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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完之后,感慨万千,前辈救国之努力可谓艰苦无比,岂能肆意丑化

    记萨镇冰先生

    冰心——

    萨镇冰先生,永远是我崇拜的对象,从六七岁的时候,我就常常听见父亲说:“中国海军的模范军人,萨镇冰一人而已。”从那时起,我总是注意听受他的一言一行,我所耳闻目见的关于他的一切,无不增加我对他的敬慕。时至今日,虽然有许多儿时敬仰的人物,使我灰心,使我失望,而每一想到他,就保留了我对人类的信心,鼓励了我向上生活的勇气。

    底下所记的关于萨先生的嘉言懿行,大半是从父亲谈话中得来的。——事实的年月,我只约略推算,将来对于他的生平材料搜集得比较完全时,我想再详细的替他写一本传记。——在此感谢我的父亲,他知道往青年人脑里灌注的,应当是哪一种的印象。

    海军上将萨镇冰先生,大名是鼎铭,福建闽侯人,一八六零年(?)生,十二岁入福建马尾船政学校,作第二班学生,十七八岁出洋,入英国格林海军大学(Green-WichCollege),回国后在天津管轮学堂任正教习。那时父亲是天津水师学堂驾驶班的学生,自此和他相识。

    在管轮学堂时候,他的卧室里用的是特制的一张又仄又小的木床,和船上的床铺相似,他的理由是“军人是不能贪图安逸的,在岸上也因和在海上一样。”他授课最认真,对于功课好的学生,常以私物奖赏,如时表之类,有的时候,小的贵重点的物品用完了,连自己屋里的藤椅也搬了去。课外常常教学生用锹铲在操场上挖筑炮台。那是管轮学堂在南边,水师学堂在北边,当中隔个操场。学堂总办吴仲翔住在水师学堂。吴总办是个文人,不大喜欢学生做“粗事”。所以在学生们踊跃动手,锹铲齐下的时候,萨先生总在操场边替他们巡风,以备吴总办的突来视察。

    父亲和萨先生相熟,是从同在“海圻”军舰服务时起(一九零零年左右),那是他是海军副统领,兼“海圻”船主,父亲是副船主。

    庚子之变,海军正统领叶祖珪,驻海容舰,被困与大沽口。鱼雷艇海龙海犀海青海华四艘,已被联军所掳。那是北洋舰队中的海圻、海琛、海筹、海天等舰,都泊山东庙岛,山东巡抚袁世凯,移书请各舰驶入长江,以避敌锋,于是各船纷纷南下,只海圻坚泊不动。在山东义和团杀害侨民的时候,萨先生请蓬莱一带的教士侨民悉数下船,殷勤招待,乱事过后,方送上岸。那是正有美国大巡洋舰阿利干号(Oregan)在庙岛附近触礁,海圻又驶往救护,美国国会闻讯,立即驰函道谢,阿利干舰长申谢之余,也恳劝萨先生南下,于是海圻才开入江阴。

    在他舰离开,海圻孤泊的时候,军心很摇动,很多士兵称上岸就医,乘间逃走,最后是群情惶遽,聚众请愿,要南下避敌。舱面上万声嘈杂,不可制止,在父亲竭力向大家劝说的时候,萨先生忽然拿把军刀,从舱里走出,喝说着:“有再说要南下的,就杀却!”他素来慈蔼,忽发威怒,大家无不失色惊散,海圻卒以泊定,事后有一天萨先生悄然的递给父亲一张签纸,是他家人在不得海圻消息时,在福州吕祖庙里求的,上面写着:“有剑开神路。无妖敢犯邪。君子道长。小人道消。”两人大笑不止。

    萨先生所在的兵舰上,纪律清洁,总是全军之冠。他常常捐款修理公物,常笑对父亲说:“人家做船主,都打金镯子送太太戴,我的金镯子是戴在我的船上。”有一次船上练习打靶,枪炮副不慎,将一尊边炮的炮膛,划伤一痕。(开空炮时空弹中也装水,以补足火yao的分量,弹后的铁孔,应用铁塞的,炮手误用木塞,以至施放时炮弹爆裂,碎弹划破炮膛而出。)炮值两万余元,萨先生自己捐出月饷,分期赔偿。后来事闻于叶祖珪,又传于直隶总督袁世凯,袁立即寄款代偿,所以如今海圻船上有一尊船边炮是袁世凯购换的。

    他在船上,特别是在练船上,如威远康济通济等舰常常教学生荡舢板,泅水,打靶,以此为日课,也以此为娱乐。驾驶时也专用学生,不请船户。(那时别的船上,都有船户领港,闽语所谓之“曲蹄”,即以船为家的疍民。)叶统领常常皱眉说:“鼎铭太肯冒险了,专爱用些年青人!”而海上的数十年,他所在的军舰,从来没有失事过。

    他又爱才如命,对于官员士兵的体恤爱护,无微不至。上岸公出,有风时舢板上就使帆,以省兵力。上岸拜会,也不带船上仆役,必要时就向岸上的朋友借用。历任要职数十年,如海军副大臣,海军总长,福建省长等,也不曾用过一个亲戚。亲戚远道来投,必酌给川资,或作买卖的本钱,劝他们回去,说:“你们没有受过海上训练,不能占海军人员的位置。”如今在刘公岛有个东海春铺子,就是他的亲戚某君开的,专卖烟酒汽水之类,作海军人的生意——只有他的妻舅陈君,曾作过通济练船的文案,因为文案本用的是文人的缘故。

    萨先生和他的太太陈夫人,伉俪甚笃。有一次他在烟台卧病,陈夫人从威海卫赶来视疾,被他辞了回去,人都说他不近人情。而自他三十六岁,夫人去世后,就将子女寄养岳家,鳏居终身。人问他为何不续弦,他说:“天下若再有一个女子,和我太太一样的我就娶。”——(按萨公子即今铁道部司长萨福钧先生,女公子适陈氏。)

    他的个人生活,尤其清简,洋服从来没有上过身,也从未穿过皮棉衣服,平常总是布鞋布袜,呢袍呢马褂。自奉极薄,一生没有做过寿,也不受人的礼。没有一切的嗜好,打牌是千载难逢的事,万不得已坐下时,输赢也都用铜子。

    他住屋子,总是租那很破敝的,自己替房东来修理,栽花草,铺双重砖地,开门辟户。屋中陈设也极简单,环堵萧然。他做海军副大臣时,在北平西城曾买了一所小房,南下后就把这所小房送给了一位同学。在福建省长任内,住前清总督衙门,地方极大,他只留下几间办公室,其余的连箭道一并拆掉,通成一条大街,至今人称肃威路,因为他是肃威将军。

    “肃威”两字,不足为萨先生的考语,他实是一个极风趣极洒脱的人。生平喜欢小宴会,三五个朋友吃便饭,他最高兴。所以遇有任何团体公请他,他总是零碎的还礼,他说:“客人太多时,主人不容易应酬得周到,不如小宴会,倒能宾主尽欢。”请客时一切肴馔,总是自己检点,务要整齐清洁,也喜欢宴请西国朋友,屋中陈设虽然简单,却常常改换式样。自己的一切用物文玩,知道别人喜欢,立刻就送了人,送礼的时候,也是自己登门去送,从来不用仆役。

    他写信极其详细周到,月日地址,每信都有,字迹秀楷,也喜作诗,与父亲常有唱和之作。他平常主张海军学校不请汉文教员,理由是文人颓放,不可使青年军人,沾染上腐败的习气。他说:“我从十二岁就入军校,可是汉文也够用的,文字贵在自修,不在乎学作八股式的无性灵的文章。”我还能背诵他的一首在平汉车上作的七绝,是:“晓发襄江尚未寒,夜过荣泽觉衣单,黄河桥上轻车渡,月照中流好共看。”我觉得末两句真是充分的表现了他那清洁超绝的人格!

    我有二十多年没有看见他了,至今记忆中还有几件不能磨灭的事:我五六岁时候,他到烟台视察,住海军练营,一天下午父亲请他来家吃晚饭,约定是七时,到六时五十五分,父亲便带我到门口去等,说:“萨军门是谨守时刻的,他常是早几分钟到主人门口,到时候才进来,我们不可使他久候。”我们走了出去,果然看见他穿着青呢袍,笑容满面的站在门口。

    他又非常的温恭周到,有一次到我们家里来谈公事,里面端出点心来,是母亲自己做的,父亲无意中告诉了他。谈完公事,走到门口,又回来殷勤的说:“请你谢谢你的太太,今天的点心真是好吃。”

    父亲的客厅里,字画向来很少,因为他不是鉴赏家,相片也很少,因为他的朋友不多。而南下北上搬了几次家,客厅总挂有萨先生的相片,和他写赠的一幅对联,是:“穷达尽为身外事,升沉不改故人情。”

    听说他老人家现在福州居住,卖字作公益事业。灾区的放赈,总是他的事,因为在闽省赤区中,别人走不过的,只有他能通行无阻。在福州下渡,他用海军界的捐款,办了一个模范村,村民爱他如父母,为他建了一亭,逢时过节,都来拜访,腊八节,大家也给他熬些腊八粥,送到家去。

    此外还有很多从朋友处听来的关于萨先生的事,都是极可珍贵的材料。夜深人倦,恕我不再记述了,横竖我是想写他的传记的,许多事不妨留在后来写。在此我只要说我的感想:前些日子看到行政院“澄清贪污”的命令,使我矍然的觉出今日的贪污官吏之多,擅用公物,虽贤者不免,因为这已是微之又微的常事了!最使我失望的是我们的朋友中间,与公家发生关系者,也有的以占公家的便宜为能事,互相标榜夸说,这种风气已经养成,我们凋敝绝顶的邦家,更何堪这大小零碎的剥削!

    我不愿提出我所耳闻目见的无数种种的贪污事实,我只愿高捧出一个清廉高峻的人格,使我们那些与贪污奋斗的朋友们,抬头望时,不生寂寞之感……

    在此我敬谨遥祝他老人家长寿安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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