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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早晨,丽日晴天。那天早晨,这对登山的好伙伴,由于昨晚上那场不愉快的交谈,仍留下难以消失的余味。

    透过树丛,展现出层层叠叠白皑皑的山影,可能已经靠近主峰了,朝阳照耀,只觉得气势磅礴,峰巅就在眼前一般。大雪还没有降临,但山峰上仍闪烁着耀眼的白光,显示了高原地带的严寒。

    “怎么样,去攀登一下久违的高山吗?”秋田突然说。

    “登山?去八岳山?”大西呆呆地朝那耀眼的山岳眺望,对秋田这么突兀的提议感到难以理解,像听到陌生话似地又问了一句。

    “是的,从这里登山,当然只有这座八岳山罗。”秋田干涩地笑了。

    “别开玩笑。”

    “不是开玩笑。你每天都见到这座山,也许觉得没什么了不起。对我说来,这可是难得的机会。怎么样?为我这个远道而来的朋友,陪我一天吧。从这里爬上赤岳山,当天就能打个来回。”

    “你登山的用具都带来了吗?上面可相当冷呢!”

    “我到清泉旅店去借。”

    “不行,太费时间了。你就一个人去吧。登山服和工具我借给你。”

    “嘿,你连登山工具都带在身边了吗?”秋田好似发现了什么宝贝,瞪大了眼睛说。

    “不过,一回也没用过。毕竟不是玩的时候哇。”

    “是啊……不过,难得又和登山的老伙计相会,太遗憾了。真没法子。那就借一下,我一个人去。”秋田也不想多费口舌。原就没打算硬把他拉去登山,来重温旧谊,再作劝说。再说,大西也并不会接受自己的劝阻的。只是耸立在眼前的八岳山峰那塔形的尖顶,使这位登山爱好者跃跃欲试罢了。秋田心里明白,即使一起去登山,也不可能恢复昔日的友谊了。在这种情况下,大西主动提出不去,也未尝不是件好事。但是不知怎么,心灵深处却感到十分惆怅。往日,还是不久以前的事,相互以一根绳索连结着彼此的生命,登山伙伴间生死相依的友情,在严峻的现实面前,怎么竟然是那么脆薄,不堪一击?尽管心中明白,友情并不能替代一切,但是在崇山峻岭间,共享青春的欢愉,培植起维系感情的纽带,在人生就是赌博和险象丛生的现实社会里,显得那么无能为力。想到这些,心中一片惆怅。那难道纯粹是一种旅游么?秋田蓦地想起往昔曾用绳索和大西系在一起,攀登过的那些峥嵘的山巅。尽一切可能保证我的安全的是他;被掉下的岩石砸伤以后,我无法动弹,在难以立足的岩石上,沉着地将我系在绳索上降到山脚下去的是他;在座座高山,和我紧紧地握着龟裂的双手,共享攀上顶峰的喜悦的也是他。可现在,这个他和忙于生产毒气、竟推托连登山时间也抽不出来的大西,难道是一个人吗?到头来,这个青春时代珍贵的友情,宛若镜中花、水中月一般,在现实生活中,居然听不进好友的任何规劝了。

    “今天暖和得反常,也许下午的天气要变坏。”

    “没什么,到赤岳山打个来回,黄昏前,我就回来。”

    “山上的岩石很松脆,要当心哪。”

    尽管如此,大西还是十分担心,把秋田送到门口。可以理解为,这是旧时的友情在大西心中的“余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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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天午后,山里像要起风暴了。天气预报报导,低压潮将来临,但这儿和日本内陆的山里刮季节风的情况不同,八岳山区的天气一般不会说变就变。出现变天预兆以后,还是来得及避难的。到赤岳山顶,无论走哪条山路,像秋田这样的体力,十来个小时也就能回来了。万一在山顶附近,天气变坏,在山顶岩稜处下山,只要小心在意,使用安全带两个小时左右也就可以了。所以,从下午起,山里有起风暴的征兆,大西仍比较放心,也就是这个缘故。

    而且,他是信得过秋田的登山技术的。像他这般登山老手,不管遇上怎样的恶劣气候,八岳山这种并不险峻的山路,对他是驾轻就熟的。但是,这次低气压的来临急骤而又十分异常。形成恶劣气候的两个低压潮,产生于朝鲜海峡和九州南面的海面上,不到十个小时,就急速扩张,控制了全日本。向日本海和太平洋彼岸进发的两个低压潮,把日本夹在中间,在平原上生成暴风雨,在山岭地带形成大风雪。

    “秋田这家伙,早点儿回来就好了,”聆听着骤起的风暴,似乎要把整座山都刮倒的凄厉呼啸声,大西留心着时间在一分钟一分钟地逝去。

    “变天了,那个人不要紧吧?”那位接待秋田的看大门的门岗问。他也在为秋田的安全担心。

    大西好像没有听见,一心只牵挂着秋田。日落以后,风雪似乎更猛了。早就过了该回来的时间了。

    “会不会直接去了清里车站?”大西想。不过,登山的所有装备都是大西借给他的,秋田从东京来的时候所穿的衣服和那件很小的行李都放在这里没拿走。不可能,这太不合情理,他否定了自己的想法。可是,随着时间一分钟一分钟地逝去,秋田回来的可能性越来越小了。

    “他又不是这一两天里刚开始学登山的新手,一定会去山顶上的石屋里避一避风雪。兴许现在正在火炉边舒舒服服地烤火,等风雪过后,又满不在乎地下山来,还会嗤笑我这多余的担心呢。”大西把事情尽往好处想。但是,越这样,在眼前越是出现了冻得僵硬的秋田的形象,总摆脱不了这可怕念头的纠缠。

    “浑蛋!我今天怎么啦!是他自己要去的嘛,我怎么知道会死会活?”虽是这么想,也许是错觉吧,在风雪的呼啸声中好像总夹杂着秋田的叫喊声,大西不由岛主地凝神细听着。这时候,他眼前又浮现出秋田那形容枯槁的模样。这并不是一般的消瘦,而是一无食欲所致。他一定得了什么病。明知这些,为什么不阻止他。既然阻挡不住,又为什么不同他一起去。他身体已经如此虚弱,是受不住严酷的暴风雪的。万一发生不测,这可是自己的责任。

    “大西君,请休息吧。他的登山装备都很齐全,山上又有小屋可避风,别担心了。”夜深了,所里的职员见大西还是站在窗边遥望着漆黑的山岭,劝他说。

    说实在的,担心也许是多余,再焦急也无济于事。要使悬着的这颗心松下来,最好的也是唯一的办法是大西自己上山去找。但这鬼天气使人一步也迈不开。

    “秋田,明天一早我就出发。等着我!”大西一晚上没合眼,尽牵挂着在暴风雪中挣扎的朋友。

    可是,第二天早上,风雪还是丝毫没有减弱,不仅没有停歇的样子,似乎还越来越猛烈了。第二天中午,这两个低压潮更扩张了,在东北地区汇合起来,另外,伸展到大陆的高压潮,受低压潮影响,形成了强大的季节风,寒流不停掠过,每次都带来了强冷空气和风雪。连试验所和清里之间的交通也中断了,哪还谈得上去登山救人?

    “这么厉害的暴风雪呀。”

    “听说是四十五年来未曾有过的。”

    “再这样下去,从明天起,要控制每天的食品供应量了。”

    职员们七嘴八舌地说着,在一旁的大西,一心牵挂着被暴风雪困在山上的秋田。秋田带的食品只够吃两顿,小屋里没有人的话,那早就断粮了。当时为了预防万一,让他带上睡袋,这总算管用吧。不过,人到不了小屋,那就什么也不顶事了。山上的气温可能有零下二十度,他的身体能抗得住这样的严寒吗?

    “秋田,你要挺住哇!”

    大西心里不由得暗暗祈祷起来,究竞向什么神灵祈祷,自己也说不清。菩萨也好,神灵也好,什么都行,<samp>?</samp>只要能在风雪和饥饿中保佑秋田免以罹难。“暴风雪稍转缓和,我就赶来,千万等着我。”

    ——秋田,你是我唯一的登山好伙伴。诚然,你对我冷漠、轻蔑,可还是无法将我拉到你那边去。我们过去曾经一起并肩走在一条路上,这个事实再怎么也无法抹杀的。你难道想遗忘吗?回忆虽不能给现在和将来带来什么具体的东西,但是为了实现今天的理想,那是一条必须走的路。对今天所达到的目标,不管如何评价,过去你也承认这是一条光明之路。决不能小看青年时代富有浪漫气息的遐想,现在回味一下也是件十分愉快的事。不,现在走的路再艰难,唯一可安慰的是保存着对往事的美好回忆。

    秋田哪,是你夺去了我唯一美好的回忆。秋田,你要挺住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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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半路上,秋田好几回想折回去。自己知道身体十分虚弱,但没想到病情竟会这么严重。每跨一步,只觉得骨架就要散开来似的,袭来阵阵疼痛。随着登山的激烈运动,一般会引起激烈的枵腹感,但秋田却感到胃内在翻腾,不只是打呃,而且呕吐了好几回。吐完了胃内残剩的早饭,接着吐出了黄水。

    每当工作一忙,自己就会担心生命即将终结,本能地拼命反抗和苦苦挣扎。但毋庸置疑,自己在世上逗留的日子已经所剩无几了。这事实反而更使秋田执着地向山顶进发。已经攀登过好几回了,但这一回攀登,感到是在和自己体内的疾病进行争分夺秒的竞争。

    由试验所又回到美丽的林区,从预定的路线起步,向赤岳山攀登。经过一条笔直的山路,越过真教寺所在的山脊。这样通过川俣河北岸上游的涧谷,一口气走完在山脊上的针叶林小道,大约需要五小时。从牛头山开始向更险峻的山坡上攀登,要花上比平时多两倍的时间。穿过林带以后,面前才是不毛之地一般荒凉的山巅。攀登牛头山的肘候,脚下的云层渐渐增厚,山上只有稀疏的爬地松,俯视山下,景色隐没在一片云海之中。

    这时候上下夹击的云雾滚滚而来,周围一片迷濛,无法辨路。看来已经卷入了可怕的低气压旋涡。耳边只听见呼啸而来的气流,爬地松和山桦树发出凄厉的呼号声。

    上午,他的腿力本已不济。下午开始,天气变坏了,更增加了登山的阻力。尽管如此,秋田还是不断地向上爬。这时离山顶已经不远了,山顶上有座石垒小屋,兴许还会遇到人。下山去避风,还不如攀到山顶,进入小屋,这样既安全,又快些。山顶小屋里要是没有人,天气过一整夜不能好转……不用说,一个有经验的登山好手是不愿意作这种推测的。

    岩石上终于见不到爬地松了。眼前展现了一条通到山顶的羊肠小道。秋田终于接近了目的地。不管山路多么险峻,离顶峰也只有咫尺之遥了。而且和别名为“小屋山”的八岳山也没什么相异。他虽然体力渐渐耗尽,相反,却由于一个登山老手的自信和轻敌,对情况作出了乐观的判断。距山顶的确只有那么一点儿路了,但这段路是由寒冬的冰雪封冻着的,海拔高达三千余米的岩石层,迎面而来的低气压又是那么怕人。周围白茫茫一片,留心观察,可以看到从北峰方向排山倒海般涌来的巨大云层,低气压潮所到之处,整个地区就被严寒控制,季节风呼啸,登山者就会有被暴风雪埋没一两天的危险,坠入“上山容易下山难”的困境。倘若这会儿小屋里没有一个人,自己只带一餐的食物。食欲不振,这倒成了不幸中的大幸。天气何时好转,无法估计,但在这段时间里,到哪里去寻找能熬过严寒和生存下去所必需的热量呢?现时秋田心里十分清楚,他当时就该拿出所剩无几的全部余力,赶下山去。但他是否能走到山下呢?这就没把握了。可是这鬼天气,仿佛故意要将他往小屋里赶一样。打开小屋的门一看,屋内阒无人影。正要设法生火取暖,体力耗尽的秋田再也支撑不住了,猝然栽倒在屋内的泥地上,昏了过去。

    外面咆哮怒号的狂风,似乎把大石垒成的小屋的屋顶郎要掀掉。风声使他从昏沉中又渐渐苏醒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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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秋田修平在一刹那间,被刺眼的紫红色光芒夺走了视力。随即又受到烧灼全身的狂飙般的热浪冲击,猛然被击到在地。一下子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灾难,转眼之间,城里成了火海。

    街道、树木、桥梁、行人,平时熟悉的景物,全在熊熊的火海中燃烧。这可怕的红彤彤的大火,在秋田的眼前怎么会出现一片白茫茫的景象呢?是强光刺激使视力尚未恢复呢?还是过于炽烈的燃烧反而会使火焰变成这种颜色?不,也许是一开始就把毛发和眼睫毛都燎尽的强烈热光,还把自己的视网膜灼伤了的缘故吧。

    全不知自己是生是死,只是木然地、仿佛是从他人身上借来的眼睛一般,在自己面前映出了火海中街道的情景罢了。事后人们把这次爆炸叫“唰轰”,一刹那间,秋田确实看到了“唰——”的一下闪光,而“轰——”的声音却没听到。兴许在遭到巨风和热浪的冲击中,这震天般的巨大轰响声将耳膜震聋了的缘故吧。

    昭和二十年(1945年)八月六日上午八点十五分,这是人类历史上第一次,在秋田修平的故乡——广岛上空投下的原子弹爆炸了。

    大约有一公斤的铀(235)在六百米高空爆炸。一瞬间,最高温度达几千万度。由于强烈的热光,在爆炸中心方圆一公里内,一切都“蒸发”殆尽。在二三公里范围内,立即成为一片火海。

    秋田当时只有六岁。他那时正和父母亲住在白鸟九轩街的家中,离爆炸中心约两公里。一家三口,吃完早餐,父亲刚到自己开设的小医院门诊室去,爆炸就来了。

    当时,已经无法从崩塌了的四周喷发出烈火的家里逃走,后来才忽然发觉自己被父亲背在背上,在燃烧着的街上奔跑,妈妈跟在一旁。灾难中,父母亲在自己身旁,是非常“幸福”的。但父母亲都已经不是平日所见的那种样子了。脸庞都烧坏了,全身几乎一丝不挂,在死尸堆和烈火中穿行。自己简直就像是被一对幽灵诱骗着,走在去地狱的路上。他们再也不像秋田往日见到的、从容不迫的父亲和温和慈祥的母亲了。不知怎么,俩人都发了狂,不只是父母亲,在周围活动着的都是疯子,而凝然不动的就是尸体。

    当时,在秋田幼小的心灵里,只模模糊糊地知道,一定是发生了什么巨大的灾难,才使平时从容不迫的爸爸变得如此惊慌失措,爹妈都变成了鬼魂,正钯自己送到魔鬼棲息的地方去吃掉。——事后回忆,当时自己就是这么想的。不过,自己也没感到十分的可怕和惊慌。当出现了使大人们几乎疯狂的灾难的时候,相反,小孩并不会立即感到恐怖;或者说,已经超越了恐惧所产生的反应了。

    六岁的秋田,当时并不能对这一瞬间的变故观察得那么仔细,对当时的心理变化则更难说清楚了。日后,将脑海里漂浮着的零星记忆收集起来,通过成人的组织和分析,才得出以上的印象。而在当时的一瞬间,幼小的心里所能感觉到的,恐怕只是那过于耀眼的白色寒光和白晃晃的一片火海中的街道罢了。

    光亮耀眼,炽烈燃烧的白色火焰,在自己眼里看来就像融化的冰山,其实那灼热燎眉的热浪,变成了透骨的寒冷,正在渗透全身。灼热和寒冷都太强烈了,只剩下浑身上下的疼痛感,是热是冷也难以分辨。

    此时秋田也不知自己是掉入了火坑,还是陷进了冰窟。只觉得在白得异常的世界里,全身像针扎一般痛楚万分……这样的疼痛,使秋田醒了过来,才发现自己正躺在山顶的小屋泥地上,想站起身来,只感到下半身全麻木了。在这生死攸关的时刻,疼痛感使他苏醒过来,才救了他的命。

    手表的指针指着六点不到,门外已经漆黑一片,风雪仍在肆虐呼啸。自己觉得好像昏迷了很久,爬到小屋那会儿是五点半,其实还不到半个小99lib.时。要是昏迷时间再长一些,不知道会发生什么后果了。秋田缓缓地站起身,打开了旅行包,取出了一只橡皮袋,这里放着一些必备的医疗药品。手冻僵了,不听使唤,艰难地给自己注射了一针强心针。打开保温瓶喝了点儿热咖啡。用固体燃料点起了小小的火堆,接着,又从塑料包内拿出了干燥衣服,换去了湿透的裤子。还是不大想吃东西。把带来的饭盒里的饭菜,取出一点儿,加上干酪做成菜粥。这对他也许最合适了。喝了菜粥以后,人终于恢复了过来。于是,钻进了睡袋,静候着暴风雪过去,就能得救了。秋田对这一时的恶劣气候感到满不在乎。躺在睡袋里难以入睡,耳边尽是呼啸的风雪声,这种声音使他又陷入了往事的回忆中去。

    在望不到头的满是瓦砾堆的地上,每天都升起无数的烟柱。这是焚烧尸体的黑烟。远远望去,一瞧烟的颜色就知道是在焚烧尸体。腾起的紫黑色烟雾,有时候并不向天空高处散去。阴天,这些烟就浮悬在云雾下,渐渐汇合起来,宛如饱含着死者的怨冤,凝滞于广岛上空,久久不散。

    父亲的双手、背部和前胸都灼伤了,却仍连日在市里的国民学校参加救护工作。母亲的伤势更重,头部破裂外,还被飞出的玻璃碎片扎进右眼,双目几乎已经失明。位于山脚下免遭烧毁的国民学校里,妈妈被临时收容了进去。由于有特殊配给的奶粉和面包干,总算幸免挨饿。但周围的重伤者,痛苦地呻吟着,相继死去。校园里设立了临时火葬场,焚烧死者所产生的恶臭烟气,在那些用毛毯裹好一动不动躺着的重伤者周围弥漫。

    母亲的伤势日益恶化。在挨炸后一星期,就开始毛发脱落,全身上下都出现紫红色的皮下班点,一点儿都不想吃东西。从第十天开始,口腔也红肿了。到第十四天,八月二十日的深夜,在父亲和修平的看护下,咽了气。修平当时并不感到十分难过。头发已经全部脱落,一只眼睛完全陷了进去,嘴巴已经肿得无法开口说话。妈妈呀!这是多么可怕的相貌哇!怎么也想象不出这竟是妈妈!在秋田的记忆中,以前妈妈那么慈祥温和的容颜,已经不复存在了。母亲在咽气以前,好几次想把手伸向幼年的修平。她想在离开人世的最后时刻,要用尽最后的一点儿力气来搂抱一下修平。可是,修平感到十分恐怖,转身就想逃跑。

    “修平,你干什么?”

    修平被父亲一声怒吼,就像龟缩在壳里的蜗牛一般,执拗地不肯挪动一步,终于直到妈妈去世,他的手都不敢去碰一碰妈妈。母亲在弥留之际,那残剩的一只眼中,流露出难以言状的悲哀,望着修平。这只眼睛,一点儿一点儿失去了活力,变成了死者的白浊色。修平的心中燃起极大的怒火。第二天早上,焚烧母亲的一缕黑烟,和其他无数被焚烧的死者的黑烟一起,袅袅上升。这时候,修平才第一次失声痛哭起来。

    那是一个难得的晴朗的夏天,修平在夏日灿灿的阳光下,爬上了高处,想看一看和许多死难者一起焚烧时冒出来的烟、那妈妈的黑烟,究竟飘向何方?修平仰起脸蛋寻找着黑烟的踪影,几乎脖子都仰痠了。他执著地抬头看着,感到永远失去了妈妈,不禁抽抽嗒嗒地哭了起来。爸爸好像也哭了,但当时自己沉浸在悲恸之中,顾不上留意爸爸的神情。

    打这以后,父子两人过开了孤寂的生活。父亲是医生,救护受难者的工作十分紧张,但只要有一点儿空闲,总来陪伴着丧失母爱的修平。父亲起先以为,受害者不外乎是烧伤和外伤,因此,只要作外科手术就可以完成救护的任务了。但从母亲死时的症状开始,日子一长,就逐渐出现了无法想象的严重危害性。父亲自己也陷入了疲乏、发烧、恶心呕吐等原子能放射后遗症的痛苦。同时,父亲将剩余不多的有生之年全部倾注到对这类病症起因的研究中去了。

    后来,昭和二十四年(1949年)五月,父亲病况加重,住进了市民医院,在十二岁的修平和从东京赶来的修平的叔父照看下去世了。

    “修平,这些事全交托给你了。”临终,父亲拉着修平的手,只说了这句话。修平的父亲曾长期经受了原子能放射后遗症的痛苦,现在终于走到了生命的尽头,从中得到了解脱,表情十分安详地追随修平的母亲去了。

    修平当时刚升到五年级,并不知道父亲把什么事交托给自己,神色呆然地听着。眼睁睁地瞧着父亲停止了呼吸,只感到比母亲去世时还要哀伤。

    再一次醒来的时候,东方已经露出了鱼肚白。这白色并不是光线,而是积雪的映照。风雪真大,不去窗边张望也能从声音里判断出来。暴风雪并没有减弱,倒反而比昨天晚上更加猛烈了。从门窗的罅隙中不断刮来的雪花儿,在睡袋上积起薄薄的一层,凛冽的寒气穿透了厚厚的羽绒,直钻全身。秋田瞧着外面那股强烈的风势,才知道不只是低压潮的作用,而是低压潮经过以后,开始刮起了季节风。跟随而来的必定是低温和狂风。哪怕天气好转以后,也常会发生雪崩的危险,所以,现在还是无法动弹。等情况好转,总得两天工夫。最糟的时候,可能会被困三四天。吃的只剩下半顿菜粥了。纵然这虚弱的身体,靠这半顿菜粥能维持两天,但在这冰雪坚滑的岩石上,到处会有雪崩和陷坑,又如何下山?秋田深感情况严重,脸色也发白了。

    “我还不能死,我还有工作没做完。”

    “为群山壮观的雄姿吸引,来攀登这座山峰,占去了我一刻都不能浪费的宝贵时间,而今,性命也难保了。本当要珍惜那剩下的屈指可数的日子,由于疏忽而白白浪费掉了。”这使他心里懊恼万分。

    “我太大意了!”秋田仿佛觉得呼啸的风暴也像是在嘲笑自己。这白色妖魔把自己看作是捕捉到的愚蠢而又可怜的猎获物,关进设下的陷阱里,狰狞地笑着,肆意玩弄,慢慢地来折磨他。必须保持体力,挣扎到获救,此外别无它法。

    “啊,大西在我身边就有办法了!”秋田那绝望的眼光,陡地看到了大西借给的那把登山镐在微微闪着寒光。这把镐是瑞士的名牌货,经过锻打而成的专用工具,它具有与众不同的独特锐角,现在正静静地躺在无人过问的小屋地上。它陪伴着许多登山者去攀登险峰,保护他们,引导他们登上山巅,它和一切艰难险阻苦斗时留下的伤痕,深藏在锋利的刃口里,闪烁着铁灰色的银光,好似在低声而有力地向秋田说:“我不是在这里吗?”不只是登山镐,还有登山用汽油炉、登山服、铁钎、睡袋等在小屋里撒了一地。这些都是大西借给秋田的登山工具,仿佛都在对秋田说出这句话。它们都是随着主人去进行艰难的登山旅行,始终协助主人战斗的侍从和得力的助手。这些工具上浸透了主人的汗水,发散出泥土的气息,也是主人青春活力和向困难作斗争的纪实。

    秋田自己的“侍从们”都留在东京了。而现在这些“侍从们”,跟随自己主人和他的亲密好友一起翻山越岭,恐怕也不会对秋田感到陌生吧。大西的所有“侍从”,现在差不多都到齐了,它们将齐心协力来保护秋田。

    “我不是单独一个人!”而且,大西一定会来的。要依靠这些“侍从”奋力战斗到底。

    “是的,无论多么持久的艰苦奋战,我们都将跟随在您左右!”登山镐在闪烁着银灰色的光辉,又一次对秋田说。

    <small>多难忘的梦境啊,</small>

    <small>蜂巅夕照,登高,</small>

    <small>对未名的座座山峰远眺,</small>

    <small>镐头寒光闪烁的锋刃里,</small>

    <small>镌刻下无声的登山纪要,</small>

    <small>那可是对你燃起生命之火的酬劳?</small>

    <small>梦境寥廓浩渺,</small>

    <small>峰巅沐浴清风,</small>

    <small>共享登高的欣喜雀跃。</small>

    <small>那时,你苦斗后倚身石壁,</small>

    <small>对着更高更险的山峰,</small>

    <small>吹响新的前进号。</small>

    <small>梦境化为现实有多美好,</small>

    <small>那时,在冰雪覆盖的峭壁,</small>

    <small>刻下我们生命进程的路标,</small>

    <small>在直插云霄的峰巅,</small>

    <small>可曾把理想送得更高?</small>

    那时在一个山上的小屋里,秋田和大西爬了一天山,围绕着火堆烤火,在这个十分舒坦的环境里,心中却感到孤寂和怅惘,两人信口吟起了他们自己的诗,起名叫《登山镐之歌》。

    那时,由于青年人多愁善感的心理,心中涌起难以言状的空虚和怅惘,他们对吟诗还很不习惯,只是轻轻地哼着。但在今天面对着严酷的风雪,要是有什么力量能鼓励和支持自己的话,那是对青春的怀念和依恋。

    “大西一定会来的。”那首诗就是最好的证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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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修平:

    祝贺你进入高中。我和你妈妈都不能前来参加你们隆重的开学典礼,你一定会感到很孤独吧?但是,我想你已经能够克服这孤独感,证明你是坚强的。

    我等着这一天,并托和男叔叔把这封信交给你。因为我深信你具备了这样的能力:能作为一个成人来客观地回顾自己的生活,能冷静地考虑你自己的未来。等到你能看懂这封信的真正含意的那一天,其中还含有更深一层的意义,这在下面我还要说。对一个父亲来说,这是多么大的欢愉和慰藉呀。

    你刚懂事的时候,我们在广岛挨了原子弹轰炸,你丧失了母亲。而今,我也撇下你死去了。对此我有许多话要说,但只能徒然引起你的悲痛,不说也罢。

    我将这封遗书留给你的原因和目的是在于,你当时年纪幼小,尚不太懂事,我现在要把当时我们受到爆炸后的情况,详细地告诉你,作为你冷静思考时的一份参考资料,使你今后能更好地活下去。

    你可能知道一些情况,也许在毫无思想准备的情况下,会受到很大的打击。反正,对我所说的话,要挺得住。希望你要正视这现实,勇敢地活下去。

    我的开场白太长了。我受原子弹之害后,开始以为受害者的伤(也包括我自己的症状),和挨普通炸弹一样,不外是烧伤和外伤。但是四五天以后,就逐渐全身疲乏,出现呕吐、腹泻、发烧,甚至皮下出血、毛发掉落以及挨普通炸弹所没有的一些可怕症状。我为了找到病因,开始作全身检查。不久,终于给我搞到了一台显微镜。我抽了你母亲的血化验以后,才发现红血球和白血球都显著减少。这也是在挨原子弹轰炸后随即出现的最普遍的症状。身上无任何外伤的人,也会由于造血功能被破坏而引起鼻腔出血及皮下出血,最后导致死亡。

    当时,我们的医疗组织,能采取的措施,只有进行外科手术和注射樟脑液。可以断定:这种新型炸弹不仅有强大的破坏力,还能破坏人的造血功能。虽然知道了这些,但我们对此束手无策。没有药品,又不知道治疗方法。对鼻腔出血的病人,只能用棉花塞住鼻孔,让其静卧。由于我们在医学上根本无法治疗,尽管揪心般地难受,也只能眼看着垂危的重病人一个个地死去。

    你大约还记得吧,那一年,连日来在广岛上空迷漫着焚烧尸体的黑烟,那就是我们医学界失败的标志。

    但是,要承认我们已经彻底失败,我是决不同意的。我们只不过在第一个回合中被打败了。那天,八月二十日的傍晚,焚烧妻子——对你是妈妈——的遗体的时候,我暗暗发誓,对那飞来的惨祸——彻底毁了我们生活和城市的灾祸,我要报仇雪恨。

    那以后,度过了漫长的困难时期,战斗仍是一无成果。你也许还依稀记得吧,在我们原地踏步的时候,白血病、癌症、瘢痕瘤、白内障等等病魔不断露出了狰狞面目。

    那天,恶魔般的破坏力毁灭了我们的生活和城市,不仅是瞬间的破坏性,在爆炸中心据说射出了二至三万伦<span class="" data-note="原注:放射线的计量单位。"></span>的大量放射能,这是人类从未经历过的灾难。可怕的“死亡的尘埃”遍布全广岛,这种“死亡的尘埃”被人体吸入,就会沉积在骨骼里,危害人的生命。

    爆炸以后得了急症的病人,有时也会奇迹般地一下子复元过来。但起名为“原子病”的这许多病状,仍在人体内<q>?</q>部潜伏着,过了若干年后,从骨髓内部来侵蚀人体。在危急状况中捱过来的、拣了一条命的人,今后还要长期和可怕的放射能引起的各种病魔作艰苦的斗争。

    由于这种医学治疗属于美国军方的机密,我们的研究工作对军事机密有重大的妨碍,所以受到了很大的压力。我们的医疗组织怀着极大的愤慨,面对具有压倒优势的敌人进行了不懈地斗争。现在我提笔给你写信,痛切地感到占优势的敌人、恶劣的研究条件,这一切是压不垮我的。我深信,无论敌人多么强大和占有多大的优势,只要我们长期不懈地进行研究,总会有机会压倒对方的优势。但是,愚蠢的是,我一心扑在这场战斗中,却忘了自己已经是落入敌手的一个可怜的牺牲者。

    我曾经当过敌人的“俘虏”,只是用了大量的急救药品当作“保证金”,才把我的生命“保释”出来。一旦“保证金”用尽,我就成了一个取消保释的可怜的“被告”。尽管如此,我还是拼命地进行战斗。可能是我这种顽固不化的态度(敌人看来是这样的)激怒了它们。我曾经复元过;但最近我的症状似乎又在发作,以至更为恶化了。剧烈的呕吐和贫血使我苦恼万分。白血球又猛烈增加,这是典型的白血病症状。

    我在世上的日子不会太多了。眼下,生命只是依靠化学疗法拖一天算一天。不用多久,就要取消我的“保释期”了。

    修平呵,我真遗憾。对这个以白血病为主要症状的可怕的“原子病”,作为一个医生竟然没法反击,而且还成为一个牺牲者落入敌手,真是撕心裂肝般地遗恨无穷。要是再让我活十年,不,五年也行,一年、一个月也好,可是……

    我虽然被击败了,但并不承认自己是在鲁莽从事,报仇不成,把命也搭上了。总有一天,在我们广岛医务工作者的不屈不挠的努力下,将会把“原子病”这个强大的敌人制服。这是广岛在世的医生的义务。

    修平,你将来会选择什么职业,走怎样的道路,我没有权利强制你。但是,如果你继承我的遗志,也当上医生的话,能继续同夺去你父亲生命的白血病进行斗争,作为父亲,没有比此更为高兴的了。

    尽管我们齐心努力,但对“原子病”的治疗几乎是束手无策的。尤其是对危害性最大的白血病,与癌症一样,无法预防,也没有特效药可以治疗。原来这种疾病是在投原子弹前一百年左右,被人们发现的。那时是属于极少见的疾病,但在原子弹爆炸以后,大量出现了。这深为人们成重视。而治疗的方法,目前唯一只有用化学疗法来延宕垂危的生命。

    关于人们受到原子弹爆炸以后造血机能破坏的机理,我们一无所知。要解开白血病之谜,面前还横着好几道壁垒。一心想要你继承我的遗志,当个医生,也许是一个亲人的自私心理。所以,我决没有强迫你的意思,当你在读这封信——也是父亲的遗书的时候,心里一定会十分沉重吧。

    但我还是要告诉你。或许你也会同我一样成为一个“保释者”。想到这里,真使我不寒而栗。幸好,在原子弹爆炸的当口,你正在坚固的遮挡物后面,甚至没有受什么伤。这以后,我又对你进行了仔细的全身检查,并没有发现什么可疑的症状。但是,这并不能使我坦然释疑。对原爆症是不能等闲视之的,你一定会感到恐怖害怕吧。不过,下面写的更使人颤栗。你别怕,希望你有勇气读下去。

    在原子弹爆炸的一瞬间,释放出三万伦这样大量的放射能(致人死亡的能量只要六百至八百伦就绰绰有余了)。这种放射能侵入人的骨髓,随时都可能伺机捣乱。再看一下白血病的发病率和原子弹爆炸距离之间的关系吧。处在爆炸中心周围二公里内的人,过了一段时期发病的,其中患慢性白血病的人占多数。你曾受到多少程度放射线的侵入,在体内积存多少,这还不知道。但,这可能决定你今后的命运。或许是我做医生的多余的担心,(但愿如此!)或许你已经到了无法阅读这封信的严重程度了。你视在终于还能看到这封信,这是有双重意义的,我非常高兴。

    然而,我既是一个父亲,更是一个医生,从你当时与爆炸中心的距离和情况判断,对你今后生命的期限有多少,是无法很乐观地估计的。你也可能是个“保释者”。由于敌人的作祟,在世上,也是个行色匆匆的过客,逗留时间不会太长,而且大限一到,无法延续片刻的。我写来也感到痛苦万分,也许是过于悲观了。

    面对自己的儿子,我这么个父亲、这么个医师,竟无法给你任何帮助。我虽然力量微薄,但在保释期间,竭尽全力筑起医学上的屏障,让你安居其中。倘若你在这基础上再能筑起更新的屏障,或者能找到更好的护身办法来免遭敌人杀害,我绝不想让你受原子病之苦死去。既然告诉了你这些情况,这以后的一切,全由你自己去考虑吧。但研究白血病这个课题,对一个医学界的新手来说,并不是花毕生心血会取得成功的。选上了这个课题,也许会失去当一个医生能取得成功的机会。

    但是,我的修平呵,我在世之时,还想对你说些心里话。你的一生并不是一般人的一生。你本来就不属于这世上的人,只不过是在短短的一段时间里,允许你在这世上逗留的一个过客。你也没有精力像一般人那样谋取荣誉和利益。这样想就会心平气和了。

    一个父亲要对唯一的儿子说这些话,使我肝肠痛断,但为了不至于使你浪费原本有限的宝贵时间,决心毫无顾忌地把真相全部告诉你。以后的一切就由你自己去选择吧。你也可以不走我所走的道路。不过,作为一个父亲期望你的是,要牢牢记住这样空前的惨剧,在一瞬间毁灭了我们的幸福和所存的一切。更悲惨的是,这还在不断残害我们,直至将来。带来这么残忍的大屠杀和灾祸的却是我们的同类,他们也无法估量到有如此惨烈的后果。为了使这巨大的灾难不再重演,有很多人在不懈地努力,不管这力量是多么微薄,希望你也能加入到这个行列中去。

    我要告诉你的话,你要牢牢记住。如果你准备接过我未竞的事业,一定需要不少的学费。除了白鸟九轩街的房屋地产外,市里还有一些土地,挂在你母亲名下,在郊区还留下一点儿山林地。把这些都卖掉,大概总能维持你的生活费和学费了吧。和男叔叔是我指定他作为你的法定保护人,望你有事和他多商量。

    你接替我的事业后,为了让你多少有点儿参考,我把所有的研究情况都留给你。这是我在原子弹爆炸以后,诊断治疗了大约六千个残存者,总结归纳的资料。由于驻日美军司令部以保护原子弹机密为理由,这些论文都受到压制未能在学术界发表。我相信,这对你的研究一定能助一臂之力。

    夜深了,我头痛欲裂。不久,我在世上逗留的期限大概就要到了。写这封信的时候,你在我身边睡得很安稳。要是在昔日,你妈妈一定也在你的身旁。但,在这茫茫世界里,我们不在你身边。你不要悲伤<cite></cite>,更不要感到孤单。我不想说什么我们的灵魂与你同在之类安慰你的宽心话。反正,前程总是要你自己去闯的。父母只是在一个人生命的起点这段时间里在他一旁,幼年时代自己一个人没法行动,才给于他帮助,指导他迈步。具有行走能力以后,早晚就会放开他,让他独立行走。比起世上的人来,你自己跨步,是稍微早了点儿。你现在已经有了自立的能力。且你也并不是孤单一人。以后你和男叔叔将代替我,来和你一起往前走。也许,现在我已经没有必要对你说这些了。读这封信的时候,你已经完全具有独立生活的能力了。

    做父亲的将会高兴地看到你是怎样独立生活的。

    昭和二十四年四月三十日

    深夜一点十三分

    修平将父亲的信一字一句全都铭记在心。自从父亲去世,修平就被他父亲的弟弟秋田和男接走了。在他接到高中录取通知的这一天,和男叔叔把这封遗书交给了他。信上写着二十四年<span class="" data-note="原注:这里指昭和二十四年,即公元1949年。"></span>四月三十日,正是秋田的父亲去世前一星期左右写的。修平一直不知道父亲还给他留下了一份遗书。父亲把这封信交给秋田和男,请他在修平考进高中这一天启封。和男叔叔遵照父亲的遗愿,在身边保存了五年之久,才把信交给修平。

    这是一个医生竭力抑制着自己的感情,以冷静理智的文笔写的。但字里行间浸透了一个作父亲的泪水。修平读着读着,不由得热泪潸潸,不得不好几次拭去簌簌落下的泪珠。

    父来尽管约束他自己,不想将个人意愿强加在孩子的身上,但作父母的又怕孩子的体内潜伏着病因,考虑到自己死后,也能尽一份力量保护孩子。

    这封遗书,促使修平投考了医科大学。他和那些无拘无束、逍遥快乐的学生不同。他是抱着“为亲人复仇”的心情,立志学医的。在学医的过程中,才认识到父亲留下的研究工作是多么的了不起。父亲尽管患了原子病,在死亡阴影的笼罩下,处于当局逼迫和物质匮乏的条件下,绝望中不停地战斗,还在周身疲乏无力和头痛欲裂的折磨下,竟为六千个患者进行诊断治疗。这在体力上要付出多大的代价呀!

    当初,是美国把原子弹这一巨大怪物从禁锢中释放了出来,但就连他们自己的国家也没有掌握原子病的病理。

    虽然也发觉在受害中患白血病的人相当多,可是在医学理论上也没能找到这两者之间的关系。面对放射病这个称为“看不见的杀人者”,医生们完全是在暗地里摸索。这样,父亲就在这六千受害者的临床观察中,总结出《论广岛原子病患者中的白血病发病率与爆炸中心距离的关系》这一篇重要论文。顶着某种压力和学术界的偏见,有力地论证了原子病中的白血病是由于放射能的关系。骨髓中白血球急骤增加,不断诱发各种病症。父亲在这种情况下,还为病人耗尽了生命。修平由此见到了一个白衣使者的神圣事业。于是,他决心<cite>99lib?</cite>走他父亲未走完的路。

    从东都大学医学系毕业以后,秋田进了日本劳灾协会。为了探索职业病的奥秘,将白血病作为自己一生的研究课题。他并不满足于闭门研究,而是一面为现在的病人治疗,同时开始攀登起陡峭得几乎无法上去的山峰,要攻克与癌症同样无法治愈的绝症——白血病。

    登山的路当然一条也没有,现实生活中的患者就是前进的路标。而且有父亲留下的脚印给他引路。正当他在这茫茫的大山里摸索攀登的时候,一天,父亲为之担心的预言突然应验了。由于持续不退的低热,使秋田有些担心,抽验了自己的血液,竟发现白血球显著增加。他知道自己患了“骨髄性白血病”。并诊断他自己逗留世间的期限为“多则三年半,少则两年”。

    “果然不出父亲所料,在这世上我不过是个行色匆匆的过客。”秋田目光暗淡,心乱如麻,默默地想着。这天,正好是旗野邀他去大丸温泉。

    “倘若我的诊断无误,留给我的时间还有三年,最多再加上六个月左右的时间。真想多活些日子,哪怕再多给我两个月,在父亲的论文基础上,我的一篇关干《放射能后遗症研究》的论文也就可以完成了。”秋田想。

    但是,现在单身一人是无法通过这冰封的岩石突出处下山的。食粮告罄,剩下的只有一针营养剂。单凭它来支撑本就虚弱的身体,能维持到来人救援吗?何况这期问还不知道有多长呢?自己来到这里,只有大西知道,在山脚下也没有作登山登记。他要是不来,其他方面是不可能来救援的。

    “大西,你快来呀!”

    “他一定会来的,一定会来的!”

    秋田尽力不让那吐着微弱火舌的火堆完全熄灭,在睡袋里蜷缩着冻僵的身子,将身子贴近那火势微弱的火堆。

    山上的第二个夜晚又来临了。

    <h3 class="ter h3">6</h3>

    “秋田!喂——秋田!你要坚持下去!”

    远处像有人在呼喊。这声音宛如从一台破旧的电话机里传来似的,时断时续,忽高忽低,突然又很清晰地传进了他的耳膜。

    秋田仿佛身子沉在水底,透过晃动的水层,映入眼帘的外界事物,也都随波摇荡,水波终于渐渐地平静了。透过平静如镜的水层,看到了一双洋溢着温暖明亮的眼睛,又渐渐现出了大西的面孔。

    “大西!”

    “你醒过来了,太好了!”脸色紧张得煞白的大西,这才露出了笑容。

    “你来了呀!”

    “来,先喝这个。”他从暖水壶里倒出了热牛奶,又说:“不能马上吃东西,吃了会吐的。”说着,大西赶紧从口袋里掏出一两片维生素片剂和一些饼干来。看着秋田狼吞虎咽地吃下这些营养丰富的食品,他说:

    “真叫我担心哪!又是这么大的风雪。”

    “天气好转了吗?”

    “哪儿啊,跟着又是一个低气压来临了。”

    从窗口射进温暖的光亮,这是从云缝中透出的一束光柱。由于低气压的出现,打乱了原来西面是高气压、东面是低气压的局面,天气有时有好转的征兆。但用不了多久,只要完全置于低气压圈内,山里又要起大风暴。

    “总算给你爬上来了。”

    “真累死人。你就更不容易啦,现在好了。”

    从大西的表情中可以#出,他也十分劳累,明显地消瘦了。

    现在是下午一点,大西一心为了救我,冒着恶劣的气候和随时可能发生雪崩的危险,从大清早开始登攀这海拔三千米高的山峰。秋田知道,这是件多么艰苦而又危险的事儿啊。

    “你能行动吗?”

    “让我试试看。”

    “稍为用点儿力坚持一下,下山去,这一路上净是绊脚的石块。来,紧紧地抓住我。”

    秋田喝下了热咖啡,吃了点儿饼干,觉得略略恢复了一些元气。时间很紧迫,得赶快离开这儿下山去。大西把秋田背在自己宽厚的背上,站了起来。

    “好,咱们走!”大西仿佛对背上的秋田发命令似的说。

    门一打开,狂风迎面扑来。虽说天气刚有好转,但面前是乱云飞腾,北面高山拥着巨大的云层,八岳山顶庄雾嶂云海之中,从云层中刮来了饱含水份的雨雾。最险的是山顶,笔直往下,十分陡峭,爬行在狂风和冰雪覆盖得严严实实的岩石上,一不留神,就很容易失去平衡,何况身上又背着一百来斤重的秋田。现在真是“同生死,共命运”了,大西只要举手投足间稍有疏忽,那就两人一起完蛋。就像两人用一根绳拴着,在独木桥上行走一般。这就是登山伙伴之间密切的关系。

    “大西,路没走错吧?”背上的秋田忽然对大西说。

    “不,没错儿。从这里朝下面那座修行人住的小屋走去,是最近的路。”

    大西不走来的那条真教寺山脊的山路向南峰下去,而是踅入右侧的山路。修行人的小屋正好在八岳山的主峰中间,和清里遥遥相对。在八岳山最深的山坳里,小屋经常有人。确实,到小屋的路倒不长,但再到山脚下,不像清里那样有铁路。从那儿到有车可乘的地方,必须走一段路,还要穿过原野。

    秋田觉得十分奇怪,可是被大西背着,也无法自己选择,只得任他去走了。但大西却满不在乎地回答了秋田的问题。

    “往清里那头下山,试验所就让你全看见了嘛。”他边谨慎地跨出一步,淡淡地一笑回答说。这笑声和先前看到秋田苏醒过来时的笑声完全不同。这淡淡的一笑,是在救援朋友时也不忘保守试验所机密的精明的笑声。这笑声也告诉人:“友情上负的债”,此时也算两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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