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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剪票口挂着“函馆方向”“旭川方向”两个牌子。一队一队的人群正朝月台拥去。

    其中一趟是南下的列车,另一趟是北上的列车。欲乘坐这两趟列车的旅客们,都穿着质地很厚实的大衣。

    在剪票口的左边,贴着一张列车的发车时刻表,列车进出公告牌,不断预告着各趟列车发车或到达的时刻。有己子看到公告牌的中间位置处,显示着“快车,走方向,十五时二十五分发车”。

    有己子看清楚了之后,再次确认了一下剪票口上面的时钟。现在是三点十分。

    在这里等的话,久坂应该会来的。几点钟来呢?他说两点钟从手稻出发,应该马上就要到了。

    人群的嘈杂声,以及发布列车信息的广播声,回荡在天花板高高的大厅里。

    据说稚内方向开过来的快车,途中在旭川一带遇上大雪,预计晚点一个小时左右。此外,深名线、羽幌线等,这些北部日本海沿岸的各支线,都因为风雪太大,全部暂时停止行驶了。

    在售票大厅与候车室相连接处的布告牌上,张贴着火车误点的通知,一大群人正聚集在那里查询。他们可能都是要北上的旅客吧。有己子背靠墙站着,眼睛不停地在人群中搜寻。她所站的位置,一眼就可以从大厅的人口看到剪票口。只要站在这个位置上,就不用担心会把久坂看漏了。

    隔着大厅厚厚的窗户,看到列车驶进了月台。每节车厢的车顶上和窗台边,都被深深的积雪覆盖着。当列车停下来的时候,从车轮下面喷出来的蒸汽,让整个列车笼罩在了一片朦胧的烟雾之中。

    车上的旅客一拥而出,新的乘客从四面八方蜂拥而至,就像要把刚下车的旅客包围起来似的。站台上售货人员的叫卖声一扫刚才的委靡,突然生动活泼起来。下车的旅客无不穿着厚厚的大衣,领子周围紧紧地掖着围巾。有的人还戴着连耳朵都被捂得严严实实的防寒帽,穿着长筒靴。

    有己子想起了冰天雪地的北国街道。同样都是雪,札幌只算得上是小雪,而再往北方,才真正是寒冷刺骨,把整个街道都掩埋了的大雪。

    现在,久坂就要回到那冰天雪地中去了。

    大厅里的广播,正在预告十五点二十五分开往网走方向的列车经由本站的时间,说该列车从函馆车站始发,大约要晚点二十分钟。

    从南边开来的列车也都晚点了,但与北边过来的车相比,晚点的时间要短得多。

    有己子听清楚广播预告之后,点了点头,然后又环视了一下大厅的四周。

    人潮的涌动依然那么汹涌,但还是没有久坂的身影。对面墙壁上的时钟正指着三点二十分。在剪票口挂“下一趟列车”牌子的地方,已换成了“十五点二十五分,快车,网走方向”的牌子。

    列车要晚点了,这倒是件好事,如果列车准点的话,现在已是准备进站的时间了。久坂到现在都还没有来,是出门晚了呢?还是没有坐到出租车?久坂的动作真慢。难道他事先已知道列车要晚点,从而故意从容不迫、不慌不忙地往车站赶?或许久坂本身就是那种习惯卡正点儿赶车的人吧。

    换了丈夫敬之的话,情况就不同了,他出门时总会留下足够多的时间。在他身上,决不会有耽误乘车之类的现象发生。每次他都会精确计算时间,准时到达车站,提前几分钟上车等待列车发车。

    记得新婚后没过多久,两人到登别去旅行。当时与丈夫约好直接在车站会合,临到要开车了,有己子才匆匆忙忙地赶到车站,当场就被丈夫狠狠地骂了一顿。有己子解释说运气不好,自己坐的那辆出租车途中出了故障,换了一辆出租车才赶过来的。不管有己子如何解释,敬之一概不听。只是一个劲儿地用平时少见的粗暴嗓门嚷嚷道:“你也不为在此苦等的男人设身处地想想!”

    照这种情形,现在的久坂就该受到责备了。虽说先来这里等着的是有己子,但要乘车的人不是有己子,即便是误了火车也没什么。赶不上火车,最着急的应该是久坂。在诊疗室共事的时候,虽说敬之和久坂是同学,但不知为什么,总觉得两人之间的关系不是很好。也许可以从他们对待时间的态度上找到一些原因吧,一个精确,一个散漫。在这种差异中,可以看出,他们完全是截然不同的两种人。

    有己子看了看手表,翘首朝前走了几步。

    专门跑来见人,多么奇怪的事情。有己子心想,最好不要让久坂看出自己是先来这里等待的,而是久坂到了车站之后,自己从后面追上来的。

    仅就见面而言,其实先来后来都一样。但先来等着,自己急不可耐的心情岂不就暴露无遗了?有己子受不了那种潜意识中的压力。最好是不早不晚,在久坂刚好到车站的时候,自己也恰到好处地追了上来,以这种方式与久坂相见,有己子心里就不会不舒服。

    有己子心里是这样希望的,但实际情况却刚好相反。他究竟在干什么呀?

    是自己要来送人的。有己子不但不觉得是自己给自己找的麻烦,反而对晚来的久坂开始抱怨起来。

    有己子又向前迈出一步,探出身来,朝剪票口方向望了望,没有发现久坂的身影。在剪票口处,挂着“网走力向”的布告牌的下面,欲乘坐这趟列车的人们,自觉地捌成了四五列,每列已近五十米。如果不是晚点的话,现在可能已经开始剪票了。

    有己子从柱子的背后来到大厅中央。大厅里人来人往,行色匆匆,不时有行李碰到有己子的和服外套。一剥肩上扛着滑雪板的青年男女,有说有笑地从有己子的身边经过。当有已子侧身让他们过去的时候,突然看到一名男子从小卖部的前面经过,正朝这边走来。

    那男的身材修长,在人群中只露出一个头来。头发随意地分开着,脸色略显苍白。

    没错!是久坂。七年没见,风采依旧,依然那么飘逸,那么超然。

    挡在他前方的一群人走开了,有己子看到了久坂的全身——蓝色的大衣,没戴手套的右手,很随意地提着一个灰色的旅行包。

    这身装束如此简单,以至于根本看不出他是一个刚从冰天雪地的日本最北端的小镇赶来,办完母亲的葬礼之后,又准备返回的人。不知底细的人,还以为他现在只是到附近什么地方去办事呢。

    有己子压抑住想奔跑过去的冲动,经过再次确认之后,这才小心翼翼地朝久坂走去。久坂好像没有注意到有己子,他在大厅的中央停了下来,正朝剪票口方向望去。广播正在通知又有列车进站了。

    有己子来到正注视着前方的久坂身边,打了一声招呼:“久坂。”

    招呼过之后,有己子突然感到,自己似乎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听到过这两个字了。

    “我是诸冈。”

    “你……”久坂瞪大深邃的双眼,吃了一惊。“因为突然想起有件事情要办。”

    “找我?”

    久坂看了看有己子,然后又转过头去看了看剪票口的时钟。现在是三点二十五分。

    “是什么事情?”

    又有一群拿着滑雪板的年轻人从两人的身旁经过,被巨大的旅行背包一推,有己子的上半身轻轻地摇晃了一下。久坂伸出手,轻轻地从背后扶了扶有己子,马上又把手收了回来。为了避开人流,他引导有己子朝柱子的背后走去。墙壁上贴着火车误点的公告,于是他们来到自动售烟机旁边的一个小小的角落,在这个角落里,两个人面对面地站着。

    “火车好像要晚点一会儿。”

    “是吗?”

    “耐才突然给您打电话,实在是对不起。”

    “不,应该是我说对不起才对。”

    有己予似乎是害羞地避开久坂那双茶色的跟腈缎的,微微向上伸视着。

    “您还好妈?”

    “嗯。”

    “我已经是个老太婆了。”

    有己予低下头,眼睛看着地下。久坂闷道:“是什么事?”

    “那个……”

    刚一开口,有已子便四下张望了一下。大厅里的广播还在蛹,人群熙熙攘攘,络绎不绝。在靠近剪票岛的车站大厦的一隅,要想寻求到一片寂静之地,本来就是件很困难的事情,即便如此,有已予的内心还是过于紧张了。为了不被周围的嗓音阉得听不见,有己子的脸挨近了久坂。“我……也是后来才想到的,今天打电话的攀,请您不要对任何人提起。”

    “任何入是指……”

    有己子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之后说: “诊疗室的网搴,我丈夫……”

    晡,久圾好像有点吃惊,下意识地看着有已予。

    “我,我丈夫对我说,你去参加葬礼吧,但没说要我打电话。电话是我自作主张打的。”

    “……”

    “打电话的事,如果被我丈夫知道了,他可能会这个那个的,做一些无端的猜测。”

    “原来是这样。”

    久坂点了点头。但马上念头一转:“你认为我会对你丈夫讲出这事?”

    “不是,我没有这样想。只是我怕万一出现这种情况。我不想因为这件事情而让丈夫不高兴。”

    “所以你就到这里来了?”

    “来见您,就是想为这件事拜托您的。”

    “我懂了。”

    广播又响了起来,剪票口前面排着的几列旅客,开始一个跟着一个地动起来。

    “好像要到时间了……”

    久坂朝剪票口方向看了看,然后换了一只手提着旅行包。

    看着正准备动身的这个男人的肩膀,有己子知道自己又撒了一个谎。

    说自己追到车站来找久坂,是为了避免让丈夫不高兴。这样做既不是为了久坂,也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自己的丈夫。言下之意,自己是很重视自己的丈夫的。不管有己子心里真实的想法是什么,反正从她的话里就听出这个意思。

    事实上,有己子来这里并不是为了自己的丈夫。有己子根本就没有把丈夫的事放在心上。来见久坂,仅仅是因为自己想见到他,除此之外没有别的想法。这几天来,自己一直被这个念头缠绕着,满脑子想的都是这件事,最终的结果就是,自己跑到车站来了。

    “那,我们说好,可不要忘了哦。”

    “当然。”

    久坂再次点了点头,开始慢慢地朝杂沓的人群中走去。有己子跟在久坂的身后,一边走着,一边越发清楚地意识到了一个正在不断地用谎言来粉饰一切的自己。——一个谎言唤起另一个谎言,最后变成一个更大的谎言。有己子很清楚自己在干什么,但现在自己也无意去堵住这股已开了闸的洪流。

    “北方好像在下大雪。”

    “唉。”

    “这趟列车能平安到达终点吗?”

    “可能没问题吧。”

    两人边走边聊,不知不觉已接近等待剪票的队列的最末尾了。有已子必须在这里与久坂告别。如果与久坂一起走到月台,那会显得过于大胆了。既然自己已说了“希望您不要告诉我丈夫”,对方也答复“知道了”,那就没有理由与久坂继续呆在一起了。在这里分手是再自然不过的了。

    有己子自己觉得再这样恋恋不舍地跟在一个男人后面走下去很不合适。当两人来到队列的最末尾的时候,有己子停下了脚步。

    “那……”

    有己<s></s>子刚要开口说话,久坂却像没有听到一样,径直朝前走去。他从队列的后面穿过,继续朝大厅的楼梯方向走。有己子急忙追了上去。

    “喝点茶怎么样?”

    “喝茶?”刹那间,有己子一动不动地站着,注视着还在往前走的久坂的侧影。

    “会赶不上火车的呀。”

    “知道。”

    “不上车了吗?”

    “晚点了,不坐了。”

    这是个什么样的男人啊。不就是为了坐这趟列车,才从手稻匆匆忙忙赶来的吗?难道是心情发生了变化?有己子目瞪口呆地跟在久坂后面。

    大厅的广播再次响起,通知网走方向的快车进站了,但久坂默默地下着楼梯,朝地下一层走去。现在有己子也只能跟着他走了。

    与地上一楼的中央大厅相比,地下餐饮一条街的人就少多了。下了楼梯,在走了五十米左右的地方,久坂进了一家咖啡店。

    在咖啡店的门前,久坂停了下来,等后面的有己子赶上来后,推开了门。玻璃门上赫然写着该店的店名——“洋槐”。

    两人在空荡荡的店堂里找了个位子坐了下来。女服务员马上走过来问道:

    “两位喝点儿什么?”久坂问有己子。

    “我要柠檬茶。”

    久坂告诉服务员说:“柠檬茶和咖啡。”女服务员转身离去,两人重新面对面地坐在了一起。

    久坂一副极其理所当然的表情。他从西装上衣的口袋里摸出香烟,用火柴点燃,深深地吸了一口,然后就像是终于可以放松下来了似的,心情舒畅地把烟吐了出来。进站列车的停车时间即使有四五分钟,现在也该出发了吧。

    有己子现在也是彻底放松了。在车站那种地方说话,完全就是在赶时间。当时就是考虑到时间很紧,所以自己说话很仓促,有些地方甚至词不达意。这也是促使自己去撒那些奇怪的谎言的原因之一。

    不过有己子现在可以放心了。虽说过一会儿两人就要分手,各奔东西,但有己子已经没有那种争分夺秒的紧迫感了。

    “为什么,您不打算赶刚才那趟火车?”

    久坂不会马上就离开自己的,有己子悬在心里的一块石头终于落地了。现在可以坐下来慢慢地追问久坂了。

    “没什么,没什么特别的理由。”

    “晚一点没有关系吗?”

    “是不太好。”

    久坂带着略显困惑的表情,浅浅地一笑。

    “下一趟列车是几点?”

    “今天已经没有了。”

    “没有了?”

    “有夜班车,总之今天之内是到不了的。”

    “那,您现在打算怎么办?”

    久坂没有回答,端起服务员送来的清咖啡,里面什么都不放,就这样一饮而尽。

    有己子一边看着,一边在思忖,久坂为什么突然改变了主意。

    几分钟前,久坂出现在车站的时候,当时他确实是准备上火车的。手里提着旅行包,径直朝剪票口走去。有己子看到了他,向他打招呼。在那时候,久坂仍在留意着时间,并朝剪票口方向张望着,当时他肯定还在想着要回去。

    要说他突然改变想法,那是在这之后,有己子告诉了他自己来这里的理由时才开始的。

    是因为自己提到了丈夫吗?

    有己子想到这里,仰起了脸。这时久坂开口了:“我去打个电话。”

    久坂站起身来,朝门口收银台旁边的那个红色公用电话走去。

    他在说些什么呢?只见他一只手把听筒放在耳边,另一只手在笔记本上写着什么的。很快他放下听筒,对女出纳员说了句什么,便返回到座位上来了。

    “你还有时间吗?”久坂直率地问道。“嗯,有……”

    “我们出去吧。”

    久坂话一说完,立刻站起来,拿起桌子上的发票,快步去收银台结账,然后离开了咖啡店。

    有己子又一次急急忙忙地跟在后面追着。

    突然,火车不坐了,跑到咖啡店里来。打完电话,又立刻离开了咖啡店。有己子实在搞不懂久坂在想些什么。有己子跟在久坂后面,顺着刚才下来的那个楼梯,又回到了一楼。候车室依然拥挤不堪。不过,挂在剪票口的“快车,网走方向”的牌子已经被取了下来。

    久坂连看都不看一眼,直接横穿大厅,朝出口走去。有己子以一步之差紧随在久坂身后,穿梭在人群中。虽说札幌是个人口超过了一百万的大都市,但也难保不会在什么地方碰到熟人,更何况这里还是人流量很大的车站。

    但自己一没有做什么亏心事,二是因为有事相求才跑到车站来的,即使被别人看到了,也没关系,有己子在心里不断地安慰自己。其实,有己子在安慰自己的同时,已经开始感到了愧疚。

    久坂既没有说话,也没有转过头来。从旁边看,久坂像是在自顾自地走着,没有把紧跟在身后的有己子放在心上。但从他的背后,看得出他其实很在乎有己子。当有己子被擦肩而过的人挡了一下的时候,当有己子的脚步停下来的时候,久坂的脚步马上就慢下来。

    出口在售票处的左边。从车站大厦出来的那一瞬问,突如其来的寒风吹打着有己子的脸颊。外面没有下雪,但天空阴沉沉的。有己子慌忙用披肩遮住了自己的脸。

    久坂顶着寒风,站在二十米远的出租车专用站旁。

    “您要去哪里?”

    “你现在不忙,对吧。”

    “唉,没事……”

    有己子又给了久坂一个暖昧的回答。有己子一方面想回家,另一方面又想呆在这里,矛盾的心情交织着在心中。

    等出租车的队列没有十米长。前面的四个人坐进了一辆出租车,后面的出租车接着开了上来。他现在要到哪里<dfn></dfn>去呢?有己子抬头注视着伫立在风中的久坂。久坂的头发很随意地分在两边,迎风摇曳着,脸色略显苍白。眼角的皱纹和深陷的双眸,是八年沧桑的见证,但也显示了一个成熟男人的魅力。

    有己子一片茫然地注视着久坂的侧影。正在这时,又一辆出租车开了过来。

    “请。”

    久坂在一旁催促着,有己子显得有些犹豫不决。但很快便下定决心,一弯腰进了出租车。久坂跟着上了车,把门关上。

    “公园酒店。”

    久坂对驾驶员说。有己子慌忙转过头看了久坂一眼。久坂仍若无其事地看着前方。出租车在站前广场往左一转,停在了红灯前面,等红灯熄灭之后,便沿着站前大道往南驶去。

    现在是下午四点。天空乌云滚滚,一副风雪欲来的样子<dfn>..</dfn>。黄昏将至,街道两旁已是灯火阑珊。

    “您要去公园酒店吗?”

    有己子把双手放在膝盖上,看了看正逐渐被黑暗笼罩的街景后说。

    “刚才打了电话,订了房间。今晚在那里再住一宿。”

    “您不去手稻的妹妹那里?”

    “不去。”

    出租车横穿过北一条大街。在右边一条除过雪的、井然有序的宽阔的街道,正笔直地朝前延伸着,在路的尽头,是白雪自己的连绵群山。

    这个人为什么突然不回去了呢?

    一边看着白雪皑皑的群山,有己子一边又偷偷地看了看久坂侧面的表情。看样子,如果自己开口询问的话,他马上就会给自己一个答复的。但另一方面,如果自己真要去问的话,有己子心里反倒觉得有些恐怖了。

    有己子在想,如果他是为了自己而推迟回家的话,那就太好了。可如果真是那样,有己子又感到有些为难了。久坂从西服的衣袋里取出香烟,点燃了一支。如果有陌生人看到他们,肯定会认为他们是一对很般配的夫妻。此时此刻,两人的内心情感如何姑且不谈,单从外表来看,两人似乎都很平静。

    就像现在这样,与久坂两个人坐在车里,对此情此景,有己子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但这种事是不可能发生的。难道是在梦里见过?还是把想象当成了现实?像现在返样肯定是第一次。

    出租车沿着薄野继续南下。繁华热闹的街区越来越近,大街上的霓虹灯陆陆续续地亮了起来,夜幕就要降临了。也许是因为寒冷的缘故吧,街上的行人步履匆匆。很警林立的大楼不见了,展现在眼前的是一片白色的世界。在炎炎夏日,被繁茂的绿色覆盖着的公园,现在只剩下枯木,变成了一个平凡的雪的原野。旅馆位于公园东边的一角。

    出租车在旅馆的旋转大门前停了下来。两人剐一下车,服务员就从里面跑出来迎接来了。

    “欢迎光临,二位要住宿吗?”

    久坂点了点头,服务员马上身手敏捷地拿过久坂的提导。久坂走迸了旋转门,有己子紧随其后。服务员好像认为两人理所当然是要住在一起的。

    “请在大厅里稍等一下。”

    却被各种绿色的观赏植物包围着。在这个大厅里,与冬天是无缘的。有己子现在已不再怀疑,此时此刻自己正在大厅里等着久坂。从自己离开家,直到两人一起来到这里,一系列意外的事件接踵而至。久坂突然取消火车,预定旅馆房间,而有己子对这一切听之任之,任凭他安排。虽然如此,有己子对这些意外发生的事情,并没有感到有什么特别不可思议的地方。这一系列事后想起来也许会觉得很奇怪的事,现在却被认为是理所当然的。仔细想想,也许有己子<samp></samp>从一开始就在暗暗地期盼着这些事情的发生。与久坂相见,然后在一起度过二人的世界。有己子一直在幻想着、期待着这一天,也许自己的梦想就要变成现实了。

    “让你等久了。”

    有己子回过头一看,久坂正站在身后。大衣已脱掉,右手拿着钥匙。

    “走吧。”

    “啊?……”

    有己子抬头看着久坂。他要去哪里?有己子莫名其妙地跟在久坂的身后。

    电梯在大厅前台的左边。身着浅橘黄色制服的电梯服务员打开了电梯的门,在里面恭候着。

    “七楼。”

    “是,知道了。”

    在电梯服务员的身后,两人肩并肩地站着。二楼、三楼……灯光在移动。有己子一边看着电梯楼层的灯光标志,一边屏住了呼吸。

    现在要到哪里去?必须问个水落石出。久坂到底在想些什么?两个人现在该怎么办?有己子有一肚子的问题想问,可无论哪个问题,有己子都开不了口。有己子害怕自己一开口,那根紧绷在两人之间的紧张之弦马上就会断裂。而站在两人中间的电梯服务员,就像是在勉勉强强地维持着这种平衡。

    很快七楼的灯亮了,门开了。

    “请。”

    电梯服务员点头致意。久坂从电梯出来,有己子紧随其后出了电梯。出了电梯,久坂往右一拐,便沿着走廊一直往前走去。大概在走廊的中部,久坂拿起钥匙开门,从后面追赶上来的有己子默默地站在一旁。

    “716。”

    转当有己子看清房间的号码时,门已打开了。

    久坂先进了房间,走了两三步后,就像是在说“请”一样,久坂转过头来招呼有己子。刹那间有己子感到有些不知所措,但很快便战战兢兢地,一步一步地走进了房间。

    房间的左边有一张床,右边有一个小书桌。对面的窗户拉着花边窗帘,从那里可以看到白雪皑皑的群山和灰色的天空。

    久坂一关上门,就来到呆立在房屋中间的有己子的身边。

    “你……”

    “嗯?”

    当有己子转过头时,久坂的脸已靠在了有己子的眼前。

    “您要干什么?”

    有己子急促地叫了起来,不停地摇着头。久坂双手紧拥着有己子,而有己子极力挣扎着,想从久坂的臂腕中逃走。

    “走开……”

    有己子在久坂的臂腕中挣扎着。但她的反抗也只是义务性的,并没有反抗到底。在下一个瞬间,左右摇晃着的有己子的嘴唇,被久坂的嘴唇堵住了。

    当两人滚烫的嘴唇紧贴在一起的时候,有己子的反抗就像泄了气的皮球,浑身筋骨松软。有己子心里充满矛盾,一方面担心就这样任其发展下去的话,会出事的,但另一方面又想放纵自己,一切都随他去吧。两种感情在有己子的内心深处断断续续地交错着。然而,后一种想法开始变得越来越占上风,越来越强烈。

    刚开始那狂风暴雨般的、令人快要窒息的喘息声,渐渐地开始变得风平浪静,很快便进入到温柔甜蜜的梦乡。

    粗暴就像是进入温柔梦乡之前必不可少的前奏曲。在从花边窗帘透进来的冬日午后暗淡的微光中,有己子闭上双眼,下巴微微地向上抬起,任凭久坂疯狂地吮吸自己的嘴唇。久坂的亲吻是如此强烈而有力,以至于有己子的脸颊都被压得微微有些下陷,眼睫毛不住地颤抖着。

    有己子很快就失去了一切反抗,温顺的身体任凭久坂摆弄,她已被静静地带到了床上。

    “不,不行……”

    有己子再一次不停地摇着头。她缩着脖子,身子往后退。可刚被亲吻过的嘴唇很快又被久坂热烈的亲吻粘住了,只要和久坂的炽热的嘴唇粘在一起,有己子马上就不再拼命抵抗了。

    久坂解开了有己子和服外套的纽扣,紧跟着又把手伸到了和服的腰带上。有己子感到自己的衣服正被脱掉,羞耻心不禁油然而生。

    “不要……”

    有己子把久坂的手拨开,想把领子周围弄整齐。可是久坂的手丝毫没有因此而退缩。

    耳朵露了出来,高高地束在脑后的发型已经散乱开来,穿着整齐的衣服被解得凌乱不堪。有己子害羞得都不敢就这样从床上起来。她浑身发抖,一边为自己的这副模样而害羞,一边又无法从眼前的现实中摆脱出来。她心里拼命地喊着不行不行,可身体的某些地方却又在不知不觉中接受着眼前的一切。

    当腰带被抽走,胸部被裸露出来的时候,七年前的往事又浮现在了脑海里——

    七年前的那一天,自己也是这样被久坂占有的。

    人有时的确是口是心非,有己子嘴里喊着“不要不要”,像是要从久坂身边逃走,但有己子的身体却在慢慢地接受着侵占。此时此刻,虽然彼此之间的处境,两人单独在一起的契机,所有这一切都与七年前不同了,但现实生活中却发生着与七年前完全相同的事情。

    或许在有己子内心深处的某一个角落里,仍在深深地眷恋着,渴望着七年前的那一天。这种念念不忘的眷念源自于有己子的心?身体?或者二者兼而有之?现在的有己子已搞不清楚了。

    和服与腰带挂在床头,长长的腰带与和服的下摆部分拖在了地上。在腰带的前面,扔着和服外套和手提包。现在,盖在有己子身上的只剩下贴身内衣了。在黄昏暗淡的微光里,这是有己子好不容易才守住的最后一道防线。有己子就这样被久坂紧紧地抱在怀里。“不行”、“该回家了”,这些想法已烟消云散。是久坂强行要求的呢?还是自己经不住诱惑?这些事情也已经不需要考虑了。在嘴唇被久坂久久地吮吸着、乳房被久坂紧紧抓住的这个时候,有己子忘记了一切、时间过得很快,但好像又过得很慢。

    仿佛是经历了长途跋涉之后又回来了一样,有己子缓缓地睁开了眼睛。犹如一个胆怯的婴儿,有己子慢慢地,偷偷地四处张望着。眼前是一个男人的胸膛,还有一张脸。是黄昏临近了吗?房间微微发暗,男人的脸庞隐隐约约地浮现在这片微光之中。他在睡梦中吗?只见他闭着眼睛,身体一动也不动。这是久坂的脸。毋庸置疑,刚才热烈亲吻有己子、从有己子的身体里穿过的男人就是他,对此,有己子心里是再清楚不过的了。

    他当然是久坂了,可有己子心里仍感到不解。为什么久坂现在会在这里?为什么自己会与久坂呆在一起?真是不可思议。就像是从睡梦中清醒过来了一样,有己子的大脑开始慢慢地回到现实中来了。有己子开始一点一点地,但却是准确无误地回忆起云雨之前的每件事。

    突然,有己子意识到自己的四肢紧挨着久坂的四肢。

    久坂那微微有些暖意的体温,正通过四肢传遍有己子的全身,就在这个时候,有己子又开始感到了羞涩,她发现自己全身赤裸着。自己拼命抵抗,最后苦苦哀求,拼死保护的贴身衬衣,现在也被脱下来扔在了一边。为什么连这个都脱下来了呢?是久坂脱下来的吗?还是有己子自己脱下来的呢?有己子连这个都搞不清楚了。

    有己子慌忙用毛毯把自己深深地盖住,待情绪稍稍平静了一点之后,才开始慢慢地从床上起来了。当有己子刚撑起上半身的时候,突然听到背后传来一个声音:

    “你要起来了?”

    “不,不要看。”有己子把贴身内衣抱在胸前,蜷曲在那里。

    “请您把眼睛闭上。”

    久坂没有做声。有己子偷偷地转过头去一看,久坂正乖乖地闭着眼睛。趁此空档,有己子从床上抽出身来,双手抱起散落在四周的衣服,仓皇地跑进了浴室。

    ……有己子的裸体出现在浴室正面的镜子里。柔软洁白的肌肤,在男人的爱抚之后,看上去滋润甘美。有己子双手放在脸颊上,以便让脸上的余热冷却下来。在欣赏完自己的肌肤之后,有己子开始穿和服。等一会儿,自己将原路返回,沿着那条短短的一个小时之前、自己历尽艰辛赶来的道路返回。当有己子穿完衣服,返回房间里的时候,久坂已经起床了。他穿好衣服,正准备收拾床铺。“让我来收拾吧。”有己子慌忙跑到床边,推开久坂,动手铺起床单来,“请您坐在那里休息一会儿吧。”

    久坂老老实实地在窗户边的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点燃了一支烟。

    整理好床,有己子就拿起手提包,再次来到浴室,对着镜子开始补妆。手提包里只有粉底和口红,就用这两样东西,很难恢复出门时的样子。

    当有己子再次回到房间里的时候,久坂已经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正看着窗外。外面夜幕已经降临,雪花正纷纷扬扬地下着。房间里十分昏暗,只有床头的台灯亮着。对女人来说,做爱之后最不想让男人看到自己的脸颜。房间的昏暗,正好帮了有己子一个很大的忙。

    “现在几点了?”有己子避开久坂的脸,问道。“才五点。”

    久坂回过头来,在有己子的面前出现了一个又黑又大的影子。

    “我要回去了。”

    有己子把左手放在太阳穴上说道。

    “明天,您就要回去了,是吧。”

    “对,坐早班车回去。”

    “对不起。”

    “什么?”

    “总觉得,是我把您留下的。”

    “不,是我自己想留下来的。”

    两人一边说着,一边面向窗户,并排着站在一起。

    “下次什么时候再来这里……”

    “不知道。”

    就在刚才,双方都曾那么激烈地渴求着对方的身体,现在却形同路人。两人的身体融合在一起的时间是那么的短暂,转瞬即逝。当一切都结束了的时候,马上就你是你,我是我了。对此,有己子与其说是感到悲哀,不如说是感到不可思议。让有己子产生这种想法的是久坂的冷漠,这种冷漠令人寒心。

    “有一个问题,我可以问吗?”

    “可以。”

    久坂笔直地看着窗外,表示首肯。有己子一边看着飘落在夜色中的雪花,一边问道:“您的夫人是?”

    “……”

    “您还没有结婚吗?”

    久坂没有回答,目光漫无目的地巡视在夜空中。

    “为什么……”

    “与你无关。”

    “可是……”

    “我送你下去吧。”

    久坂一转身,先朝门边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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