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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公子因情生怨恨    白凤儿襄州踏雪行
因为招募新兵的缘故,赵匡胤声名远扬,算得上家喻户晓,人尽皆知,白少宗很快就打听到了他的下落。这天白少宗找到军营,站岗的军士要他在外等候。过了一会,赵匡胤走出军营。他远远就看到了白少宗,于是大步迎上,拱手道:“白大郎君,想不到是你。”白少宗面无表情,点了点头。赵匡胤笑道:“你不来找我,我也要找你的。不过最近要训练新兵,实在抽不出身。”白少宗问道:“你找我有甚么事?”赵匡胤笑道:“我最喜欢以武会友,想和你比试武艺。”白少宗道:“这件事以后再说,我现在要和你说说比武招亲的事。你胜了我阿妹,却一走了之,终须给个说法。”
赵匡胤道:“原来你是为了这件事,当日我见你们兄妹武艺精深,犹是敬佩,因此登台领教武功,竟然疏忽了此节。”白少宗道:“你不知道比武招亲的规矩吗?”赵匡胤道:“我知道。”白少宗艴然作色,道:“既然知道规矩,为何不辞而别?戏弄我白家吗?你把我白家当成甚么了?”这句话把赵匡胤问得哑口无言,过了半晌,方道:“我实在无意冒犯白家,不过切磋武艺而已。”白少宗道:“家父要见你,跟我走罢。”
正在这时,董遵海骑马而来。这些时日,他意志消沉,整日借酒消愁,对月嗟叹。董宗本见他儿女情长,英雄气短,犹是痛心疾首。最后不得不拿出刺史的威严,强令他到军营理事。董遵海满脑子都是白凤儿窈窕的身影,哪有半点心情到军营理事?后来董夫人苦口婆心的好说歹说,董遵海才勉强答应。骑上骏马,慢慢腾腾来到军营。
他一看到白少宗,以为事情有了转机,当下翻身下马,问道:“白大郎君,你找我吗?”白少宗皱眉道:“我找赵匡胤。”言罢移步而去。董遵海眼见赵匡胤跟在白少宗后面,心中大奇,问道:“你去哪里?”赵匡胤道:“他要去白家一趟。”董遵海更是大惑不解,道:“他要你去白家做甚么?”赵匡胤摇头道:“我也不知道。”
赵匡胤跟着白少宗来到白府,白慕山坐在前厅。白少宗道:“父亲,赵匡胤来了。”赵匡胤艺高胆大,并不惧怕,但是白慕山是前辈高人,当下一揖为礼,恭恭敬敬道:“晚辈见过前辈。”白慕山上上下下打量几眼,道:“你就是昨天那个不辞而别的小子?”赵匡胤回道:“正是晚辈。”白慕山见他不亢不卑,心中不禁有气,沉声道:“你在戏弄白家吗?”边说边轻声咳嗽。赵匡胤道:“昨天晚辈眼见白大郎君武艺精湛,顿生惺惺相惜之心,因此上台比武,没有冒犯白家的意思。”
这时白凤儿端了汤药过来,道:“阿爹,该喝药了。”白慕山道:“先放下罢。”白凤儿依言把汤药放在几上。赵匡胤微微一笑,道:“二娘子身手不凡,虽然最后是我胜了,其实胜之不武。”白慕山见他嬉皮笑脸,怒道:“把昨天的事说清楚。”赵匡胤道:“晚辈已经说清楚了,就是兴之所至,比试武功而已。”白少宗‘哼’了一声,道:“你明知道是比武招亲,既然胜了,就要娶我阿妹。”赵匡胤怔了一怔,神情为难,道:“可是我有妻子了。”
白慕山霍然而起,怒道:“你成过亲了,还敢上台比武吗?看我不打断你的骨头。”白少宗道:“阿爹,你抱恙在身,孩儿出手教训他就是了。”白慕山点了点头,白凤儿道:“阿爹,先喝药罢。”白慕山坐下,喝了汤药之后,怒道:“还不动手吗?”白少宗答应一声,使出一招‘龙游大海’,攻向赵匡胤。赵匡胤正要与他一较高下,正是求之不得,当下使出‘三十二势长拳’。两人各自出招,就在客厅里打了起来。
白凤儿目不转瞬,凝神观战,既不愿看到兄长输,也不愿看到赵匡胤胜,心情十分纠结。白慕山始终阴沉着脸,一言不发。
白少宗和赵匡胤棋逢对手,斗得分外激烈。赵匡胤好不容易遇上个旗鼓相当的对手,全力以赴,越打越是精神抖擞。一边大声喝叫,一边拳出如风,丝毫看不到败退的迹象。可是想要获胜,却也并非易事。白少宗在自己家里和赵匡胤打成平手,终究面上无光,出招也更急了。
白慕山见他们激斗良久,还是难分难解,原本黑色的脸庞,变得更加铁青。终于忍不住喝道:“你退下。”白少宗知道父亲要亲自出手了,当即退开。赵匡胤正要赞叹白少宗武艺精湛的时候,白慕山双手一按椅子,飞身而起,出掌拍出,将赵匡胤打飞出去。他自己则借着掌力飞回到椅子上,四平八稳的坐下。赵匡胤被白慕山浑厚无俦的掌力打得飞出,落在对面椅上,将椅子压断。总算皮粗肉硬,身体健朗,伤势不重。
白慕山这一掌使出了十成功力,又剧烈咳嗽起来。白凤儿一边轻轻为他拍打背心,一边望向赵匡胤,但见他爬了起来,不知受了重伤没有,颦蹙双眉,神情关切。双唇微微动了动,似乎要说甚么,但是欲言又止。白慕山沉声道:“这点道行,还敢到白家撒野吗?”赵匡胤心想:“不是你们要我来的吗?”走上前去,道:“前辈功力高深莫测,晚辈败得心悦诚服。”
白慕山道:“说说我女儿的事罢。”赵匡胤看了白凤儿一眼,道:“二娘子美若天仙,只是晚辈已然成亲。”白慕山道:“那还不简单,回去杀了妻子,再与我女儿成亲就是了。”赵匡胤闻言一怔,断然道:“晚辈与妻子青梅竹马,前辈之言,恕难从命。”白慕山其实是在试探赵匡胤而已,倘若他满口答应,那么正是寡情薄意的小人,不值得女儿托付终身。却见他一口回绝,重情重义,心中虽然满意,但是脸色假装杀气腾腾,道:“进了白家,岂容你讨价还价?若不答应,你想出的去吗?”
赵匡胤亢声道:“前辈要晚辈回去杀妻子,还不如一刀杀了晚辈。”昂首正色,没有一丝畏惧之色。白慕山厉声道:“你当真不怕死?”赵匡胤实话实说,道:“晚辈也会怕死,可是用妻子的性命,换取自身的平安,决计做不出来。”白慕山道:“看来你很有骨气。”顿了一顿,又道:“实话实说,倘若你没有成亲,会不会上台比武招亲?”赵匡胤道:“不论人品还是武功,二娘子都万里选一,晚辈当然心动不已。”白慕山沉吟片刻,道:“好罢,你先回去,日后再找你。”赵匡胤道:“晚辈告辞。”
赵匡胤回到军营,只是董遵海正在营门外张望。董遵海见他回来,走上前去,问道:“白少宗要你去白府,究竟为了何事?”赵匡胤道:“也没有甚么事,我和他比试武艺,结果平分秋色。后来白老英雄出手,一招就把我打倒在地了。白老英雄的武功真是高深莫测,我输的心服口服。”他据实相告,董遵海却是满心狐疑,追问道:“当真就是打了一架,没有再说别的事情?”赵匡胤摇头道:“没有了。”董遵海仍然不信,眼见套不出真话,只得作罢。
赵匡胤离开白府之后,白慕山道:“适才我只是试探赵匡胤罢了,倘若他满口答应回去杀了妻子,那么就是无情无义之徒。可是不假思索,一口回绝,看来倒也有情有义。”顿了一顿,又道:“乖女儿,你怎么想的?”白凤儿道:“全凭阿爹做主。”白慕山沉吟片刻,道:“好罢,容我再想想。”
此后董遵海像防贼一样的防着赵匡胤,也搬到军营住下。赵匡胤走到哪里,他也跟到哪里,当真是如影随形。赵匡胤问心无愧,假装毫不知情。
这天一名军营门口站岗的兵卒找到赵匡胤,道:“有位姑娘找你。”赵匡胤心想:“我在随州并不认识哪位姑娘,这位姑娘会是何人?”念及于此,当下问道:“那位姑娘姓甚么?在甚么地方?”那兵卒道:“她说姓白,在军营外等你。”赵匡胤猜到是白凤儿,当下走了出去。董遵海时时刻刻监视着他,听说一位姓白的姑娘找到军营,心中起疑,于是亦步亦趋,跟随其后。
赵匡胤走到军营门口,果然看到白凤儿站在对面树下,当下走到近处,笑道:“二娘子,好些天没有见到你了。”白凤儿微微一笑,问道:“你在这里做军官吗?”赵匡胤道:“也算是罢。”顿了一顿,又道:“白老英雄好吗?”白凤儿摇了摇头,道:“阿爹还是老样子,整日咳嗽。”眼见董遵海走上前来,不禁眉头一皱,道:“咱们去别处说话。”董遵海道:“二娘子,当日的事,我万分后悔,求求你再给我一次机会。”白凤儿面有愠色,道:“你品行不端,不找你算账,就便宜你了。”转头对赵匡胤道:“我不想看见他,咱们去别处说话。”
董遵海道:“有甚么话,为甚么不能当着我的面说?”白凤儿冷笑道:“你既然想听,本姑娘当着你的面说出来就是。”又对赵匡胤道:“我阿爹说了,虽然你成过亲,但是只要我喜欢,还是可以嫁给你。”这句话如同一阵惊雷,只震得董遵海脑袋嗡嗡作响。他神情陡变,质问道:“你说甚么?再说一遍。”白凤儿道:“我阿爹说,虽然他已经成过亲了,但是只要我愿意,还是可以嫁给他。”
董遵海不敢得罪白凤儿,于是迁怒于赵匡胤,一把抓住他的衣领,道:“我道这些时日你怎么鬼鬼祟祟,原来私下在做见不得人的勾当。”白凤儿正色道:“男婚女嫁,天经地义,可不是甚么见不得人的勾当。”董遵海忍无可忍,用尽全力打了赵匡胤一拳。白凤儿容颜大变,嗔道:“你怎么动手打人?”董遵海怒道:“打人还是轻的,我还要动手杀人。咱们父子好心收留你,你却背后捣鬼,当真是无耻小人。”得罪了董遵海,赵匡胤自知无法在随州立足了,心想:“我有手有脚,何须你们收留?天下之大,难道没有我立足之地吗?”当下脱了军服,骑上沈举文赠送的骏马,行出军营。白凤儿问道:“你去哪里?”赵匡胤扬声一笑,道:“我要离开随州了。”白凤儿正要阻止的时候,赵匡胤已然驰马快如离弦之箭而去,想要追赶,已是不及。
赵匡胤年轻气盛的年纪,心想:“此处不留人,自有留人处。我一身武艺,还怕没有出路不成?”又想董遵海气量狭窄,离开随州未必是件坏事。赵弘殷为人和和气气,交游广阔 朋友众多。写了两封信给赵匡胤,一封是给董宗本的,另一封是写给复州防御使王彦超的。赵匡胤揣着第二封信,直奔复州。身为武将的王彦超十分爽快,给了他十贯铜钱,打发他上路了。
赵匡胤碰了壁,第一次尝到了吃闭门羹的滋味,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心想:“王彦超有眼无珠,不收留我,为再去别处碰碰运气。”牵着马信步而行,路过一家赌场。店伙笑容可掬道:“瞧你红光满面,一定运气极好,进来玩几把,说不定能赢一大笔钱。”不知道是甚么原因,赵匡胤鬼使神差进了赌场赌了起来。今天的手气竟然十分不顺,每把皆输。越输越急,越想赶本,可是越赌越输。到得最后,已经输得一干二净了。他想事情不会如此的邪门,一定会赌场做了手脚。念及于此,断定这家赌场是个黑店,当下大声道:“你们是黑店,把钱还给我。”说着伸手去抢桌子上的钱。
赌场的打手眼见有人抢钱,当下四面八方冲来。赵匡胤今天不但赌运差到极处,武功也施展不开,竟然不敌众打手。既然打不过,别无选择,唯有夺路而逃。偏偏霉运不断,竟然逃反了方向,逃进了赌场的后院。众打手围住赵匡胤,渐渐收拢包围的圈子。赌场老板腆腹挺胸,戟指怒道:“不知死活的东西,抢钱抢到老子头上来了,嫌命不够长吗?给我打,打死这个不要命的东西。”
赵匡胤给众打人逼得退到墙角,墙角是座臭气熏天的茅房,已经无路可退。他急中生智,当下绰起舀粪的大瓢,使出一招‘横扫千军’。大瓢裹挟着臭气,横扫而出,顿时粪便与臭气齐飞。他手握这件奇臭无比的神兵利器,顿时威风凛凛。众打手相顾骇然,四散逃窜。
赵匡胤奔出赌场,不敢稍有停留,骑上骏马,夺路逃出城去。回头看时,赌场的打手没有追出城来,这才放下心来,于是按辔徐行,找遍了全身,只剩下三枚铜钱了,心想:“身上仅剩三个铜钱了,这该如何是好?”第一个念头就是回家,转念又想:“成了这个狼狈模样,我还有甚么面目面对父母妻子?”想到这里,不禁心生愧意。
他离开家乡以来,屡受挫折,可是极其自信,竟然越挫越勇,心想:“我年纪轻轻,一身武艺,还怕没有出路?”可是出路究竟在何方,自己也是举目茫然,只好走一步看一步了。
又行数里,马儿饿了,于是停下来吃路边的枯草。赵匡胤心想:“你饿了可以吃草,我穷得一干二净,能吃甚么?”眼见路边湖畔漂着几节莲藕,不胜大喜,心想:“天无绝人之路,终究不会活活饿死。”来到湖畔,用长棍捞起一节莲藕洗净,就这么生吃起来。已经是冬月时节,天气寒冷,正是收获莲藕的时候,想吃多少就有多少。虽然漂在湖面上的莲藕品像不佳味道不好,但是饥肠辘辘,却是甘之若饴。一口气吃了数节莲藕,总算饱了,转念一想:“这一顿算是吃饱了,可是下一顿呢?”念及于此,不禁四顾茫然。
是夜赵匡胤栖身一座破庙之中,破庙半边坍塌,四处漏风,于是找了一些枯树枝和一些烂木头点成一个火堆。睡到半夜,火堆熄灭,他也给冻醒了。既然醒了,索性起来练功。习练棍法的时候,想起在随州时看到过村民用连杖击打晒干的黄豆去皮的情形。回忆当时的情形,看这手中的长棍,不禁忽发奇想:“如果把长棍锯成两截,用铁链铰接起来,一头长一头短,岂不也是一件兵器?”虽然想把长棍锯成两截,可是手里没有工具,只得作罢。
次日,赵匡胤找了一间铁匠铺,用身上仅有的三枚铜钱,要铁匠打了一根铁链。把长棍锯成长短两截,长的一头是短的两倍。然后用铁链铰接起来,取名为‘大小盘龙棍’。他回到破庙,日日夜夜习练‘大小盘龙棍’棍法。好在附近有的是菜地和湖泊,饿了就出去偷菜地的菜吃。运气好的话,还能捉到一条鱼吃。只是向来饭量极大,时常觉得饥饿。
这日午后没有多久,赵匡胤胃响肠蠕,肚子里发出一声声鸣响。刚刚啃完一个萝卜不久,竟然又饿了。他只得放下盘龙棍,出了破庙,径直走向菜地。他在破庙住了十数日,每天偷菜充饥,早已轻车熟路。来到菜地之后,四下打量,附近静悄悄的,并无人影,当下拔起几个萝卜就走。
正在这时,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一名老者,大声道:“偷菜贼,终于抓你个现形刘。”赵匡胤毕竟做贼心虚,忙道:“我没有偷菜。”那老者道:“你手里拿的甚么?还不承认是偷菜吗?”赵匡胤道:“我给你钱便是。”那老者伸出手来,冷笑道:“拿钱来呀。”赵匡胤在身上找了遍,这才想起,铰接盘龙棍用完了仅有的三枚铜钱,只得嗫嗫嚅嚅道:“我...我没有钱了。”那老者正色道:“小伙子,瞧你年纪不大,而且人高马大,为甚么不学好,要偷菜?”赵匡胤只得道:“我给人骗光了钱,无路可走,只好每天住在破庙里,没有吃的就出来偷菜。”
那老者道:“瞧你的样子不傻,怎么给人骗光了钱财?”赵匡胤苦笑一声,道:“说来惭愧,赌钱给人骗光了钱。”那老者哈哈一乐,道:“把钱送给赌场,你不但傻,而且活该。”赵匡胤无言以对,垂首不语。那老者又问道:“你有父母没有?”赵匡胤道:“我的家在开封,有父母和妻子。”那老者道:“你的父母妻子倘若知道你这样,会怎么想?”赵匡胤面有愧色,道:“他们一定很难过。”那老者摇头道:“他们岂只难过,简直就是痛心疾首。你有手有脚,不做正事,却偷鸡摸狗,你的家人是不是会痛心疾首?”
这句话有如当头棒喝,赵匡胤沉吟片刻,道:“老人家,我知道错了。”那老者道:“知道错了就好。”顿了一顿,又语重心长道:“小伙子,老儿也有儿有女,看到你这个样子,忍不住想教训你一顿。第一,赌场是骗钱的地方,以后千万不能再去。第二,不能游手好闲。倘若偷鸡摸狗惯了,日后必定收不住手。”赵匡胤幡然醒悟,道:“多谢前辈提醒,晚辈受教了。”顿了一顿,又道:“这些萝卜还给你。”那老者道:“算了,土地里长出的东西不值几个钱,你要是饿了,就拿去吃罢。”赵匡胤道:“我不能再吃偷来的东西了。”那老者颔首道:“看来老儿的话,你是听进去了。”一付孺子可教的模样。
赵匡胤回到破庙,觉得似乎少了甚么东西,可是找来找去,却又找不出少了甚么。待到拿起盘龙棍,走出破庙的时候,方才察觉,马儿不见了。赵匡胤猜想马儿不会自己不翼而飞,一定是给人偷走了。想到这里,不禁怒不可遏,心想:“哪个盗马贼,竟敢偷我的马,叫我抓住,活活打死他。”转念又想,自己住在破庙十多日,一直偷菜地里的菜充饥裹腹。可是到头来,自己的马也给别人偷了,这是否就是报应?想到这里,只好自认倒霉。这可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倒起霉来,喝口凉水也能塞牙。
他挎着包袱,提着盘龙棍,踽踽独行。没走多远,但觉饥火中烧,实在饿得难受。看着路边一洼洼绿油油的菜地,原本想偷点菜吃。可是想起了母亲曾经说过‘勿以恶小而为之,勿以善小而不为’的话,心想:“偷点菜吃,虽然看来是微不足道的小事。可是长此以往,小偷小摸顺了手,就能变成大偷大盗。”想到母亲的教诲,也想到了老兵传授武艺之前,定下‘不许偷盗抢劫’的规矩。更想到了不久之前,菜地中那老者的话。虽然饿得心慌腿软,终于还是忍住不偷菜吃,心想:“廉者尚且不受嗟来之食 ,想我昂藏七尺,顶天立地,纵然饿死,也不能再偷偷摸摸的了。”念及于此,昂首阔步,向前而行。当夜露宿路边,说来也怪,熬到半夜,竟然不知道饿了。
次日,赵匡胤来到襄州。他边走边想:“这么不吃不喝,过不了多久,便会活活饿死了,须得想个办法。”但见路边满是摆摊叫卖的小贩,心想:“我孑然一身,除了一身武艺,没有东西可以售卖。”想到卖艺赚钱,可是又放不下面子,转念又想:“都快饿死了,还要甚么面子?活下来才能找到出路。”眼见路边一个耍猴人一边敲锣,一边耍猴,心中一动,走上前去,笑道:“大哥,咱们搭伙如何?”
耍猴人大惑不解,问道:“怎么搭伙?”赵匡胤道:“我来练武,你吆喝,挣的钱一人一半,你以为如何?”耍猴人想了一会,道:“反正也没有几个人看耍猴,换你练武也使得,你姓甚么?”赵匡胤答道:“我姓赵。”耍猴人道:“好罢,练起来。”赵匡胤当下打出了拳法,耍猴人一边敲锣,一边大声道:“走过的路过的,莫要错过,大家快来看啊,天下闻名的赵家拳法。上山打猛虎,下海擒蛟龙,说的就是赵家拳法。”他以耍猴为生,早已练的能说会道,一口说辞信手拈来,行云流水,煞有其事。赵匡胤拳法虎虎生威,不一多时,便引得路人驻足观望。
一路拳法打完,赵匡胤面不改色。耍猴人拿着铜锣,团团作揖,道:“有钱的捧个钱场,没钱的捧个人场,多谢各位慷慨解囊。”围观众人见他伸出了铜锣讨钱,有的扔出一枚铜钱,有的则左顾右盼。耍猴人走了一圈,收了十几枚铜钱,大声道:“赵兄弟,还有没有好看的武功?”赵匡胤道:“有,我再练一路棍法。”言罢使出了盘龙棍棍法。人们没有见过盘龙棍,只是觉得这种棍法大开大阖,精彩绝伦,无不抚掌叫好。
耍猴人吆喝,赵匡胤打拳,两人配合的天衣无缝。到得傍晚,两人收摊,仔细一数,竟然有一百多个铜钱。耍猴人乐得心花怒放,道:“想不到今天赚了这么多钱,看来你的武功比耍猴好看。”赵匡胤哭笑不得,心想:“我自幼习武,练得一身武艺,想不到在他的眼里,只能和耍猴相提并论。”念及于此,五味杂陈,说不出是甚么滋味。
正在这时,几名混混走来。一名混混笑道:“何老三,今天的买卖不错呀!”耍猴人笑道:“今天换了名堂,不耍猴儿了,摆摊练武。”一边说话,一边数了一半的铜钱交给那混混。那混混掂了掂,也不言谢,扬长而去。赵匡胤大惑不解,问道:“那人是谁?为甚么要给他钱?”耍猴人道:“他们是这里的地痞无赖,不给他们钱,别想在这里做买卖。”
赵匡胤却不服气,大声道:“咱们辛辛苦苦卖艺,凭自己的本事挣钱,为甚么要给钱他们?我去要回来。”耍猴人连忙伸手阻拦,道:“看你的样子,大约是第一次闯荡江湖,不知道江湖上的事,你听我慢慢道来。”牵起毛猴,道:“累了一天,先去对面面馆吃面。”走到街对面,就坐在路边桌旁,点了面条。小面馆又破又旧,外面的桌子上连盏灯也没有。赵匡胤饿了两天,顾不上许多,捧起面碗狼吞虎咽,一口气吃了五大碗面条,方才觉得饱了。自从在复州的赌场输光了钱到现在,算是第一次吃了顿饱饭。
耍猴人笑道:“赵兄弟好饭量,我忘了自报姓名,我姓何,排行第三,因此大家都叫我何老三。”赵匡胤问道:“何三哥是本地人吗?”何老三摇头道:“那却不是,自打十几岁起,我就走南闯北了。当过逃兵,贩过布匹,也曾经风光过一阵,如今沦落到耍猴谋生了。”顿了一顿,又道:“瞧你身形伟岸,英武遒劲,怎么会卖艺起来?”赵匡胤叹息一声,道:“我原本身上有些钱财,可是赌钱输光了,因此沦落如此。”
何老三拍着桌子大笑起来,道:“同道中人,想不到咱们竟然是同道中人,难怪看着你这般亲切。当初我风光的时候,也是进出赌场,一掷千金,最后输了个底朝天。不仅如此,还欠了一屁股债。不但家人嫌弃我,平日称兄道弟的狐朋狗友们也一个个如同瘟神一样的躲着我。无可奈何之下,我只得独自闯荡江湖,像个孤魂野鬼一样。”叹了口气,又道:“人海茫茫之中能与你相识,也算有缘,听哥哥一句劝,再也不要赌钱了。世上没有后悔药吃,不要像我一样。”赵匡胤早就痛改前非了,道:“我早就发誓,不再赌钱了,你说说那些混混的事罢。”
何老三点了点头,道:“我走南闯北,甚么都见过,也经历过。各地都有地痞混混,这些人或背靠官府,或者结为一帮,干的是欺凌良善,敲诈勒索的事。咱们惹不起他们,好汉不吃眼前亏,退一步海阔天空罢了。”赵匡胤心想:“过山虎从前也是地痞无赖,可是后来改邪归正了。”提起这件事,他仍是耿耿于怀,极不服气,猛的一捶桌子,道:“他们不劳而获,想起来就不服气。”
何老三道:“你还是太年轻了,不知道人世间的深浅。做人就是到哪座山,唱哪首歌。咱们现在穷困潦倒,能有口饭吃就心满意足了。等你做了节度使,想收拾这些混混,还不手到擒来?”顿了一顿,又道:“你身怀武艺,不如以后咱们结伴,一同闯荡江湖。我吆喝,你练武,终究不会饿死。”赵匡胤志不在此,摇头道:“等到挣到了盘缠,我就离开襄州,去别处碰碰运气。”何老三问道:“你究竟想做甚么?”赵匡胤心中一阵茫然,道:“你问我,我自己也答不上来。”
何老三谈锋极健,当下滔滔不绝,讲述闯荡江湖以来遭遇过的奇事异事。赵匡胤从所未闻,听得津津有味。不知不觉,已经到了半夜。赵匡胤忽然觉得一滴雨点落在脸上,抬头仰望苍穹,天空中落下了雪花。稀稀落落,点点滴滴,雪势不算太大。何老三道:“下雪了,快过年了,咱们进去睡觉罢。”赵匡胤问道:“进哪里睡觉?”何老三道:“我早就和面馆说好了,一天三餐吃面。晚上在面馆睡觉,多加一枚铜钱。”走进面馆,自己拼了桌子,铺上毛毡,道:“天寒地冻,挤在一起睡罢。”
两人挤在桌子上,过不多时,何老三已然鼾声如雷,沉沉入睡了。赵匡胤却是如同煎饼一样,翻来覆去,无法入眠,心想:“我离开随州之时,没有给家里写信,阿爹阿娘和娘子并不知道我去了哪里。他们都还好吗?有没有想念我?我的孩子出世没有?是男孩还是女孩?”念及于此,恨不得插上翅膀飞回开封。可是自己人高马大,绝不能回去依靠父母了。不闯出一番名堂,当真没有颜面回家。
次日,何三推开面馆大门,一阵旋风裹挟着雪花吹了进来。何三冷得缩了缩脖子,道:“好大的雪呀!”昨夜雪势陡然变大,地上的积雪已经没过了脚踝。梅花一般大小的雪花纷纷扬扬,被朔风刮得翻翻滚滚,从天飘落。放眼望去,天地白皑皑的连成一片。何老三道:“虽然下雪了,还是要卖艺,不然坐吃山空了。”两人依旧在昨天的空地上摆起了摊,和昨天一样,何老三敲锣吆喝,赵匡胤练武。只是大雪纷飞,路人行色匆匆,没有一个人观看。
何老三嗓子都喊哑了,愁眉苦脸道:“今天没有人观看你练武,挣不到钱,这该如何是好?”赵匡胤此刻想起离开开封前一夜,娘子曾经说过: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时难,心想:“我向来没有挣过钱,只知道吃喝玩乐,不知道艰难。出门在外,方才知道甚么叫举步维艰。”只到此刻,方才知道父母为了养家糊口,奔波劳碌,当真艰辛无比。念及于此,不禁心中一阵自责。
正午时分,一骑路过摊边,没走多远,却又折转回来。马上那人问道:“赵匡胤,是你吗?”赵匡胤凝目而视,只见马上那人锦袄长裤,外面披着一件有帽子的披风,明眸皓齿,丰姿嫣然,正是白二娘子白凤儿。赵匡胤想不到她会出现在襄州,竟然一楞,随即醒过神来,笑道:“白二娘子。”白凤儿问道:“你站在雪地里做甚么?不冷吗?”赵匡胤苦笑一声,道:“我在卖艺谋生。”白凤儿皱了皱眉头,道:“你没有钱了吗?要卖艺谋生?”赵匡胤嗟叹一声,不知道从何说起,只得点了点头。
白凤儿道:“跟我走罢。”赵匡胤问道:“你要去哪里?”白凤儿不答反问:“你吃饭了没有?”她不问还好,这么一问,赵匡胤真的觉得饿了,于是摇了摇头。白凤儿道:“我请你吃饭。”眼见赵匡胤站着不动,又道:“不愿意吃我的饭吗?”赵匡胤还没有回答,何老三竟然抢先笑道:“愿意,愿意。”推了赵匡胤一把,又道:“傻站着做甚么,还不快去?”
白凤儿骑马在前面走,赵匡胤踩着积雪,紧随其后。赵匡胤问道:“姑娘怎么也来到了襄州?”白凤儿道:“就是为了找你,当日你不辞而别,我到处找你,想不到在此地找到了你。”赵匡胤心中大奇,问道:“姑娘找我有甚么事?”白凤儿不答,过了片刻,方道:“明知故问。”嗔怪之情,形于辞色。赵匡胤心想:“我不知道才询问的,倘若知道,怎么会询问?”
来到一座酒楼外,白凤儿道:“扶我一下。”赵匡胤心想:“习武之人下马如履平地,何须别人搀扶?”心中虽然这般想法,还是扶了白凤儿下马。两人走进酒楼,赵匡胤却被门口的店伙拦住,道:“乞丐不得入内,出去出去。”一边喝斥,一边动手动脚起来。原来赵匡胤蓬头垢面,胡子拉碴,衣裳又破又脏,店伙竟然把他当成了乞丐。
白凤儿怒道:“狗眼看人低,他是我的...,咱们是一起的。”说着拿出一块马蹄金锭,又道:“睁大你的眼睛看看清楚,这是金锭。”店伙给这块黄灿灿的金锭晃得眼花缭乱,急忙换了一付嘴脸,点头哈腰道:“二位贵客,里面请。”白凤儿道:“给我找个安静的地方,不要有人打扰。”店伙唯唯诺诺,道:“楼上安静,二位贵客请上楼。”领了他们来到楼上雅间,问道:“二位贵客想吃点甚么?”
白凤儿问道:“你想吃甚么?”赵匡胤脸上露出难为情的表情,嗫嗫嚅嚅道:“我...我好久没有吃肉了。”白凤儿问道:“你们这里有甚么肉?”店伙道:“本店有上好的蒸羊羔。”白凤儿道:“好罢,来只蒸羊羔,再来两个清淡素雅的小菜。”店伙答应一声,退了出去。
两人各自想着心事,谁也不说一句话。过了良久,白凤儿问道:“你怎么变成了这般落魄模样?是不是经历了甚么变故?”赵匡胤面有愧色,道:“千不该万不该,我不该赌钱。当日离开随州之后,我径直前往复州,想投奔父亲的好友复州防御使王彦超。哪知他给了我十贯铜钱,打发我走了。半路的时候,也不知道怎么鬼迷心窍,进了赌场,结果输光了钱。走投无路,只好和那耍猴人结伴卖艺。”白凤儿叹了口气,容颜变得肃穆,问道:“你还赌不赌钱?”赵匡胤信誓旦旦道:“我早已发誓,再也不赌了。”白凤儿神情这才好转,道:“好罢,我这次相信你了,不过再也没有下次了。”赵匡胤道:“就算你不说,我也不会再沾染赌钱的恶习了。”
正说之间,店伙端来了热气腾腾的蒸羊羔。赵匡胤一两个月没有吃过肉了,闻得扑鼻异香,已然馋涎欲滴,食指大动。白凤儿不禁莞尔一笑,道:“趁热吃罢。”赵匡胤道:“你也吃呀。”话犹未了,早已扯下羊腿大啃起来。边吃边说:“你怎么不吃?”白凤儿摇头道:“我还不饿。”眼见赵匡胤狼吞虎咽,似乎饿牢里放出来的饿鬼一样,颦眉道:“慢点吃,留神别噎着。”虽然两碟小菜摆在面前,可是一筷子也没有动,只是静静地看着赵匡胤大口吃肉。
赵匡胤饭量惊人,风卷残云一般吃下了整只蒸羊羔,桌子上只留下骨头。他打了个饱嗝,一抹满是油脂的嘴唇。白凤儿问道:“你吃饱了没有?”赵匡胤这才想起一整只蒸羊羔进了自己的肚子,竟然忘了给白凤儿留一口,道:“我吃饱了,可是你还没有吃。真是不好意思,也没有留块肉给你。”白凤儿问道:“你有甚么打算?想一辈子流落江湖,卖艺为生吗?”
赵匡胤沉吟片刻,一拍桌子,站起身来,道:“我昂藏七尺,一身武艺,当然不能蹉跎岁月,虚掷光阴。”顿了一顿,又道:“不过何去何从,我还没有想好。”白凤儿道:“跟我回随州罢。”赵匡胤怔了一怔,摇头道:“我得罪了董遵海,不能再回随州了。”白凤儿咬了咬嘴唇,道:“你不喜欢我,不愿和我成亲?”赵匡胤闻得此言,心中一阵黯然,道:“姑娘人品端庄,才貌风华,真是万里挑一的好姑娘。可是我现在这般狼狈不堪,自己都养不活自己,如何配的上你?”白凤儿道:“无论你是否贫贱,我都不会嫌弃。”她如此表明心迹,赵匡胤自是感激莫名。越是这样,越不忍心辜负了佳人,于是狠下心来,道:“我浪迹天涯,朝不保夕。姑娘是天上凤凰,我高攀不起。”白凤儿见他断然拒绝,露出幽怨的神情,掩面而去。赵匡胤奔出酒楼,目睹她驰马而去,不禁怅然若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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