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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韦小宝在天地会的所作所为,康熙无不备知底细,连得天地会中的暗语切口,也能背诵如流,但韦小宝偷盗《四十二章经》,在神龙教任白龙使等情,康熙却全然不知。韦小宝仔细想来,定是天地会中出了奸细,且这人必是自己十分亲密之人。但青木堂这些老朋友个个赤胆忠心,义气深重,决计不会去做奸细,出卖朋友。因此他心中虽然一直存了老大一个疑团,却没半点端倪可寻,只觉此事十分古怪、难以索解而已。

    此刻风际中这么一说,韦小宝蓦地省悟,心道:“我真该死,怎么会想不到此人身上。那日小皇帝要我炮轰伯爵府,天地会众人之中,就只他一个不在府里。这事早已明白不过,在伯爵府里的,决不会是奸细,否则大炮轰去,有谁逃得性命?只因他事先已经得悉,因此先行避开。唉,我真是大傻瓜一个,他此刻倘若不说,我还是蒙在鼓里。”

    风际中沉默寡言,模样老实之极,武功虽高,举止却和一个呆头木脑的乡巴佬一般。韦小宝偶尔猜测这奸细是谁,只想到口齿灵便、市侩一般的钱老本;举止轻捷、精明乖巧的徐天川;办事周到、能干练达的高彦超;脾气暴躁、好酒贪杯的玄贞道人,连对见多识广、豪爽慷慨的樊纲,以及近年来衰老体弱的李力世、说话尖酸刻薄的祁清彪,也都曾猜疑过,就是对这个半点不像奸细的风际中,从来不曾有过丝毫疑心。

    突然又想:“那时候双儿也不在伯爵府,难道她……她也是奸细,也对我不住吗?”想到此节,不由得心中一酸,但随即明白:“双儿是风际中故意带出去的。他知道这个丫头是我的命根子,倘若轰死了她,此后事情拆穿,我定会恨他一世。他不过是皇上所派的一个奸细,暗中通报些消息而已,天地会一灭,皇上便用他不着。我如在皇上面前跟他为难,他就抵挡不住,因此不敢当真得罪了我。”

    这些推想说来话长,但在当时韦小宝心中,只灵机一闪之间,便即明白,说道:“风大哥,多谢你把双儿带出伯爵府,免得大炮轰死了她。”

    风际中“啊”的一声,登时脸色大变,退后两步,手按刀柄,道:“你……你……”韦小宝笑道:“你我心照不宣,皇上早就什么都跟我说了。”风际中知皇帝对他甚是宠爱,此言自必不假,问道:“那你为什么不遵圣旨?”这句话一问,便是一切直承其事。

    韦小宝微笑道:“风大哥,那你何必明知故问?这叫做忠义不能两全。皇上待我,那是没得说的了,果真是皇恩浩荡,可是师父待我也不错啊。现下师父已经死了,我还有什么顾虑的。就不知皇上肯不肯赦我的死罪。”

    风际中道:“眼下便有个将功赎罪的良机,刚才我说皇上决意要拔去三枚眼中钉,除了吴三桂、陈近南之外,第三个便是盘踞台湾的郑经。咱们把郑经的儿子拿了,解去北京,说不定便可逼得郑经归降。皇上这一欢喜,韦都统,你便有天大的死罪,皇上也都赦免了。”他对韦小宝既不再隐瞒,口中也便改了称呼,叫他为“韦都统”,对总舵主也直斥其名。

    韦小宝心下恼怒:“你这没义气的奸贼,居然叫我师父名字。”但想到能和康熙言归于好,却也当真开心,做不做官,那也罢了,时时能和小皇帝谈谈讲讲,实有无穷乐趣。

    风际中又道:“韦都统,咱们回到北京,仍不可揭穿了。天地会那些人得知陈近南死了,多半会推你做总舵主。你义气深重,甘心抛却荣华富贵,伯爵不做,都统不做,只为了要救天地会众朋友的性命,这当儿早已传遍天下。这些时候来,江湖上沸沸扬扬,说的都是这件事,哪一个不佩服韦都统义薄云天、英雄豪气?”

    韦小宝大是得意,问道:“大家当真这么说?你这可不是骗人?”风际中道:“不,不……卑职决计不敢欺骗都统大人。”韦小宝心想:“他自称卑职,不知做的是什么官?”虽然好奇,却不敢问,一问便露出了马脚,“皇上早就什么都跟我说了”这话就不对,转念又想:“却不妨问他升了什么官。”微笑道:“你立了这场大功,皇上一定升了你的官,现下是什么官儿了?”风际中道:“皇上恩典,赏了卑职当都司。”

    韦小宝心想:“原来是个芝麻绿豆小武官,跟老子可差着他妈的十七廿八级。”清朝官制,伯爵是超品大官,骁骑营都统是从一品。汉人绿营武官最高的提督是从一品,总兵正二品,此下是副将、参将、游击,才轮到都司。但瞧风际中的模样,脸上虽仍是一副老实之极的神气,眼光中已忍不住露出得意之色,便拱手笑道:“恭喜,恭喜。这是皇上亲手提拔的,与众不同。”

    风际中请了一个安,道:“今后还仗大人藏书网多多栽培。”韦小宝笑道:“咱们是自己人,那有什么说的?给皇上办事,你本事大过我啊。”风际中道:“卑职哪及大人的万一?回大人:皇上吩咐卑职,倘若见到大人,无论如何要大人回京。卑职听皇上的口气,对大人着实看重,可说是十分想念。这番立了大功,将台湾郑逆的儿子逮去北京,皇上一欢喜,定然又会升大人的官。”

    韦小宝嗯了一声,道:“那你是该升游击了。”风际中道:“卑职只求给皇上出力,皇上见到大人,心里欢喜,咱们做奴才的也欢喜得紧了。升不升官,那是皇上的恩典。”

    韦小宝心想:“我一直当你是老实人,原来这么会打官腔。”

    风际中又道:“大人当上了天地会总舵主,将十八省各堂香主、各处重要头目通统调在一起,说是为陈近南开丧,那时候一网打尽,叫这些图谋不轨、大逆不道的反贼一个都逃不了。这场大功劳,可比当日炮轰伯爵府更大上十倍了。大人你想,当日你如遵旨杀了陈近南、李力世这一干人,天地会的反贼各省都有,杀了一个总舵主,又会立一个总舵主,总是杀不干净。只有大人自己当了总舵主,那才能斩草除根,永远绝了皇上的心腹大患。”

    这一番言语,只听得韦小宝背上出了一阵冷汗,暗想:“这条毒计果然厉害之极,料想你自己也未必想得出,十九是小皇帝的计策。我回去北京,小皇帝多半会赦免我的大罪,可是定要我去扑灭天地会。这一次他定有对付我的妙法,再也逃不出他手掌心了。”越想越寒心:“小皇帝要我投降,要打我屁股,那都不打紧,但逼我去做天地会总舵主,将所有兄弟一古脑儿杀了,这件事可万万干不得。这件事一做,普天下好汉个个操我的十八代祖宗,死了之后也见不得师父。这里的大妞儿、小妞儿们,都要打从心底里瞧我不起。韦小宝良心虽然不多,总还有这么一丁点儿。”

    他向风际中瞧了一眼,口中“哦哦”连声,心想:“我如不答应,他立时便跟我翻脸。动起手来,我们这许多人打他一个,未必便输了。只是这厮武功挺高,我这些大妞儿、小妞儿要是给他杀了一两个,那可乖乖不得了。咱们不妨再来玩一下‘含沙射影’。”沉吟道:“去见皇上,我确也很高兴,只不过……只不过要杀了天地会这许多兄弟,未免太也不讲义气,不够朋友,可得好好商量商量。”

    风际中道:“大人说得是。可是常言道得好: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

    韦小宝道:“对,对!无毒不丈夫……咦,啊哟,怎么郑克塽这小子逃走了?”

    风际中吃了一惊,回头去瞧。韦小宝胸口对准了他,伸手正要去按毒针的机括,却见双儿抢上前来,叫道:“相公,什么事?”

    原来她见二人说之不休,一直关心,早在慢慢走近,忽听得韦小宝惊呼“啊哟”,当即纵身而前。韦小宝这“含沙射影”一射出,风际中固然打中,却也势须波及双儿,这时手指虽已碰到了机括,可就不敢按下去。

    风际中一转头间,见郑克塽和冯锡范兀自站在岸边,并无动静,立知不妙,身子一矮,反手已抓住了双儿,将她挡在自己身前。以双儿的武功,风际中本来未必一抓便中,只是突然出手,双儿全无提防,当下给他抓中了手腕脉门,上身酸麻,登时动弹不得。风际中沉声道:“韦大人,请你举起手来。”

    偷袭的良机既失,双儿又遭制住,韦小宝登落下风,便笑嘻嘻地道:“风大哥,你开什么玩笑?”

    风际中道:“韦大人这门无影无踪的暗器太过厉害,卑职很害怕,请你举起双手,否则卑职只好得罪了。”说着推双儿向前,自己躲在她身后,叫韦小宝发不得暗器。

    苏荃、方怡、阿珂、曾柔等见这边起了变故,纷纷奔来。风际中心想:“这小子心爱这小丫头,不敢动手,那些女人却不会爱惜她的性命。她们只爱惜这小子。”左手从腰间拔出钢刀,手臂一长,刀尖指在韦小宝的喉头,喝道:“大家不许过来!”

    苏荃等见韦小宝身处险境,当即停步,人人都又焦急,又奇怪,这风际中明明是韦小宝的朋友,刚才还并肩抗敌,怎么一转眼间,一言不合,便动起手来?料想定是韦小宝要放郑克塽,风际中却要杀了他为陈近南报仇。

    刀尖抵喉,韦小宝微微向后一仰,风际中刀尖跟着前进,喝道:“韦大人,请你别动,钢刀不生眼睛,得罪莫怪,还是举起手来吧。”韦小宝无奈,双手慢慢举起,笑道:“风大哥,你想升大官、发大财,还是对我客气一点儿好。”

    风际中道:“升官发财固然要紧,第一步还得保全性命。”突然身子微侧,抢到韦小宝身后,伸手从他靴筒中拔出匕首,指住他后心,说道:“韦大人,你这把匕首锋利得很,卑职曾见你使过几次。”

    韦小宝只有苦笑,但觉背心上微痛,知匕首剑尖已刺破了外衣,虽身穿护身宝衣,却挡不住这柄宝剑。风际中喝道:“你们大家都转过身去,抛下兵刃。”

    苏荃等见此情势,只得依言转身,抛下兵器。风际中见尚有六名天地会兄弟站在一旁,向着他们叫道:“大家都过来,我有话说。”那六人不明所以,走了过来。

    风际中右肘一抬,啪的一声,手肘肘尖撞正韦小宝背心“大椎穴”,左手钢刀挥出,嚓嚓、啊啊、啪啪、唉唷几下声响,六名天地会兄弟已尽数中刀毙命。他在顷刻间连砍六人,每一刀分别砍中了一人要害。出刀之快,砍杀之狠,实是罕见。苏荃等听得惨呼之声,一齐回身,见六人尸横就地,或头、或颈、或胸、或背、或腰、或胁,伤口中都鲜血泉涌,众女无不惊呼失声,脸无人色。

    原来风际中眼见已然破面,动起手来,自己只孤身一人,因此上抢先杀了这六名天地会兄弟,一来立威镇慑,好叫韦小宝及众女不敢反抗;二来也少了六个敌人。这么一来,对方人数虽多,却只剩下一个少年,七个女子。他左手长刀回过,又架在韦小宝颈中,说道:“韦大人,咱们下船吧。”他想只须将韦小宝和郑克塽二人擒去呈献皇上,便是立了奇功。这七个女人还是留在岛上,以免到得船中多生他患,自己手下留情,不杀七女,那也是预留地步,免得和韦小宝结怨太深。皇上日后对这少年如何处置,那是谁也猜想不到的。

    众女见韦小宝受他挟制,都心惊胆战,不知如何是好。建宁公主大声怒骂:“你是什么东西,胆敢如此无礼?快快抛下刀子!”风际中哼了一声,并不理会。他曾随同韦小宝护送她去云南就婚,识得公主,不敢出言顶撞。

    公主见他不睬,更是大怒,世上除了太后、皇帝、韦小宝、苏荃四人之外,她是谁也不放在眼内,俯身拾起地下一柄单刀,纵身而前,向风际中当头劈落。

    风际中侧身避过。公主呼呼呼连劈三刀,风际中左右避让。倘若换作别个女子,他早已飞腿将她踢倒。但提刀来砍的是皇帝御妹、金枝玉叶的公主,他心中所想的只是立功升官、报效皇家,如何敢得罪了公主?当下便只闪避。公主骂道:“你这臭王八蛋奴才,站着不许动!我要砍你的脑袋,怎么你这臭头转来转去,老让我砍不中?我跟皇帝哥哥去说,把你千刀万剐!”风际中大吃一惊,心想这女人说得出,做得到,她跟皇帝是兄妹之亲,自己只是个芝麻绿豆小武官,怎斗得过公主?可是要听她吩咐,将自己的臭头稳摆不动,让她公主殿下万金之体的贵手提刀来砍,似乎总有些难以奉命。

    公主口中乱骂,钢刀左一刀、右一刀地不住砍削。风际中身子微侧略斜,轻轻易易地就避过了,虽每一刀相差不过数寸,却始终砍他不着。公主焦躁起来,横过钢刀,拦腰挥去。风际中叫道:“小心!”纵身跃起,眼见她这一刀收势不住,砍向韦小宝肩头,他身在半空,左脚踹出,将韦小宝踹倒在地,同时借势跃出丈余。

    双儿向前一扑,将韦小宝抱起,飞步奔开。

    风际中大惊,提刀赶来。双儿武功了得,毕竟力弱,她比韦小宝还矮了半个头,横抱着他只奔出数丈,风际中已然追近。韦小宝背心穴道受封,四肢不听使唤,只道:“放下我,让我放暗器。”可是风际中来得好快,双儿要将韦小宝放下,让他发射“含沙射影”暗器,其势已然不及,危急之中,奋力将他身子抛了出去。

    风际中大喜,抢过去伸手欲接,忽听得背后嗒的一声轻响,似是火刀、火石相撞,跟着砰的一声巨响,他身子飞了起来,摔倒在地,扭曲了几下,就此不动了。

    韦小宝摔倒在沙滩上,幸没受伤,一时挣扎着爬不起身,但见双儿身前一团烟雾,手里握着一根短铳火枪,正是当年吴六奇和她结义为兄妹之时送给她的礼物。那是罗刹国的精制火器,实是厉害无比。风际中虽然武功卓绝,这血肉之躯却也经受不起。

    双儿自己也吓得呆了,这火枪一轰,只震得她手臂酸麻,手一抖,短枪落地。

    韦小宝惟恐风际中还没死,抢上几步,胸口对准了他,按动腰间机括,一丛钢针射将出去,尽数钉在他身上。但风际中毫不动弹,火枪一轰,早死得透了。

    众女齐声欢呼,拥将过来。七个女人再加上一个韦小宝,当真是七张八嘴,不折不扣,你一言,我一语,纷纷询问原由。韦小宝简略说了。

    双儿和风际中相处甚久,一路上他诚厚质朴,对待自己礼数周到,实是个极本份的老好人,哪知城府如此之深,越想越是害怕。她转身拾起短枪,突然之间,明白了当年吴六奇与自己义结兄妹的深意:这位武林奇人盼望韦小宝日后娶自己为妻,不过自己乃是丫鬟,身份不配,做了天地会红旗香主的义妹之后,便大可嫁得天地会青木堂香主了。她念及这位义兄的好意,又见人亡枪在,不禁掉下泪来。

    韦小宝转过身来,只见郑克塽等四人正走向海边,要上小艇,心想:“就这么让他杀了师父,太太平平地离去,未免太便宜了。”当下手持匕首追上,叫道:“且慢!”郑克塽停步回头,面如土色,说道:“韦……韦香主,你已答允放我……放我们走了。”韦小宝冷笑道:“我答允不杀你,可是没答允不砍下你一条腿。”冯锡范大怒,待要发作,但只手一提,便全身酸软,再也使不出半分力道。这时郑克塽已然心胆俱裂,双膝一软,跪倒在地,说道:“韦……韦香主,你砍了我一条腿,我……我定然活不成的了。”

    韦小宝摇头道:“活得成的。你欠了我一百万两银子,说是用阿珂来抵押。但她跟我拜过天地,是我明媒正娶的老婆,肚里又有了我的孩子,自愿跟我。你怎能用我的老婆来向我抵押?天下有没这个道理?”

    这时苏荃、方怡、曾柔、公主等都已站在韦小宝身旁,齐声笑道:“岂有此理!”

    郑克塽脑中早已一片混乱,但也觉此理欠通,说道:“那……那怎么办?”韦小宝道:“我砍下你一条手臂、一条大腿作抵。你将来还了我一百万两银子,我把你的断臂、断腿还你。”郑克塽道:“刚才你答允阿珂卖断给你,一万两……一万两银子的欠账已一笔勾销。”

    韦小宝大大摇头,说道:“不成,刚才我糊里糊涂,上了你大当。阿珂是我老婆,你怎能将我老婆卖给我自己?好!我将你的母亲卖给你,作价一百万两,又将你的父亲卖给你,作价一百万两,再将你的奶奶卖给你,作价一百万两,还将你的外婆卖给你,作价一百万两……”郑克塽道:“我外婆已经死了。”韦小宝道:“死人也卖。我将你外婆的尸首卖给你,死人打八折,作价八十万两,棺材奉送,不另收费。”

    郑克塽听他越说越多,心想连死人也卖,自己的高祖、曾祖、高祖奶奶、曾祖奶奶一个个都卖过来,那还了得,就算死人打八折,甚至七折六折,那也吃不消,这时不敢说不买,只得哀求:“我……我实在买不起了。”韦小宝道:“好啊。你买不起了,就饶了你。可是已经买了的,却不能退货。你欠我三百八十万两银子,怎么归还?”

    公主笑道:“是啊,三百八十万两银子,快快还来。”

    郑克塽哭丧着脸道:“我身边一千两银子也没有,哪里拿得出三百八十万两?”韦小宝道:“也罢!没有银子,准你退货。你快快将你的父亲、母亲、奶奶、死外婆,一起交还给我。少一根头发也不行。”郑克塽料想这样胡缠下去,终究不是了局,眼望阿珂,只盼她来说个情,可是她偏偏站得远远的,背转了身,决意置身事外。他心中大急,瞧韦小宝这般情势,定是要砍去自己一手一足,不由得连连磕头,说道:“韦香主,我……我害了陈军师,确是罪该万死,只求你宽宏大量,饶了小人一命。就算是我欠了你老人家三百八十万两银子,我……我一定设法归还。”

    韦小宝见折磨得他如此狼狈,愤恨稍泄,说道:“那么你写下一张欠据来。”

    郑克塽大喜,忙道:“是,是。”转身向卫士道:“拿纸笔来。”可是在这荒岛之上,哪里有什么纸笔?那卫士倒也机灵,当即撕下自己长衫下摆,说道:“那边死人很多,咱们蘸些血来写便是。”说着便要去拖风际中的尸首。韦小宝左手一伸,抓住了郑克塽右腕,白光一闪,挥匕首割下了他右手食指的一节。郑克塽大声惨叫。韦小宝道:“用你指上的血来写。”

    郑克塽痛得全身发抖,一时手足无措。韦小宝道:“你慢慢写吧,要是血干了不够用,我再割你第二根手指。”郑克塽忙道:“是,是!”哪里还敢迟延,咬牙忍痛,将断了半截的食指在衣裾上写道:“欠银三百八十万两正。郑克塽押。”写了这十三个字,痛得几欲晕去。

    韦小宝冷笑道:“亏你堂堂的王府公子,平时练字不用功,写一张欠据,几个字歪歪斜斜,全是败笔,没一个胜笔。”接过衣裾,交给双儿,道:“你收下了。瞧瞧银码没短写了吧?这人奸诈狡猾,别少写了几两。”

    双儿笑道:“三百八十万两银子,倒没少了。”说着将血书欠据收入怀中。

    韦小宝哈哈大笑,对郑克塽下颏一脚踢去,喝道:“滚你死外婆的吧!”郑克塽一个筋头滚了出去。卫士抢上扶起,包了他手指伤口。两名卫士分别负起郑克塽和冯锡范,上了一艘小艇,向海中划去。韦小宝笑声不绝,忽然想起师父惨死,忍不住又放声大哭。

    郑克塽待小艇划出数十丈,这才惊魂略定,说道:“咱们去抢了大船开走,料得这群天杀的狗男女追赶不上。”可是驶近大船,却见船上无舵,一应船具全无。冯锡范恨恨地道:“这批狗男女收起来了。”眼见大海茫茫,波浪汹涌,小艇中无粮无水,怎能远航?郑克塽道:“咱们回去再求求那小贼,向他借船,最多又再写三百八十万两欠据。”冯锡范道:“他们也只一艘船,怎能借给咱们?我宁可葬身鱼腹,也不愿再去向这小贼哀求了。”

    郑克塽听他说得斩截,不敢违拗,只得叹了口气,吩咐三名卫士将小艇往大海中划去。

    韦小宝等望着郑克塽的小艇划向大船,发现大船航行不得,这才划船远去,都忍不住好笑。苏荃见韦小宝又哭又笑,总是难泯丧师之痛,要说些笑话引他高兴,便道:“这郑家二公子奸诈之极,明明是想抢咱们的大船。小宝,你这三百八十万两银子的账,我瞧他非赖不可。”韦小宝道:“料来这家伙是不会还的。”苏荃笑道:“你做什么都精明得很,可是刚才这家伙把你自己的老婆卖给你,一万两银子就算清账,你想也不想,就没口子答允,定是你爱阿珂妹子爱得糊涂了。那时候,他就是要你倒找一百万两银子,我瞧你也会答允。”韦小宝伸袖子抹了抹眼泪,笑了起来,说道:“管他三七二十一,答允了再说,慢慢再跟他算账。”方怡问道:“后来怎么才想起原来是吃了大亏?”

    韦小宝搔了搔头,道:“杀了风际中之后,我心里再没担忧的事,忽然间脑子就清楚起来了。”他本来也并没对风际中有丝毫怀疑,只是内心深处,总隐隐觉得身边有个极大的祸胎,到底是什么祸胎,却又说不上来,只没来由地害怕着什么,待得风际中一死,立时如释重负,舒畅之极,心想:“说不定我早就在害怕这奸贼,只是连自己也不知道而已。”

    众人迭遇奇险,直到此刻,岛上方得太平。人人都感心力交瘁。韦小宝这时双脚有如千斤之重,支持不住,便在沙滩上躺倒。苏荃给他按摩背上被风际中点过的穴道。

    夕阳返照,水波摇晃,海面上有如万道金蛇竞相蹿跃,景色奇丽无方。众女一个个坐了下来。过不多时,韦小宝鼾声先作,不久众女先后都睡着了。

    直到一个多时辰之后,方怡先醒了过来,到韦小宝旧日的中军帐茅屋里去弄了饭菜,叫众人来吃。大堂上燃了两根松柴,照得通屋都明。八人团团围坐,吃过饭后,方怡和双儿将碗盏收拾下去。

    韦小宝从苏荃、方怡、公主、曾柔、沐剑屏、双儿、阿珂七女脸上一个个瞧过去,但见有的娇艳,有的温柔,有的活泼,有的端丽,公主虽泼辣刁蛮,这时也变得柔顺乖巧,何况双儿、阿珂这两个小妞儿也在身边,更无挂虑,不由得心中大乐。此时倚红偎翠,心中和平,比之当日丽春院中和七女大被同眠时胡天胡帝,心中惴惴,另有一番平安丰足之乐,笑道:“当年我给这小岛取名为通吃岛,原来早有先见之明,知道你们七位姊姊妹妹都要做我老婆,那是冥冥中自有天意,逃也逃不掉的了。从今而后,我们八个人住在这通吃岛上寿与天齐,仙福永享。”

    苏荃道:“小宝,这八个字不吉利,以后再也别说了。”韦小宝立时省悟,知她不愿听到任何和洪教主有关之事,忙道:“对,对!是我胡说八道。”苏荃道:“施琅和郑克塽回去之后,多半会带了兵来报仇,咱们可不能在这岛上长住。”众人齐声称是。方怡道:“荃姊姊,你说咱们到哪里去才是?”苏荃眼望韦小宝,笑道:“还是听至尊宝的主意吧。”韦小宝笑道:“你叫我至尊宝?”苏荃笑道:“若不是至尊宝,怎能通吃?”

    韦小宝哈哈大笑,道:“我名字中有个宝字,本来只道是小小的宝一对,什么一对五,板凳两张,原来是至尊宝。”眼见众女一齐望自己,微一沉吟,说道:“中原是去不得的。神龙岛离这里太近,那也不好。总得去一个又舒服、又没人的地方。”

    可是没人的荒僻之处一定不舒服,舒服的地方一定人多。何况韦小宝心目中的舒服,既要赌博,又要看戏文、听说书,诸般杂耍、唱曲、菜肴、点心、美貌姑娘,无一不是越多越好。除了美貌姑娘身边已颇为不少之外,其余各项,若不是北京、扬州这等天下一等一的繁华之地,决难住得开心。他一想到这些风流热闹,孝心忽动,说道:“我们在这里相聚,也算得十分有趣,只不知我娘一个人孤苦伶仃的,又是怎样?”

    众女从来没听他提过自己的母亲,均想他有此孝心,倒也难得,齐问:“你娘这时候在哪里?”有的更想:“你娘便是我的婆婆,自该设法相聚,服侍她老人家。”

    韦小宝叹了口气,说道:“我娘在扬州丽春院。”

    众女一听到“扬州丽春院”五字,除了公主一人之外,其余六人登时飞霞扑面,有的转过脸去,有的低下头来。

    公主道:“啊,扬州丽春院,你说过的,那是天下最好玩的地方,你答允过要带我去玩的。”方怡微笑道:“他损你呢,别信他的。那是个最不正经的所在。”公主道:“为什么不正经?你去玩过吗?为什么你们个个神情这样古怪?”方怡忍住了笑不答。公主搂住沐剑屏的肩头,说道:“好妹子,你说给我听。”沐剑屏涨红了脸,说道:“那……那是一所妓院。”公主兀自不解,问道:“他妈妈在妓院里干什么?听说那是男人玩的地方啊。”方怡笑道:“他从来就爱胡说八道,你只要信了他半句话,就够你头痛的了。”

    那日在丽春院中,韦小宝和七个女子大被同眠,除了公主掉了老婊子毛东珠之外,其余六女此刻都在跟前。公主的凶蛮殊不下于毛东珠,但既不如她母亲阴险毒辣,又年轻貌美得多。韦小宝暗自庆幸,这一下掉包大有道理,倘若此刻陪着自己的不是公主而是她母亲,可不知如何是好了,说不定弄到后来,自己也要像老皇爷那样,又到五台山去出家做和尚,倘若非做和尚不可,这七个老婆是一定要带去的。

    眼见六女神色忸怩,自是人人想起了那晚的情景,他想:“那一晚黑暗之中,我乱搅一起,也弄不清是谁。阿珂和荃姊姊肚里怀了我的孩子,那是两个了,好像还有一个,可不知是谁,慢慢地总要问了出来。”笑吟吟地道:“咱们就算永远住在这通吃岛上,那也不寂寞啊。荃姊姊、公主、阿珂,你们三个肚子里已有了我的孩儿,不知还有哪一个,肚子里是有了孩儿的?”

    此言一出,方怡等四女的脸更加红了。沐剑屏忙道:“我没有,我没有。”曾柔见韦小宝的眼光望向自己,便白了他一眼,说道:“没有!”韦小宝道:“好双儿,一定是咱们大功告成了。”双儿一跃而起,躲入了屋角,说道:“不,不!”韦小宝对方怡笑道:“怡姊姊,你呢?你到丽春院时,肚皮里塞了个枕头,假装大肚子,一定有先见之明。”方怡忍不住噗哧一声,笑了出来,啐道:“死太监,我又没跟你……怎么会有……”

    沐剑屏道:“是哟。师姐、曾姊姊、双儿妹子和我四个,又没跟你拜天地成亲,怎么会有孩子呢?小宝你坏死了,你跟荃姊姊、公主、阿珂姊姊几时拜了天地,也不跟我说,又不请我喝喜酒。”在她想来,世上都是拜天地结了亲,这才会生孩子。

    众人听她说得天真,都笑了起来。方怡一面笑,一面伸臂搂住了她腰,说道:“小师妹,那么今儿晚上你就跟他拜天地做夫妻吧。”沐剑屏道:“不成的。这荒岛上又没花轿。我见做新娘子都要穿大红衣裙,还要凤冠霞帔,咱们可都没有。”苏荃笑道:“将就着一些,也不要紧的。咱们去采些花儿,编个花冠,就算是凤冠了。”

    韦小宝听她们说笑,心下却甚惶惑:“还有一个是谁?难道是阿琪?我记得抱着她走来走去,后来放着她坐在椅上,没抱她上床。不过那晚妞儿们太多,我糊里糊涂地抱了她上床可也说不定,倘若她肚子里有了我的孩子,这小家伙将来要做蒙古整个儿好的王子。啊哟,不好,难道是老婊子?如果是她,归辛树他们可连我的儿子也打死了。”

    只听沐剑屏道:“就算在这里拜天地,那也是方师姊先拜。”方怡道:“不,你是郡主娘娘,当然是你先拜。”沐剑屏道:“我们是亡国之人,还讲什么郡主不郡主。”方怡微笑道:“那么双儿妹子先跟他拜天地吧。你跟他的时候最久,一起出死入生的,患难之交,与众不同。”双儿红着脸:“你再说,我要走了。”说着奔向门口,却让方怡笑着抱住。苏荃向韦小宝笑道:“小宝,你自己说吧。”

    韦小宝道:“拜天地的事,慢慢再说。咱们明儿先得葬了师父。”

    众女一听,登时肃然,没想到此人竟然尊师重道,说出这样一句礼义兼具的话来。

    哪知他下面的话却又露出了本性:“你们七人,个个是我的亲亲好老婆,大家不分先后大小。以后每天晚上,你们都掷骰子赌输赢,哪一个赢了,哪一个就陪我。”说着从怀里取出那两颗骰子,吹一口气,骨碌碌地掷在桌上。公主呸了一声,道:“你好香么?哪一个输了才陪你。”韦小宝笑道:“对,对!好比猜拳行令,输了的罚酒一杯。哪一个先掷?”

    这一晚荒岛陋屋,春意融融,掷骰子谁赢谁输,也不必细表。自今而后,韦家众女掷骰子便成惯例。韦小宝本来和人掷骰赌博,赌的是金银财宝,患得患失之际,乐趣盎然,但他作法自毙,此后自身成为众女的赌注,被迫置身局外,虽有温柔之福,却无赌博之乐了。可见花无常开,月有盈缺,世事原不能尽如人意。

    次日八人直睡到日上三竿,这才起身。韦小宝率领七女,掩埋陈近南的遗体,眼见黄土盖住了师父的身子,忍不住又放声大哭。众女一齐跪下,在坟前行礼。

    公主心中甚是不愿,暗想我是堂堂大清公主,怎能向你这反贼跪拜?然心下明白,自己虽是金枝玉叶,可是在韦小宝心目中,只怕地位反而最低,亲厚不及双儿、美貌不及阿珂、武功不及苏荃、机巧不及方怡、天真纯善不及沐剑屏、温柔斯文不及曾柔,差有一日之长者,只不过横蛮泼辣而已,而所谓金枝玉叶,在这荒岛的化外之地,全没半点用处。倘若不拜这一拜,只怕韦小宝从此要另眼相看,在骰子中弄鬼作弊,每天晚上赌掷之时,令得自己场场大胜。当下委委屈屈地也跪了下去,心中祝告:“反贼啊反贼,我公主殿下拜了你这一拜,你没福消受,到了阴世,只怕要多吃苦头。”

    众人拜毕站起,转过身来。方怡突然叫道:“啊哟,船呢?船到哪里去了?”

    众人听她叫得惊惶,齐向海中望去,只见停泊着的那艘大船已不见了影踪,无不大吃一惊,极目远眺,唯见碧海无际,远远与蓝天相接,海面上数十头白鸟上下飞翔。苏荃奔上悬崖,向岛周眺望,东南西北都不见大船的踪迹。方怡奔向山洞,去查看收藏着的帆舵船具,不出所料,果然已不知去向。

    众人聚在一起,面面相觑,心下都不禁害怕。昨晚八人说笑玩闹,直至深宵方睡,忘了轮值守夜,竟给船夫偷了船具,将船驶走,从此困于孤岛,再也难以脱身。韦小宝想到施琅和郑克塽定会带兵前来复仇,自己八人如何抵敌?就算苏荃、公主、阿珂赶紧生下三个孩儿,也不过十一人而已。

    苏荃安慰众人:“事已如此,急也无用。咱们慢慢再想法子。”

    回到屋中,众人自是异口同声地大骂船夫,但骂得个把时辰,也没什么新鲜花样骂出来了。苏荃对韦小宝道:“眼下得防备清兵重来。小宝,你瞧怎么办?”韦小宝道:“清兵再来,人数定然不少,打是打不过的。咱们只有躲了起来,只盼他们一下子找不到,以为咱们早乘船走了。”苏荃点头道:“这话很是。清兵决计猜不到我们的船会给人偷走。”韦小宝高兴起来,说道:“倘若我是施琅,就不会再来。他料想我们当然立即脚底抹油,哪有傻不哩叽地呆在这里,等他前来捉拿之理?”

    公主道:“倘若他禀告了皇帝哥哥,皇帝哥哥就会派人来瞧瞧,就算我们已经逃了,也好寻些线索,瞧我们去了哪里。”韦小宝摇头道:“施琅不会禀告皇上的。”公主瞪眼道:“为什么?”韦小宝道:“他如禀告了,皇上自然就问:为什么不将我们抓去。他只好承认打了败仗,岂不是自讨苦吃?”

    苏荃笑道:“很是,很是。小宝做官的本事高明。瞒上不瞒下,是做官的要紧诀窍。”韦小宝笑道:“荃姊姊倘若去做官,包你升大官,发大财。”苏荃微微一笑,心想:“神龙教中那些人干的花样,还不是跟官场中差不多?”

    韦小宝道:“施琅一说出来,皇上怪他没用,那也罢了,必定还派他带兵前来捉拿。施琅料想我们早已逃走,哪里还捉得着?这岂不是自己找自己麻烦?还不如闷声大发财吧。”众女一听都觉有理,忧愁稍解。

    公主道:“郑克塽那小子呢?他这口气只怕咽不下去吧?”说着向阿珂望了一眼。众人都知道她这话含意,那自是说:“这个如花似玉的阿珂,他怎肯放手,不带兵来夺回去?”

    阿珂满脸通红,低下了头,说道:“他要是再来,我……我便自尽,决不跟他去。”语气极是坚决。

    韦小宝大喜,心想阿珂对自己向来无情,是自己使尽诡计,偷抢拐骗,才弄到了手,此刻听了这句话,直比立刻弄到十艘大船还要欢喜,情不自禁,便一把抱住了她,在她脸上嗒的一声,亲了一下,说道:“好阿珂,他不敢来的,他还欠了我三百八十万两银子。他有天大的胆子来见债主?”

    公主道:“哎哟,好肉麻!他带了兵来捉住了你,将借据抢了去,又将阿珂夺了去,再将你的爹爹、妈妈、奶奶、外婆卖给你,一共七百六十万两银子,割下你的指头,叫你写一张借据,算欠了他的。”

    韦小宝越听越恼,如这些事他能对付得了,也就不会生气,但郑克塽倘若如此这般,依样葫芦,将他的爹爹、妈妈、奶奶、外婆硬卖给他,妈妈倒也罢了,他爹爹是谁却从来不知,不知爹爹是谁,自然更不知奶奶是谁,要将两个连他自己也不知是谁的人卖给他,又坐地起价,涨了一倍,如何承受得了?他大怒之下,厉声道:“别说了!郑克塽这小子倘若领兵到来,我别的谁都不卖,就将一个天下最值钱的皇帝御妹卖给他,作价一千万两。他还要倒找我二百四十万两银子!这笔生意倒做得过。”

    公主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掩面而走。沐剑屏忙追上去安慰,说料想韦小宝决无此意,不过是吓吓她的,不必难过。

    韦小宝发了一会儿脾气,却也束手无策。众人只得听着苏荃指挥,在岛中密林之内找到一个大山洞,打扫布置,作为安身起居的所在,那茅草屋再也不涉足一步,只盼施琅或郑克塽重来之时,见岛上人迹杳然,只道他们早已远走,不来细加搜索。

    初时各人还提心吊胆,日夜轮流向海面眺望,过得数月,别说并无清廷和台湾的舰只,连渔船也不见一艘,大家渐渐放下心来,料想施琅不敢多事,而郑克塽坐了小艇,定是在大海中遇风浪沉没了。八人在岛上捕鱼打兽,射鸟摘果,整日价忙忙碌碌,倒也太平无事。好在岛上鸟兽不少,海中鱼虾极丰,八人均有武功,渔猎甚易,是以粮食无缺。

    秋去冬来,天气一日冷似一日。苏荃、公主、阿珂三人的肚子也一日大似一日。方怡和双儿忙着剥制兽皮,替八人缝制冬衣,三个婴儿的衣衫也一件件做了起来。又过得半月,忽然下起大雪来,只一日一夜之间,满岛都是皑皑白雪。八人早就有备,腌鱼咸肉、柴草干果等物在洞中藏得甚是充足,日常闲谈,话题自是不离那三个即将出世的孩儿。

    这一晚冬雪已止,北风甚劲,寒风不住从山洞板门中透进来。双儿在火堆中加了干柴,韦小宝取出骰子,让众女掷骰。五女掷过后,沐剑屏掷得三点最小,眼见她今晚是输定了。曾柔笑道:“是剑屏妹子输了,我不用掷啦。”沐剑屏笑道:“快掷,快掷!说不定你掷个两点呢。”曾柔拿了骰子在手,学着韦小宝的模样,向着掌中两粒骰子吹了一口气,正要掷出,一阵北风吹来,风声中隐隐似有人声。

    众人登时变色。苏荃本已睡倒,突然坐起,八人你瞧瞧我,我瞧瞧你,刹那间人人脸无血色。沐剑屏低呼一声,将头钻入了方怡怀里。

    过得片刻,风声中传来一股巨大之极的呼声,这次听得甚是清楚,喊的是:“小桂子,小桂子,你在哪里?小玄子记挂着你哪!”

    韦小宝跳起身来,颤声道:“小……小玄子来找我了。”公主问道:“小玄子是谁?”韦小宝道:“是……是……”“小玄子”三字,只他一人知道就是康熙,他从来没跟谁说过,康熙自己更加不会让人知道,忽然有人叫了起来,而声音又如此响亮?他全身颤抖,只觉此事实在古怪之极,定是康熙死了,他的鬼魂记挂着自己,找到了通吃岛来。霎时之间,不禁热泪盈眶,从山洞中奔了出去,叫道:“小玄子,小玄子,你找我么?小桂子在这里!”

    只听那声音又叫:“小桂子,小桂子,你在哪里?小玄子记挂着你哪!”声音之巨,直不似出自一人之口,倒如是千百人齐声呼叫一般,但千百人同呼,不能喊得这般整齐,而一人呼叫,任他内力如何高强,也决不能这般声若雷震,那定是康熙的鬼魂了。

    韦小宝心中难过已极,眼泪夺眶而出,心想小玄子对我果然义气深不赌了,回到房中,怔怔地掉下泪来。

    七位夫人见韦小宝哭泣,都感惊讶,齐来慰问。他将康熙这番话说了。公主怒道:“是啊!皇帝哥哥真要升你的官爵,从三等伯升为二等伯就是了,哪有什么‘二等通吃伯’的道理。咱们大清只有昭信伯、威毅伯,要不然就是襄勤伯、承恩伯,你本来是三等忠勇伯,那就挺好,这‘通吃伯’三字,明明是取笑人。他……他……一点也不把我放在心上。”

    韦小宝道:“通吃伯倒也没什么,这通吃岛的名字是我自己取的,也不能怪皇上。我是通吃岛岛主,自然是通吃伯了,总比‘通赔伯’好得多。荃姊姊,你怎生想个法子,咱们逃回中原去,我……我实在想念我妈妈。”

    苏荃摇头道:“这件事可实在难办,只有慢慢等机会吧。”

    韦小宝拿起茶碗,呛啷一声,在地下摔得粉碎,怒道:“你就是不肯想法子,好,我将来一个人悄悄溜了,大家可别怪我。我……我……我宁可去丽春院提大茶壶做王八,也不做这他妈的通吃伯,这可把人闷都闷死了。”

    苏荃也不生气,微笑道:“小宝,你别着急,总有一天,皇上会派你去办事。”

    韦小宝大喜,站起来深深一揖,道:“好姊姊,我跟你赔不是了。快说,皇上会派我去办什么事?只要不是打天地会,我……我什么事都干。”

    公主道:“皇帝哥哥要是派你去倒便壶、洗马桶呢?”韦小宝怒道:“我也干。不过天天派你代做。”公主见他脾气很大,不敢再说。

    沐剑屏道:“荃姊姊,你快说,小宝当真着急得很了。”

    苏荃沉吟道:“做什么,我是不知道。但推想皇帝的心思,总有一日会叫你去北京的。他在逼你投降,要你答允去灭天地会。你一天不答允,他就一天跟你耗着。小宝,你要做英雄好汉,要顾全朋友义气,这一点儿苦头总是要吃的。又要做英雄,又想听粉头唱《十八摸》,这英雄可也太易做了。”

    韦小宝一想倒也有理,站起身来,笑道:“我又做英雄,自己又唱《十八摸》,这总可以了吧?”跟着便唱了起来:“一呀摸,二呀摸,摸到荃姊姊的脸蛋边,荃姊姊的脸蛋白得发银光,韦小宝花差花差哉……”伸手向苏荃脸上摸去。众人嬉笑声中,一场小风波消于无形。

    此后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韦小宝和七女便在通吃岛上耽了下去。每年腊月,康照必派人前来颁赏,赏赐韦小宝的水晶骰子、翠翡牌九、诸般镶金嵌玉的赌具不计其数。幸好通吃岛上多了五百名官兵,韦小宝倒也不乏赌钱的对手。

    这一年孙思克到来颁赏。韦小宝见他头戴红宝石顶子,穿的是从一品武官的服色,知是升了提督,忙向他恭喜:“孙四哥,恭喜你又升了官啦!”

    孙思克满脸笑容,向他请安行礼,说道:“那都是皇上恩典,韦爵爷的栽培提拔。”

    开读圣旨,却原来是朝廷平定三藩,云南平西王吴三桂、广东平南王尚之信、福建靖南王耿精忠先后削平。康熙论功行赏,以二等通吃伯韦小宝举荐大将,建立殊勋,甚可嘉尚,特晋爵为一等通吃伯,荫长子韦虎头为云骑尉。韦小宝谢恩毕,收了康熙所赏的诸般赐物,其中竟有一座大理石屏风,便是当年在吴三桂五华宫的书房中所见,是吴三桂的三宝之一。张>.99lib?</a>勇、赵良栋、王进宝、孙思克等也各有厚礼。

    当晚筵席之上,孙思克说起平定吴三桂的经过。原来张勇在甘肃、宁夏一带大破吴三桂大军,屡立大功,现下已封了一等侯,加少傅,兼太子太保,官爵已在韦小宝之上。孙思克说张侯爷当年给归辛树打了一掌之后,始终不能复原,骑不得马,也不能站立,打仗时总是坐在轿子中指挥大军。韦小宝啧啧称奇,说道:“抬轿子的可也得是勇士才行,否则张老哥大叫冲锋,四名轿夫却给他来个向后转,岂不糟糕?”孙思克道:“是啊。张侯爷临阵之时,轿子后面一定跟着刀斧手,抬轿的倘若向后转,大刀斧头就砍将下来了。”

    孙思克又说到赵良栋如何取阳平关、定汉中、克成都、攻下昆明,功劳甚大,皇上封他为勇略将军、兼云贵总督、加兵部尚书衔。王进宝和他自己,也各因力战而升为提督。

    韦小宝见他说得眉飞色舞,自己不得躬逢其盛,不由得怏怏不乐,但想四个好朋友都立大功、封大官,又好生代他们欢喜。

    孙思克道:“我们几个人常说,这几年打仗,打得十分痛快,饮水思源,全仗皇上知遇之恩,韦爵爷举荐之德,倘若是韦爵爷做平西大元帅,带着我们四人打吴三桂,那才十全十美了。赵二哥和王三哥常常吵架,吵到了皇上御前,连张大哥也压他们不下。皇上几次提到韦爵爷,说如此吵架,怎对得起你,他们两个才不敢再吵。”

    韦小宝微笑道:“他二人本来一见面就吵架,怎么做了大将军之后,这脾气还不改?”孙思克道:“可不是吗?两个人分别上奏章,你说我的不是,我说你的不是。幸好皇上宽宏大量,概不追究,否则的话,只怕两个都要落个处分呢。”

    韦小宝道:“吴三桂那老小子怎么了?你有没有揪住他辫子,踢他妈的几脚?”孙思克摇头道:“这老小子的运气也真好……”韦小宝惊道:“给他逃走了?”孙思克道:“那倒不是。他到处吃败仗,占了的地方一处处失掉,眼看支持不住了,就想在临死之前过一下皇帝瘾,于是穿起黄袍,身登大宝,定都衡州。咱们听得他做了皇帝,更加稀里哗啦地狠打,他几个大败仗一吃,又惊又气,就呜呼哀哉了。”韦小宝道:“原来如此。倒便宜了这老小子。”孙思克道:“吴逆死后,他部下诸将拥立他孙子吴世璠继位,退到昆明。赵二哥打到昆明,把吴逆的大将夏国相、马宝他们都抓来斩了。吴世璠自杀,天下就太平了。”

    韦小宝道:“昆明有一件国宝,却不知怎样了?”孙思克道:“什么国宝?属下倒没听说过。”韦小宝道:“那是件活国宝,便是天下第一美人陈圆圆了。”孙思克笑道:“原来是陈圆圆,可没听到她的下落。不知是在乱军中死了呢,还是逃走了。”韦小宝连称:“可惜,可惜!”心想:“阿珂是我老婆,陈圆圆是我货真价实的岳母大人。赵二哥要是俘虏了她,知道是我岳母,自然要送到通吃岛来,让她和阿珂母女团聚。她母女团聚也不打紧,我们岳母女婿团聚,可大大的不同。别的不说,单是听她弹起琵琶,唱唱圆圆曲、方方歌,当真非同小可。丈母娘通吃是不能吃的,不过‘女婿看丈母,馋涎吞落肚’,那总可以吧?”

    宴后回到内堂,向七位夫人说起。阿珂听说母亲不知所踪,虽然她自幼为九难盗去,不在母亲身边,但母女亲情,不免也感伤心。

    韦小宝劝阿珂不必担心,说她母亲不论到了什么地方,那“百胜刀王”胡逸之一定随侍在侧,寸步不离,说道:“阿珂,这胡大哥的武功高得了不得,你是亲眼见过的了,要保护你母亲一人,那是易如反掌。”阿珂心想倒也不错,愁眉稍展。

    韦小宝忽然一拍桌子,叫道:“啊哟,不好!”阿珂惊问:“什么?你说我娘有危险么?”韦小宝道:“你娘倒没危险,我却有大大的危险。”阿珂奇道:“怎么危险到你身上了?”韦小宝道:“胡大哥跟我八拜之交,是结义兄弟。倘若他在兵荒马乱之中,却跟你娘搂搂抱抱,勾勾搭搭,可不是做了我岳父吗?这辈分是一塌糊涂了。”阿珂啐了一口,白眼道:“这位胡伯伯是最规矩老实不过的,你道天下男子都像你这般,见了女人便搂搂抱抱、勾勾搭搭吗?”

    韦小宝笑道:“来来来,咱们来搂搂抱抱、勾勾搭搭!”说着张臂向她抱去。

    韦小宝升为“一等通吃伯”之后,岛上厨子、侍仆、婢女又多了数十人。韦虎头身在襁褓之中,便有了“云骑尉”的封爵。荒岛生涯,竟也是锦衣玉食,荣华富贵,只不过太也安逸无聊,韦小宝千方百计想要惹事生非,搞些古怪出来,须知不做荒唐之事,何以遣有涯之生?只可惜七位夫人个个一本正经,日日夜夜,看管甚紧,连公主这等素爱胡闹之人,也不肯追随他兴风作浪,这位一等通吃伯缚手缚脚,只有废然长叹。

    想起孙思克所说征讨吴三桂大小诸场战事,有时惊险百出,有时痛快淋漓,自己却置身事外,不能去大显身手,实是遗憾之极;自己若在战阵之中,决不能让吴三桂如此一死了之,定会想个法子,将他活捉了来,关入囚笼,从湖南衡州一路游到北京,看一看收银子五钱,向他吐一口唾沫收银子一两,小孩减半,美女免费。天下百姓恨这大汉奸切骨,我韦小宝岂有不花差花差哉?

    吴三桂已平,仗是没得打的了,但天下除了打仗之外,好玩之事甚多,只要到了人多之处,自有生发热闹,总而言之,须得先离开通吃岛;但七个夫人、两个儿子、一个女儿,寸步不离地跟着,便如是十块大石头吊在颈中,要想一齐偷偷离开通吃岛,委实难之又难,不如撇下这十个人,自己想法子溜了吧。好在这几年来,七位夫人倒没多添子女,负担幸没加重。自从送走孙思克后,每日里就在盘算。有时坐在大石上垂钓,想象坐在大海龟背上,乘风破浪,悠然而赴中原,不亦快哉?

    这一日将近中秋,天时仍颇炎热,韦小宝钓了一会鱼,心情烦躁,倚在石上正要朦胧入睡,忽听得有声音说道:“启禀韦爵爷:海龙王有请!”

    韦小宝大奇,凝神看时,只见海中浮起一头大海龟,昂起了头,口吐人言:“东海龙王他老人家在水晶宫中寂寞无聊,特遣小将前来恭请韦爵爷赴宴,宴后豪赌一场。海龙王以珊瑚、夜明珠下注,陆上银票一概通用。”韦小宝大喜,叫道:“妙极、妙极!这位高邻如此客气,自然是要奉陪的。”那大龟道:“水晶宫中有一部戏班子,擅做《群英会》、《定军山》、《钟馗嫁妹》、《白水滩》诸般好戏。有说书先生擅说《大明英烈传》、 href='2204/im'>《水浒传》诸般大书。又有无数歌女,各种时新小调,《叹五更》、《十八摸》、《四季相思》无一不会。海龙王的七位公主个个花容月貌,久慕韦爵爷风流伶俐,都盼一见。”

    韦小宝只听得心痒难搔,连道:“好,好,好!咱们这就去吧。”

    那大龟道:“就请爵爷坐在小的背上,摆驾水晶宫去者。”

    韦小宝纵身一跃,坐上大龟之背。那大龟分开海波,稳稳游到了水晶宫。东海龙王亲自在宫外迎接,携手入宫。南海龙王已在宫中相候。

    欢宴之间,又有客人络绎到来,有猪八戒和牛魔王两个妖精,张飞、李逵、牛皋、程咬金四位大将,纣王、楚霸王、隋炀帝、明正德四位皇帝。这四帝、四将、一猪一牛二龙四位神魔,个个都是古往今来、天上地下兼海底最糊涂的大羊牯。

    宴后开赌,韦小宝做庄,随手抓牌,连连作弊,每副牌不是至尊宝,就是天一对,只赢得那十二人哇哇大叫,金银财宝输得都堆在韦小宝身前,最后连纣王的妲己、楚霸王的虞姬、正德皇帝的李凤姐,以及猪八戒的钉耙、张飞的丈八蛇矛也都赢了过来。

    待得将李逵的两把板斧也赢过来时,李逵赌性不好,一张黑脸只恼得黑里泛红,大喝一声:“贼厮鸟,做人见好就该收了。你赢了人家婆娘,也不打紧,却连老子的吃饭家伙也赢了去,太也没有义气。”一把抓住韦小宝胸口,提起醋缽大的拳头,打将下来,砰的一声,打在他耳朵之上,只震得他耳中嗡嗡作响。

    韦小宝大叫一声,双手一提,一根钓丝甩了起来,钓鱼钩钩在他后领之中,猛扯之下,鱼钩入肉,全身跟着跳起。

    霎时之间,什么李逵、张飞、海龙王全都不知去向,待得惊觉是南柯一梦,却又听得砰的一声大响,起自海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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