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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家道杜母教元朗    立军威韩通杀老兵
中原战争频繁,历经朝代更迭。后汉在一片废墟上建国,民生凋敝,内忧外患。比起疆域辽阔,兵强马壮的辽国,实是不可相提并论。没有一员猛将镇守河北,一旦辽军入侵,长驱直入,轻则动摇国本,重则国破家亡。刘承祐和苏逢吉商议多次,国家无人可用,唯有派遣郭威出镇邺都。权衡得失利弊,只得答允史弘肇和杨邠所请,郭威在朝廷的官职一个不少,兼领天雄军节度使、邺都留守,节制河北诸州军马。
这日刘承祐下诏,太监宣读完诏书,郭威当下道:“陛下不以臣简陋,委以臣镇守河北之重任,臣必当鞠躬尽瘁,报效国家。”史弘肇和杨邠这一次与苏逢吉较量,又大获全胜。不但保住了郭威在朝廷里的官职,还白白得了魏博这么个大军镇,自是趾高气扬,眉飞色舞。天雄军节度使在唐朝称为魏博节度使,石敬塘割让燕云十六州之前,倒也无足轻重。可是割让燕云十六州之后,河北州县与辽国接壤,顿时成了守护北方的屏障,兵力大增,变得举足轻重。
史弘肇道:“郭侍中出镇邺都,可保河北平安,朝廷这次没有用错人。”说着瞥了苏逢吉一眼。苏逢吉原本想褫夺郭威的军权,逐出朝廷,以此打压军党。这本是一石二鸟的好计,可是人算不如天算,到头来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不但没有扳倒郭威,反而使其实力大增。如今又有军马又有地盘,还兼任枢密副使,一跃成为汉朝第一人。苏逢吉道:“陛下万分信任侍中,因此委以重任,将河北军政大权托付与你。望你恪尽职守,不要辜负了陛下厚恩。”表面上虽然不动声色,然则心中翻江倒海,悔恨交加,格外不是滋味。
郭威躬身道:“臣受先帝知遇之恩,拔擢于卒伍之中,更得陛下信任有加,敢不鞠躬尽瘁。”苏逢吉道:“邺王回到京师有些时日了,天雄军暂时无人主持大局。辽军蠢蠢欲动,只怕会日久生变,侍中须早日赴任。”郭威道:“再过些时日就是陛下的寿诞,臣想为陛下祝寿之后即刻赴任。”
刘承祐也想解除郭威的军权,只是担心解除了军权之后,郭威不愿去邺都赴任,无可奈何才保留了他的枢密副使之职。巴不得他早点从眼前消失,走的越快越好,当下道:“朕与侍中君臣一体,要不是辽军虎视眈眈,朕怎么舍得把侍中调往邺都?河北乃是我大汉朝北方屏障,最是要紧,不可一日没有节度使,侍中还是早点赴任罢。”笑了一笑,又道:“至于朕的寿诞嘉庆节,过不过也无关紧要。只要天下太平,国泰民安,朕天天都在过嘉庆节。”
郭威听到这里,不禁心往下沉,心想:“陛下,我究竟做错了甚么,让你这么心生厌恶,竟然急于赶我离开京师?”念及于此,心中又是自卑又是难过。史弘肇和杨邠对望一眼,虽然愤愤不平,但是刘承祐所言冠冕堂皇,无法辩驳。众人各怀心思,大殿中一时静的出奇。
苏逢吉笑道:“再过几天,郭侍中就要动身去邺都赴任了,本相在家里设下酒宴,为侍中践行。”杨邠怎能让他做这个顺水人情,当下道:“去我家。”苏逢吉笑道:“还是去我家罢。”杨邠道:“就这么说定了,相公不要和我争了。”苏逢吉笑道:“既然杨枢相执意做东,本相恭敬不如从命了。”
当天傍晚,杨家灯火通明,史弘肇、苏逢吉、李业、郭允明等人为郭威和王峻践行。刘承祐诏令郭威即刻前往邺都赴任,离开大殿之后,他第一个告知了王峻。王峻乃是郭威的左膀右臂,须臾不能分离,想都没想,请求一同赴任。刘承祐当下准允,任其为天雄军兵马都监。
花厅里烛火摇曳,照得如同白昼一样。杨邠见酒菜上齐,当下招呼众人落坐。他是主人,自是坐于主位。婢女为众人斟满了酒后,杨邠端起玉杯,笑道:“今日齐聚一堂,为的是给郭侍中践行,大家先同饮此杯。”郭威和王峻一同站起身来,郭威笑道:“诸位百忙之中抽出空来为咱们二人践行,这里谢过了。”史弘肇皱了皱眉头,道:“咱们都不是外人,坐下说话。”郭威道:“大家同饮此杯。”众人一饮而尽之后,郭威和王峻方才坐下。
苏逢吉道:“郭侍中,辽军眈眈而视,如同伺机而动的恶狼,河北的局势端的凶险,你肩上的担子不轻啊。”郭威道:“如何防御辽军突袭,还请相公指教。”苏逢吉连连摆手,笑道:“指教谈不上,不过有点自己的想法罢了。辽国兵强马壮,不要轻易招惹。若是辽军侵袭,赶走就是了,千万不可深入辽国境内。再则天雄军固然强悍,但是无论兵将都桀骜不驯,身为主帅,一定要驯服那些骄兵悍将。朝廷要你兼任枢密副使,正是这个意思。”郭威道:“相公考虑周详,金玉良缘,下官受教了。”苏逢吉微笑着摆手道:“我也是书生谈兵,坐而论道。也许是我多虑了,侍中精通兵法,河中之战打的四平八稳,必然有更好的办法。”
郭威道:“我这一走不知道何时才能回来,还望诸位多多保重。”史弘肇道:“朝廷里的事有我和杨枢相主持大局,你大可放心。要是再有人放冷箭拍黑砖,做陷害忠良的事,我和杨枢相决绝饶不了他。”苏逢吉知他话中带刺,明里暗里指的就是自己,假装没有听见,神情自若,自顾吃着酒菜。
杨邠道:“是啊,朝廷里的事你放一百二十个心。咱们做你的后盾,到了河北,不必有甚么顾虑,尽管放开手脚,大胆去做。但凡有官吏兵将不服从号令,该打就打,该贬就贬。”郭威站起身来,一揖为礼,道:“诸位鼎力相助,郭某感激不尽,今天借杨枢相府上美酒,敬大家一杯。”众人举杯,再次一饮而尽。
次日柴荣告知众亲兵,不日就要跟随郭威前往邺都,并要众亲兵做好准备,随时开拔。赵匡胤回到家中,赵匡义读书去了,小妹出去玩耍去了,家里只有母亲和妻子贺贞。杜氏问道:“你刚刚出门,怎么就回来了?今天没有公事?”赵匡胤道:“适才柴衙内说道,郭侍中要去邺都赴任,要我们亲兵做好准备,随时护卫郭侍中。”贺贞正在堂屋缝衣服,听闻此言,放在手里的针线活,微微皱眉,道:“你才回来几天,又要出远门吗?”赵匡胤点了点头,道:“我是郭侍中帐下的亲兵,他去哪里,我就要跟去哪里。我不在家的时候,娘子要好生替我侍奉阿爹阿娘。”杜氏正色道:“她贤惠勤快,不要你说,会好生侍奉咱们的。”
赵匡胤见母亲为妻子说公道话,微微一笑,道:“孩儿这次又要出远门,不能在阿爹阿娘膝下尽孝,因此嘱咐两句。”杜氏道:“是啊,你又要出远门了,若说为娘不担心是假话。你说你没有成家之前,吃酒赌钱,打架胡闹,没有一点正形。为娘和你爹生怕你误入了歧途,真是又恨又气,伤透了脑筋。如今成了亲,又从军了,总算有了着落,也该改改从前的毛病了。”赵匡胤扶着母亲坐下,陪笑道:“母亲教训的是,孩儿早就痛改前非了,不赌钱也不与人争强斗狠了。”
杜氏听到这里,生了三分欣慰,点了点头,道:“你若是真的痛改前非了,为娘和你阿爹就放心了。”赵匡胤道:“上次出远门,孩儿吃了点苦受了些磨难,于是痛定思痛,决计改掉坏脾气和毛病。”杜氏道:“你这次出远门,为娘的不免还要唠叨几句。”顿了一顿,又谆谆教诲道:“这为人处事,不能做绝,一定要记住,莫以善小而不为,莫以恶小而为之。”赵匡胤道:“阿娘说的是,孩儿一定牢记于心。”
杜氏又道:“不论做人做事,都要像你阿爹那样,脚踏实地,一步一个脚印,务必戒骄戒躁。你看看你阿爹,也是从一个小兵熬到了今天的地位。虽然做了护圣军指挥使,却是用一只左眼换来的,着实不容易。因此出门在外,要处处小心。”赵匡胤连声说是。杜氏又道:“你如今地位低微,没有多少饷钱,出手又十分大方,甚么三朋四友,聚会吃酒,总是难免的。家里也不要你的钱,自己的钱自己用。不过话说回来,能省一点是一点。京师柴桂米珠,甚么都贵,咱们一大家子,过的也不宽裕,有多的钱拿回来贴补家用自是最好。”赵匡胤道:“孩儿以后绝不乱花钱。”杜氏道:“该花的钱还是要花,但是该省的还是要省,一个铜钱都舍不得花,那不是成守财奴了?”
贺贞道:“听说北边并不太平,辽人时不时的到大汉烧杀抢掠,你一定要当心,打仗的时候不要不要命的冲在最前面。”赵匡胤笑道:“我是郭侍中的亲兵,不会像别的军士一样冲锋陷阵,娘子放心好了。”杜氏道:“你上次出远门,她整日都提心吊胆,记得时常写信回来,报个平安。”赵匡胤道:“孩儿知道。”
过了数日,刘承祐在别殿设宴,为郭威送行,并赐双旌双节,文武百官作陪。郭威身带一顶交脚幞头,身穿一袭紫色公服,腰间系着一条金带,脚上一双鹿皮乌靴,显得精神熠熠。反观刘承祐眼圈发黑,呵欠连天,精神萎靡不振。不知道的大臣以为他年纪轻轻,声色犬马,纵欲过度。实则乃是他疑心病重,整夜整夜睡不着觉所致。诏书颁布不久,他又后悔了。郭威又是枢密副使,又是天雄军节度使,节制河北诸州军马,手握重兵。一旦心怀叵测,造起反来,岂不是顺手之极?可是诏书已然颁下,再也没有收回来的道理。越想越觉得过于草率,因此每晚都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到了白天则是呵欠连天,提不起精神来的样子。
宴席过后,郭威匍匐在地,道:“陛下,臣告辞了。”刘承祐打了个哈欠,道:“河北的重任就托付给侍中了。”郭威道:“陛下放心,臣一定以国事为己任,不辜负陛下信任。”刘承祐笑了一笑,道:“昨夜朕做了个梦,梦里侍中化身成一条龙,驮着朕飞上了天空。”眼神中的凶光若隐若现,藏而不露,似笑非笑的望着郭威。
众大臣闻得此言,不禁面面相觑。郭威更是惊出一身冷汗,心想:“龙是帝王的象征,陛下说我化身成龙,那不是说我要造反吗?”他历经无数大风大浪,早已修炼的处惊不变、临危不乱,无数念头如同电光火石闪过,道:“陛下,此梦大吉。”刘承祐正等着他如何答话,问道:“如何大吉,你且说说。”郭威道:“陛下乃是天子,臣驼着陛下凌空翱翔,正是陛下威加天下,泽被四海之寓意。陛下英明神武,励精图治,在陛下治理之下,大汉朝一定蒸蒸日上。”刘承祐哈哈大笑,道:“郭侍中说的好,果然是大吉之梦。”郭威大声道:“愿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众大臣当下跟着山呼万岁。
两名太监及众大臣送郭威出了宣德门,天雄军众属官亲兵及仪仗皆静静等候。在郭威举荐之下,王峻任天雄军兵马都监,李荣任先锋指挥使兼北面缘边巡检,韩通任马步军都校,王溥任掌书记,魏仁浦任节度推官,郭崇威任行营马军都指挥使兼天雄军都巡检使。李重进和张永德皆任军校,柴荣依旧掌管亲兵,只是官职变成了衙内都指挥使。
节度使的仪仗为两面旌节门旗,一面龙虎旗,一面旌节,两支麾枪,两束豹尾。旗以红缯九副,上设耀蓖、髹杠、绯纛。旌以涂金铜螭头,髹杠,绸以红缯,绣白虎图案,顶设髹木盘。节亦用髹杠,以鎏金涂铜叶,上设髹圆盘三层,以红绿装钉为旄。麾枪设髹木盘,绸以紫缯复囊,又加以碧油绢袋。豹尾制以赤黄布,画豹文。
郭威转身行礼,道:“郭某去了,诸位请回罢。”言罢踩住马镫,跃上马背。仪仗在前,郭威居中,众属官及亲兵殿后。旌旗招展,一行人马往北而去。
这日郭威一行行至澶州,澶州又称开德府,乃是镇宁军的治所。分为南北两城,黄河支流穿城而过。东西一百三十余里,南北七十余里,形状南直北拱,形如卧虎,因此俗称卧虎城。
镇宁军节度使李洪义知道郭威的行程,早已带领了一些亲兵在城外两里的地方迎迓。他是李太后的亲弟弟,李太后共有七个弟弟,李业最小。李业从小被李太后和六个兄长娇纵惯了,虽是皇亲国戚,但是吊儿郎当,轻佻放浪,没有一点国舅爷的样子。李洪义性情沉稳,不苟言笑,平素言语不多,却与郭威称兄道弟,无话不说。得知他前往邺都赴任,因此早就做好了准备。他三十来岁年纪,中等身材,坐在道旁,一动不动,身姿端凝,气势威严。
这时一名亲兵小声道:“藩帅,郭侍中快要到了。”李洪义睁开眼睛,站起身来,举目眺望。只见远处旌旗招展,郭威一行数百人马阔步而来。郭威也早知道李洪义在城外迎接,早已驰马疾行,柴荣、张永德、李重进三人骑马跟在后面。
骏马行至近处,郭威翻身下马。李洪义早已大步上前,笑道:“郭兄一路风尘仆仆,辛苦了。”郭威笑道:“我不过路过澶州,国舅爷竟然亲自出城迎接,太客气了。”李洪义正色道:“你我一向情同手足,既是路过澶州,焉有不出城迎迓的道理,请进城说话。”两人当下携手并肩,走进澶州城。来到节度使官署,李洪义吩咐军吏,好生款待郭威的属官及亲兵,道:“郭兄,咱们书房说话。”
两人走进书房,并肩坐下。郭威四下打量,只见书房的书架上摆满了书籍,笑道:“国舅爷日理万机之余,还要读书,真是难道。”李洪义谦逊道:“既是书房,理所当然要摆些书,不过装装样子,充充门面罢了。”郭威微微一笑,问道:“屈指一算,咱们怕有两年没有见过面了,你一向可好?”李洪义叹道:“郭兄好记性,斗转星移,弹指一挥间,咱们的确很久没有见过面了,不如在此多住些时日。”
郭威摇头道:“恐怕不行,邺王回到京师之后,天雄军一直没有人主持大局,我要早点到任,最多在这里住一晚。再说邺都和澶州距离不远,咱们想要见面,随时都行。”李洪义道:“郭兄以国事为己任,小弟敬佩万分。”郭威笑道:“你的这些溢美之词,我可不敢领受,正所谓‘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我不是得过且过之人。朝廷既然信任我,要我出任天雄军节度使,我就要尽职尽责,不负陛下重托。”
李洪义似笑非笑道:“朝廷要郭兄出任天雄军节度使,实话实说,郭兄有没有愤愤不平?”郭威待人一向诚恳,对待好朋友更是推心置腹,以诚相待,从不两面三刀,想了一阵,决计如实相告,道:“起初的确有些愤愤不平,可是后来想通了,也就释然了。”李洪义道:“愿闻其详。”
郭威道:“听说这个主意是苏相公出的,解除我的兵权,把我调往邺都,这是声东击西的法子,以此打压史太尉和杨枢相。他们双方明争暗斗,朝廷早就成了是非之地。与其留在朝廷,不如到地方上去。想通了此节,我反而心中畅快无比。”李洪义连连点头,道:“郭兄眼光独到,往往能看到常人看不到的地方,单单这一点,许多人都望尘莫及。”郭威逊道:“我哪有你说的那么厉害,不过多经历了一些事情罢了,想的多一些罢了。”两人在书房秉烛长谈,不知时光之过。
次日清晨,郭威辞别李洪义,率领部属前往邺都。过了澶州就是河北,邺都与澶州相距不过一百多里。邺都全称是邺都大名府,它的西面就是大名鼎鼎的六朝古都邺城。邺都及天雄军的属官早已在城外十里的地方盖好了节楼,准备迎接郭威。
这日正午时分,郭威一行行至节楼附近,眼见众属官在道路左边等候,当即下马。众属官行礼道:“下官见过侍中。”郭威笑道:“劳诸位久候,辛苦了。”众属官众星捧月一般簇拥着郭威进城,来到节度使官署前,只见六根高约三丈,手臂一般粗的旗杆一字排开,上面的六面大纛迎风招展。檐下两排健卒持枪而立,站得如同钉子一般,纹丝不动。郭威微微一笑,道:“素闻天雄军骁勇彪悍,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言罢昂首阔步,走进官署,坐于大堂之上。迎接他的属官从新拜见,并自报了姓名及官职。郭威笑道:“郭某初来乍到,还不知道河北一带的民俗风情,还请诸位多多指教。”众属官忙说不敢。
郭威笑道:“河北边患急迫,我要去各州县看看,诸位也各自忙自己的事情去罢。”众属官告退之后,郭威闭目不语,不知道在想些甚么。王峻问道:“你在想甚么?”郭威微微一笑,道:“我在想这天雄军节度使不好当。”王峻皱了皱眉,道:“你已经坐在节度使官署正堂上了,怎么忽然生出了这个感慨?”心中好生不解。郭威道:“天雄军骁勇善战不假,然则也居功自傲,桀骜不驯。唐朝时的节度使只要稍不如牙兵的意,牙兵便能任意废立主帅,其中以魏博军最甚,因此有‘长安天子,魏博牙兵’之说。虽然罗绍威在后梁太祖朱温援助之下诛杀魏博牙兵,根除了二百多年的牙兵之患。但是积重难返,天雄军依旧难以驯服。做不到令行禁止,兵不好带,仗更不好打。”
王峻道:“早知如此,就不应该奉诏赴任了。”郭威摇头道:“朝廷决意要我来,推辞不了,除非辞官。”王峻道:“幸亏你没有辞官,否则不但中了苏逢吉的圈套,而且这许多年的辛劳都付之东流了。”顿了一顿,又道:“咱们披荆斩棘,历经千辛万苦才有了今天的地位,当真来之不易。”郭威道:“正因为如此,我才没有辞官。离开了京师,眼不见为净,让苏逢吉和史弘肇、杨邠去斗罢。”王峻冷笑一声,道:“最好他们斗的两败俱伤,咱们来个渔翁得利。”郭威摇头道:“那也未必,说不定是陛下得利。”顿了一顿,又道:“既来之则安之,咱们两个人都不要闲着,兵分两路,我去各州县看看,你这位监军则要清点天雄军人数,查查有多少老弱病残,有多少空额。”
王峻知道郭威新官上任三把火,要整顿天雄军了,转头道:“道济,去把天雄军的花名册拿来,仔细清查。”‘道济’是魏仁浦的字,他当下拿花名册去了。只听得王峻续道:“只怕他一个人拿不了,你们都去帮忙。”他是监军,官职仅次于节度使,节度使不在,可以署理军中一切大小事务。李荣等属官应声答是,当下和魏仁浦一同出了大堂。
郭威见王峻支开众人,满心狐疑。王峻嘿嘿一笑,道:“你不要这样看着我,我是为了你好。”郭威更是不解,道:“你说说自己的想法。”王峻坐于堂下,慢条斯理道:“你新官上任三把火,整顿天雄军,无非两条,一是裁汰老弱病残,二是不许军官吃空额。可是你有没有想过,不论朝廷的禁军还是各地藩镇的军队,都有老弱病残,也都有吃空额的事。天下的乌鸦一般黑,军官们不吃空额,拿甚么养家糊口?到手的那点少的可怜的饷钱,还不够朝廷的大官们吃一顿饭。那些老弱病残,从前也是出过力的,现在说裁汰就裁汰,似乎不近人情。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
郭威起身走到堂下,来回踱步,却一言不发。只听得王峻又道:“你十几岁就投军了,在军中摸爬滚打了几十年,军中的事情,你比我更清楚。”郭威道:“我正是深知军中积弊,因此才要整顿。”王峻嘿嘿而笑,道:“你不许军官们吃空额,断了他们的财路,就不怕他们拿着大刀片子和你拼命?惹毛不要命的大头兵,莫说是你,便是小皇帝的宝座都敢砸得稀烂。远的不说,李守贞不就个活生生的例子吗?”郭威道:“照你这样说,我甚么都不做了?”王峻摇头晃脑道:“该做的官样文章还是少不了的,你依旧去巡视各州县,我还是清查花名册,咱们各行其事,该说的狠话还是要说。否则军士们还以为咱们好欺负,越发蹬鼻子上脸,无法无天。”
郭威道:“你说的是高高举起,轻轻放下?”王峻颔首道:“就是这么个意思。”顿了一顿,又道:“你若实在想整顿天雄军,拿几个平素最最贪赃枉法、胆大包天的军官处罚一下也就是了。天知道你能在这里呆多久,说不定明天朝廷一纸诏书,又把你调往了别处。正所谓铁打的营盘,流水的节度使,凡事不宜做的太绝。为了讨好朝廷,得罪了天雄军官兵,得不偿失。”眼见郭威神情凝重,犹是迟疑不决,压低声音又道:“陛下猜忌你,不是一天两天。苏逢吉又见缝插针的在陛下跟前扇阴风点鬼火,他们巴不得你在河北捅出篓子。一旦出了点事,你还不成了替罪羊?”郭威沉吟良久,终于点了点头。
次日郭威带领柴荣、张永德、李重进及二十名亲兵,前往各地巡视,留下王溥、魏仁浦、李荣、郭崇威等人协助王峻清查天雄军。郭威打算明察暗访,没有大肆铺张,因此轻车简从。除了节度使的仪仗之外,一概从简。
出了节度使官署,没走多远,只见一名黑衣男子快步奔来,后面十几个人举棍擎棒,呐喊叫骂,大步追赶。大道上的行人及小贩看到这般阵势,唯恐殃及无辜,躲避不迭,纷纷退到路边。郭威一行人走在大道的正中间,挡住了黑衣男子的去路。他只得停下脚步 转过身去,脱下外衣,重重扔在地上。眼中露出凶光,看着那十几人奔来。他三十三四岁年纪,身形魁梧,两只拳头攥得格格作响。纹丝不动,仿佛一座铁塔也似。
那十几人追近,也都停住脚步,为首那手持牛角尖刀的男子恶狠狠道:“姓李的,咱们一向井水不犯河水,你今天敢找咱们的晦气,休怪咱们不客气了。”柴荣见他们要大肆殴斗,于是下马喝止。郭威摆了摆手,道:“且看看再说。”柴荣闻得此言,退了回来。一行人远远站定,冷眼旁观。
黑衣男子眼见那群人逼近,大吼一声,一拳打中那持刀男子的鼻梁。持刀男子的鼻梁给打碎了,又酸又痛。他虽然捂着鼻子,可是还是止不住鲜血直流,染湿了胸前衣服。一人虽然举棍横扫,但是黑衣男子身手十分敏捷。不但躲过,反而一腿将那人踢翻在地。他虽然身形健壮,孔武有力,可能终究势单力薄。渐渐地顾此失彼,落了下风。
这时郭威方道:“让他们住手。”柴荣得令,做了个手势。众亲兵会意,当下奔了出去。赵匡胤冲在最前头,大声喝道:“住手。”那群人见了军卒,心中害怕,于是发一声喊,扔下棍棒,转身便逃。赵匡胤手臂疾伸,抓住那黑衣男子后领。黑衣汉子练过武艺,当下转身挥拳,欲要打倒赵匡胤。赵匡胤抓住他的拳头,出腿将他踢倒在地。黑衣男子一跃而起,正要再出手的时候,赵匡胤早已拔出了腰刀,喝道:“跪下。”与此同时,那群持械斗殴众人都被亲兵截下。
郭威骑着骏马上前,柴荣喝道:“全都跪下。”那群人不敢反抗,齐刷刷跪了一地。他们适才殴斗之时,路上的行人及小贩躲得远远。这时才松了口气,探头探脑的张望。郭威问道:“你们为甚么打架斗殴?”那黑衣男子大声道:“他们是本地的地痞混混,一向欺负良善,横行无忌。今天又向小贩们勒索钱财,我气愤不过,因此和他们动上手了。”郭威当然不会听信他的一面之词,问那鼻子被打碎的男子,道:“他说的是否属实?”那男子言辞闪烁,道:“他...他说假话,他是在冤枉咱们。”
郭威道:“他如何冤枉你们了,你且说个详细。”那男子支支吾吾道:“咱们...咱们小打小闹是有的,但是绝没有向人勒索过钱财。”黑衣男子怒道:“敢做就要敢当,为甚么不敢承认?”那男子眼珠一转,道:“你打碎了我的鼻子,这怎么说?”又对郭威道:“他出手凶狠,打碎了我的鼻子,请你给我做主。”鼻梁碎了,无法通气,话声听上去阴阳怪气的。
柴荣喝道:“这位是新到任的天雄军节度使、邺都留守、枢密副使,郭侍中,甚么你不你的。”那男子于是改口道:“请侍中为我做主。”郭威缓缓道:“谁是谁非,本侍中还没有审问清楚,如何替你做主?”路边的行人及小贩眼见郭威在大道上审问案情,于是大着胆子上前,纷纷指认众混混的罪行。
一人道:“他们不但混吃混喝,而且时常勒索钱财,谁敢不服就是一顿拳打脚踢,还威胁咱们不许报官。咱们受了他们多年欺凌,真是敢怒不敢言,请侍中明察秋毫。”一名老叟道:“老儿在街边摆了个饼摊,他们只吃饼,从来没有给过一个铜钱。有次老儿跟他们理论,却被打得半个月下不了地,请侍中为老儿做主。”
郭威一阵冷笑,众混混听在耳里,不觉心中发毛。郭威问道:“大家都在指认你等的罪行,还有甚么话说?”鼻梁被打碎的男子自知一旦认罪,纵然没有牢狱之灾,一顿棍棒总是少不了的,情急之下,站起身来,大声道:“他们冤枉我,侍中不要听他们胡说八道。”柴荣厉声道:“没有叫你起来,跪下。”那人吓了一跳,老老实实跪下。
郭威道:“一个人说你等横行不法,或许是冤枉你等。可是众人都指证你等的罪行,难道都在说假话吗?”证据确凿,那人无法反驳,只得低下头去。郭威又道:“把他们押去官署,交给王峻审问。”又对众人道:“你们有甚么冤情,可以去官署陈说,一经查实,官署会依律治他们的罪。”人群当下欢声雷动,一起前往官署。
郭威望着那黑衣男子,道:“你叫甚么,哪里人氏,起来说话。”那人站起身来,道:“我叫李继勋,乃是本地元城人。”郭威点了点头,道:“你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倒也有几分燕赵侠义风范。”李继勋道:“我看不惯他们欺软怕硬,因此才出手的。”郭威道:“你做甚么营生?”李继勋回道:“也没有甚么正经营生,到处给人帮忙跑腿,混点小钱花花。”郭威道:“看你的样子,怕有三十多岁了罢?”李继勋道:“虚岁三十四了。”
郭威点了点头,道:“看你孔武有力,似乎练过武艺?”李继勋道:“不过胡乱练过一些,实在不入侍中的法眼,叫侍中笑话了。”郭威道:“本侍中刚来天雄军赴任,想整顿军营。你血气方刚,愿不愿意投军?”李继勋大喜过望,道:“愿意,一百个愿意。听说侍中平定河中叛乱,仗打得十分漂亮。侍中威名远扬,我做梦都想见你一面,想不到今天真的美梦成真了。”郭威微微一笑,逊道:“平定河中之战,上则仰仗陛下之赫赫天威,下则是三军将士浴血奋战,本侍中也没有那么大的功劳。”
李继勋道:“侍中英勇神武,民间传的绘声绘色,一定不会是假的。”顿了一顿,又道:“我向侍中打听一下,适才打倒我的那名军士是甚么人?”郭威道:“他叫赵匡胤,是亲兵中的一名军官。”李继勋道:“我也算身手不错的了,单打独斗,十里八乡难逢对手。他一出手就制服了我,武功之高,从所未见。”郭威微微一笑,道:“他是将门之后,家学渊源,武功确是非比寻常。你投军之后,便能时常与他切磋武艺了。”
柴荣带领亲兵把众混混押往官署,正巧王峻等人拿着花名册出来。王峻见一大群闲杂人等走来,皱眉道:“出了甚么大事?”柴荣抬手一指,道:“这些人是本的地痞混混,平日里没有少作奸犯科,侍中交代,交给监军审讯。”王峻指着后面的人群道:“他们又是甚么人?”柴荣回道:“他们都是指认人犯的人们。”王峻道:“我要去军营,没有时间审理这个案子。王朴,他们就交给你了。”指着那群混混,又道:“审讯清楚之后,该打的打,该收监的收监。”王朴领命说是。
王峻带领魏仁浦、韩通等人来到军营,召集将校军士,效验正身,逐一清查。不查不知道,一查果然大有名堂。不但有二三千老弱病残,更有三四千人的空额,简直触目惊心。军官们中饱私囊,那些空额的饷钱自然流进了他们的腰包。于是夜以继日,重新造册,旧的花名册就地焚毁。
这天清晨,魏仁浦来到王峻的房间外,道:“王监军,被除名的老弱病残军士天没有亮就聚集到了官署外面,叫嚷要见侍中,讨个说法。”王峻推开房门,脸色铁青,冷冷道:“他们好大的胆子,竟然闹到官署来了。”跟随郭威一同赴任的属官们都住在官署的后院,魏仁浦就住在王峻的隔壁。
魏仁浦道:“下官觉得这件事有些蹊跷,说不定背后有人蛊惑老弱病残闹事。”王峻捻着胡须,沉吟不语。过了半晌,方道:“你说那些吃空额的军官们在背后鼓动老弱病残闹事?”魏仁浦:“这只是下官的猜测,侍中不许吃空额了,断了他们的财路,他们又不敢明目张胆的闹事,于是自己不出面,挑唆老弱病残闹事。”王峻冷笑一声,道:“我看就是这样,传令,军吏们拿着棍棒跟我出去,谁敢闹事,就棍棒伺候。”魏仁浦应声说是,传令去了。
过了一会,王峻带领众军吏走出官署。那些老弱病残早就串通一气,拂晓时候就陆续来到官署外聚集。有的唉声叹气,有的哭哭啼啼,有的抱怨叫屈。当官署大门打开的那一瞬间,众人安静下来,霎时之间,偌大的空地上静的出奇。
众军吏手持棍棒,一字排开。王峻走上前去,神情冷峻,默默扫视一遍。众人给他冰凉的目光看得心中发憷,有的低下了脑袋。王峻冷笑一声,道:“刚才还在叽叽喳喳,沸反盈天,怎么见了本监军,就不说话了?”一名老兵大着胆子道:“监军要裁减咱们,咱们要见侍中,讨个说法。”王峻道:“侍中巡视各州县去了,侍中不在,一切大小事宜由本监军全权处置,有话就和本监军说。”
那老兵道:“咱们的年纪不算太大,还能打仗,监军不能说裁就裁了。”王峻走上前去,凝目而视,问道:“你年纪不大吗?究竟多少岁?”那老兵道:“五十还不到。”他身躯佝偻,须发花白,脸上满是皱纹,看上去六十岁都不止。因为说谎,显得底气不足。王峻嘿嘿冷笑,道:“五十岁不到?我瞧你六十岁都不止。”那老兵道:“我一向长得老成,看上去是老了些,可是没有六十岁。”
王峻道:“你说还能冲锋陷阵是吗?”那老兵连连点头,道:“我还有一身力气,上战场杀敌不在话下。”王峻道:“既是如此,我便给你一个机会。”随即大声喊了一声‘韩通’。韩通答应一声,走上前来。王峻又道:“你和他过十招,不要你打中他一拳一掌,只要不被他打倒,本监军就留下你。不仅如此,你以后的饷钱翻倍。就算老的动不了啦,军营也养着你。丑话说在前头,拳脚无眼,他若打死了你,则按阵亡抚恤。”韩通的身材不高,也不强壮,看上去似乎弱不禁风的样子。那老兵想了一会,决计豁出去了,道:“比就比。”
王峻冷笑一声,道:“既然你敢比武,就签个生死状,口说无凭,立字为据,免得日后麻烦。”开弓没有回头箭,那老兵咬牙道:“签就签。”魏仁浦当下写下生死状,那老兵按上手印。王峻拿起生死状,道:“大伙都看到了,他自愿比武。若是被打死,没有私人恩怨,按阵亡之例抚恤。”交给众老兵传阅,众老兵私下又议论纷纷。
王峻向韩通使了使眼色,韩通会意,咬了咬牙,道:“你年纪比我大,先出招罢。”那老兵也不客气,叫喊着出拳直击。他在军营里混了一辈子,多少练过武功。虽然现在老了,力气大不如前,可是式招还是有板有眼。韩通不声不响,跳到那老兵左侧,一拳打中他的太阳穴。那老兵中击,一阵头晕眼花,脚步踉跄,眼见就要倒地。
按说比武点到即止,可是出来之前,王峻下了军令,一旦动手,不必留情。韩通伸手抓住那老兵手臂,一腿踢中他的心窝。接着大吼一声,右掌劈中那老兵的咽喉。老兵倒在地上,一动不动,两眼翻白,已然气绝身亡。韩通本是杀人不眨眼的狠人,杀人的手段是从战场上得来的。出手干脆利落,绝不拖泥带水,往往能一击致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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