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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small>沉沦中的乌尔汗与伊萨木冬夫妇</small>

    <small>不堪回首的伊犁边民事件</small>

    并不是所有的冰雪都能同时在一次春风中消融,虽然物理学告诉我们所有的冰块在相同的气压下面有着相同的融点。这里的农民们常常发现,时令已到了七月底,气温已经到了摄氏三十二度,当他们去疏浚一条长久搁置未用的渠道时,在树底下,在渠底深处,在背阴的一面,在众多的树叶、尘土、枯枝和干草下面,还保留着一团污浊的、变了形的冰雪。如果没有农民清污,没有大水的冲洗,这团冰雪谁知道又会冻结到什么时候为止呢?

    如果你曾经在新疆的大戈壁上旅行,你一定会看到过这样的奇观,一阵凭空而起的旋风,把沙子卷到了几十米高,远远望去,像一道冲天的褐黑烟柱。旋风止息了,沙子又落向了哪里?

    也许,我们已经见过一次面的、那个在伊宁市客运站近旁号哭欲绝的乌尔汗,此刻的心境,正像这样一粒被突然的龙卷狂风抛卷起来的沙子?本来,在社会主义祖国,在劳动人民已经掌握了自己的命运的时代,如毛主席和共产党的期望与承诺,她应该和绝大多数其他乡亲一样,面对国内外斗争的暴风,坚定沉着,心明眼亮,跟着毛泽东,永远向前进……

    但是,她还没有这样的可能。那时的哈萨克斯坦,是苏联的一个加盟共和国。中国新疆伊犁哈萨克自治州,从地理上看与苏联的哈萨克斯坦相邻,居民中的一些人,在族裔血缘上与“那边”多有瓜葛。这种情况在中苏友好时什么都好办,一旦两国关系发生了裂痕,让中国这边的各族农民弄清修正主义的危害与危险,弄清中共“九评”反修檄文的含义,弄清中苏两个社会主义大国从亲密盟友到关系极度恶化的道理,应非易事。从这样高远巨大的事件里发生了令乌尔汗家人动荡分离、家破人逃的灾难,更是她的头脑和知识无法理解也无法接受的惊天奇祸。覆盖在她身上的沙石与迷雾、尘土和枯草,太沉重。而上级的教导是反帝反修维护列宁与斯大林的旗帜还有反对“四无三和两全”<span class="" data-note="即没有军备、没有战争等,和平共处、和平竞赛、和平过渡,全民国家、全民党。"></span>,还要使这粒不开窍的流沙汇合到建造和保卫社会主义马克思列宁主义大厦的混凝土里去。怎么样才能提高普通百姓的觉悟呢?这是伊力哈穆自己也想不清楚的呀。再想一想,反修防修的道理,他自己也是说不那么清晰的呀。

    难噢。难。生活和工作,为什么一切大好极好的后面是越来越困难了呢?

    二十八年前,乌尔汗出生在一个多子女的、贫病交加的农民家庭。她是老大,下面还有一个挨一个的八个弟弟和妹妹。赞美农民的长女吧!从七八岁,她就帮助多病的母亲担负起差不多一半家务。抱着一个弟弟还要牵着一个妹妹,把羊拴在树上还要舀上一葫芦水回家。她把自己的童年献给了弟弟和妹妹,而做父母的又总是为了小一点的孩子而对大女儿进行无尽无休的要求、抱怨和斥骂。“你是最大的——”从这里产生了多少义务、责任和自我牺牲;虽然,你只有七岁。

    一九五一年搞土改,分到了一些果实,家里的日子好过了,弟妹们也长大了些。有一个土改工作队的女干部,据说还是部队文工团的演员呢,住到了她们家,把乌尔汗带进了一个新的广阔的天地。乌尔汗开会、学习、唱歌、宣传,经常出入于工作队队部、乡人民政府和农会,还有青年与妇女的各种集会。十五岁的乌尔汗容光焕发了,她这才尝到了人生的乐趣。好像一株久旱逢雨的禾苗,她一下子就发育起来了,出挑得明光耀眼。那时候正是宣传抗美援朝的高潮,乌尔汗还记得工作队女同志教给她们的一个小演唱,歌词的最后两句是:“中朝人民力量大,打败了杜鲁门笑哈哈!”

    当唱到杜鲁门的时候,演唱的女孩子们一齐左手插腰,右手向左下方一挥,伸出食指和中指往地上一指,右脚抬起猛力向下一跺,好像把世上所有的坏人都跺在了脚下。在县俱乐部演出的时候,许多人为这个动作而热烈鼓掌。然后她们表演《迎春舞》。

    <small>哎,我们尽情地跳跃在五星红旗下面,</small>

    <small>我们快乐地迎接着这美丽的春天。</small>

    本名叫做《迎春舞曲》,歌本身就像全身的舞动,舞本身就像激扬高亢、泪如雨下的欢呼。这首歌的曲调出自《十二木卡姆》,一出现就唱遍了长城内外,大江南北。乌尔汗不但跳得轻盈,而且唱得感人。酣畅中呈现着温柔,单纯里倾吐着深沉,纾解中不无少女的羞涩,欢快中表现了宗教信徒有神论者的匍匐、崇拜、感恩与祈求。它流露的是一九四九年以来的天翻地覆,万方乐奏,百废俱兴,春色满怀。她满脸幸福的泪花,激动得几乎喘不过气来。演出结束以后,县委书记与土改工作队长上台握住了她那幼小的、粗糙的、发烫的手。

    在县里演完歌舞节目,乌尔汗她们坐着铺着厚厚的干草和地毯的六根棍轻便马车回家。过去,她只见过苏里坦、马木提这样的大财主坐这样高贵的马车。<figure>?99lib.</figure>马车经过伊宁市的大街,跑得飞快,白杨、房屋、街灯、商铺、行人和明渠的流水迅速地从两旁掠过,马蹄声踢踢踏踏,马脖子上的铜铃叮叮咚咚,女孩子们笑成一团,唧唧咯咯。她完全没有想到,世界能这样完美,生活能这样甘甜,青春能这样迷彩,现实能这样梦幻一样地跳荡。

    乌尔汗觉得美满,地主已经打倒,杜鲁门等各种坏人也踩在了脚下,说是中苏朝人民从胜利走向胜利,而美蒋李承晚(朝鲜战争时韩国领导人)一步步灭亡。共产党就是为了消灭坏人才来到这里的,共产党不论与谁人斗争都是必胜无疑。今后的生活,不正像在美不胜收的大街上飞驰的轻便马车吗?前进、笑声、光影、泪花缭乱……

    可惜,这种轻松的幸福只不过是昙花一现而已。毛主席说了,小农经济是没有前途的,果然,乌尔汗一家的日子又逐渐窘迫。母亲念叨着:“女儿大了,衣服已经遮不住身体。”“大了,再不能光着腿,咱们得给她买双长筒袜子。”“难道十八岁的姑娘能没有一条花头巾吗?”“是的,我们没有,我们没有钱,”父亲叹着气,“可怜的乌尔克孜<span class="" data-note="“克孜”一般称未婚少女,“汗”则是称已婚妇女。"></span>!”然后,父母差不多同时说:“还是快把女儿嫁出去吧,找个能够给她买得起头巾和长筒袜子的人家。父母没有做到的事情,让她未来的丈夫去做吧,多么惭愧……”

    于是,乌尔汗结了婚,丈夫伊萨木冬,比她大十三岁。

    伊萨木冬是一个上中农的儿子,前一个妻子患伤寒死了。说实在的,头几年,伊萨木冬对妻子乌尔汗是真不错,头巾、长筒袜子、皮靴、连衣裙一直到耳环和戒指都陆陆续续地买来了;所有的重体力活,农用的活不要说了,就是挑水、砍柴、卸煤伊萨木冬也都包下了。他确实爱上了这个长圆脸、淡眉毛、鼻子尖尖的孩子般胆怯和驯顺的妻子。

    初到伊萨木冬家,乌尔汗常常觉得闲散得难受。地扫了又扫,窗子擦了又擦,碟碗摆了又摆。天黑前一个小时,炉灶上的铁锅里汤就烧开了。乌尔汗站在门口等候伊萨木冬从田里归来。一见伊萨木冬的人影就兴冲冲地跑回屋里,往已经熬干了几次又添了几次水的滚沸的汤锅里下面条。伊萨木冬又不让乌尔汗参加什么学习、会议,“我去就行了,外面的事情你不用管”,“有我你就能吃好,穿好,不用操心<figure></figure>”。他说。乌尔汗每天晚上铺好了被褥等候伊萨木冬回来,有时候等着等着就睡着了,但是,等伊萨木冬回来,在她的身边发出鼾声以后,她常睁着眼望着低矮的屋顶上的苇席和椽子。她自己也不明白,究竟是当前的“舒服”的生活还是往日的艰难劳碌忙活的生活更可珍惜。

    没有多久,她参加到那些年龄比她大得多的,家境较好的已婚妇女的行列中去了。换上新衣出席这一家孩子的满四旬<span class="" data-note="相当于汉族的给孩子过满月,在满四十天时进行,称为摇床喜。"></span>,出席那一家的婚礼。长时间地坐在餐单周围,没完没了地喝茶,没结没完地评论着买买提家媳妇拉的面条常常断掉,赛买提家媳妇蒸包子的时候鼻涕落到馅里。<mark>?99lib.</mark>

    一年之后她怀了孩子,落地三天死于肺炎。接着又两次怀了孩子都不足月流了产。二十刚过的乌尔汗的眼角上已经明显地刻上了纹路,两腮也有点下垂。直到一九五六年,正是合作化的高潮的时刻,她平安地生下了第四个、也是第一个儿子波拉提江。她中夜自省,觉得是前一段的过多的家长里短的闲话加过分闲散的生活给她招来了击打的鬼眼<span class="" data-note="眼打了,犹言“遭遇了邪祟”。"></span>,三次怀胎都没有保住。如今,她的心只在波拉提江身上,不再东家串西家坐。她从早到晚围着儿子转,甚至没有时间梳理和妆饰她那柔长的头发。

    伊萨木冬加入合作社并没有经过太大的麻烦。虽然按照一般规律,上中农总要在社会主义化的过程中多方作难。他有些文化,用他自己的话来说,他喜欢结交“知识分子”。他从区、乡干部那里听到过许多道理,明白合作化是大势所趋,他必须接受社会主义,他当然不是社会主义的对手。他成了中农当中拥护社会主义道路的代表人物,他被选为高级社管理委员会的委员。他不是正式的社干部,但他常常帮助记工、算账、采购、办事。他注意礼节,讲究情面,凡是托他办事的人不管办得到办不到他决不当面驳回,所以,他也很有人缘。后来,他当了队里的保管员,他的地位和威信又前进了一步,成了队上的掌握实权的头面人物之一。这样的头面人物总是受尊敬的,走到谁家的门口都会受到主人的热情邀请,进了谁家的房门都会被让到首席上座。端上奶茶来,他面前的一碗奶皮子最厚,挑上面条来,他面前的一碗肉块最多。一些年龄比他大的人也讨好地称他作“伊萨木冬哥”。他尝到了当干部的甜头,感到组织起来以后他仍然是富裕优越,高高在上。既然跑一趟供销社,在仓库转一转也可以记上一天的工分,那何必在大日头底下下地呢?既然经常有人请自己去吃抓饭、抓肉,还有喝酒、弹弦子,那又何必非回家吃乌尔汗在看孩子之余草草做成的那几样单调的饭食呢?既然他可以随心所欲地赐给别人一些好处——领粮食的时候挑饱满、干燥、洁净的籽粒,秤打得高一些;卸煤的时候挑块多,末子少的一车;拉麦草的时候装得又高又实等等;那么他又为什么不能视若当然地笑纳别人的奉赠呢?

    礼尚往来。伊萨木冬大量地东吃西扰以后,不能不考虑回报。而且,家中高朋满座、酒肉满席、歌弦满耳也是一件非常体面的事情。看,筵席上人们变得多么亲密和毫不吝惜地互相拉拢,互相吹捧!每人拿着一个金盘子恭恭敬敬地抬举旁人的“泡达克”<span class="" data-note="“泡达克”即汉语的卵子。“举卵子”,犹言“拍马屁”,说得更加不堪。"></span>。伊萨木冬不是小气鬼,他不但要回报,而且要加倍扩大,胜过他人。他下令乌尔汗做十几个客人吃的饭,但实际上来了二十多个人,其中有大队长库图库扎尔,有公社的一个民政干部,还有一个黄胡须、小麻子、矮胖的人,名叫赖提甫,说是州上的干部。乌尔汗不很情愿,却也是顺从而合乎礼仪地完成着待客所需的一切服务。他们喝了许多酒,说笑话、唱歌、翩翩起舞,几乎玩了个通宵。客人们走了以后,伊萨木冬得意地对乌尔汗说:“看!这才是男子汉的生活!”

    伊萨木冬的胆子越来越大。有人说要给儿子办喜事,要求在定量之外多借几十公斤大米,伊萨木冬慨然应允,有人说是舅舅死了要多打几公斤油,伊萨木冬也不拒绝。仓库里的东西似乎可以由他任意支配。他的“威信”达到了高峰,有几个人整天围着他转。“州上的干部”赖提甫几次提着厚礼来到他家。他的生活也日益挥霍无度,一天没有酒肉聚会,他就抓耳挠腮浑身难受。他有时候彻夜不归,有人说他和不止一个女人关系暧昧。他的身体也渐渐垮了,丰满的两腮凹陷,红润的脸庞失去了血色。这些加上听到的一些风言风语,乌尔汗惶恐了。她找机会劝了丈夫几次,“你如果和恶走在一起,你就会在泥坑里灭顶”,“世界是有人作主的,公社是有人作主的,队里的粮食、财产也是有人作主的,到头来有算账的那一天”,“金钱是手指甲缝里的泥垢,喉咙(指贪婪)是罪恶的根源”,她援引着这样那样的谚语来劝诫丈夫。伊萨木冬一面假充好汉地说什么“我自有办法”,“今天只管今天的事,明天自有明天的路”,一面也点点头说以后要注意、谨慎些。有一天晚上,他回家比较早,表情沉闷,乌尔汗追问了半天,最后才被告诉,里希提书记找伊萨木冬谈了话,向他提出了严肃的警告。乌尔汗哭了。她抱起小小的波拉提江,哭着对丈夫说:“你已经四十岁了,只有这么一个儿子,你要为儿子着想,不要让他因为你而一辈子抬不起头来。”伊萨木冬两眼看着地,黯然无语。从此,伊萨木冬收敛了些。

    一九六一年底麦素木来这里蹲点的时候,许多社员反映了伊萨木冬的问题,伊萨木冬紧张得食寝不安。后来呢,事情却不了了之。批评了他保管不善、制度不严、账目不清,却又批准他在账面上充掉了上千斤的亏损。麦素木还给社员讲些“道理”,什么说伊萨木冬贪污查无实据啦,什么分秤大、全秤小,粮食进库的时候有水汽,越放越干就越轻啦……总之,亏损千余斤也是说得过去的,平均到每个人口上也不过是亏损了一两斤,你把粮食放在家里也难免要被老鼠吃掉这么多。伊萨木冬都没想到竟能平安地度过了整社这一关。后来他告诉乌尔汗:“全仗着新任书记库图库扎尔的保护。”同时他庄严鸣誓,此后奉公守法、一丝不苟,再胡作非为下去绝没有好下场。乌尔汗的脸上多年来又一次出现了笑容,伊萨木冬多年来第一次整晚上呆在自己的家里,削砍土镘把子,逗耍着儿子。乌尔汗甚至回忆起他们新婚不久的日子。

    平静的日子并没有过多久。一天,赖提甫来了,伊萨木冬对他很冷淡,他却毫不在乎,笑嘻嘻地说:“麦素木科长对你很不错吧?他是我的好朋友。为了你的事我花了不少的力气。友谊嘛!我就是这样,倾全力帮助别人,却不指望别人对我有什么好处。愿世界上有更多这样的男子!”然后,他放低了声音,乌尔汗听不清他们的话了。这一天晚上,伊萨木冬又喝开了酒。第二天,伊萨木冬把家里新领的一百多斤小麦装进口袋里驮在自行车上。“哪里去?”“伊宁市。”“干什么?”“一个朋友急需一点麦子。”“谁?是不是赖提甫?”“啊……不是,根本不是。”“你不要又……”“不会的,放心吧……”伊萨木冬走了,乌尔汗的心坠到了深渊里。当晚,伊萨木冬没有回来。

    伊萨木冬又恢复了那放荡的生活,除了过去的那些特点立即回到了他的身上以外,他的眼神开始散乱起来,口角也有点歪斜。有一次乌尔汗给丈夫洗衣服,从上衣口袋里,发现了几粒黄豆大的黑豆子,她以为是药,就放在了窗台上。伊萨木冬回来的时候,看到窗台上的黑豆子,吓得面无人色。他哆嗦着追问,都有谁看见了这几粒东西,又责备乌尔汗不该“乱放”。乌尔汗这才意识到了,丈夫在沉沦的道路上,又迈出了新的严重的甚至是无可挽回的一步:他在吸食大麻叶制造的毒品,这不但是身体上的自杀,而且是违法犯罪。乌尔汗想起了旧社会看到过的那些吸食大麻叶的人从精神癫狂到麻木不仁最后变成废人、活死人的下场,她哭着扑向自己的丈夫,跪倒在丈夫面前:“您不能这样,您不能杀您自己,还有我和孩子……”伊萨木冬皱起了眉,粗暴地推开乌尔汗,乌尔汗拉住他的手臂,他不耐烦地用最无礼的语言辱骂乌尔汗:穷得光了屁股的女人,你凭什么管我……

    当时,乌尔汗甚至有意去公社告发,但是又下不了决心,她只是更紧更紧地抱住孩子:就当没有这个丈夫,就当他已经死了吧。她用这个想法来镇静住自己那颗痛苦的、恐惧的心。

    然后是一九六二年的黑风,木拉托夫来到她的家,赖提甫来到她的家。伊萨木冬心神不定,如坐针毡。一天晚上,库图库扎尔的老婆帕夏汗突然来了,帕夏汗一进来先进行历史考证,胖胖的、圆凸凸的、说起话来像蚊子一样地哼哼唧唧的帕夏汗说:“喂,呜,啊,咦,我的真主,原来我们是亲戚呢,我早就觉得你是我的亲戚,乌尔汗亲妹妹,噢耶,哇耶……”她的一句话里倒有半句以上是感叹词。原来,头两天她的妹夫来了,经她住在霍城的表妹新婚的丈夫提起,原来那个人的姨妈的女儿的婆婆和乌尔汗的父亲有亲戚关系。有些人物乌尔汗不大记得了,帕夏汗帮助提醒:“就是那个左眼底下有个疤瘌,走路的时候一扭一扭的人嘛……”“是不是绰号叫做喜鹊的?”“对,对,对!不,她是那个绰号叫做喜鹊的女人的堂姐……”经过了差不多一个小时的考据,乌尔汗欣喜地确认,帕夏汗是她的姐姐。这时,帕夏汗用极其严肃神秘的表情,并且省略了一切惊叹之词,告诉他们说,她从丈夫那里无意听到,公社和大队又接到大量关于她丈夫的控告,已经掌握了伊萨木冬贪污受贿、盗窃粮食、违法吸毒的证据,现正整理材料准备将伊萨木冬逮捕法办。帕夏汗说是她冒着很大的危险来给他们报信的,让他们快想办法。帕夏汗走了,伊萨木冬簌簌地发抖。“怎么办?”伊萨木冬问。“快去坦白吧,那是你唯一的路。”乌尔汗抹着泪。“木拉托夫说,让我们走,走到那边就得救了……”伊萨木冬心慌意乱地说。

    “到那边去?那边有我们的什么?!”多年来被压抑着、被消磨着和腐蚀着的贫农女儿乌尔汗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她以使自己都吃了一惊的坚决态度呼号了起来。“那边有什么是属于我们的?我们的亲人在哪里?我们的住房,我们的土地,我们烧饭的灶灰和先人的坟墓在哪里?说什么‘得救了’,难道终身流亡,把尸骨抛在异国倒是得救了吗?是毛主席解救了我们,没有毛主席,我的父母和兄弟姐妹,早就倒在芨芨草稞里喂了乌鸦。怎么能对毛主席背过脸去?怎么能对共产党、对祖国、对故乡的亲人背过脸去?怎么能把抚育我们长大成人的年老的双亲丢下?伊犁,中国,这就是亲娘啊,即使我偶尔衣衫褴褛,但是在我的脚下有祖国的土地,我就有生活的希望。对生身母亲背过脸去的人,又到哪里去找疼爱他的继母?对生身母亲背过脸去的人,所有的母亲和她的孩子们也一定对他背过脸去!这话你没有听说过吗?”乌尔汗说着,声泪俱下。

    “那……我就得蹲监狱了……”伊萨木冬<kbd></kbd>垂头丧气地说。

    乌尔汗不言语了。她终于咬紧了牙关,她说:“你坦白去吧,去!去公社把你犯的罪一条一条都说清楚,一点也不要隐瞒。反正,不会枪毙的,该蹲监狱,就蹲监狱吧,你蹲五年,我等你五年,你蹲十年,我等你十年,我可以天天给你送饭!如果真的枪毙了,我就等你终身,把波拉提江长大成人,我告诉他,你的大大并不叫你惭愧,他主动去接受了祖国的审判……”乌尔汗泪下如雨,气哽声咽地说不下去了。

    “咱们家的这些东西……”

    “这些东西我一件都不要!我明天就搬到驴厩旁那间小屋里。你每拿回一件东西,就好比在我的心窝里扎上一根刺,有毒的刺。够了,我们再也不能这样生活下去了!凭我们自己的,你的,我的,将来还有儿子的双手,我们哪一点会比别人差?你去坦白吧,最多是劳改,劳改也是劳动嘛,比现在的日子还强嘛。你总还有释放的那一天,那时候,波拉提江也大了,咱们三个一起下地劳动,挣上一个馕,咱们掰成三瓣,挣上三个馕,咱们一人一个,咱们仍然有好日子……”

    妻子的话深深打动了伊萨木冬的心,他回忆着解放以来自己所经历的一切,他长吁短叹,夜里翻过身来又翻过身去。“我真恨我的那些狐朋狗友……”他说。过了一会儿,他又说,“是啊,我对不起组织,对不起乡亲……更对不起你!”

    新的一天开始了,阳光投下了参差的树影,树影间闪烁着明亮的阳光。在早晨,连懒惰的奶牛也发出了一声生机勃勃的吼叫。狗儿们更是此起彼伏,你唤我应,闹个不停。乌尔汗提醒丈夫到公社去,他点了点头,从此,不管付出多大代价,不管有多么难,他们总算摆脱了那梦魇一样的重压,他们将自由地呼吸伊犁河谷的空气。乌尔汗做了一锅芳香的奶茶,伊萨木冬喝完早茶,低着头在火灶边坐了一会儿,然后换了一身衣服,乌尔汗又给他包了一点随身携带的日用品,他冲了出去……

    他冲了出去,走了几步,又回来了。把包袱放下,他凄然地说:“咱们的房子坏了,大门合页脱了臼,炕灶的烟道越来越堵塞……今天不修就没日子了。有一个水桶有点漏水,还有好多该干的事,这些年来我什么也没管。今天我把这些干了吧,明天我走,一走不知何年何月……”乌尔汗怎么能把丈夫推出去!丈夫回来甚至使她觉得是失而复得,尽管是不稳定、不算数的“复得”,也毕竟是又在她身边。伊萨木冬这天一声不吭地修好了门,修好桶,修好了拴牲口的绳子,通畅了火炕烟道和屋顶的烟囱。为这个伊萨木冬除了七窍以外,整个脸都染得黑黑的了,他的这副面具式面孔显得特别可爱。山墙墙脚因为硝碱的泛起而糟烂了,伊萨木冬用铁锨戗掉了烂朽的浮土,又用好黄土和了点泥,把墙脚修补好了。头一年还剩了一些煤渣,伊萨木冬往里加上牛粪和黄土,加水做了一批煤饼,贴在墙上晒干,供乌尔汗日后使用。这种活本来一般地说男人是不干的,今天,伊萨木冬干了,为的是他自觉对不起乌尔汗。一个男人应该让他的女人富裕和荣光,这难道还有什么疑问吗?

    一天在无言的劳动中度过。尽管是在丈夫自首的前夕,乌尔汗还是产生了一丝希望,她暗中希望由于自己主动坦白,丈夫能得到稍宽大些的处理,能减上几年刑,这就谢天谢地。晚饭吃得很晚,伊萨木冬吃了几口饭,又望上几眼自己一天来做成的家务,他说:“好了,我放心了,明天一早,再见……”

    没有等到明天的早晨,就在这夜的十点钟,在伊萨木冬已经摘下帽子准备脱衣入睡的时刻,他被人叫走了。

    谁来叫的伊萨木冬,乌尔汗没有看见,但是她听到了声音,本来,她可以判断出那是谁的声音。但是,伊萨木冬没有回来,而后半夜,发生了小麦被盗事件。这事使她吓坏了,她的希望已经化为泡影,丈夫不但不再可能赎回过往的罪过,而且又留下了新的大麻烦;她迷迷糊糊地想象,伊萨木冬可能不是一般的偷窃,而是会被认定为名副其实的什么里通外国呀反革命呀的盗贼。而她便是这个反革命贼人的家属。当夜人们来到她家,询问她话,她一句也说不出。“你丈夫这几天和什么人来往?说过什话?思想情绪如何?”塔列甫问。乌尔汗闭口不答,最多就是摇摇头。她能说什么呢?说丈夫已经经过了思想斗争,下定了决心,准备坦白交代,重新做人……这怎么会像是真话呢,用不着别人疑惑,就是她乌尔汗也不信!眼前明明摆着的是她丈夫的十倍于以往的新罪行。说她如何如何劝导了丈夫去坦白交代,这又怎么能够像是真实的呢?

    “是谁把你丈夫叫了出去的?”塔列甫又问。乌尔汗又是说不上来,她完全失了声。因为她根据声音判断,她觉得,正是那个把她丈夫叫出去的人,坐在公安特派员的身边,参加对她的审讯……这比天塌地陷、江河倒流还惊人。她既没有勇气也没有把握做出明确的回答。她只有默默地等候噩运落到自己头上。

    次日,塔列甫特派员又把她叫到公社,严肃地询问了一次。她老老实实地说出了她知道的丈夫贪污、受贿、腐化、吸毒等各方面的情况,但是对于近日的情况,特别是和此次窃案有关的情形,她一个字也没说。既然她确实并未发现丈夫预谋作案和作案后外逃的任何迹象,她只好一问三不知。因为,她无从揭发丈夫的新罪行,这已经使她深感惶恐,她又如何能提出相反的事实来呢?如果她企图证明,她丈夫确实无意作案外逃,这不是只能被看作闭着眼不看铁的事实而硬要为丈夫狡辩吗?别人不会允许她这样做,她自己的良心也不让她这样做。她只能承认伊萨木冬是个十恶不赦的罪人,她也绝不能再为这个罪人开脱。

    许多天过去了,再没有丈夫的任何消息。公公犯了老病,躺在炕毡上起不来。她没有去队上参加劳动,队上也没有人找她。她的娘家已经不在此地。由于她的父亲会打石头,公社化的时候被石头资源多的六大队要走了,家也搬到六大队,离这里十几公里。她从没有和父母谈过丈夫的事情,老实巴交的、本分的父母,将经不住这样的打击。乌尔汗昏天黑地地过了三天。第四天下午,赖提甫悄悄地来了,说是伊萨木冬正在伊宁市某地等待着她,然后不容分说地把抱着孩子的乌尔汗安置在加重永久自行车的后货架子上,赖提甫骑上车就走。稀里糊涂地坐在赖提甫身后的乌尔汗考虑着见到丈夫以后怎么办。她好像又有了一丝希望,只要见到丈夫,她就能对他再进行一次最后的劝说,哪怕就算是最后一次哀求,她要抓上丈夫一起上公安局自首,她知道、她相信丈夫虽然在堕落的道路上走了很远,但丈夫不是天生的坏蛋,不是里通外国,也确实没有作案外逃的心思。只要能见到他,事情就有救。

    赖提甫把乌尔汗带到伊宁市当地居民称做努海图的地方。对于汉语来说,伊犁伊宁,只差一个字,汉族居民习惯于将去伊宁市叫做去伊犁。但维吾尔语,伊宁市与伊宁县的“伊宁”,称做“胡尔加”,原为古突厥语,是大头羊的意思。市,他们口语多称作巴扎,即集市的意思。伊宁市西北角西公园一带,现在名为阿合买提江路等地,被称做“诺威果尔特”,有说这是塔塔尔语,是表示这里聚居着塔塔尔人民;也有说这本是俄语“诺威格拉得”——新城,被本地人读成维吾尔语、哈萨克语化的诺海果尔特。这边有原来的哈萨克中学即市一中,还有塔塔尔小学即六小。这里有不少不知是俄罗斯还是鞑靼式的甬道——双面房屋——车场——花园式庄院建筑。

    大渠旁边柳树林中的一个深深的院落,这种院落一般有一个空场和双扇厚重的大门,大门主要是为了进出马车而使用的,空场则可以停放大牲畜与畜拉车辆。空场的左侧则是高高垫起的一串房屋,它们有一个缩进去很深的经常关闭得紧紧的雕花木门,木门前方是一个门洞,门洞与场门平行。赖提甫带他们进入门洞,用一把大钥匙打开室门,进入一个相当黑暗的、既遮蔽隐藏又保持温度的甬道,过道左右各有三个门,六个门都关得紧紧的。走到过道尽头,与室门遥遥相对的是一个园门。赖提甫推开这个门,<a>?99lib.</a>走下矮矮的木梯,赖提甫带她进入了一个四面高墙的果园。果园与空场之间,则是一排牲口厩与仓库。对于空场来说,后园是隐藏的、神秘的。进出后园只有这么一个门道。

    现在,后园空地上挖了一个临时的大土灶,灶上放着一口大铁锅。赖提甫告诉乌尔汗,天黑以后,伊萨木冬就会来,让她先劈柴烧水,削土豆切肉,做一锅可供三十多个人吃的胡萝卜、土豆炖羊肉。<span class="" data-note="这种菜维语叫做库尔达克,汉族本地居民则称之为胡尔炖用胡萝卜和土豆与羊肉炖在一起的一种菜肴,正确的发音应该是“库尔达克”。"></span>。赖提甫走了,这个果园的唯一的出入口——那间过道的后门已被插上了铁销子。果园里有一个满腮黑毛、面目狰狞的跛子,他下巴上和脖子上长的黑毛极密,而头上光秃秃的,好像头发长错了地方。跛子身旁有一只毛色灰白、耷拉着舌头的令人望而生畏的大狗。乌尔汗抚着怦怦的胸口,几乎昏了过去。波拉提江吓得不敢睁眼,两只小手紧抱着妈妈的腿。黑毛跛子投来了一个严厉的目光。乌尔汗挣扎着一边哄着孩子,一边去做赖提甫布置的工作。天黑以后,来了一帮汉子,不过并没有三十多人,而是只有十一二个人,他们在过道右手第二间房子里吃着、喝着、哭着、笑着、骂着、厮打着。乌尔汗想过去看看伊萨木冬来了没有,但是,她无法进屋。从窗子上传出的他们的身影和声音,他们的每一个举动和每一句话语,都像是野蛮的与粗暴的。其中飘出来有几句话,一听就是对妇女的极大污辱。但是,总不能不让见伊萨木冬、波拉提江的爸爸啊!乌尔汗鼓起了勇气走到门口,她伸进头去,既找不到伊萨木冬也找不到赖提甫,但是她看见了木拉托夫。像喝醉了的猴子一样的木拉托夫走了过来:“干什么?”他举起拳头向乌尔汗做了一个威吓的姿势。“我找孩子他爸,赖提甫说他在这里。”乌尔汗豁出去了,大胆回答。木拉托夫翻了翻死鱼一样的小眼睛,认出了她,把她叫到了一边,告诉她,由于伊萨木冬处于被搜捕的危险境遇,今夜不能到这里来了。明天清晨,乌尔汗将和丈夫在通往霍城县清水河子边卡的客运汽车上见面,手续已经办妥,车票已经买好,他们夫妻和儿子将作为苏联侨民“回国”,他祝贺他们的“得救”和“幸福生活”的开始。

    “我哪里也不去!”乌尔汗低声然而是坚决地说。

    “不去也得去,此外,你再也没有别的路。”木拉托夫冷笑着。

    “我死也要死在故乡……”乌尔汗放大了声音。

    “好吧,好吧,”木拉托夫不耐烦地把她推开,“走吗还是不走,你们明天清晨,在客运站见面的时候再商议吧。”木拉托夫下令黑毛跛子带她和孩子到果园一间放饲草的小屋里睡觉。

    “夜里不要随便出来,这个狗是可以咬死人的。”跛子临走的时候,发出了警告。

    黎明,天还没大亮,乌尔汗被叫了出来。由跛子送那十几个人和乌尔汗“回国”。到了客运站,没有伊萨木冬的影子,乌尔汗又被告知,为了安全,伊萨木冬已经先期到了绥定县城,明天,他将在通往边境的中途绥定站上车,与妻儿聚齐。人很混乱,乌尔汗不想走。“把孩子给我!你先上去,然后我再把孩子从车窗里递给你。”跛子边说边把波拉提江抢了过来,波拉提江哭喊着“妈妈”,乌尔汗还想分辩,但已经身不由己,她被夹在十几个兴奋的狂呼乱叫的汉子中间,他们推着、挤着、拉着、架着、掐着她上了车,“我的儿子!”她喊道,但是背后挨了一拳,头发被人一扯,某些她视为私密的部位还受到了更难堪的抠摸。乌尔汗明白了,她上当了,她不但可能见不到丈夫,即使见到丈夫也无法拯救他;而且可能见不到儿子,无法拯救儿子和自己。现在只能先救自己。车开了两个小时,到了绥定车站,根本没有伊萨木冬的踪影。乌尔汗明白了,她上了大当。看看周围,并没有她认识的任何人。看来那些人重视的是送人往那边走,只要从伊宁市开了车,他们就自以为是大功告成。不远处,到了一个加油站,车停了下来,乘客纷纷下车活动,解手。乌尔汗伪装解手,拐到一个旮旯,趁四周无人她跳到一个干涸的渠道里,顺着渠道她连爬带跑,踉踉跄跄,其实,她用不着这样惊慌了,现在,并不会有人追赶她,像是发了疯一样的人们着急的是坐车快走。乌尔汗等了七个多小时,终于等到了返程的长途车,她身上的钱还差一点不够购买返程车票,居然在前所未有的混乱之中上了车,回到了伊宁市。这是伊力哈穆见到她时的情形。

    “你回来了?你的情况太糟了。公社党委的意思,准备把你逮捕法办呢!”

    “逮捕我吧!快点逮捕吧!应该逮捕!应该审判!应该判刑!让我死吧!”

    “快别说这样的话,可怜的妹妹。你还有儿子,你抓到监狱里,孩子怎么办?我们的那个人说了,他一定替你把波拉提江找回来。他说了,那就是说,他能做到……”

    “他能找回来?他能找回来!啊!”

    “你先别激动。等孩子回来,一看,爸爸跑掉了,如果你再坐了牢,那怎么办呢?”

    “我的天啊……”

    “你不要怕,不要伤心,有我呢。我是你的姐姐,我们的那个人就是你的哥哥,他会想办法保护你的。那你自己首先得会保护自己。不要绝望,绝望的人别人是无法帮助的。其实论说,你的罪过也不能说是太大,你一个女人,其实就是那么回事,不幸的、可怜的女人;可是,你为什么跑外国呢?为什么跑了一半又回来了呢?这样,你不但是反革命、盗贼、叛国分子的家属,而且你自己……人们将永远指着你的脊梁骨……”

    “是赖提甫骗了我!我从来没有想到过要走……”

    “快别说什么赖提甫迈提甫,上哪里去找这个赖提甫去?您不是三岁的小孩子,难道赖提甫把你俩捆住了手脚,装到麻袋里,放到了汽车上了吗?你说你没有想走,可你上了汽车……谁还相信你的话……所以说,你自己要稳住,要沉住气,不要乱说,不要东拉西扯。乌尔汗妹妹,你不懂的。这些年来我们家来来往往全是大干部,工作的事情,政府的事情我懂得比你多……”

    这就是乌尔汗回家后的第一个来访者……帕夏汗和她谈话的主要内容。

    临走的时候,帕夏汗也眼圈红红的:“波拉提江,多好的孩子!圆圆的脸蛋儿,阿帕(妈)!阿婆(妈)!小嘴叫得多么甜……”

    乌尔汗头昏、眼花,四肢软绵绵、轻飘飘地来到了玉米地里,她低着头不看任何人,也不回答任何人的问候。她松土、锄草、间苗,接着间苗、锄草、松土。苗很密、草很杂、土很深,天很热。她干了一上午,中午却吃不下东西。下午她又干了不长的时间,为什么苗、草都显得那么粗大起来,每一棵玉米苗像一棵大树,每一根细草好像一片……黄褐色,一切都是黄褐色的,声音、玉米苗、一切都倏尔离开了她……她昏倒了。

    等她醒来的时候,已经在自己的家里。周围有伊力哈穆、再娜甫和狄丽娜尔。伊力哈穆说:“你身体不好,需要休息,这儿又没有人照顾,刚才我和副队长说了,等一下套个车送你回娘家去。”

    “不,不,我不去……”

    “您怎么了?”

    “我要在这里等儿子的消息。”

    “儿子有了消息,我们会告诉你的。你还是回娘家去吧。看你自己的意见,如果你愿意到六大队,我们也可以联系一下把你的户口转过去,你就在那边参加劳动吧。”

    “不。我不能去。我没有脸。他们没有我这样的女儿。我对不起他们。对不起你们……”

    “先不要说这些吧,等你恢复了健康,我们还有的是说话的时间。狄丽娜尔,这样吧,你不是有自行车吗?你骑车到六大队去一趟,告诉乌尔汗的父母,看她的哪个妹妹能来一趟,帮助照看一下,这样好吗?乌尔汗姐?”伊力哈穆询问着、吩咐着。

    乌尔汗默默地表示了同意,狄丽娜尔也点头称是。

    头疼得好像有一条蝎子钻到了脑袋里。屋顶在旋转,身体在起伏,好像落在了水面的浪头上。乌尔汗嘴动了动,她想说一句感谢的话,但是嘴一张开,却是夹杂着呻吟的呼唤:

    “波拉提江,你在哪儿?”

    小说人语:

    你永远的小说人的四十个春秋以前的早年写作。你永远的迎春舞曲,那历史的脉搏与生命的旋律。那时代的讴歌与圣洁的美梦。

    你对青春的深情怀恋,你对年华的珍爱痛惜,你对流光逝川的嗟叹徘徊,你对乌尔汗的哀怜与顿足中再次响起了“万岁”“年轻人”“尹薇薇”的调子。

    <small>何昔日之芳草兮,今直为此萧艾也?</small>

    <small>岂其有他故兮,莫好修之害也!</small>

    <small>——屈原《离骚》</small>

    你难忘的伊犁西公园附近诺海果尔特的俄式(或鞑靼式)大院!对不起,他把你描写成了魔窟。

    这也是对于小说的让步,他这一次认真地把小说写成小说,而不是把小说写成诗、哲学、自白、独白、辞赋与骚……

    毕竟留下了神秘的、异域风情的不同画面,历经沧桑,不怕拆迁与重建,城市的记忆永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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