坐。但他没准备,也没安排在今天,在此次。下班以后,他到一个靴子匠家里去了,喝了回茶,说了回话,量了回脚,他订做了一双皮靴。之后,他不慌不忙地回家转去。

    在院门口碰到了泰外库。他想起了一切。他立即抓住了泰外库,千道歉,万遗憾,大骂该死的四队的会计,说是四队会计缠住了他。最后,把泰外库再次拉进了房子。

    一进门他就对古海丽发起脾气:“怎么把客人放走了?”又骂,“怎么做起了汤面条,我不是早就告诉过你了,今晚有贵客驾临吗?”

    “你什么时候说了?”古海丽巴侬的眉毛竖起来,无声地说了以上的话。但是,不等看到丈夫的眼色,古海丽巴侬已经恍然大悟,她低下了头,嗫嗫嚅嚅,承担了这一切错误。而且从此,她低头做饭,一句话也不说。在男人面前,她是驯顺安静的淑女。

    泰外库漠不注意,他们的问答引不起他的兴趣。饿劲儿已经过去了,对于赶车人,少吃顿饭就和多吃顿饭或者不多不少地每日三顿饭一样地平常。他靠在墙上正在遐想。为什么那匹白马今天出了那么多汗!右轮轴又该膏油了。再有七个小时就是新一天的套车了。明天路过伊宁市的百货店,买个小花铃,拿给伊力哈穆的小女儿玩去吧,顺便取回米琪儿婉给他补的裤子。依他的意思,衣服穿破了一扔就算了,米琪儿婉偏要给他补。还批评他不艰苦朴素……

    汤面端了上来,随着又是一套自我批评。幸亏泰外库没有用心听,否则,如果认真地听一听那些沉痛的负疚的语言,真是令人感动得落泪而无法进食的。

    面刚刚吃了一碗,在古海丽盛第二碗的时候,麦素木起身到里屋去了。传来了开箱和关箱的声音,再出现的时候,麦素木拿着一瓶白酒和一个酒杯。

    泰外库爱喝酒,麦素木是知道的。他得意地迈着跳舞一样的步子,拿着酒瓶在泰外库眼前一晃。泰外库眉毛一挑,嘴角上露出了一丝笑意。麦素木咚地一声把酒瓶放到了饭桌上。按照维吾尔人的饮酒习惯,他先给自己倒了一杯。喝了下去,愁眉苦脸,龇牙咧嘴,不停地哈着气,似乎不胜这酒的苦辣有力。然后,咕嘟咕嘟,他倒了满满欲溢的一杯,递给泰外库。

    泰外库头也不抬,三下两下,吸干了第二碗汤面。然后拿起酒杯,轻轻一倾,干干净净,不但没有洒,嘴唇也没有湿,没有吃力地仰脖,没有做作地吞咽,比喝冰水还轻松。

    “瞧这?”麦素木接过酒杯,由衷地赞道,“这才叫男子汉!这才叫维吾尔人!这才叫友谊!”

    古海丽巴侬捡净了桌子,端上一小盘水果糖和一盘盐腌的青番茄。麦素木给自己倒满以后,轻轻呷了一口,举着杯子,说道:

    “仅仅从刚才您饮酒的那一下,再说一遍,仅仅一下,我看到了维吾尔人的骄傲,青春,和灵魂!韶光易逝,青春难留……时代变了,现在哪里有几个真正的维吾尔人!但是,我看见了您,能吃、能干、能玩、能受苦、能享福,该念经的时候念经,该跳舞的时候跳舞……”

    “我没有好好念经……”泰外库小声说。

    “这只不过是个譬喻,是个谚语!您勇敢、坚强、快活,比雄狮还威武,比骏马还有力……”

    泰外库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催促道:“请喝下去呀!”

    “等等,而您又是这样谦虚,像山一样地高大,像水一样地随和,像风一样地疾敏,像火一样地热烈……”

    “算了!”泰外库再次制止他。

    麦素木把酒杯高高一举:“本来,这一杯是轮到我的,但是,为了向您表示我的敬意,请把他接过去,做我的朋友吧,您答应吗?”

    泰外库接过了酒杯,他嘴唇动了动,按照礼节,他应该回赠一些美妙动听的话语的,但是,麦素木的过分的夸张和露骨的阿谀,即使在酒瓶子旁边也令人难以消受,他想不出有什么话好答,便默默地又是“一下”,喝完,他皱了皱眉。

    “请问,什么叫喝酒呢?我们这样才叫喝酒。汉族人喝酒吃那么多菜,酒水成了洗菜水与调味水。俄罗斯人喝酒,啵,那哪里是喝酒,那是喝药,喝完酒他们就一块水果糖,一口洋葱,一瓣大蒜。最可怕的是俄罗斯人喝罢酒受不了酒精的药味,他们只闻一闻自己的帽子,用他们的多汗的头发气味驱逐掉酒气,这干脆说是没有文明……哈萨克人抱着羊皮口袋喝酸马奶,他们不是喝酒,他们是饮马……”

    泰外库示意地将手一挥,他用不着聆听麦素木的族际酒民俗研究。

    酒杯来往传递,泰外库的脸色微红,麦素木的面色却更加苍白。在又喝了半杯酒,嚼下了块被科长嘲笑了一个六够的水果糖之后,麦素木说:

    “世上谁能比赶车人更伟大?俗话说,车夫就是苦夫。你不分寒暑,没日没夜,忍饥挨渴风餐露宿,尘灰沤烂了你的新衣,煤炭染黑了你的肌肤……而且你冒着多大的危险,行走在断崖深谷之旁、旧桥河滩之上,何况是日夜与不通人性的牲畜为伍……我就亲眼看见过一辆马车从车夫身上轧过……有几个赶车人到老能不折断腰腿,损伤耳目?至少也要丢几个手指!”

    “请不要说这些没有边儿的话了。”

    “是的,”麦素木误会了泰外库的意思,以为是自己的不吉之言使泰外库惊怵,便说:“我只是说,全队哪一个也赶不上您!您的功劳最大,贡献最多,本事最高,干活最辛苦……当然,赶车也是最高贵、最神气、最自由的职业。哪个过路的人不想搭您的脚?哪个在家的人不想托您捎东西?车马,这就是财富!这就是权力!车夫,这就是旅途上的胡大……”

    “我明天去煤矿,给您带一麻袋碎煤好吗?”泰外库赶忙提出一个有现实感的问题,以便从麦素木的滔滔翻滚的奉承浪潮与泡沫中脱身。

    “不,不,不,我没有这个意思,我找您来万万不是为了煤,我是为了人。”略一停顿,他又不好意思地一笑,“苏共中央第一书记尼基塔·谢尔盖耶维奇·赫鲁舍切夫<span class="" data-note="一般译为赫鲁晓夫,麦素木这里将“晓”发作“舍切”,意欲强调他的俄语发音的精确性。"></span>就说过的:‘一切为了人!’……这个这个,还有还有,当然,如果您一定给我捎来碎煤,我怎么办呢?难道我要说‘不’吗?我们不过是几粒砂子……”<u></u>

    泰外库又沉默了。盯着酒杯的眼睛似乎在催促:“该给我斟酒了。”

    麦素木偏偏不慌不忙,他叹了口气,放低了声音:

    “要派您拉大粪去。”

    “什么?”

    “队长说的,派您去伊宁市淘厕所,拉运大粪。”

    泰外库用舌头打了一个响,表示了否定。

    “真的!”麦素木用手指捣着桌面,强调说。

    泰外库惶惑了,慢慢地气恼了。伊犁的农村是没有施用人粪尿肥料的习惯的。在他的心目中,没有比大粪更肮脏,更令人厌恶的了。由于厌恶粪尿,他解手的时候很少去厕所,宁可远走几十米,找一个僻静的旷野,难道让他这个堂堂的男子去淘厕所?难道让他精心爱护的车厢里装上人粪尿还有脏纸和蛔虫?难道让他心爱的白马去忍受那种污浊……他断然声称:

    “不!”

    “不去行吗?队长说的!”麦素木的眼光里包含着揶揄和挑逗。

    “队长说了也不去。”泰外库提高了声音。

    “当然,冬天还是跑煤矿好<big></big>,每次给自己留下一块半块的,一年就不用买煤了。”

    “我没干过那样的事,我有足够的钱买煤!”

    “其实,拉大粪倒也是好事,积肥嘛,汉族农民就是爱用大粪!祖祖辈辈,我们没有用过大粪,照样吃白面馕……可现在什么事都要向汉族学习啊……”

    “这和汉族有什么相干,没意思。”泰外库反感地说。他的情绪显然变得焦躁了,他不客气地催促道:

    “倒酒!”

    “请喝!”麦素木恭顺地把酒拿给了泰外库,“可您为什么把媳妇放走了呢?放下鞭子回到家,四壁像冰一样冷……”

    泰外库低下头,看着酒瓶子。

    “雪林姑丽越长越漂亮了,真是说太阳太阳比不上,说月亮月亮也不如她……现在,白白落到了队长弟弟的手里!”

    “您提雪林姑丽干什么?”泰外库的头更低了。雪林姑丽的成婚,使他感到了一点怅惘。

    “我为您心痛啊,可怜人!艾拜杜拉哪一点比得上您?就仗着伊力……”

    “麦素木哥,您是叫我来喝酒的,为什么要把那个人的名字拿到嘴边?”

    “别生气,别生气,我使您伤心了,我知道,那个美丽的丁香……”

    “胡说!”泰外库敲响了桌子,他抬起头,直瞪着麦素木,阴郁的目光里流露着无限的骄傲,“尽是些没意思的话。我泰外库是堂堂正正的男子!我一天打过一千二百块土坯,一天割过三亩麦子!媳妇不愿意了,走!随她去!有我的什么事情?我既然放走了一个老婆,就有本事娶第二个!如果第二个也受不住我的拳头,还可以离掉娶第三个……”

    “瞧这!好!好!”麦素木连声喝彩,并赶紧把自己呷了一口的酒再次“敬”给泰外库。

    泰外库一饮而尽:“我脾气不好,但是心地善良!伊力哈穆对待我像亲兄弟一样。您说那些做什么?我是公社的好社员,不管走过谁家的门口,人们都邀请我:‘进房子来,请进!’我怎么是可怜人?放下鞭子回到家里,艾买塔洪送来一碗拉面,赛买塔洪送来一盘包子。谁说是四壁冰冷?您不是请我喝酒吗?在哪儿?有酒,请拿来。就这一瓶?我醉不了。没有酒了?再见!”

    泰外库站立起来,再不听麦素木的喃喃,也不道谢,起身就走。走到门口,他回过头来招呼!

    “古海丽巴侬姐!请看住您家的黑狗,如果它扑上来,只怕受不住我的一脚!”

    小说人语:

    在新疆农村“劳动锻炼”的时候,小说人多次听到过各族农民传述列宁向斯大林密授天机,以掌控小鸟作政策火候的比喻的故事,显然,这是胡说八道。但此说到底是从哪里出来的呢?怎么会在新疆至少是北疆流传得这样广?

    直到一九九五年,也还听陆文夫文友用同样的鸟儿的比喻讲述党对文艺的领导,讲给中国作协的党组书记。於戏!

    被邀请赴宴是人生乐事,被口头邀请而实际全无则是不可思议的奇妙的经验。这是天才,这是世说新语,这是禅机,这是启示录。有就是没有,没有就是有,然后随机应变,弥补于无形,天衣扯了一个大口子,而后无缝。玄而又玄,众妙之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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