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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去居伊·索梅工作室那天,斯特莱克一早就到伦敦大学联合会洗了澡,穿衣服也格外讲究。仔细研究过这位设计师的网站后,他发现索梅倡导的都是这样的东西:做旧的皮套裤、金属网领带以及黑边头巾——看起来好似去掉了圆顶的破旧礼帽。斯特莱克起了一丝挑衅心理,故意选择一件传统而舒适的深蓝色西装,就是他在西普里亚尼吃饭时穿的那件。

    居伊·索梅工作室是泰晤士河北岸一个废弃的十九世纪仓库。闪闪发亮的河水晃得他眼花缭乱,半天没找着隐蔽的入口在哪里。这栋建筑从外观上来看,找不到任何能体现其用处的特征。

    最后,他终于发现一个极不显眼的门铃。接着电控门便自动从里面打开了。走廊没有任何装饰,却十分通风,因为开着空调而多了几分寒意。一阵叮叮当当的声音从屋内传过来。一个浑身都是银镯子的姑娘走出来,她穿一身黑,头发却是番茄红色。

    “噢。”看见斯特莱克,她说。

    “我和索梅先生约在十点见面,”他对她说,“我是科莫兰·斯特莱克。”

    “噢,”她又开口道,“好的。”

    她又像来时那样消失。斯特莱克利用等待的时间拨打罗谢尔·奥涅弗德手机。

    自从见过她之后,这个号码他每天都要拨上十次,却一直都没有得到回音。

    又过了一分钟。一个矮小的黑人男子突然穿过走廊,朝斯特莱克走来。他穿着胶底鞋,像猫一般悄无声息。他夸张地晃动着臀部,上半身却纹丝不动,只有肩膀轻微摇动,双臂则几近僵硬。

    居伊·索梅几乎比斯特莱克矮了一英尺,体重或许只有斯特莱克的百分之一。

    这位设计师的黑T恤的前胸缀着上百颗小银钉。那些小银钉组成一幅猫王头像的三维立体图,仿佛他的胸膛是个玩引针艺术的地方似的。更令人眼花缭乱的,是那件紧身莱卡面料上清晰可见的六块腹肌。

    索梅整洁的灰色牛仔裤是细直条纹的,脚上的帆布胶底运动鞋则似乎是黑色小山羊皮和漆皮材质的。

    他的脸上满是夸张的线条,和矮小结实的身材形成十分奇怪的对比:眼球突出,好似鱼眼,而且仿佛都快跑到脑袋两侧去了。圆圆的脸蛋就像亮晶晶的苹果,宽厚的嘴唇呈椭圆形,小小的脑袋则几近滚圆。索梅仿佛就是一位乌木雕刻大师厌倦技术,突然转向怪诞之后的作品。

    他伸出一只手,手腕微弯。

    “嗯,有点像乔尼。”他仰望着斯特莱克的脸说,声音很娘,还带点儿伦敦东区的腔调,“但壮实多了。”

    斯特莱克跟他握手。他意外地发现索梅还挺有力气。那个红头发的姑娘又叮叮当当地回来了。

    “特鲁迪,接下来的一个小时我会很忙,别叫我。”索梅对她说,“亲爱的,给我们弄点茶和点心来。”

    他像个舞者似的猛一转身,招呼斯特莱克跟上。

    他们顺着白色走廊经过一扇敞开的门,屋里有个正朝人体模型抛金色薄纱的东方女子。这个女人扁平脸,已到中年,她透过薄纱盯着斯特莱克。那个房间亮得像整形手术室,但却满是工作台和各种织物。墙壁也成了一幅幅拼贴画,遍布各种草图、照片和便条。一个娇小的金发女郎打开一扇门,从他们面前穿过走廊。斯特莱克觉得她整个人都好似裹在一个巨大的黑色管状绷带里。

    金发女郎和特鲁迪一样,也给了他一个冷淡的白眼。斯特莱克觉得自己就像个毛发旺盛的庞然大物,一头试图融入僧帽猴群中的猛犸象。

    他跟着昂首阔步的设计师来到走廊尽头,爬上一架钢板橡胶螺旋梯。梯子顶端是一大片白色的矩形办公区。右侧一排落地窗尽显泰晤士河及其南岸的惊人风光。

    落地窗间的白色石灰墙壁上挂满照片。引起斯特莱克注意的,是索梅办公桌对面墙上那幅名叫《堕落天使》的照片。这幅声名狼藉的照片被放大到十二英尺。然而,仔细查看一番后,他才意识到它跟公众熟悉的那幅有些不一样。这张照片上,卢拉大笑着望向身后:脖子欢快地高高扬起,不仅弄乱了一头长发,半边黝黑的乳头也凸显出来。西娅拉·波特抬头看着卢拉。

    她的脸上也浮现出笑容,但却要浅一些。

    和那张更著名的版本一样,观者的注意力还是会立刻被卢拉吸引。

    别处也是她的照片。到处都是她的照片。左边那张照片上,她站在一群模特中间。

    那群模特穿的衣服依次为彩虹的七色。

    更远处是张侧面照,照片中的她在嘴唇和眼睑上各放了片金色的叶子。她学过如何将脸摆在最适合拍摄的角度,知道该流露出何种感情,所以才显得如此美丽么?或者,她其实就是个透明体,所以情感才能如此自然地发散出来?

    “随便坐。”索梅边说边一屁股坐在一张木钢结构、铺满素描的深色桌子后面。斯特莱克拉过一张用单片有机玻璃弯成的椅子。桌上有一件印着戴安娜王妃的T恤,不过是墨西哥式圣母玛利亚形象的戴安娜。戴安娜不仅在玻璃和珠子的映衬下闪闪发光,一片心形的绯红绸缎上还绣了个斜斜的王冠。

    “你喜欢?”注意到斯特莱克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件衣服,索梅问道。

    “哦,嗯。”斯特莱克撒谎道。

    “几乎到处都在卖,还引得天主教徒写抗议信。不过,乔·曼库拉上朱尔斯·荷兰德的节目时,也穿过这件。我想,今年冬天要不要做一件耶稣形象的威廉王子长袖衫。或者,哈里<span class="" data-note="戴安娜王妃的次子。"></span>也行。光着身子,就用AK47遮住老二,你觉得这主意怎么样?”

    斯特莱克心不在焉地笑了一下。索梅颇有些夸张地翘起二郎腿,故作惊讶地问道:“这么说,那个会计觉得布谷或许是被谋杀的?我一直叫卢拉‘布谷’。”他多此一举地补充道。

    “嗯,不过,约翰·布里斯托是个律师。”

    “我知道。不过,布谷和我一直叫他<a href="https://.99di/character/4f1a.html" target="_blank">会</a>计。好吧,是我这么叫,布谷有时候也会跟着这么叫,如果她想故意淘气的话。那家伙总是刺探布谷赚了多少钱,巴不得把每个人口袋里的钱都掏出来。我想,他应该是按最低标准给你付侦察费吧?”

    “事实上,他给了我双倍酬金。”

    “噢,好吧,或许他现在大方点了。”

    索梅说道,咬起指甲来,“我一直都不喜欢约翰·布里斯托。他总是挑布谷的刺。做点有意义的事吧!出柜吧!你听过他狂热地赞美他妈妈吗?说到胡子<span class="" data-note="俚语中,胡子(beard)表示同性恋用以掩饰自己的挡箭牌。“出柜”指公开同性恋身份。这里作者用了一个双关,既指约翰的女朋友有胡你见过他女朋友吗?我觉得她就有胡子。"></span>这事儿,”

    他说得义愤填膺、口沫横飞。接着他停下来,拉开一个暗抽屉,拿了包薄荷香烟出来。斯特莱克注意到,索梅的指甲已经快被啃光了。

    “她生活如此糟糕,完全是那家人害的。以前我常跟她说:‘别管他们了,亲爱的,你得往前看。’可她偏不听。布谷就是这样,总是白白为别人奉献,做些徒劳无益的事。”

    他递了根纯白的烟给斯特莱克,斯特莱克拒绝了。接着,索梅弹开那个有雕花子,也暗指约翰其实是同性恋,他的女朋友不过是挡箭牌而已。

    图案的芝宝打火机点烟时,说:“真希望我也能想到要请个私家侦探。我真的压根没想到这一茬。真高兴有人已经这么做了。我完全不相信她会自杀。我的理疗师说这叫否认<span class="" data-note="否认:一种防御机制,将不愉快的现实摒除在意识之外。这种不愉快不同于抑郁症,它起源于外部而不是内部的冲动或幻想。"></span>。我一周接受两次治疗,但他妈的根本就没什么用。如果吃那玩意儿不会影响我设计的话,我会像布里斯托夫人一样大嚼安定。不过,布谷死后一周,我尝试了一下。结果发现自己就像个僵尸。但我想至少它还是帮我挺过了葬礼。”

    螺旋梯那边传来一阵叮当声,特鲁迪顺着奇形怪状的楼梯再次出现。她把一个黑色漆器托盘放在桌上,托盘上放着两个俄罗斯银丝玻璃茶杯,浅绿色的茶水上漂着几片枯萎的叶子。托盘里还有一盘跟木炭似的华夫薄饼。斯特莱克顿时怀旧地想起凤凰餐馆的馅饼、麦片糊,以及红褐色的茶。

    “谢了,特鲁迪。亲爱的,再给我拿个烟灰缸来吧。”

    姑娘犹豫片刻,明显一副想反对的样子。

    “赶紧去。”索梅吼道,“我他妈才是老板,我就是烧了这栋楼又怎么样。把火灾警报器里那些该死的电池抠出来!不过,还是先去把烟灰缸拿来。”

    “上周,警报器响了,招来一堆消防车。”索梅向斯特莱克解释道,“所以,后台老板们不希望再有人在楼里抽烟。他们能不择手段地制止你。”

    他深吸一口气,然后从鼻孔里呼出来。

    “你不提问题吗?或者,你就准备一脸惊恐地坐在这儿,等着别人不假思索地招供?”

    “嗯,可以开始提问了。”斯特莱克掏出笔记本和钢笔,“卢拉死的时候,你在国外,是吗?”

    “事发前几个小时我刚回来。”索梅轻轻弹一下手中的烟,“我去了东京,八天都没怎么合眼。飞机十点半左右在希思罗机场降落。该死的时差。害得我在飞机上根本睡不着。不过,要是飞机失事,我还是宁愿自己醒着。”

    “你怎么从机场回到家的?”

    “出租车。埃尔莎没给我约到车。本来应该有个司机来接我的。”

    “谁是埃尔莎?”

    “没约到车,被我开除了的那个家伙。晚上那个时间,还要自己找计程车,我他妈最不想遇到的就是这种事。”

    “你一个人住吗?”

    “不,晚上我跟维克托和罗尔夫睡。我的猫。”他笑着补充一句,“我吃了一颗安眠药,睡了几个小时。然后,五点时醒了。我在床上按电视遥控器,调到天空新闻台,看到一个男人戴了顶极其糟糕的羊皮帽,在大雪中站在布谷家的那条街上,说她死了。屏幕下方滚动的字幕也这么说。”

    索梅重重地吸了口烟,再开口说话时,白色烟圈也跟着话语从他嘴里蹦了出来。

    “我他妈差点死掉。我以为还在做梦,或者到了他妈的另外一个次元,还是什么东西……我开始给每个人打电话……西娅拉、布莱妮……她们的电话全都占线。自始至终,我都盯着屏幕,希望他们能突然从电视里跳出来说‘搞错了,死的不是她’。我不断祈祷,希望是那个无家可归的罗谢尔。”

    他顿住了,好像在期待斯特莱克发表点意见似的,但斯特莱克还在记录索梅说的话。不过,他一边写,一边开口问道:“你认识罗谢尔,对吧?”

    “嗯,布谷带她来过这儿一次。她就是个自私鬼。”

    “为什么这么说?”

    “她讨厌布谷,嫉妒死她了。布谷可能没看出来,我可看出来了。她想得到免费的东西。她根本不在乎布谷是死是活。算她走运,最后的结果是……

    “所以,越看新闻,我越明白没搞错。我他妈的差点难<strike></strike>受死。”

    他夹着那根白色香烟使劲吸时,手指都微微颤抖了起来。

    “他们说,有个邻居听见了争吵声。所以肯定是达菲尔德。我觉得就是达菲尔德把她推出窗子的。要告诉警察吗?我准备好了!我要跟他们好好说说,这该死的家伙有多讨厌!我随时可以站上被告席指证他。还有,要是这截烟灰掉下去,”他用跟刚才一模一样的语气接着说,“我就烧死那个小贱人。”

    仿佛听见了他的话一般,特鲁迪的脚步声越来越大。终于,她再次走进来,喘着粗气,抓着个沉重的玻璃烟灰缸。

    “谢谢。”索梅尖声道了个谢。她把烟灰缸往他面前一放,又匆匆下楼去了。

    “你为什么会觉得是达菲尔德?”确定特鲁迪听不见之后,斯特莱克问道。

    “凌晨两点布谷会放进屋的人,还能有谁?”

    “你有多了解他?”

    “够了解的,他就是个垃圾。”索梅端起薄荷茶,“女人为什么都那样?布谷也是……她并不蠢——事实上,她非常犀利——那,她到底是看上埃文·达菲尔德哪点了?我告诉你,”他没等对方回应就紧接着说道,“他觉得自己是饱经沧桑的诗人了?灵魂受到了重创,痛苦不堪,痛得连梳洗收拾的时间都没有了?醒醒吧,小混蛋。还真把自己当拜伦啦!”

    他重重地放下杯子,左手托着右肘,支撑着前臂,继续狠狠地抽烟。

    “没人受得了达菲尔德那种人。除了女人。如果你问的话,我会说这叫扭曲的母性本能。”

    “你觉得他对卢拉是有可能动杀念的,是吗?”

    “当然。”索梅不屑地说,“他当然有杀念。我们每个人都有,都会有杀人的冲动。所以,达菲尔德怎么可能例外?他的心智完全是个十二岁的坏小孩。我都可以想象他怒气冲冲、暴跳如雷,然后就——”

    他用另一只没拿烟的手,做了个猛然前推的动作。

    “去年,在我的庆功派对上,我看见他对布谷大吼大叫。我插了进去。我跟他说,有什么事儿冲我来。我也许有点婆婆妈妈,”索梅沉着脸说,“不过,无论如何,我都能把那个吸毒的杂种揍趴下。他在葬礼上也表现得像个蠢货。”

    “真的?”

    “嗯。看他那副醉醺醺、站都站不稳的样子!去他妈的……不过,我也吞了不少镇静剂,不然我会告诉他我是怎么想的。什么悲痛欲绝,都他妈是装出来的!这个虚伪的垃圾!”

    “你觉得卢拉的死不是自杀?”

    索梅那双突出的怪眼直勾勾地盯着斯特莱克。

    “我从没觉得她是自杀。达菲尔德说他戴了个狼头面具,待在毒品贩子那儿。这他妈算什么不在场证据?我希望你仔细查查他。但愿你别像那些警察一样,被他那该死的名人头衔弄得晕头转向。”

    斯特莱克想起沃德尔对达菲尔德的评论。

    “我不认为他们有多迷达菲尔德。”

    “至少比我想象的迷。”索梅说。

    “你为什么这么肯定这不是自杀?卢拉心理方面有问题,不是吗?”

    “嗯。不过我们有个约定。就像玛丽莲·梦露和蒙哥马利·克利夫特一样。我们发过誓,要是谁真的想自杀,先给对方打电话。她应该给我打电话的。”

    “你们最后一次联系是什么时候?”

    “她星期三给我打过电话。当时我还在东京。”索梅说,“这个笨蛋总是忘了我比她早八个小时。凌晨两点,电话调的是静音,所以我没接到。不过,她留了个言。她不是自杀。来,听听这个。”

    他再次把手伸进抽屉里。按了几个键后,他把手机递给斯特莱克。

    卢拉·兰德里的声音真真切切地传出来,带着几分嘶哑和不成熟。在斯特莱克听来,她有些故意模仿伦敦东区的口音。

    “好了,亲爱的。我有些事要告诉你。我不敢肯定你一定会喜欢,但这是件大事。我真是他妈的太高兴了,我一定要告诉谁才行。所以,方便时给我回个电话吧!赶紧,啵——啵——”

    斯特莱克把手机递回去。

    “你给她回电话了吗?你知道是什么大事吗?”

    “不知道。”索梅抽完这根烟,紧接着又点燃一根,“那些日本人不停地<big></big>找我开会。每次想起给她打电话,时差的问题就出来了。总之……实话告诉你吧,我觉得我知道她要说什么。我他妈的确实不太高兴。我想,她应该是怀孕了。”

    索梅叼着那根刚点上的烟,点了好几下头,才把烟拿下来,继续说道:“嗯,我觉得,她一定是怀孕了。”

    “达菲尔德的?”

    “我希望他妈的最好别是他的。那时候,我还不知道他们又复合了。如果我没出国,她肯定没胆子再跟他勾搭上。不,布谷就是等着我去日本呢,这狡猾的小贱人。她知道我讨厌那小子,而她很在乎我的看法。我们就像家人,布谷和我。”

    “你为什么会觉得她可能是怀孕了?”

    “听起来很像。你也听到了,她很兴奋……所以我就有这个感觉。这种事布谷干得出来。她希望我跟她一样高兴。她那该死的工作,见鬼去吧!我他妈也该见鬼去,居然指望她给我代言新一批的配饰……”

    “就是她哥哥说的那个五百万英镑的合同吗?”

    “嗯。我打赌会计肯定也会逼着她坚持抬价,抬到不能抬为止。”说到这里,索梅的怒火又蹿上来,“但布谷并没有跟我讨价还价。她知道这事非同小可,一旦拿下,肯定会让她迈上一个新的台阶。钱应该不是唯一的原因。所有的人都把她和我的东西联系在一起。她的重要突破——为《时尚》杂志拍照那次,穿的就是我设计的那条参差不齐的裙子。布谷喜欢我的衣服,也喜欢我。不过,你达到某个层次后,每个人都会对你说你还可以拥有更好的。于是,他们便忘了到底是谁将自己推到那样一个高度的。接着,‘砰’的一下子,他们坠落谷底。”

    “你一定觉得她值得,所以才把那份五百万英镑的合同给她?”

    “嗯,我很可能会为她设计出一个系列。但顶着个肚子到处拍照,可他妈不是闹着玩儿的!而且,我都想象得到,布谷之后肯定会犯傻,宁愿抛弃一切,也不想打掉那个该死的孩子。她就是那种人,一直都渴望有人爱,渴望有个家。布里斯托一家根本就没好好待她。他们收养她,却只把她当作伊薇特的玩具。那个女人真他妈是个最吓人的婊子。”

    “在哪方面吓人?”

    “占有欲。病态的占有欲。她时刻都要见到布谷,不然,就担心她会像之前的那个孩子一样死掉。以前,布里斯托夫人会来参加每场时装秀,拖累每个人,直到病得来不了为止。对了,还有个待布谷就像待废物一样的舅舅。布谷开始赚大钱之后,他才稍微礼貌了些。他们都知道美钞的价值,那些姓布里斯托的人都知道。”

    “他们家不是很有钱么?”

    “亚力克·布里斯托没留下多少钱,至少不像传说中那么多。反正是不够用的。不像你老爸。怎么会,”索梅突然话锋一转,“乔尼·罗克比的儿子怎么当起私家侦探了?”

    “因为这就是他的工作,”斯特莱克说,“继续讲布里斯托那家的事。”

    这种颐指气使的口气似乎并没有惹索梅不快。他反倒是一副很享受这句话的样子。很可能是新鲜的缘故吧。

    “我只记得布谷跟我说过,亚力克布·里斯托留下的就是那家老公司的股份。经济衰退时期,他的公司(阿尔布里斯)就已经垮了,彻底一蹶不振。布谷还没到二十岁时,就赚得比他们都多了!”

    “那张照片,”斯特莱克指着他身后墙上那张巨大的《堕落天使》说,“也是五百万英镑那份合同里的?”

    “嗯。”索梅说,“那四个包是第一批。这张照片里她挎着的是‘卡希尔’。因为她,我给这些设计都取了非洲名字。她对非洲异常迷恋。她找到的那个下贱生母说她爸爸是非洲人,这简直让布谷发了狂。不停地说要去那儿学习,去那儿做志愿者工作……毫不在意或许老淫妇早就跟五十个亚迪<span class="" data-note="指牙买加贩毒团伙成员。"></span>上过床了。非洲人,居伊索·梅在那个玻璃烟灰缸里掐灭烟头,“我的天哪,那婊子尽拣布谷爱听的说。”

    “你还是决定继续用这张照片参赛,尽管卢拉已经……”

    “这他妈就是一种致敬,”索梅大声冲他说,“这是她最漂亮的样子。这他妈就是向她致敬。她是我的缪斯。如果那些混蛋搞不懂这一点,那就去他妈的!这个国家的媒体比垃圾还不如,什么都是他们说了算。”

    “卢拉死的前一天,有人送了些手提包给她……”

    “嗯,我送的。我每个系列都送了她一个。”索梅又拿了根烟,指着照片说,“我还让那个送信人给迪比·马克送了些衣服过去。”

    “他订购的,还是……”

    “亲爱的,这是免费赠品,”索梅拉长声调说,“这可是笔好生意。一些定制的套头衫和配件。名人的支持永远都不是坏事。”

    “他穿过那些东西么?”

    “我不知道。”索梅的声音低了些,“第二天我就忙别的事去了。”

    “我在YouTube上看过他的一个短片,他在里头就穿了件带饰钉的套头衫。我挺喜欢的。”斯特莱克指着索梅的胸口说,“是个拳头图案。”

    “嗯,是其中之一。一定是谁送给他的。一件是拳头,另一件是手枪,背面印着他的歌词。”

    “卢拉跟你说过,迪比·马克要住到她楼下吗?”

    “嗯,说过。不过她根本不兴奋。我不停地跟她说,宝贝儿,如果他为我写三首歌,我就脱光了,躲在前门后面等他进去。索梅从鼻孔里喷出两道长长的烟雾,”

    斜眼看向斯特莱克。“我喜欢他们的强壮粗暴,”他说,“但布谷不喜欢。好吧,瞧瞧她最后勾搭上的都是什么人。我一直跟她说,既然你他妈要这样大肆宣扬你的出身,那就去找个靠谱的黑人小伙安定下来。迪比不就他妈的最合适吗!干吗不找他?”

    “上季时装秀上,我给她放的走秀音乐就是迪比的《丑女孩》,‘婊子,别自我感觉良好啦。你得赶紧去买面新镜子。现在这面在糊弄你呢!醒醒吧,因为你跟那个卢拉可没得比。’达菲尔德很讨厌这首歌。”

    索梅盯着墙上那些照片,静静地抽了会儿烟。斯特莱克问道:“你住在哪儿?这附近吗?”尽管知道答案,他还是问了。

    “不,我住在查尔斯街,”索梅说,“去年才搬到那儿去的。不瞒你说,离哈克尼真他妈远,后来觉得别扭了,不得不搬走。那儿太吵了。我是在哈克尼长大的,”

    他解释道,“那时候,我还是默默无闻的凯文·奥乌苏。走的时候我改了名字。跟你一样。”

    “我从来没叫过乔尼,”斯特莱克轻弹着笔记本说,“我爸爸妈妈没结过婚。”

    “亲爱的,这个我们都知道。”说着,索梅脸上又闪过一丝不怀好意的笑容,“去年,你老爸为《滚石》杂志拍照时,他的服装是我负责的紧身西装配破圆顶礼帽。你经常见到他吗?”

    “不常。”斯特莱克说。

    “哦,遗憾。好吧,你们在一起会让他显得特别老,不是吗?”索梅咯咯笑着说。

    他在椅子里坐立不安地又点燃一根烟。

    然后,他叼着烟,透过层层薄荷烟雾,斜睨着斯特莱克。

    “不过,干吗要谈论我呢?通常,你一拿出那个笔记本,人们就会开始讲他们的人生经历么?”

    “有时候会。”

    “你不喝茶吗?没关系。我都不知道我干吗要喝这种垃圾。要是我老爸叫了一杯茶,上来的却是这玩意儿,肯定会气出心脏病的。”

    “你的家人还在哈克尼吗?”

    “我也不知道,没去了解。”索梅说,“我们很少交流。我实践的,就是我宣扬的,瞧见了么?”

    “你觉得卢拉为什么改名?”

    “因为她恨死她那个该死的家庭了。和我一<q></q>样。她不想再跟他们有半点关系。”

    “那她为什么选择跟她舅舅托尼一样的姓。”

    “那个舅舅不出名。而那是个好姓。如果她变成卢拉·布里斯托,迪比就不能写《LL<span class="" data-note="卢拉·兰德里英文名缩写。"></span>,你是我的》了,不是么?”

    “查尔斯街离‘肯蒂格恩花园’不太远,是吗?”

    “走路的话二十分钟吧。布谷说再也受不了那个老宅子时,我想让她搬来跟我住,但她没来。她选择那套该死的五星级牢房,就为了躲开媒体。是他们把她逼到那儿去的。他们也要负责!”

    斯特莱克想起迪比·马克的话:该死的媒体把她逼出了那扇窗。

    “她带我去见识过那地方。伦敦上流社会住宅区,到处都是有钱的俄国人和阿拉伯人,还有像弗雷迪·贝斯蒂吉那样的混蛋。我对她说,宝贝,你不能住在这里。到处都是大理石。在我们看来,大理石可不漂亮……跟住在自己的坟墓里一样……”

    他支吾片刻,接着说道:“有件该死的事已经困扰她好几个月了。有个人老是跟踪她,还每天凌晨三点往她前门里塞信。邮筒的声音不断将她吵醒。那人在信上说的事把她吓坏了。接着<a></a>,她跟达菲尔德分了手,搞得狗仔队随时守在她家门外。再然后,她就发现自己所有的电话都被他们窃听了。可她又非出去找那个该死的婊子不可。事态越来越糟,终于到了忍无可忍的地步。她想要摆脱那一切,找回安全感。我叫她搬来跟我住,但她却买了那个阴森森的坟墓,该死的!

    “那里的全天候安保就像一座要塞,所以她才买了那儿。她觉得,这样一来就彻底安全了,任何人都没法再对她下手。

    “但她立刻就会讨厌它的。我知道,她一定会。她跟自己喜欢的一切都断了联系。布谷喜欢五光十色和吵吵闹闹。她喜欢走在街上的感觉,喜欢自由的感觉。警察认为是自杀,还有个原因就是窗户打开了。她自己打开了窗户,因为把手上只有她的指纹。但我知道她为什么要开窗。她从来不关窗,就算外面冷得要死也不关。因为她受不了那种死寂,她想听见伦敦。”

    索梅声音里的狡猾和讽刺全都消失了。他清了清喉咙,继续说道:“她想接触到活生生的东西。过去,我们常常说起这事。对我们来说这是件大事。这也是她为什么会跟那个该死的罗谢尔搅到一起的原因,什么‘上帝的恩典’之类的。布谷觉得,要是她不漂亮,或者布里斯托家的那些人没有把她当作一件玩具送给伊薇特收养,她应该就是罗谢尔那个样子。”

    “跟我说说那个跟踪者。”

    “精神病患者。他认为他们是夫妻,或类似的关系。他已经被强制收容治疗了。”

    “知道他现在在哪儿吗?”

    “应该被赶回利物浦了吧,索梅说,”

    “不过警察已经查过他了。他们跟我说,在布谷死的那天晚上,他好好地待在那儿的安全病房里。”

    “你了解贝斯蒂吉夫妇吗?”

    “只听布谷提起过。男的是垃圾,女的就是一尊会走的蜡像。我没了解她的必要。我知道她是哪种人——花丑陋丈夫票子的富婆。她们会来参加我的时装秀。她们想勾搭我,像高级妓女一样,随时想爬上我的床。”

    “卢拉死之前的那个周末,弗雷迪贝·斯蒂吉和她待在同一家酒店里。”

    “嗯,我听说了。他很想睡她。”索梅轻蔑地说,“她也知道。这种事她见得多了。不过,她对我说,他一直没能得手。”

    “他们在迪基·卡伯里饭店度过那个周末之后,你就没再跟卢拉说上话,对吗?”

    “嗯。那家伙之后又做了什么吗?你不会是怀疑贝斯蒂吉吧?”

    索梅坐直身子,死死地盯着他。

    “该死……弗雷迪贝斯蒂吉?好吧,·他是个混蛋,我知道!有个姑娘——我一个朋友的朋友——在他的制片公司上班。该死的他居然想强奸她。我没夸张,”索梅说,“就是强奸。下班后把人家灌醉,然后按倒在地。有个忘拿手机的助理回去取手机,正好撞见那一幕。贝斯蒂吉给了他们钱。所有的人都叫那姑娘起诉,但她却拿了钱跑了。人们说,他以前常拿些非常变态的做爱方式惩罚自己的第二任妻子。她用媒体威胁他,最后拿着三百万分手费走了。所以,布谷是绝对不会凌晨两点还放弗雷迪·贝斯蒂吉进屋的。就像我说的,她可不蠢。”

    “你跟德里克·威尔逊熟不熟?”

    “他是谁?”

    “卢拉死那天当值的保安。”

    “不认识。”

    “他是个大块头,有牙买加口音。”

    “吃惊吧?但是,伦敦的黑人真的不可能彼此都熟悉。”

    “我想知道,你跟他说过话吗?或者听卢拉谈起过他吗?”

    “没有。有趣的事情多了,我们才不会谈一个保安。”

    “那她的司机呢?基兰·科洛瓦斯·琼斯?”

    “噢,我知道基兰·琼斯,”索梅轻笑一下,说,“他每次以为我在朝窗外看的时候,都会摆出点造型来。但要当模特,他妈的这家伙还差得远。”

    “卢拉跟你谈起过他吗?”

    “没有。干吗要谈他?”索梅烦躁地说,“他只是她的司机。”

    “基兰对我说他们关系很好。他还说,卢拉曾经给过他一件你设计的外套。价值九百英镑。”

    “真他妈是笔好买卖,”索梅轻蔑地说,“我的正版外套,可都是三千美金起价!在休闲装上印我的标签,就能让那些衣服卖疯。所以,不这么干才叫傻!”

    “嗯,我正要问你这个。”斯特莱克说,“那就是你的成衣生产线,是吗?”

    索梅一副被逗乐的样子。

    “好吧,那玩意的确不是定做的,从架子上拿下来就可以卖了。懂了么?”

    “懂了。那些东西到底有多受欢迎?”

    “到处都是。你最后一次去服装店是什么时候?”索梅那双凸眼淘气地扫视着斯特莱克那件深蓝色外套。“不过,这是什么东西啊,你的退伍西装?”

    “你说‘到处都是’……”

    “漂亮的百货公司、精品服装店、网上,”索梅噼里啪啦地说,“怎么了?”

    “那天晚上,监控录像拍到两个人跑出卢拉住处,其中一个身上穿的外套就印着你的商标。”

    索梅的头猛地轻晃一下,这是个表示拒绝和生气的动作。

    “没什么奇怪,其他成千上万的人也会有!”

    “你难道没看——”

    “那种垃圾我才不看,”索梅凶狠地说,“所有——所有的调查。我一点都不想读,压根儿就不愿意去想这件事。我告诉过他们把那玩意儿拿远点。”他边说边指着那些楼梯和自己的员工,“我只知道,她死了!而达菲尔德,就是一副心里有鬼的样子。我知道的就是这些。不过也足够了!”

    “好吧,还是说衣服。卢拉的最后一张照片上——就是她走入大楼时拍的那张,似乎还是裙子配外套……”

    “没错,她穿着玛丽贝尔和费伊,”

    索梅说,“那条裙子叫‘玛丽贝尔’——”

    “嗯,明白了。”斯特莱克说,“但她死的时候穿得却不一样。”

    这话似乎让索梅吃了一惊。

    “是么?”

    “嗯,警方拍的尸体照片上——”

    一听到这话,索梅立刻条件反射地做出了一个抗拒的动作、一个自我保护的动作。然后,他站起身,喘着粗气,走向照片墙。那里,无数个卢拉——微笑的、充满希望的、安宁祥和的——都在盯着他看。

    设计师再次面向斯特莱克时,那双怪异而凸出的眼睛已经湿润。

    “去他妈的,”他低声说,“不准再那样说她。‘尸体’。见你妈的鬼!你他妈就是个冷血动物,混蛋!怪不得乔尼那该死的老家伙不喜欢你。”

    “我不是存心要惹你不痛快,”斯特莱克平静地说,“我只是想了解一下,你知不知道她为什么会在回家之后还换衣服。她坠楼时穿的是亮片上衣配牛仔裤。”

    “我他妈怎么知道她为什么换衣服?”索梅狂暴地问,“也许她冷了。也许她——这真他妈荒谬。我怎么可能知道?”

    “我就是问问而已,”斯特莱克说,“我在什么地方读到过一条消息,说你告诉媒体,她死的时候穿着你设计的裙子。”

    “不是我说的。我从没说过这话。某个小报的婊子打电话到办公室,问那条裙子的名字。一个女裁缝跟她说了,结果他们就说她是我的发言人。他们觉得我想借此出名,那个贱货!我操!”

    “你能帮我联系上西娅拉·波特和布莱妮·雷德福吗?”

    索梅似乎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一脸困惑。

    “什么?哦,好……”

    可接着他一下子痛哭起来。不同于布里斯托的号啕大哭,他哭得悄无声息,眼泪哗哗地淌过他那黝黑光洁的面颊,流到T恤上。他闭上眼,转身背对斯特莱克,额头抵着墙壁,止不住地颤抖。

    斯特莱克静静地等待着。终于,索梅擦了几把脸,转过来。他没说为什么哭,只是走回自己的椅子,坐下来,又点燃一根烟。猛吸两三口之后,他用一种不<code>99lib?</code>带感情的理智口吻说道:“如果她换了衣服,那就说明她在等人。布谷向来都是什么场合穿什么衣服。她一定在等谁。”

    “嗯,我也是这么想的,”斯特莱克说,“不过,我对女人和她们的衣服可不在行。”

    “嗯。”索梅又隐隐露出那种不怀好意的笑容,“看起来,你的确不像那种人。你想跟西娅拉和布莱妮聊聊?”

    “或许能有帮助。”

    “星期三她们都要去我那儿拍照。伊斯灵顿一号阿灵顿露台公寓。如果你五点左右来,她们会有空跟你聊聊的。”

    “你真是太好了,谢谢。”

    “我不好,”索梅平静地说,“我只是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你什么时候跟达菲尔德谈?”

    “一找到他,就立刻谈。”

    “他觉得他侥幸逃脱,可以为所欲为了,该死的垃圾!布谷换衣服,肯定是因为知道他要来。难道不是么?就算他们吵架了,她也知道他肯定会来找她的。但这事他永远都不会跟你说!”

    “他会跟我说的。”斯特莱克随口说道。他收拾起笔记本,看了看表,“我占用了你不少时间。再次感谢。”

    索梅领着斯特莱克走下螺旋梯,再次经过那条白色走廊时,他的那副气势好像又都回来了。在凉爽的门厅握手告别时,他脸上已经看不到半点悲痛之色。

    “减减肥,”他对斯特莱克说出临别前的最后一句话,“那我就送点XXL号的东西给你了。”

    仓库大门在斯特莱克身后啪地关上后,他还能听见索梅冲桌边那个番茄红头发的姑娘大叫:“我知道你在想什么,特鲁迪。你在想,让他从后面狠狠地干你,对吧?对吧,亲爱的!强壮的兵哥哥!”

    索梅的声音中夹杂着特鲁迪惊讶的尖笑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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