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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还是恨他,这辈子恨他,下辈子也恨,恨得生了疮,长了瘤,积了霉,骨头缝儿里也塞满了怨恨。

    深夜,拘留所外,空无一人。月亮惨白,贴在蓝布上,胶水发干,摇摇欲坠。夜风阵阵吹,像刀斧,卷得皮肤要破开。拘留所的大铁门,爬满红锈,月亮斜照,像溢出血般。六爷候在铁门老远,却闻到股股血腥味儿。

    灯罩儿给六爷点烟,火苗子却像水,被风一吹而走。六爷蹲下,两人箍起手,火苗子微弱,颤颤巍巍,凑近烟草,叶子艰难地撕裂、爆破,继而卷起火星,挑出烟来。六爷深吸一口,嗓子眼儿发热,腿脚发麻。

    铁门打开,闷三儿斜挎着灰布包,直了直身子。望见六爷他们,打个手势,朝他们走来。

    六爷将燃好的烟递给闷三儿。闷三儿接过烟,道一声:“六哥,费心!”

    六爷不言语。

    闷三儿吸一口:“去哪儿?”

    六爷说:“老规矩,先洗个囫囵澡,去去煞气。接茬‘风满楼’涮羊肉。”

    闷三儿回身指着拘留所大门,说:“澡甭洗了,留着煞气让这屋儿里给我腾地方。”

    六爷一脚踢向闷三儿屁股:“脑子给搅拌机搅了是怎么着,甭废话,我说洗就洗!”

    风满楼的羊肉,现宰现吃。大冰柜里冻着整只整只羊,客人现挑,伙计现宰。

    六爷、闷三儿、灯罩儿围拢着铜锅子坐,热气蒸上来,三人面色红火。

    伙计拿来一瓶白酒:“今儿个怎么着,喝这么好的酒?”

    六爷拧开酒盖儿:“不过了!”

    闷三儿灯罩儿也齐声说:“不过了!”

    伙计要走,闷三儿拦他:“再上一份儿软熘肉片儿,要宽汁儿。”

    伙计记下,离开。六爷笑:“这么多年了,还好那一口儿?”

    闷三儿闷口酒:“我这操性的还能怎么着,一口肉片儿吃到死,灯罩儿记着,我死你头里,每年都得给哥哥坟前敬一碗这个。”

    灯罩儿面皮煞紧:“三哥,别什么话都说那么绝!”

    六爷举杯,三人干了一杯。

    闷三儿透一口气:“熬淘,熬淘,怎么他妈日子就跟温吞水一样?”

    六爷夹一口肉:“那你想怎么着?”

    闷三儿不言语。

    六爷说:“打架,杀人,还是要账去?你是那个岁数吗?”

    闷三儿脸红:“六哥,我不吹牛逼,寻常七八个人还近不了我身。”

    六爷说:“我信!七八个人近不了,七八十个人总能收拾了你吧。三儿,不是那时候了,老实人不打冤家,刺儿头们掉钱眼儿里跳都跳不出来,你想打架,也容易,瞅那边儿卖驴肉火烧的那家了吗,你过去,要五个肉火烧,直接拍厨子脸上,你看他拿刀追不追你?”

    闷三儿不言语。

    灯罩儿给闷三儿满上:“三哥,你英雄,一把三棱刺撂倒多少人,大家心里雪亮,可六哥是孬种?不他妈也一样瞎混吗?”

    六爷说:“谁他妈瞎混了?那  叫过安稳日子!”

    灯罩儿连连点头:“过安稳日子,过安稳日子!三哥你做代驾不也是想过安稳日子?”

    闷三儿笑笑:“你瞅我这揍性像过安稳日子的吗?”

    六爷把脸凑到闷三儿跟前:“你瞅我这揍性的呢?”

    闷三儿举杯:“得了,六哥,我再说不是,显得我矫情了,就当这王八蛋日子搁酒里了,咱仨走一个!”

    六哥举杯:“敬王八蛋日子!”

    灯罩儿斟满:“敬王八蛋日子!”

    仨人痛饮。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仨人喝得都有些飘。

    灯罩儿摆手:“不能再喝了,再喝我怕控制不了自己,俩蹄子不定会摸到哪个女服务员的屁股上呢。”

    六爷笑:“怎么了,怕回家跟媳妇儿交不了差?”

    灯罩儿傻笑:“夜夜汇报,真有点儿撑不住!”

    闷三儿问:“六哥,你跟话匣子怎么样了?”

    六爷叹气:“能怎么样?我年轻时傻逼,吃狗肉摆了人家小姑娘一道,我是个粗人,也知道这下三烂的招儿让女人骨头冰凉,现在再去跟人家搭关系,那我就真不是人揍的!”

    闷三儿叹:“挺好一姑娘。”

    六爷把嘴凑闷三儿耳旁,低声说:“也不是没想过,我就怕我他妈那兄弟不行了!”

    闷三儿瞪眼,大声问:“谁兄弟不行了?我能帮上忙吗?”

    灯罩儿哈哈笑。六爷红着脸摆手:“我这位兄弟你还真插不上手。”

    灯罩儿说:“前一阵儿还看见霞姐跟一二十多岁小子在街面上溜达,有说有笑的。”

    六爷垂了脸:“听见没?人家吃嫩草的主儿,我个老光棍儿跟着瞎鸡巴起什么哄!”

    六爷倒满一杯酒,一口灌下去。<abbr>.99lib.</abbr>一副颓唐样儿。

    闷三儿一筷子敲在灯罩儿头上:“你他妈那俩瞎眼看准了吗?”

    灯罩儿掰扯:“瞧得真真儿的,霞姐脸红得跟猴屁股似的,男的笑咧嘴,都看见后槽牙了!”

    六爷不言语,一口一口喝酒。

    闷三儿赔笑:“准是认的干弟弟,俩人岁数差这么大,<tt></tt>不可能。”

    六爷惨笑:“有什么不可能的,一个干柴烈火,一个如狼似虎,凑一对儿,下一群崽儿。”

    闷三儿陪酒:“不说这个了,喝酒!”

    六爷醉眼蒙眬:“别不说啊,好像我躲着似的,没事!她这一篇儿我早翻过去了!我们得认清现状,现在什么他妈都是小崽子的天下了,小崽子能打,能拼,能挣钱,能戏果,戏尖果,戏苍果,自己忙活得热火朝天,说他妈不搭理我们就不搭理我们了,猫眼儿让小崽子打了,嘠古让他儿子给揍了,接下来就是我,我梦见晓波揍我不止一回了,俩拳头不认亲爹,抡圆了揎我,我苍孙一个,大傻逼,揍得不敢还手,我让他打,我让他打残废了我!打成血瓢儿,打得眉毛眼儿拴一块儿,打成一脑子糨糊,打得最好我他妈不认识他,他也不认识我,世界就清净了,没谁他妈招我了?”

    六爷哽咽,肚子里酸水儿滚一起,翻腾着,豆大的泪珠儿冒出来,砸着桌面,脖颈子绷紧,几根粗筋胀起,喉咙处跳跃着,颤颤的,好像随时会崩断。

    闷三儿和灯罩儿瞧着哽咽的六爷,心中惶惶。

    仨人闷声不言语,锅里的汤蒸到见底,几片儿羊肉被涮老,在铜锅儿壁上,死死贴着。

    六爷缓过劲儿,问闷三儿:“他说他在哪儿了吗?”

    闷三儿说:“他就提了一句他和朋友在东边一小区合租,让他朋友喝酒就叫我去开车,有个地址,旁的没有!”

    六爷淡淡一笑:“就是上辈子欠下的,这会儿讨债来了!地址给我!”

    闷三儿说:“给你可以,可有一样,找着了,你得有话好好说!”

    六爷说:“放心,我是他儿子!”

    六爷屋里电视机闪着,里面播着中国乒乓球队获得冠军的领奖仪式,伴随国歌声,六爷肩膀一颤一颤的。有人开门进屋,六爷回头,看到话匣子提溜着一大兜东西,错愕地看着六爷。

    话匣子忍不住笑:“哟,哭了?够爱国的!”

    六爷摇头,抹一把脸:“岁数大了,看一会儿电视眼睛就发涩,见光流泪!”

    话匣子笑:“听说过见风流泪,见光是第一回。见着你儿子了?”

    六爷说:“见个屁,敲门没人答应。”

    话匣子说:“许是出去了,你没等等?”

    六爷说:“我等他?等他干吗,又不是什么要紧的事儿。”

    话匣子说:“你没买点儿东西去啊?”

    六爷低头说:“没买!”

    话匣子盯着六爷:“瞧你那样儿,买就买了,还装什么大尾巴狼啊。买的什么?”

    六爷说:“新鞋,驴打滚!”

    话匣子把一兜儿东西撂桌上:“这不挺会心疼人的吗?”

    六爷说:“碰上了,顺手抄上的。”

    话<figure></figure>匣子打开兜子,从兜儿里掏出啤酒、花生米,几样热菜、冷菜,一一码好,说:“得了吧,会心疼儿子,也别耽误了自己,打包的羊肉包子,没吃呢吧你?别光指着二逮子,酒腻子也得靠粮食活告诉你!”

    话匣子摆完,往屋外走。

    六爷喊话匣子:“话匣子?”

    话匣子转身,六爷神情黯然。

    “缺个说话的?”话匣子心软下来。

    “不用说话,陪陪,陪陪我就好。”

    夜里,话匣子胸口泛凉,睁眼看,被子被掀开一角。床头六爷光着身子,闷闷抽烟。屋里黑,窗外月光冲破几片树叶,映照在六爷光秃秃的背上,像车身打了蜡花。二十年前,话匣子也是这样看着他。那时候,六爷也常常半夜起床,点一根儿烟,闷闷地抽,有时叹气,有时喃喃说些什么,有时竟一巴掌抽在自己脸上。那时她看着,心里害怕,不敢吭声。如今看他,心寒,却竟起一丝怜悯。她<bdo></bdo>还是恨他,这辈子恨他,下辈子也恨,恨得生了疮,长了瘤,积了霉,骨头缝儿里也塞满了怨恨。只是这恨见不得他本人。好像六爷身上抹了桐油,那恨就像苍蝇,站上去,就闪了腿。

    话匣子起身,默默地在六爷身后搂住他。六爷身子一震,回身,两只眼睛红肿着,定睛瞧着话匣子。话匣子瞧着他,两人都不言语。话匣子搂着,感到六爷的皮肤一点点变软,胸腔变窄,头变小,硬骨头化了,脖子耷拉下去。屋外狗吠,六爷的身子像婴儿一般微微颤抖。终于,六爷把头低下去,埋在话匣子胸口。话匣子胸口变湿。夜风透过窗沿吹进来,那潮湿变凉,像冬天的手掌。

    翌日,六爷捯饬,穿衣,蹬鞋,在镜前左右扭,刮胡子,拢头发。话匣子瞧在眼里,不住笑。六爷脸红,背过身去,掸裤腿儿。

    “瞅瞅,见儿子比见亲爹还细致,我跟你那会儿,都没瞅见你这么装扮。”话匣子笑。

    “我没装扮,现在有人装扮了。”六爷不回头掸裤子,腿脚周围拢起烟尘来。

    “什么意思?”

    “大意思,小意思,差点儿意思,没什么意思。”

    “酸不拉几的干吗?有什么话直说。”

    六爷直起身,回头看话匣子,笑着:“女的一过四十,是不是都痒?浑身麻痒难受,神经浑浑噩噩,跟醉了似的,就欠用条棍子收拾。是不是?”

    “你想说什么?”

    “这棍子也分大棍子、小棍子、硬棍子、软棍子、新棍子、旧棍子。大棍子砸身上,当下痛快,过后疼;硬棍子闷脸上,解乏消疲;新棍子挨屁股上,新鲜刺激。只是<samp></samp>这小棍子、软棍子、旧棍子不行,文火慢炖,不痛不痒,惹得人发烧!”

    “张学军,你别他妈转着弯儿说话!文绉绉的,你改造成说书先生啦!”话匣子脸上变色。

    六爷推开门,脚向门外跨,“灯罩儿有一天看见你和一二十来岁小孩儿在街上走,有说有笑的。”

    话匣子气笑。

    “你也甭乐,在我这儿用得着掩饰吗?”

    “谁掩饰了!就是在一起了!我爱跟谁跟谁,你管得着吗!”

    六爷笑了:“管不着,婊子换衣服,一天一身花儿!”

    “张学军,你说清楚,谁是婊子!”话匣子眼里闪出泪花儿来。

    六爷关门出去。

    小黑屋里,话匣子久久不动。半晌,身上开始冷。话匣子想起那年月和六爷同处地下室的情景。那年月,她身上也是这般冷,靠在六爷身上,皮肤张开,像起了涟漪。这会儿她冷,昨晚六爷的头靠她胸口上,也冷。二十年过去,她老觉着冷,仿佛岁月变成了毛刷子,把皮肤磨掉一层又一层,肉擦薄了,毛孔刮软了,骨头敞在外面,风扯着肉,破纸一般。话匣子打开窗帘,阳光像水,洇湿了窗户。话匣子抹把眼泪儿,心想,王八蛋,昨儿个还好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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