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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忽听得一人叫道:“且慢,我来斗一斗凤天南。”只见一个形貌狼琐的黄胡子中年人空手跃出,唱名的武官喝道:“西岳华拳门掌门人程灵胡程老师!”

    凤天南站起身来,双手横持金棍,说道:“程老师使什么兵刃?”

    胡斐森然道:“那难说得很。”突然猱身直上,欺到端坐在太师椅中的田归农身前,左手食中两根手指“双龙抢珠”,戳向田归农双目。

    这一着人人都是大出意料之外。田归农虽大吃一惊,应变仍是奇速,挥出长剑,挡在面前。胡斐抽出单刀,展开胡家刀法,顷刻间连砍三十六刀,田归农奋力抵挡,只听得当当当当连响,他剑招也颇为迅捷,架开来刀,便想去抽腰间宝刀来削断对方兵刃。

    胡斐刀交左手,使开左手刀法,招招奇变横生,尽从对方意想不到的方位砍削出去。田归农缓不出手来去拔宝刀,心下暗惊,饶是他身经百战,这门左手刀法也只听父亲说过,未曾在对战之时临敌,当下打醒十二分精神迎战。胡斐右手戳、挖、点、刺,尽是攻击对手左眼,田归农不住倒退,嚓的一声,左肩中刀。胡斐攻他左眼,目的便是令他左边露出空隙,这一切砍中他左肩,单刀拖回时故意放缓。田归农一喜,忙伸左手人长衣之下,拔出天龙宝刀,向胡斐单刀削来。

    胡斐等待的正是这一削,单刀凝立,左手疾如电闪,已搭上他左臂,顺手一勒,碰到他握住宝刀的手指,展开小擒拿手中的“九曲折骨法”,一扭一扳,喀喇一声响,田归农左肩中刀后失去了劲力,给他迅速绞扭,无力換脱,五根手指中登时断了三根,天龙宝刀已给胡斐夹手夺去。胡斐趁着他痛得尖声大叫之际,左掌重重击出,正中对方胸口,田归农仰天后翻,口喷鲜血。

    厅上群雄多半忿恨田归农气盛,见他败得如此狼狈,四周彩声大起。胡斐趁势转身,青光闪处,手中天龙宝刀砍向凤天南手中的金棍。

    刀是宝刀,招是快招,只听得嚓嚓嚓三声轻响,跟着当啷啷两声,凤天南的镀金钢棍中间断下两截,掉在地下。胡斐在瞬息之间连砍三刀,凤天南未及变招,手中兵刃已变成四段,双手各握着短短的一截金棍,鞭不像鞭,笔不像笔,尴尬异常。

    凤天南惊惶之下,急忙向旁跃开三步。便在此时,站在厅门口的汪铁鹗朗声说道:“九家半总掌门到。”

    胡斐心头一凛,抬头向厅门看去,登时惊得呆了。只见门中进来一个妙龄尼姑,缁衣芒鞋,手执云帚,正是袁紫衣。只是她头上已无一根青丝,脑门处戒疤鲜明。

    胡斐双眼一花,还怕是看错了人,迎上一步,看得清清楚楚,凤眼樱唇,却不是袁紫衣是谁?

    霎时间胡斐只觉天旋地转,心中乱成一片,说道:“你……你是袁……”

    袁紫衣双手合十,黯然道:“小尼圆性。”

    胡斐兀自没会过意来,突然间背心悬枢穴、命门穴两处穴道疼痛人骨,脚步一晃,摔倒在地。袁紫衣怒喝:“住手!”急忙抢上,拦在胡斐身后。

    自胡斐夺刀断棍、九家半总掌门现身,以至胡斐受伤倒地,只顷刻之间的事。厅上众人尽皆错愕之际,已奇变横生。

    程灵素见胡斐受伤,心下大急,急忙抢出。袁紫衣俯身正要扶起胡斐,见程灵素纵到,当即缩手,低声道:“快扶他到旁边!”右手云帚在身后一挥,似是挡架什么暗器,护在胡程二人身后。

    程灵素半扶半抱地携着胡斐,快步走回席位,泪眼盈盈,说道:“大哥,你怎样了?”胡斐苦笑道:“背上中了暗器,是悬枢和命门。”程灵素忙捋起他长袍和里衣,见他悬枢和命门两穴上果然各有一个小孔,鲜血渗出,暗器已深入肌骨。

    袁紫衣道:“那是镀银的铁针,没毒,你放心。”举起云帚,先从帚丝丛中拔出一枚银针,然后将云帚之端抵在胡斐悬枢穴上,轻轻向外一拉,起了一枚银针出来,跟着又起出了他命门穴中的银针。原来云帚丝丛之中装着一块极大的磁铁。

    胡斐道:“袁姑娘……你……你……”袁紫衣低声道:“我一直瞒着你,是我不好。请你别见怪!”顿了一顿,又道:“我自幼出家,法名叫做‘圆性’。我说‘姓袁’,一则是我娘的姓,二则是将‘圆性’两字颠倒过来。‘紫衣’,那便是缁衣芒鞋的‘缁衣’!”胡斐怔怔地望着她,欲待不信此事,但眼前的袁紫衣明明是个妙尼,隔了半晌,才道:“你……你为什么要骗我?”

    圆性低垂了头,双眼瞧着地下,轻轻地道:“我奉师父之命,从回疆到中原来,单身一个尼姑,长途投宿打尖甚是不便,因此改作俗家打扮。我头上装的是假发,饮食不沾荤腥,想是你没瞧出来。”胡斐不知说什么好,终于轻轻叹了口气。

    安提督朗声说道:“还有哪一位来跟五虎门凤老师比试?”胡斐这时心神恍惚,黯然魂销,对安提督的话竟听而不闻。安提督连问了三遍,见无人上前跟凤天南挑战,向福康安道:“回大帅:七只玉龙御杯,便赏给这七位老师?”福康安道:“很好,很好!”

    其实天已黎明,窗格中射进朦胧微光,经过一夜剧争,七只玉龙杯的归属才算定局。厅上群豪纷纷议论:“红花会抢去的那只玉龙杯,不知谁有本事去夺了来?”“任他本领再强,也不能跟红花会斗啊。”“红花会陈总舵主武功绝顶,还有无尘道人、赵半山、文泰来、常氏兄弟,哪一个不是响当当的脚色?谁想去夺杯,那不是老寿星上吊,嫌命长么?”

    又有人瞧着圆性窃窃私议:“怎么这个俏尼姑竟是九家半总掌门?真是邪门。”“是哪九家半?怎么还有半个掌门人的?”“她如当真武功高强,怎地又不去夺一只玉龙杯?”“嘿,人家凤老师的银针,她惹得起么?他手中金棍给砍成了四段,还能施放银针,败中取胜,了不起。”另一个不服气,说道:“那也不见得!华拳门那黄胡子听到九家半总掌门进来,吃了一惊,这才中了暗器。否则的话,凤天南一定不是他对手。你瞧他打败田归农,身手何等了得!华拳门这等厉害!”

    这时两名侍卫听了汤沛吩咐,已扶起田归农,坐人一张太师椅中。田归农胸前鲜血淋漓,甚是狼狈。

    安提督走到长几之旁,捧起了托盘,往中间一站,朗声说道:“万岁爷恩典,钦赐玉龙御杯,着少林派掌门人大智禅师、武当派掌门人无青子道人、三才剑掌门人汤沛、黑龙门掌门人海兰弼……嗯,是华拳门掌门人程老师呢,还是天龙门……”说到这里俯首到汤沛耳边请问。汤沛道:“是田归农!”安提督点点头,道:“公证人说,是天龙门掌门人田归农……”又低声向石先生问道:“石老师,责门派和大名怎么称呼?”石先生微微一笑,说道:“草字万嗔,至于门派嘛,就叫做药王门吧。”安提督续道:“……药王门掌门人石万嗔、五虎门掌门人凤天南收执。谢恩!”

    听到“谢恩”两字,福康安等官员一齐站起。武林群豪中有些懂礼数的便站了起来,有些却坐着不动,直到众卫士喝道:“都站起来!”这才纷纷起立。大智禅师和无青子各以僧道门中规矩行礼。汤沛、海兰弼等跪下磕头。

    群豪中有人叫道:“田归农也算赢家吗?”但安提督不予理睬,待各人跪拜已毕,笑道:“恭喜,恭喜!”将托盘递了过去。

    大智禅师等七人每人伸手取了一只玉龙杯。突然之间,七人手上犹似碰到了烧得通红的烙铁,实在拿捏不住,一齐松手。乒乒乓乓一阵清脆的响声过去,七只玉杯同时在青砖地上砸得粉碎。

    这一下变故,不但七人大惊失色,自福康安以下,无不群情耸动,齐问:“怎样?怎样?”顷刻之间,七人握过玉杯的手掌都又焦又肿,炙痛难当,不住地在衣服上拂擦。海兰弼伸指到口中吮吸止痛,突然间大声怪叫,舌头上也剧痛起来。

    胡斐向程灵素望了一眼,微微点头。他此时方才明白,原来程灵素在掷打柯子容的第二枚和第三枚爆竹之中,装上了赤蝎粉之类的毒药,爆竹在七只玉龙杯上空炸开,毒粉便散在杯上。这个布置意谋深远,丝毫不露痕迹,此刻才见功效。

    程灵素吞烟吐雾,不住地吸着旱烟管,吸了一筒,又装一筒,半点也没得意之色。她左掌中暗藏药丸,递了两颗给胡斐,两颗给圆性,低声道:“吞下!”两人知她必有深意,依言服了。

    这时人人的目光都瞧着那七人和地下玉杯的碎片,惊愕之下,大厅上寂静无声。

    圆性忽地走到厅心,云帚指着汤沛,朗声说道:“汤沛,这是皇上御赐的玉杯,你如此胆大妄为,竟敢暗施诡计,尽数砸碎。你心存不轨,和红花会暗中勾结,要捣乱福大帅的天下掌门人大会。你这般大逆不道,目无君上,天下英雄都容你不得!”

    她一字一句,说得清脆响朗。一番话辞意严峻,头头是道,又说他跟红花会暗中勾结。众人在茫无头绪,忽听得她斩钉截铁地说了出来,正所谓先入为主,无不以为实是汤沛所为。福康安心中怒极,手一挥,王剑英、周铁鹪等高手卫士都围到了汤沛身旁。

    饶是汤沛一生经历过不少大风大浪,此刻也脸色惨白,既惊且怒,身子发颤,喝道:“小妖尼,你血口喷人,胡说八道!你……你不想活了?”圆性冷笑道:“我是胡说八道之人么?”她向着王剑英道:“八卦门的掌门人王老师。”转头向周铁鹪道:“鹰爪雁行门的掌门人周老师,你们都认得我是谁。这九家半的总掌门我是不当的了。可是我是胡说八道之人呢,还是有担当、有身份之人?请你们两位且说一句。”

    王剑英和周铁鹪自圆性一进大厅,心中便惴惴不安,深恐她将夺得自己掌门之位的真情抖露出来。他二人是福康安身前最有脸面的卫士首领,又是北京城中武师的顶儿尖儿人物,倘若众人知悉他二人连掌门之位也让人夺了去,今后怎生做人?这时听得圆性称呼自己为本门掌门人,又说“这九家半的总掌门我是不当的了”,那显是点明,给她夺去的掌门之位重行归还原主,当真是如同临刑的斩犯遇到皇恩大赦一般,心中如何不喜?圆性这么相询,又怎敢不顺着她意思回答?何况他二人听了她这番斥责汤沛的言语之后,原也疑心八成是汤沛暗中捣鬼,否则好端端的七只玉杯,怎会陡然间一齐摔下跌碎。

    王剑英当即恭恭敬敬地说道:“您武艺超群,在下甚为敬服,为人又宽宏大量,实是当世武林中的杰出人才。”周铁鹪日前给她打败,心下虽十分记恨,但确实怕她当众抖露丑事,也道:“在下相信您言而有信,顾全大体,尊重武林同道的颜面,若非万不得已,决不揭露成名人物的隐私。”他这几句话其实说的都是自己之事,求她顾住自己面子,但在旁人听来,自然都以为句句说的是汤沛。

    众人听得福康安最亲信的两个卫士首领这般说,他二人又都对这少年尼姑这般恭谨,口口声声以“您”相称,哪里还有怀疑?

    福康安喝道:“拿下了!”王剑英、周铁鹪和海兰弼一齐伸手,便要擒拿汤沛。

    汤沛使招“大圈手”,内劲吞吐,逼开了三人,叫道:“且慢!”向福康安道:“挿大帅,小人要跟她对质几句,只消她能拿得出真凭实据,小人甘领大帅罪责,死而无怨。否则这等血口喷人,小人实是不服。”

    福康安素知汤沛的名望,说道:“好,你便和她对质。”

    汤沛瞪视圆性,怒道:“我和你素不相识,何故这等妄赖于我?你究是何人?”

    圆性道:“不错,我和你素不相识,何苦平白无端地冤枉你?只是我跟红花会有深仇大恨。你既加盟入了红花会,混进掌门人大会中来捣鬼,我便非揭穿你的阴谋诡计不可。你交友广阔,相识遍天下,交结旁的朋友,也不关我事,你交结红花会匪徒,我却容你不得。”

    胡斐在一旁听着,心下存着老大疑团,他明知圆性和红花会众英雄渊源甚深,这砸碎玉杯之事,又明明是程灵素做的手脚,却不知她何以要这般诬陷汤沛?他转了几个念头,猛然想起,圆性曾说她母亲遭凤天南逼迫离开广东之后,曾得汤沛收留,后来又死在汤府上。难道她母亲之死,竟和汤沛有关?

    他自从蓦地里见到那念念不忘的俊俏姑娘竟是个尼姑,便即神魂不定,始终无法静下来思索,脑海中诸般念头此去彼来,犹似乱潮怒涌,连背上的伤痛也忘记了。

    福康安十年前曾为红花会群雄所擒,大受折辱,心中恨极了红花会人物,这一次招集各派掌门人聚会,主旨之一便是为了对付红花会,这时听了圆性一番言语,心想这姓汤的爱交江湖豪客,红花会的匪首个个是武林中的厉害脚色,如跟他私通款曲,结交来往,那是半点不奇,若无交往,反倒稀奇了。

    汤沛说道:“你说我结交红花会匪首,是谁见来?有何凭证?”

    圆性向安提督道:“提督大人,这奸人汤沛,有跟红花会匪首来往的书信。你能设法查对笔迹真假么?”安提督道:“可以!”转头向身旁的武官吩咐了几句。那武官走向一旁方桌,翻开卷宗,取出几封信来,乃是汤沛写给安提督的书信,信中答应来京赴会,并做会中比武公证。

    汤沛暗忖自己结交虽广,但行<a href="https://.99di/character/4e8b.html" target="_blank">事</a>向来谨细,并不识得红花会人物,这尼姑就算捏造书信,笔迹一对便知真伪,当下只微微冷笑。

    圆性冷冷地道:“甘霖惠七省汤沛汤大侠,你帽子之中,藏的是什么?”

    汤沛一愕,说道:“有什么了?帽子便是帽子。”他取下帽子,里里外外一看,绝无异状,为示清白,便交给了海兰弼。海兰弼看了看,交给安提督。安提督也仔细看了看,道:“没什么啊。”圆性道:“请提督大人割开来瞧瞧。”

    满洲风俗,遇有盛宴,例有大块白煮猪肉,各人以自备解手刀片割而食,因此安提督身边亦携有解手刀。他听圆性这般说,便取出刀子,割开汤沛小帽的线缝,只见帽内所衬棉絮之中,果然藏有一信。安提督“哦”的一声,抽了出来。

    汤沛脸如土色,道:“这……这……”忍不住想过去瞧瞧,只听刷刷两声,王剑英和周铁鹪抽刀拦住。安提督展开信笑,朗声读道:下走汤沛,谨拜上陈总舵主麾下:所嘱之事,自当尽心竭力,死而后已,盖非此不足以报知遇之大恩也。惟彼伧既大举篥众,会天下诸门派掌门人于一堂,自必戒备森严。下走若不幸有负所托,便当血溅京华,以此书此帽拜见明公耳。下走在京,探得……

    他读到这里,脸色微变,便不再读下去,将书信呈给了福康安。

    福康安接过来看下去,只见信中续道:

    ……探得彼伧身世隐事甚伙,如能相见,一一面陈。举首西眺,想望风采。何日重囚彼酋于六和塔顶,再掳彼伧于紫禁城中,不亦快哉!

    福康安愈读愈怒,几欲气破胸膛。

    十年前乾隆皇帝在杭州微服出游,曾为红花会群雄设计擒获,囚于六和塔顶,后来福康安又在北京紫禁城中为红花会所俘。这两件事乾隆和福康安都引为毕生奇耻大辱,凡是当年预闻此事的官员侍卫,都已给乾隆逐年来借故斥逐诛戮。此两事又因关涉到红花会总舵主陈家洛的身世隐事,是以红花会亦秘而不宣,江湖上知者极少。事隔十年,福康安创痛渐淡,岂知汤沛竟在信中又揭开了这个大搭疤。福康安又想:信内“探得彼伧身世隐事甚伙”云云,又不知包含着多少丑闻隐私?福康安是乾隆的私生子,单是这一件事,胆敢提到一句的人便足以灭门杀身。

    福康安虽向来镇静,这时也已气得脸色焦黄,双手颤抖,随手接过安提督递上来汤沛的另一封书信,一看之下,两封信上的字迹并不十分相似,但盛怒之际,已无心绪去细加核对。

    汤沛见自己小帽之中竟会藏着一封书信,惊惶之后微一凝思,便即恍然,知是圆性暗中做下的手脚;自是她处心积虑,买了顶一模一样的小帽,伪造书信,缝在帽中,然后在自己睡觉或洗澡之际换了一顶。

    他听安提督读信读了一半,不禁满背冷汗,心想今日大祸临头,再见他竟尔不敢再读书信的后半,却呈给了福康安亲阅,可想而知,后面是更加大逆不道的言语。他心想:“今日要辩明这不白之冤,唯有查明这小尼姑的来历。”侧头细看圆性,蓦地一惊:“这尼姑好生面熟,从前见过的。”陡然想起,叫道:“你……你是银姑,银姑的女儿!”圆性冷笑道:“你终于认出来了。”

    汤沛大叫:“福大帅,这尼姑是小人的仇家。她设下圈套,陷害于我。大帅,你千万信她不得。”圆性道:“不错,我是你的仇家。我母亲当年走投无路,来到你家投靠。你这人面兽心的汤大侠,见我母亲美貌,竟使暴力侵犯于她,害得我母亲悬梁自尽。这事可是有的?”

    汤沛心知若在天下英雄之前承认了这件丑行,自然从此声名扫地,再也无颜见人,但权衡轻重,宁可直认此事,好令福康安相信这小尼姑是挟仇诬陷,便点头道:“不错,确有此事。”

    群豪对汤沛本来都甚是敬重,当他是位扶危解困、急人之难的大侠,虽听他和红花会勾结,但红花会群雄声名极好,武林中众所仰慕,汤沛即使人了红花会,也丝毫无损于其“大侠”两字令誉,这时却听得他亲口直认逼奸难女,害人自尽,不由得大哗。许多直性子的登时便大声斥责,有的骂他“伪君子”,有的骂他“衣冠禽兽”,有的说他自居“大侠”,欺世盗名,不识羞耻。

    圆性待人声稍静,冷冷地道:“我一直想杀了你这禽兽,为我母亲报仇,可是你武功太强,我斗你不过,只有日夜在你屋顶窗下窥伺。嘿嘿,天假其便,给我听到你跟红花会赵半山、常氏兄弟、石双英这些匪首阴谋私议。适才抢夺玉龙杯的那个少年书生,便是红花会总舵主陈家洛的书童心砚,是也不是?”众人一听,又一阵嘈乱。

    福康安也即想起:“此人正是心砚。他好大的胆子,竟不怕我认他出来!”

    汤沛道:“我怎认得他?倘若我跟红花会勾结,何以又出手擒住他?”

    圆性嘿嘿冷笑,说道:“你手脚做得如此干净利落,要是我事先没听到你们暗中密议,也决计想不到这阴谋。我问你,你汤大侠的点穴手法另具一功,你下手点了人家穴道之后,本来旁人再也没法解得开。可是适才你点了那红花会匪徒的穴道,何以大厅上灯火齐熄?那匪徒身上的穴道又何以忽然解了,得以逃去?”

    汤沛张口结舌,颤声道:“这个……这个……想是暗中有人解救。”

    圆性厉声道:“暗中解救之人,除了汤沛汤大侠,天下再无第二个。当时除你之外,还有谁站在那人的身边?”胡斐心想:“她言辞锋利,汤沛委实百口难辩。那少年书生的穴道,明明是我解的。但我只解了一半,另一半不知何人所解,但想来决不会是汤沛。”

    圆性又朗声道:“福大帅,我偷听到这汤沛和红花会匪徒计议定当,假装将那匪徒心砚擒获,放在你身旁,再由另一批匪徒打灭烛火,那心现便乘乱就近向你行刺。这批匪徒意料之中,众卫士见那书生已给点了穴道,动弹不得,自不会防他行刺。天幸福大帅洪福齐天,逢凶化吉。众卫士又忠心耿耿,防卫周密,烛火灭熄之后,明知危险,仍立即不顾自身,一齐挡在大帅身前保护,贼人的奸计才不得逞。”

    汤沛大叫:“你胡说八道,哪有此事?”

    福康安回想适才的情景,对圆性之言不由得信了个十足十,暗叫:“好险!”向王剑英和周铁鹪道:“你们很好,待会重重有赏。”

    圆性乘机又道:“王大人,周大人,适才贼人的奸计是不是这样?”王剑英和周铁鹪均想:“这小尼姑是得罪不得的。何况我们越说得凶险,保护大帅之功越高,回头封赏越大。”于是一个说:“那书生确是曾扑到大帅身前来,幸好未能成功。”另一个说:“黑暗之中,的确有人过来,功夫厉害得很,我们只好拼了命抵挡……却没想到竟是汤沛,当真凶险得紧。”

    汤沛暗暗叫苦,只是不认,福康妾不住冷笑,暗自庆幸。圆性回头向着凤天南上上下下地打量。

    凤天南是她亲生之父,可是曾逼得她母亲颠沛流离,受尽了苦楚,最后不得善终。她从胡斐手中救过他三次,本已下定决心,要想取他性命,为苦命的亡母报仇,但想到他是自己亲生之父,终究下不终了手。她既诬陷了汤沛,原可再将凤天南扳陷在内,但向他瞧了两眼,终是不忍,一时拿不定主意。

    汤沛狡猾多智,瞧出她心怀犹豫,又见她眼光不住溜向凤天南,两下里一凑合,登即料定这事全是凤天南暗中布下的计谋,叫道:“凤天南,原来是你从中捣鬼!你要我暗中助你,令你五虎门在掌门人大会中压倒群雄,这时却又叫你女儿来陷害于我。”

    凤天南惊道:“我女儿?她……她是我女儿?”群豪听了两人之言,无不惊奇。

    汤沛冷笑道:“你还在这里假痴假呆,装作不知。你瞧瞧这小尼姑,跟当年的银姑有什么分别?”凤天南双眼瞪着圆性,怔怔地说不出话来,但见她虽作尼姑装束,但瓜子脸蛋,秀眉美目,宛然便是昔日的渔家女银姑。

    原来当年银姑带了女儿从广东佛山逃到江西南昌,投身汤沛府中为佣。汤沛外表道貌岸然,一副善长仁人的模样,实则行止甚是不端,见银姑美貌,便对她强暴。银姑无力反抗,羞愤之下,悬梁自尽。

    圆性却蒙峨眉派中一位辈分甚高的尼姑救去,带到天山,自幼便给她落发,授以武艺。那位尼姑的住处和天池怪侠袁士霄及红花会群雄相去不远,平日切磋武学,时相过从。圆性天资极佳,她师父的武功原已极为高深繁复,但她贪多不厌,每次见到袁士霄,总缠着他要传授几招,而从陈家洛、霍青桐直至心砚,红花会群雄无人不是多多少少地传过她一些功夫。天池怪侠袁士霄老来寂寞,对她传授尤多。袁士筲于天下武学,几乎说得上无所不知,何况再加上十几位明师,是以圆性艺兼各派之娇长,她人又聪明机警,以智巧补功力不足,若不是年纪太轻,内功修为尚浅,直已可跻一流高手之境。

    这一年圆性禀明师父,回中土为母报仇,鸳鸯刀骆冰便托她带来白马,遇到胡斐时赠送于他。只赵半山将胡斐夸得太好,圆性少年性情,心下不服,这才有途中和胡斐数度较量之事。不料两人见面后惺惺相惜,心中情苗暗茁。圆性待得惊觉,已柔肠百转,难以自遣了。她自行制约,不敢多和胡斐见面,只暗中跟随。后来见他结识了程灵素,她既自伤,亦复宽慰,自己是方外之人,终身注定以青灯古佛为伴,她自幼蒙师<bdo>99lib?</bdo>父教养长大,十六岁上曾立下重誓,要做师父的衣钵传人,师恩深重,决计不敢有背。见程灵素聪明智慧,犹胜于己,对胡斐更一往情深,胡斐得以为侣,原亦大佳。因此上留赠玉凤,微通消息,但暗地里却已不知偷弹了多少珠泪,自伤身世,伤痛不禁……

    她此番东来报仇,大仇人是甘霖惠七省汤沛,心想若暗中行刺下毒,原亦不难,但此人一生假仁假义,沽名钓誉,须得在天下好汉之前揭破他的假面具,那比将他一剑穿心更加痛快。

    适逢福康安正要召开天下掌门人大会,分遣人手前往各地,邀请各家各派的掌门人赴京与会。圆性查知福康安此举的用意,一来是收罗江湖豪杰,以功名财帛相羁縻,用以对付红花会群雄;二来是挑拨离间,使各派武师相互争斗,不致共同反抗满清。她细细筹划,要在掌门人大会之中先揭露汤沛的真相,再杀他为母报仇,如能在会中大闹一场,使福康安奸计不逞,那不但帮了红花会诸伯叔一个大忙,不枉他们平日的辛苦教导,抑且造福天下武林,消弭一场无穷大祸。

    在南昌汤沛老家,他门人子侄固然不少,便养在家中的闲汉门客也有数十人之多,要混进他府中极为不易,但到了北京,汤沛住的不过是一家上等客店,圆性改作男装,进出客店,谁也不在意下。她偷听了汤沛几次谈话,知他热衷功名,亟盼乘机巴结上福康安,就此平步青云,暗中又与凤天南勾结,于是设下计谋,伪造书信,偷换小帽。再加上程灵素碎玉龙杯、胡斐救心现等几件事一凑合,汤沛便有苏张之舌也已辩解不来。

    汤沛此刻病急乱投医,便如行将溺死之人,就碰到一根稻草,也必紧抓不放,叫道:“凤天南,你说,她是不是你的女儿?”凤天南缓缓点了点头。

    汤沛大声道:“福大帅,他父女俩设下圈套,陷害于我。”凤天南怒道:“我为什么要害你?”汤沛道:“只因我逼死了你妻子。”凤天南冷笑道:“你逼死的那个女子,谁说是我妻子?凤某到了手便丢,这种女子……”说到这里,忽见圆性冷森森的目光凝视着自己,不禁打个寒战,当即住口。

    圆性冷冷地道:“凤老爷,你在广东佛山镇上,逼得我娘走投无路,逃到江西南昌这位汤大侠府上,给他横施强暴,终于悬梁自尽。我娘的一条性命,是你们两个合力害死的,是不是?”凤天南嗫嚅道:“我们身处江湖之人,身上有几条人命,谁都免不了……”

    突然间圆性“啊”的一声痛呼,弯下身去,她立即转身,挥出云帚,向身后的汤沛拂去。汤沛从身边抽出青钢剑,挥剑还刺。圆性脚下踉跄,退了几步。胡斐忙抢上一步,问道:“怎么?”圆性道:“我背心中了暗器!”

    胡斐大怒,挥动天龙宝刀,一刀向汤沛砍去。汤沛知他刀利,不敢招架,闪身避开。两人一交上手,出的全是狠辣招数。程灵素抢上去扶开圓性,用她云帚上的磁石起出她背上所中银计。程灵素在旁早瞧得仔细,叫道:“大哥,无影银针是汤沛脚尖上放的!留心他脚尖!”原来这无影银针,正是汤沛装在靴中的巧妙暗器。

    胡辈左手刀着着进击,提防汤沛脚下发射银针。汤沛功力较胡斐为深,但胡斐刀法精奇,手中的宝刀又无坚不摧,汤沛也甚为忌惮。再斗数合,汤沛见福府卫士慢慢围将上来,双脚足跟在地下连登数下,十余枚银针接连射出,胡斐右跃闪开,只听得“哎哟”连声,已有七八名卫士给银针射中。

    汤沛转身冲向窗口,一剑“野马回头”向后斩出,阻挡敌人攻来。胡斐挥刀上削,当的一声,青钢剑断为两截。胡斐背上伤处刺痛,但想舍命也要给圆性报此大仇,奋力挥掌拍出,重重一攀击在汤沛背心。汤沛身子一晃,“哇”的一声,喷出一口鲜血。他知这一下受伤不轻,不敢停留,趁着胡斐一拍的外推之势,破窗逃出。只听得“啊哟!哎哟!”评砰砰数响,屋顶跌下三名卫士,都是企图阻拦汤沛而遭他击落。周铁鹪、曾铁鸥跃上屋顶追赶,曙光初露中已不见汤沛去向。两人追了数条街道,忌惮汤沛了得,不敢远追,废然而回。

    先前胡斐背上中针,略一定神之后,已知那银针决非凤天南所发,当时他刀断金棍,正面对着凤天南,圆性进来时他心神恍惚,背心便中银针,那定是在他身后之人偷袭。他见汤沛初时和凤天南争吵,说他“暗箭伤人,不是好汉”,始终没疑心到汤沛身上,料想若不是海兰弼所为,便是那个猥猥琐琐的武当掌门无青子做了手脚,哪料得到汤凤二人先前假意争吵,其实是故意布下疑阵,掩人耳目。

    原来凤天南当年在佛山镇称霸之时,结交官府,又广交各路土霸雄豪,与汤沛也向有交情,平时颇有交往。凤天南曾在汤沛家中住过几天,无意中听到两个仆人谈到广东佛山的风土人情,不由得关心,赏了那两仆十几两银子,细问情由,竟探听到了银姑之事。凤天南对银姑犹如过眼云烟,自不将这事放在心上,一笑了之,也不跟汤沛提起。

    后来发生钟阿四一事,凤天南遭胡斐苦苦追逼,不得已毁家北逃,在义堂镇以大宅田地蹭送胡斐,到了北京后又使了不少银子,请了周铁鹪出面,只想化解仇怨,但胡斐不肯罢休。凤天南心想,此人不除,自己这一生寝食难安,便去跟汤沛商量,如汤沛能设法除了胡斐,他回到佛山重整基业,每年送他一万两银子,且隐隐约约提到银姑之事,暗示汤沛若不相助,说不得要将此事抖露出来。汤沛交结朋友,花费极大。他为了博仁义之名,又不能像凤天南这般开赌场、霸码头,公然地巧取豪夺,听凤天南答应每年相送一万两银子,自不免心动,再加上顾忌银姑之事败露,于是答允相助。

    汤沛甚工心计,靴底之中,装有极为精巧的银针暗器,他行路足跟并不着地,足跟若在地下一碰,足尖上便有银针射出,当真是无影无踪,人所难测。他想既然相助凤天南,索性大助一番,让他捧一只玉龙杯回到佛山,声威大振之下<q>.99lib.</q>,每年的酬金自也不止是一万两银子了。凤天南在会中连败高手,全是汤沛暗放银针。银针既细,他踏足发针之技又巧妙异常,虽众目睽睽,竟没一人发觉。

    不料变生不测,凭空闯了一个小尼姑进来,一番言语,将汤沛紧紧地缠在网里,竟丝毫抗辩不得。他危急之中,突然发觉这尼姑是凤天南的女儿,不管三七二十一,便将这事说出来。他想逼死弱女、比武作弊事小,勾结红花会、图谋叛变的罪名却极大,两害相权取其轻,当下便向凤天南父女反击,并趁着圆性转身对凤天南说话时,发针向她背心偷袭。

    凤天南见众卫士与胡斐都专注于擒拿汤沛,圆性又身中银针,此时不走,更待何时?一转身便欲溜出,却见一人纵身而上,张开一只钢杓,拦在面前,正是柯子容。只听他大声喝道:“凤天南,汤沛暗发银针伤我,算是你羸了我吗?”凤天南更不打话,将双手所持的两根断棍同时掷出,一击柯子容面门,一击他手中钢杓。这两根断棍是他镀金钢棍的一截,适才为胡斐以宝刀斩断,虽只尺许来长,但棍身厚实,沉重异常,他用力掷出,势道凌厉。柯子容举箭杓一挡,当的一声,杓柄早断,忙低头急跃,闪避另一断棍。凤天南夺路急奔,推开几名阻在身前的武师和卫士,发足向侧门奔去。

    眼见再奔得几步,凤天南便可逃出福府,圆性遥遥望见,急叫:“胡大哥……这恶人要逃走了!快杀了他!”胡斐见汤沛逃走,正自沮丧,听得圆性叫唤,见凤天南已奔近侧门,自己背上有伤,如发足急赶,未必追他得上,紧急中不及多思。吸一口气,右臂运力,将天龙宝刀出力掷出,呼呼风响,一道白光星驰电掣般向凤天南后心飞去。凤天南只顾逃生,听得脑后风声劲急,忙向前窜去,嗤的一声,天龙刀正中其背,刀刃锋锐无伦,将他一条右臂连着半片胸背一齐削了下来。

    众人惊呼声中,只见凤天南俯身在地,不住颤抖,背心鲜血狂涌,连肺叶也翻了出来,眼见是不活了。

    胡斐这些日来一直想的就是要手刃凤天南,为佛山镇上钟阿四一家报仇。此刻见到他终于遛到报应,死得惨不堪言,心中蓦地感到一阵凄凉:“钟阿四全家早就都给这恶霸杀了,我此刻虽杀了这大恶人,钟小二他们也活不转了。我为钟家报了大仇,他们也未必知道,我这般杀人,到底该是不该?”只听得背后圆性的声音说道:“胡大哥,多谢你为我娘报了大仇!”

    这时厅上早已乱成一团,众卫士传令呼喝,要擒拿叛逆,人人在大帅面前要显得忠心为主,奋不顾身。

    福康安心想:“这汤沛必定另有同谋之人,那小尼姑多半也知他信内之言,虽说奸谋由她揭露,却也不能留下活口,任她宣泄于外。”低声向安提督道:“关上了大门,谁都不许出去,拿下了逐个儿审问。”

    胡斐见势不对,纵身抢到圆性和程灵素身边,低声道:“快走!迟了便脱不了身啦。”圆性突然伸指在蔡威胁下一戳,跟着又在他肩头和背心重穴上连点两指。蔡威登时跌倒。

    姬晓峰一怔,道:“你……”圆性道:“胡大哥,是此人泄露机密,暗中将福康安的两个儿子送了回去。”胡斐“啊”的一声,怒道:“此人如此可恶!”伸足在蔡威背心上重重踢了一脚,这一脚虽不取了他性命,但蔡威自此筋脉大损,已与废人无异。胡斐俯身在他耳边问道:“你有没说那两个孩子是我抢来的?福大帅刚才怎么不派人拿我?”蔡威怕他再下毒手伤害自己,只得实说:“我叫人把孩子送交福府,说是少林派送去的!”胡斐料想他不敢自承华拳门,推在少林派头上,一时倒无可查究。混乱之中,他二人对付蔡威,旁人也未知觉。

    胡斐对姬晓峰道:“姬兄快走。一切多谢。华拳门掌门人便请你当了。”姬晓峰见情势不对,拱了拱手,抢步出门。胡斐以华拳门掌门人身份,空手夺了田归农手中宝刀,飞刀杀了凤天南,又击伤汤沛,令华拳门在武林中声誉鹊起,实则算得上已为华拳门夺得一只、甚至两只玉龙杯了。姬晓峰心下暗暗感激。

    只听安提督叫道:“大家各归原座,不可嘈吵!”

    程灵素装了一筒烟,狂喷了几口,跟着又走到厅左厅右,一面喷烟,一面据起了脚在人丛中东张西望。忽然有人叫道:“哎哟,肚子好痛!”叫声甫歇,四周都有人叫了起来:“啊哟,啊哟!肚痛,肚痛。”程灵素回到胡斐和圆性身边,使个眼色,弯了腰大叫:“啊唷,肚子好痛,好痛,中了毒啦!”

    那自称“毒手药王”的石万嗔肚中也剧烈疼痛,忙取出一束药草,打火点燃了。他点燃药草,原是意欲解毒,程灵素早料到了此着,躲在人丛中叫道:“毒手药王放毒,毒手药王放毒!”胡斐跟着叫道:“快,快制住他,毒手药王要毒死福大帅。”

    一片混乱之中,众人哪里还能分辨到底毒从何来,心中震于毒手药王的威名,认定他一出手便是下毒,何况自己肚中正痛不可当,眼见他手中药草已经点燃,烧出白烟,料想这烟自然剧毒无比,中者立祷,谁也不敢走近制止。只听嗖嗖嗖响声不绝,四面八方的暗器都向石万嗔射了过去。

    那石万嗔的武功也真了得,虽在霎时之间成为众矢之的,竟临危不乱,一矮身,掀翻一张方桌,横过来挡在身前,只听得噼噼啪啪,犹似下了一层密密的冰雹,数十枚暗器尽数打上桌面。他大声叫道:“有人在茶酒之中下了毒药,与我何干?”

    此番前来赴会的江湖豪客之中,原有许多人想到福康安召集天下掌门人聚会,只怕暗中安排下阴谋毒计,要将武林中好手一网打尽。须知“儒以文乱法,侠以武犯禁”,历来人主大臣,若不能网罗文武才士以为己用,便欲加之斧钺而诛灭,以免为患民间,煽动天下,自来便是如此。这时听到石万嗔大叫:“有人在茶酒之中下了毒药。”个个心惊肉跳,至于福康安自己和众卫士其实也肚中疼痛,旁人自然不知。

    片刻间厅上更加大乱,许多人低声互相招呼:“快走,快走,福大帅要毒死咱们。”“要命的快逃!”“快回寓所去服解毒药物。”

    程灵素自福康安的二子在大厅上现身,她便在思索何人泄漏了秘密,又寻思如何和胡斐逃离险地,待见袁紫衣点倒蔡威,声称是他通风报讯,当即在烟管中装了药物,喷出毒烟,大厅上人人吸进,无一幸免。她来到福府之前,早就携带了毒烟药物,以做脱身之用。这毒烟不是致命之物,但吸进者少不免头疼腹痛,痛上大半个时辰方罢。石万嗔在会中现身,非她事前所知,但这一凑合,她的巧计更易见效,不但众卫士疑心石万嗔下毒,更使群豪以为福康安有意暗害,纷纷夺门而走。

    胡斐料知马春花经此变故,已难痊可,只想杀了福康安为马春花报仇,但这时王剑英、周铁鹪等早已保护福康安退入后堂。福康安传下号令,紧闭府门,谁都不许出去,一面急召太医,服食解毒药物。

    群豪见府中卫士要关闭府门,更加相信福康安存心加害,此时面临生死关头,也顾不得背负一个犯上作乱的罪名,当即蜂拥而出。众卫士举兵刃拦阻,群豪便即还手冲门。自大厅以至府门须经三道门户,每一道门边都是乒乒乓乓地斗得甚为激烈。这次大会聚集了武林各家各派的高手,虽真正第一流的清高之士并不赴会,但到来的却也均非寻常,众人齐心外冲,众卫士如何阻拦得住?

    安提督按住了肚子,向大智禅师、无青子等一干高手说道:“奸人捣乱会场,各位但请安坐勿动。福大帅爱才下士,求贤若渴,对各位极是礼敬。各位千万不可起疑。”

    程灵素纵声大叫:“毒死福大帅的凶手,你们怎地不捉?”众卫士大惊,都问:“福大帅给毒死了吗?”程灵素一扯圆性和胡斐的衣袖,低声道:“快走!”三人冲向厅门。

    出门之际,胡斐和圆性不自禁都回过头来,向尸横就地、给人践踏了一阵的凤天南看去。胡斐心想:“你一生作恶,今日终遭此报。”圆性的心情却乱得多:“你害得我可怜的妈妈好苦。可是你……你相终究是我亲生的爹爹。”胡斐见那锋利的天龙宝刀上染满了鲜血,抛在凤天南的尸身之旁,便想去俯身拾起,一瞥眼见圆性神色凄苦,便不忍过去拾刀。

    三人奔出大门,几名卫士上来拦阻。圆性挥软鞭卷倒一人,胡斐左掌拍在一人肩头,掌力一吐,将那卫士震出数丈,跟着右脚反踢,又踢飞了一名卫士。

    此刻天已大明,府门外援兵陆续赶到。三人避人了一条小胡同中。胡斐道:“马姑娘失了爱子,不知如何?”圆性道:“那姓蔡的老头派人将马姑娘和两个孩儿送去给福康安,我途中拦截,一人难以分身,只救了马姑娘出来。”胡斐道:“那好极了。多谢你啦!”

    圆性道:“我将马姑娘安置在城西郊外一所玻庙里,往返转折,因此到得迟了。”胡斐沉吟道:“蔡威这贼不知如何得悉马姑娘的真相,难道我们露了破绽么?”程灵素道:“定是他偷偷去查问马姑娘。马姑娘昏昏沉沉之中,便说了出来。”

    胡斐道:“必是如此。”圆性道:“若不是程家妹子施这巧计,只怕你我难以平安出此府门。”胡斐点了点头道:“咱们今日搞散福康安的大会,教他图谋成空,只可惜让汤沛逃了。”转头对圆性道:“这恶贼已身败名裂,袁姑娘……你的大仇已报了一半,咱们合力找他,终不成他能逃到天边。”

    圆性黯然不语,心想我是出家人,现下身份已显,岂能再长时跟你在一起。

    程灵素道:“少时城门一闭,到处盘查,再要出城便难了。咱们还是赶紧出城。”

    当下三人回到下处取了随身物品,胡程二人除去脸上乔装,牵了骆冰所赠的白马。程灵素笑道:“胡大爷,你嬴来的这所大宅,只好还给那位周大人啦。”胡斐笑道:“他帮了咱们不少忙,且让他升官之后,再发笔财。”他虽强作笑语,但目光始终不敢和圆性相接。

    三人料想追兵不久便到,忙赶到城门,幸好闭城之令尚未传到。出得城来,由圆性带路,来到马春花安身的破庙。那座庙宇远离大路,残瓦颓垣,十分破败,大殿上神像青面凹首,腰围树叶,手里拿着一束青草放在口中作咀嚼之状,却是尝百草的神农氏。圆性道:“程家妹子,到了你老家来啦,这是座药王庙。”

    三人走进厢房,见马春花卧在炕上的稻草之中,气息奄奄,见了三人也不相识,只不住口地低声叫唤:“我的孩儿呢,我的孩儿呢?”

    程灵素搭了搭她脉搏,翻开她眼皮瞧了瞧。三人悄悄退出,回到殿上。程灵素低声道:“不成啦!她受了震荡,又吃惊吓,再加失了孩子,三件事夹攻,已活不到明日此刻。便我师父复生,只怕也已救她不得。”

    胡斐瞧了马春花的情状,便程灵素不说,也知已命在顷刻,想起商家堡中昔日之情,不禁怔怔地掉下泪来。他自在福康安府中见到袁紫衣成了尼姑圆性,心中一直郁郁,此刻眼泪一流,触动心事,再也忍耐不住,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

    程灵素和圆性如何不明白他因何伤心?程灵素道:“我再去瞧瞧马姑娘。”缓步走进厢房。圆性给他这么一哭,眼圈也早红了,强自忍住便欲夺眶而出的眼泪,颤声道:“胡大哥,多谢你待我的一片……一片……”说到这里,泪水再也难忍。

    胡斐泪眼模糊地抬起头来,道:“你……你难道不能……不能还俗吗?待杀了那姓汤的,报了父母大仇,求求你,不要再做尼姑了。”

    圆性摇头道:“千万别说这样亵渎我佛的话。我当年对师父立下重誓,皈依佛祖。身人空门之人,再起他念,已是犯戒,何况……何况其他?”自从她在粤湘道上与胡斐相遇伸量、湘妃庙中良夜共处之后,这些日来柔肠百转,什么“他念”都想过了,结果只归结到自己生来命苦,痛哭良久,此时眼泪也几乎流干了,伸袖抹了抹眼,长长叹了口气。

    两人呆对半晌,心中均有千言万语,却不知从何说起。

    圆性低声道:“程姑娘人很好,你要好好待她。你以后别再想着我,我也永远不会再记得你。”胡斐心如刀割,呜咽道:“程姑娘只是我义妹,我永远永远心里要记着你,想着你。”圆性道:“徒然自苦,复有何益?”一咬牙,转身走出庙门。

    胡斐追了出去,颠声问道:“你……你去哪里?”圆性道:“你何必管我?此后便如一年之前,你不知世上有我,我不知世上有你,岂不干净?”胡斐道:“我不要干净!我只要跟你在一起!”话声甚是固执。圆性柔声道:“我们命里没这福气……”话没说完,拂袖出门。

    胡斐一呆,见她飘然远去,竟始终没转头回顾。胡斐身子摇晃,站立不定,坐倒在庙门外的一块大石上,凝望着圆性所去之处,唯见一条荒草小路,黄沙上印着她浅浅的足印。他心中一片空白,似乎在想千百种物事,却又似什么也没想。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忽听得前面小路上隐隐传来一阵马蹄声。胡斐一跃而起,第一个念头便是:“她又回来了!”但立即知道是空想,圆性去时并未骑马,何况来的又非一乘一骑。但听蹄声并非奔驰甚急,似乎也不是追兵。

    过了片时,蹄声渐近,九骑马自西而来。胡斐凝目看去,见马上一人相貌俊秀,四十岁不到年纪,却不是福康安是谁?

    胡斐登时狂怒不可抑止,暗想:“此人执掌天下兵马大权。清廷欺压百姓,除了当今皇帝乾隆之外,罪魁祸首,便要数到此人了。他对马姑娘负情薄义,害得她家破人亡,命在顷刻。他以兵部尚书之尊,忽然来到郊外,随身侍从自必都是一等一的高手,我虽只二妹相助,也要挫挫他的威风。纵使杀他不了,便吓他一吓,也是好的。”昂首走到路心,双手在腰间一叉,怒目向着福康安斜视。那九人忽见有人拦路,一齐勒马。

    福康安不动声色,显是有恃无恐,只说声:“劳驾!”胡斐戟指骂道:“你做的好事!你还记得马春花么?”

    福康安脸色忧郁,似有满怀心事,淡淡地道,“马春花?我不记得了,那是谁啊?”

    胡斐更加愤怒,冷笑道:“嘿嘿,你跟马春花生下两个儿子,不记得了么?你派人杀死她的丈夫徐铮,不记得了么?你母子两人串通,下毒害死了她,也不记得了么?”

    福康安缓缓摇了摇头,说道:“尊驾认错人了。”他身旁一个独臂道人哈哈笑道:“这是个疯子,在这里胡说八道,什么马春花、牛秋花。”

    胡斐更不打话,纵身跃起,左拳便向福康安面门打去。这一拳乃是虚势,不待福康安伸臂挡架,右手五指成虎爪之形,拿向他胸口。他知如一击不中,福康安左右卫士立时便会出手,因此这一拿既快且准,有如星驰电掣,实是他生平武学的力作,料想福康安身旁的卫士本事再高,也决计不及抢上来化解这一招迅雷不及掩耳的虎爪擒拿。

    福康安“噫”的一声,径不理会他的左拳,右手食指和中指陡然伸出,成剪刀之形,点向他右腕的会宗穴和阳池穴,出手之快,指法之奇,胡斐生平从所未见。

    在这电光石火般的一瞬之间,胡斐心头猛地一震,立即变招,五指勾拢,便去抓他两根点穴的手指,只消抓住了一扭,非叫他指骨折断不可。岂知福康安武功俊极,竟不缩手,其余三根手指一伸,翻成掌形,手臂不动,掌力已吐。

    凡伸拳发掌,必先后缩,才行出击,但福康安这一掌手臂已伸在外,竟不弯臂,掌力便即送出,招数固奇幻之极,内力亦雄浑无比。

    胡斐大骇,这时身当虚空,无法借力,危急中左掌疾拍,砰的一响,和福康安双掌相交,刹那间只感胸口气血翻腾,借势向后飘出两丈有余。他吸一口气,吐一口气,便在半空之中,气息已然调匀,身子挺直,神清气爽,轻飘飘地落在地下,稳稳站定。

    只听得八九个声音齐声喝彩:“好!”

    看那福康安时,但见他身子微微一晃,随即坐稳,脸上闪过一丝惊讶,立时又回复了先前郁郁寡欢的神气。

    胡斐自纵身出击至飘身落地,当真只一荽眼间,可是这中间两人虚招、擒拿、点穴、扭指、吐掌、拼力、跃退、调息,实已交换了七八式最精深的武学变化。相较之下虽似平手,但一个出尽全力搏击,一个随手挥送,潇洒自如,胡斐显已输了一筹。然一个身在半空,一个稳坐马背,难易有别,其间输赢又不如何明显了。

    胡斐万料不到福康安竟有这等精湛超妙的武功,怔怔地站着,又惊奇,又佩服,脸上却又掩不住愤怒之色。

    那独臂道人笑道:“傻小子,知道认错人了吗?还不磕头赔罪?”

    胡斐侧头细看,这人明明是福康安,只装得满脸风尘之色,又换上了一身敝旧衣衫,但始终掩不住那股发号施令、统率豪雄的尊贵气象,如这人相貌跟福康安极像,那也罢了,难道连大元帅的气度风第华也学得如此神似?心想:“这一干人如此打扮,必是另有阴谋,我可不上这个当。”纵声叫道:“福康安,你武功很好,我比你不上。可是你做下这许多伤天害理之事,我明知不是你敌手,也终究放你不过。”

    福康安淡淡地道:“小兄弟,你武功很俊啊。我不是福康安。请问你尊姓大名?”胡斐怒道:“你还装模作样,戏耍于我,难道你不知道我名字么?”

    福康安身后一个四十来岁的高大汉子朗声说道:“小兄弟,你气概很好,当真是少年英雄,佩服,佩服。”胡斐向他望了一眼,但见他双目中神光闪烁,威风澳凛,显是一位武功极强的高手,油然而生钦服之心,说道:“阁下如此英雄豪杰,当世罕有,在下拜服之至,却何苦为满洲鞑子做鹿犬?”那大汉微微一笑,说道:“北京城边,天子脚下,你胆敢说这样的话,不怕杀头么?”胡斐昂然道:“今日事已至此,杀头便杀,又怕怎地?”

    胡斐本来生性谨细,绝非莽撞之徒,只是他究属少年,血气方刚,眼看马春花为福康安害得这等惨法,激动了侠义之心,一切全豁了出去,什么也不理会了。

    也说不定由于他念念不忘的美丽姑娘忽然之间变成了个尼姑,令他觉得世情惨酷,人生悲苦,要大闹便大闹一场,最多也不过杀头丧命,又有什么大不了?

    他手按刀柄,怒目横视着这马上九人。那独臂道人一纵下马,也没见他伸手动臂,眼前青光一闪,他手中已多了一柄长剑,拔剑手法之快,实是生平从所未见。

    胡斐暗暗吃惊:“怎地福康安手下竟收罗了这许多高手人物?昨日掌门人大会之中,如有这些人在场镇压,说不定便闹不成乱子。”他生怕独臂道人挺剑刺来,斜身略闪,拔刀在手。那道人笑道:“看剑!”但见青光闪动,在一瞬之间,竟已连刺八剑。

    这八剑迅捷无比,胡斐哪里瞧得清剑势来路,只得顺势挥刀招架。他家传的胡家刀法非同小可,那独臂道人八剑虽快,仍一一让他挡住。八剑刺,八刀挡,当当当当当当当当,连响八下,清晰繁密,干净利落,胡斐虽略感手忙脚乱,但第九刀立即自守转攻,回刀斜削出去。那独臂道人长剑一掠,刀剑粘住,却半点声音也不发出来。

    马上诸人又齐声喝彩:“好剑法,好刀法!”

    福康安道:“道长,走吧,别多生事端了。”那道人不敢违拗主子之言,应道:“是!”可是他见胡斐刀法精奇,斗得兴起,颇为恋恋不舍,翻身上马,说道:“好小子,刀法不错啊!”胡斐心中钦佩,道:“好道人,你的剑法更好!”跟着冷笑道:“可惜,可惜!”

    那道人瞪眼道:“可惜什么?我剑法中有什么破绽?”胡斐道:“可惜你剑法中毫无破绽,为人却有大大的破绽。一位武林高手,却去做满洲权贵的奴才。”

    那道人仰天大笑,说道:“骂得好,骂得好!小兄弟,你有胆子再跟我比比剑么?”胡斐道:“有什么不敢?最多是比你不过,给你杀了。”那道人道:“好,今晚三更,我在陶然亭畔等你。你要是怕了,便不用来。”

    胡斐昂然道:“大丈夫只怕英雄侠士,岂怕鹰犬奴才!”

    那些人都大拇指一翘,喝道:“说得好!”纵马而去,有几人还不住地回头相顾。

    当胡斐和那独臂道人刀剑相交之时,程灵素已从庙中出来,她先前怕胡斐和圆性有话要说,故意不出来打扰。待见到福康安时也大为吃惊,见九人远去,说道:“大哥,怎地福康安到了这里?今晚你去不去陶然亭赴约?”

    胡斐沉吟道:“难道他真的不是福康安?那决计不会。我骂他那些卫士侍从是鹰犬奴才,他们怎地并不生气,反赞我说得好?”程灵素又问:“今晚去不去赴约?”胡斐道:“自然去啊。二妹,你在这里照料马姑娘吧。”程灵素摇头道:“马姑娘是没什么可照料的了。她神志已失,支撑不到明天早晨。你约斗强敌,我怎能不去?”

    胡斐道:“你拆散了福康安苦心经营的掌门人大会,此刻他必已查知原委。你和我同去,岂不凶险?”程灵素道:“你孤身赴敌,我怎能放心?有我在旁,总是多个帮手。”胡斐知她决定了的事无法违拗,这义妹年纪虽小,心志实比自己坚强得多,也只得由她。

    程灵素轻声问道:“袁……袁姑娘,她走了吗?”胡斐点点头,心中一酸,转过身来,走人庙内,进了厢房,只听马春花微弱的声音不住在叫:“孩子,孩子!福公子,福公子,我要死了,我只想再见你一面。”胡斐又是一阵心酸:“情之为物,竟如此不可理喻。福康安这般胃待她,可是她在临死之时,还这样的念念不忘于他。”

    两人走出数里,找到一家农家,买了些白米蔬菜,做了饭饱餐一顿,回来在神农庙中陪着马春花,等到初更天时,便即动身。胡斐和:程灵素商量,福康安手下的武士邀约比武,定是不怀善意,不如早些相前往,暗中瞧瞧他们有何阴谋布置。

    那陶然亭地处荒僻,其名虽日陶然,实则是一尼庵,名叫“慈悲庵”,庵中供奉观音大士。胡斐和程灵素到得当地,但见四下里白茫茫的一片,都是芦苇,西风一吹,芦絮飞舞,有如下雪,满目尽是肃杀苍凉之气。

    忽听“啊”的一声,一只鸿雁飞过天空。程灵素道:“这是一只失群的孤雁了,找寻同伴不着,半夜里还在匆匆忙忙地赶路。”忽听芦苇丛中有人接口说道:“不错。地匝万芦吹絮乱,天空一雁比人轻。两位真是信人,这么早便来赴约了。”

    胡程二人吃了一惊,均想:“我们还想来查察对方的阴谋布置,岂知他们一早便已伏下了暗桩,这人出口成诗,当非泛泛之辈。”胡斐朗声道:“奉召赴约,敢不早来?”

    只见芦苇丛中长身站起一个满脸伤疤、身穿文士打扮的秀才相公,拱手说道:“幸会,幸会。还是请两位稍待,敝上和众兄弟正在上祭。”胡斐随口答应,心下好生奇怪:“福康安半夜三更的,到这荒野之地来祭什么人?”

    蓦地里听得一人长声吟道:

    浩浩愁,茫茫劫。短歌终,明月缺。郁郁佳城,中有碧血。碧亦有时尽,血亦有时灭,一缕香魂无断绝。是耶?非耶?化为蝴蝶。

    吟到后来,声转呜咽,跟着有十余人的声音,或长叹,或低泣,中间还夹杂着几个女子的哭声。

    胡斐听了那首短词,只觉词意情深缠绵,所祭的墓中人显是一个女子,而且“碧血”云云,又当是殉难而死,静夜之中,听着那凄切的伤痛之音,触动心境,竟也不禁悲从中来,便想大哭一场。

    过了一会儿,悲声渐止,只见十余人陆续走上一个土丘。

    胡斐身旁的那秀才相公叫道:“道长,你约的朋友到啦。”那独臂道人说道:“妙极,妙极!小兄弟,咱们来拼斗三百合。”说着纵身奔下土丘。胡斐便迎了上去。

    那道人奔到离胡斐尚有数丈之处,蓦地里纵身跃起,半空拔剑,借着这一跃之势,疾刺过来。这一刺出手之快,势道之疾,当真威不可当。胡斐见他如此凶悍,激起了少年人的刚强之气,也立即纵身跃起,半空拔刀。那道人尚未落地,两人在空中一凑合,当当当当四响,刀剑撞击四下,两人同时落下地来。

    这中间那道人攻了两剑,胡斐还了两刀。两人四脚一着地,立时又是当当当当当当六响。土丘之上,彩声大作。

    那道人剑法凌厉,迅捷无伦,在常人刺出一剑的时刻之中,往往刺出了四五剑。胡斐心想:“你会快,难道我便不会?”展开“胡家快刀”,也是在常人砍出一刀的时刻之中砍出了四五刀。相较之下,那道人的剑刺还是快了半分,但剑招轻灵,刀势沉猛,胡斐的刀力,却又比他重了半分。

    两人以快打快,什么腾挪闪避,攻守变化,到后来全说不上了,直是闭<a></a>了眼睛狠斗,只听丁丁当当刀剑碰撞,如冰雹乱落,如众马奔腾,又如数面羯鼓同时击打,繁音密点,快速难言。

    那独臂道人快攻狠斗,大呼:“痛快,痛快!”剑招越来越凌厉。胡斐暗暗心惊,陡逢强敌,将生平所学尽数施展出来,刀法之得心应手实为从所未有,自己独个儿练习之时,哪有这等快法?他这胡家刀法精微奇奥之处甚多,不逢强敌,数招间即足取胜,其妙处不显,这时给那独臂道人一逼,才现出刀法中的绵密精巧来。

    那独臂道人一生不知经历过多少大阵大仗,当此快斗之际,竭力要寻这少年刀法中的破绽,只见他刀刀攻守并备,不求守而自守,不务攻却暗藏攻着,每一招之后,均伏下精妙后着,哪里有丝毫破绽可寻?

    这独臂道人的功力经验实比胡斐深厚得多,倘若并非快斗,胡斐和他见招拆招,自求变化,独臂道人此时已然得胜。但越打越快之后,胡斐来不及思索,只将平素练熟了的一套“快刀”使将出来应付。这路“快刀”乃明末大侠“飞天狐狸”所创,传到胡斐之父胡一刀手上,又加了许多变化妙着。胡斐学刀时心存强敌,练得精熟,此刻持之临敌,与胡一刀亲自出阵已无多大分别,所差者只火候而已。

    不到一盏茶时分,两人已拆解了五百余招,其快可知。时刻虽短,但那道人已额头见汗,胡斐全力以赴,亦汗流浃背,两人都可听到对方粗重的呼吸。

    剧斗正酣,胡斐和那独臂道人都起了惺惺相惜之意,只是剑刺刀劈,招数绵绵不绝,谁也不能先行罢手,亦不能稍有容让。

    刀剑相交,丁当声中,忽听得一人长声唿哨,跟着远处传来兵刃碰撞和吆喝之声。那独臂道人一声长笑,托地跳出圈子,叫道:“且住!小兄弟,你刀法很高,这当口有敌人来啦!”

    胡斐一怔之间,只见东北角和东南角上影影绰绰,有六七人奔了过来。黑夜中刀光一闪一烁,这些人手中都持着兵刃。又听得背后传来吆喝之声,胡斐回过头来,见西北方和西南方也均有人奔到,约略一计,少说也有二十人之谱。

    独臂道人叫道:“十四弟,你回来,让二哥来打发。”那指引胡斐过来的书生手持一根黄澄澄的短棒模样兵刃,本在拦截西北方过来的对手,听到独臂道人的叫唤,答应了一声,手中兵刃一挥,竟发出呜呜声响,反身奔上小丘,和众人并肩站立。

    月光下胡斐瞧得分明,福康安正站在小丘上,他身旁的十余人中,还有三四个是女子。胡斐大喜:“四面八方来的这些人都和福康安为敌,不知是哪一家的英雄好汉?瞧这些人的轻身功夫,武功都非寻常。我和他们齐心协力,将福康安这奸贼擒住,岂不是好?”但转念又想:“福康安这恶贼想不到武功竟然奇高,我及不上他,手下那些人又均是硬手,瞧他们这般肆无忌惮的模样,莫非另行安排下阴谋?”

    正自思凝不定,只见四方来人均已奔近,眼看之下,更加大惑不解,奔来的二十余人之中,半数是身穿血红僧袍的藏僧,余人穿的均是清宫卫士服色。他纵身靠近程灵素,低声道:“二妹,咱们果然陷入了恶贼的圈套,敌人里外夹攻,难以抵挡。咱们向正西方冲!”

    程灵素尚未回答,清宫卫士中一个黑须大汉越众而出,手持长剑,大声说道:“是无尘道人么?久仰你七十二路追魂夺命剑天下无双,今日正好领教。”那独臂道人冷冷地道:“你既知无尘之名,尚来挑战,可算得大胆。你是谁?”

    胡斐听了那黑须卫士的话,禁不住脱口叫道:“是无尘道长?”无尘笑道:“正是!赵三弟夸你少年英雄,果然不错。”胡斐惊喜交集,道:“可是……可是,那福康安……我赵三哥呢?”

    那黑须大汉回答无尘袖话道:“在下德布。”无尘道:“啊,你便是德布。我在回疆听人言道:‘最近皇帝老儿找到了一只牙尖爪利的鹰犬,叫做什么德布,称做什么满洲第一勇士,是个什么御前侍卫的头儿。’便是你了?”他连说三个“什么”,只把德布听得心头火起,喝道:“不错!你既知我名,还敢到天子脚下来撒野,当真活得不耐烦了……”

    他“不耐烦了”四字刚脱口,寒光一闪,无尘长剑已刺向身前。德布横剑挡架,当的一响,双剑相交,嗡嗡之声不绝,显是两人剑上劲力均甚浑厚。无尘赞了声:“也还可以!”剑招源源递出。德布的剑招远没无尘快捷,但门户守得极是严密,偶尔还刺一剑,却也十分狠辣,那“满洲第一勇士”的称号,果然并非幸致。

    胡斐曾听圆性说过,红花会二当家无尘道人剑术之精,算得天下第一,想不到自己竟能跟他拆到数百招不败,不由得心头暗喜,自忖:“幸亏我不知他便是无尘道长,否则震于他的威名,心中一怯,只怕支持不到一百招便败下来了。”又想:“他是红花会英雄,赵三哥的朋友,然则那福康安,难道我当真认错了人?”

    正自凝神观看无尘和德布相斗,两名清宫侍卫欺近身来,喝道:“抛下兵器!”胡斐道:“干什么?”一名侍卫道:“你胆敢拒捕么?”胡斐道:“拒捕便怎样?”那侍卫道:“小贼大胆!”举刀砍来。胡斐闪身避开,还了一刀。不料另一名侍卫手中一柄铁锤蓦地里斜刺打到,击在胡斐的刀口之上,此人膂力甚大,兵器又是奇重。胡斐和无尘力战之余,手臂隐隐酸麻,拿捏不住,单刀脱手,直飞起来。那人一锤回转,便向他背心横击。

    胡斐兵刃离手,却不慌乱,身形一闪,避开了他铁锤,顺势一个时植,撞正他腰眼。那人大声叫道:“啊哟,好小子!”痛得手中铁锤险些跌落。跟着又有两名侍卫上来夹攻,一个持鞭,一个挺着一枝短枪。

    程灵素叫道:“大哥,我来帮你。”抽出柳叶刀,欲待上前相助。胡斐道:“不用,且瞧瞧你大哥空手入白刃的手段。”程灵素见他在四个敌人之间游走闪避,情势似乎甚险,但听他说得悠闲自在,又知他武功了得,便站在一旁,挺刀戒备。

    胡斐展开从小便学会的“四象步法”,东跨一步,西退半步,在四名高手侍卫之间穿来插去。他这“四象步”按着东苍龙、西白虎、北玄武、南朱雀四象而变,每象七宿,又按二十八宿之形再生变化。敌人的四件兵刃有轻有重,左攻右击,可是他步法奇妙,往往在间不容发之际避过敌人兵刃,有时相差不过数寸之微,可就是差着这么几寸,便即夷然无损。程灵素初时还担着老大心事,但越瞧越放心,到后来瞧着他精妙绝伦的步法,竟感心旷神怡。

    这<mark></mark>四名侍卫都是满洲人,未人清宫之时,号称“关东四杰”,实是一流高手。胡斐凭着“四象步”自保,可是几次乘隙反击,却也未曾得手,一转念间,已明其理,适才和无尘道人剧斗,耗力太多,这时元气未复,一到动用真力,总是差之厘毫。他一经想通,当即平心静气,只避不攻,在四名侍卫夹击之下缓缓调息。

    那边无尘急攻数十招,都给德布一一挡开,不禁焦躁,暗道:“十年不来中原,今日首次出手便即不利。难道当真老了,不中用了?”其实无尘适才与胡斐快招比拼,时刻虽短,耗劲甚大,而这德布的武功亦确大有过人之处。何况无尘不过心下焦躁,德布却已背上冷汗淋漓,越打越怕,但觉对手招数神出鬼没,出剑之快,实非人力之所能及,暗想自己纵横天下,从未遇到过这般劲敌,待要认输败退,却想今日一败,这“赐穿黄马褂、御前侍卫班领、满洲第一勇士、统领大内十八高手”一长串的衔头却往哪里搁去?把心一横,豁出了性命奋力抵挡。

    无尘见胡斐赤手空拳,以一敌四,自己手中有剑,却连一个敌人也拾夺不下,他生性最是好胜,愈老弥甚,当下一剑快似一剑,着着抢攻。德布见敌人攻势大盛,剑锋织成了一张光幕,自己周身要害尽在他剑光笼罩之下,自知不敌,数度想要招呼卞属上来相助,但一想到“大伙儿齐上”这五个字一出口,一生英名便付于流水,硬是强行忍住,心想自己方当壮年,这独臂道人年事已高,剑招虽狠,自己只要久战不屈,拖得久了,对方气力稍衰,便有可乘之机。

    无尘高呼酣战,精神愈长。众侍卫瞧得心下骇然,但见两人剑光如虹,使的是什么招数早已分辨不清。小丘上众人静观两人剧斗,见无尘渐占上风,都想:“道长英风如昔,神威不减当年,可喜可贺!”

    猛听得无尘大叫一声:“着!”当的一响,一剑刺在德布胸口,跟着又是喀喇一声,手中长剑折断。原来德布衣内穿着护胸钢甲,这一剑虽然刺中,他却毫无损伤,反而折了对方长剑。无尘一怔之下,德布已挺剑刺中他右肩。

    小丘上众人大惊,两人疾奔冲下救援。只听得无尘喝道:“牛头掷叉!”手中半截断剑飞出,刺入了德布咽喉。德布大叫一声,往后便倒。

    无尘哈哈大笑,叫道:“是你赢,还是我赢?”德布颈上中了断剑,虽不致命,却已斗志全失,颤声道:“是你赢!”无尘笑道:“你接得我这许多剑招,又能伤我肩头,大是不易!好,瞧在你刺伤我一剑的份上,饶了你性命!”

    两名侍卫抢上扶起德布,退在一旁。无尘得意洋洋,肩伤虽然不轻,却满不在乎,缓缓走上土丘,让人为他包扎伤口,兀自指指点点,评论胡斐的步法。

    胡斐内息绵绵,只觉精力已复,深吸一口气,猛地抢攻,霎息间拳打足踢,但听得“啊哟!”“哎呀!”四声呼叫,单刀、铁锤、钢鞭、花枪,四般兵刃先后飞出。胡斐飞足踢倒两人,拳头打晕一人,跟着左掌掌力猛吐,将最后一名卫士打得口喷鲜血,十几个筋斗滚了出去。

    但听得小丘上众人彩声大作。无尘的声音最是响亮:“小胡斐,打得妙啊!”

    土丘上彩声未歇,又有五名侍卫欺近胡斐身边,却都空手不持兵刃。左边一人道:“大家空手斗空手!”胡斐道:“好!”刚说得一个“好”字,突觉双足已让人紧紧抱住,跟着背上又有一人扑上,手臂如铁,扼住了他头颈,同时又有一人抱住了他腰,另外两人便来拉他双手。

    原来这一次德布所率领的“大内十八高手”倾巢而出。那“大内十八高手”,乃是“四满、五蒙、九藏僧”。乾隆皇帝自与红花会打了一番交道后,从此不信汉人,近身侍卫一个汉人也不用,都是选用满洲、蒙古、西藏的勇士充任。这四满、五蒙、九藏僧,尤为大内侍卫中胃的精选。这五个蒙古侍卫擅于摔跤相扑之技,胡斐一个没提防,已给缠住。

    他一惊之下,随即大喜:“这擒拿手法,正是我家传武功之所长。”双手既给拉住,身子向后仰跌,双手顺势用劲,自外朝内一合,相砰的一声,拉住他双手的两名侍卫脑门碰脑门,同时昏晕。胡斐双手脱缚,反过来抓住扼在自己颈中的那只手,一扭之下,喀的一声,那人腕骨早断,跟着喀喀两响,又扭断了抱住他腰那侍卫的臂骨。

    这五名蒙古侍卫摔跤之技熟练精湛,汉满蒙回藏各族武士中极少敌手。摔跤讲究的是将对手摔倒压住,胡斐这般小巧阴损的断骨擒拿,却是摔跤的规矩所不许。两名侍卫骨节折断,大是不忿,虽已无力再斗,却齐声怒叫:“犯规,犯规!”倒也叫得理直气壮。胡斐笑道:“你们五个打我一个,犯不犯规?”

    两名蒙古侍卫一想不错,五个打一个确是先坏了规矩,“犯规”两字便喊不出口了。余下那人兀自死命抱住胡斐双腿,一再运劲,要将他摔倒。胡斐喝道:“你放不放手?”那人叫道:“自然不放。”胡斐左手抓下,捏住了他背心上大椎穴。那人登时全身麻软,双手只得松开。胡斐提起他身子,右手跟着抓住他腰,双手使劲,“嘿”的一声,将他掷出数丈之外。但听得扑通一响,水花飞溅,他落下之处,却是生长芦苇的一个烂泥水塘。那人摔得头昏脑涨,陷身污泥,哇哇大叫。

    胡斐与四名满洲侍卫游斗甚久,打发这五名蒙古侍卫却兔起鹡落,干净利落。众人但见五名侍卫一拥而上,拖手拉足,将他擒住,跟着便评嘭、喀喇、啊哟、“犯规,犯规!”、扑通、“哇哇!”诸般怪声不绝。四名侍卫委顿在地,一名侍卫飞越数丈,投身水塘。这一次小丘上众人不再喝彩,却是轰然大笑。

    哄笑声中,红云闪处,九名藏僧已各挺兵刃将胡斐团团围住。这九人兵刃各不相同,或使戒刀,或使锡杖,更有金色粗杵,奇形怪状,胡斐从未见过。眼见这九名藏僧气度凝重,人人一言不发,瞧着这合围之势,步履间既轻且稳,实是劲敌。九僧错错落落,东站一个,西站一个,似是布成了阵势。

    胡斐手中没有兵刃,不禁心惊,急速转念:“向二妹要刀呢,还是夺敌人的戒刀?”忽听得小丘上一人喝道:“小兄弟,接刀!”一柄钢刀自小丘上掷了下来,破空之声,呜呜大作,足见这一掷的劲道大得惊人。胡斐心想:“赵三哥的朋友果然个个武艺精强。要这么一掷,我便办不到。”

    这一刀飞来,首当其冲的两名藏僧竟不敢用兵刃去砸,分向左右急跃闪开。胡斐心念快如电光般的一闪:“这阵法不知如何破得?他二人闪避飞刀,正好乘机扰乱。”

    他念头转得极快,那单刀也来得极快。他心念甫动,白光闪处,一柄背厚刃薄的钢刀挟着威猛异常的破空之声已飞到面前。胡斐却不接刀,手指在刀柄上一搭,轻轻拨动。那钢刀飞来之势猛极,到他面前时兀自力道强劲,给他拨得掉过方向,激射而上,呼呼声响,直冲上天。

    九名藏僧均感奇怪,情不自禁地抬头而望。胡斐所争的便在这稍纵即逝的良机,欺身抢到手持戒刀的藏僧身畔,一伸手已将他戒刀夺过,霎时间展开胡家快刀,手起刀落,一阵猛砍快剁,迅捷如风。这时下手竟不容情,九名藏僧无一得免,不是断臂,便是折足。九僧各负绝艺,只因一时失察,中了诱敌分心之计,顷刻之间,尽皆身受重伤,惨呼倒地。这一场胡斐可说胜得极巧,也胜得极险。

    一轮快刀砍完,头顶那刀刚好落下,他掷开戒刀,伸手接住,刀一人手,只觉甚是沉重,比寻常单刀重了两倍有余,想见刀主膂力奇大,月光下映照一看,只见刀柄上刻着三字:“奔雷手!”胡斐大喜,纵声叫道:“多谢文四爷掷刀相助!”

    蓦地背后一个苍老的声音叫道:“看剑!”话声未绝,风声飒然,剑头已至背心。胡斐一惊:“此人剑法如此凌厉!”急忙回刀挡架,岂知敌剑已然撤回,跟着又是一剑刺到。胡斐反手再挡,又挡了个空。

    他急欲转身迎敌,但背后敌人的剑招来得好不迅捷,竟逼得他无暇转身。他心中大骇,急纵而前,跃出半丈,左足一落地,待要转身,不料敌人如影随形,剑招又已递到。这人在背后连刺五剑,胡斐接连挡了五次空,始终没法回身见敌之面。

    胡斐恶斗半宵,和快剑无双的无尘道人战成平手,接着连伤四满、五蒙、九藏僧大内十八高手,不料到后来竟给人一加偷袭,逼得难以转身。

    这是已处必败之势,他惶急之下,行险侥幸,但听得背后敌剑又至,这一次竟不招架,向前一扑,俯卧向地,跟着一个翻身,脸已向天,挥刀横砍,荡开敌剑。

    只听敌人赞道:“好!”左掌拍向他胸口。胡斐也左掌拍出,双掌相交,只觉敌人掌力柔和浑厚,但柔和之中,隐藏着一股辛辣的煞气。胡斐猛然想起一事,脱口叫道:“原来是你!”那人也叫道:“原来是你!”

    两人手掌相交,均即察觉对方便是在福康安府暗中相救少年书生心砚之人,各自向后跃开数步。胡斐凝神看时,见那人白须飘动,相貌古雅,手中长剑如水,却是武当派掌门人无青子,不由得一怔,一时不知他是友是敌。

    只听无尘道人笑道:“菲青兄,你说我这小兄弟武功如何?”无青子笑道:“能跟追魂夺命剑斗得上几百招,天下能有几人?老道当真是孤陋寡闻,竟不知武林中出了这等少年英雄。”说着长剑入鞘,上前拉着胡斐的手,好生亲热。胡斐见他英气勃勃,哪里还是掌门人大会中所见那个昏昏欲睡的老道,甚以为奇。

    无尘从小丘上走了下来,笑道:“小兄弟,这个牛鼻子,出家以前叫做绵里针陆菲青。你叫他一声大哥吧。”胡斐一惊,心道:“‘绵里针’陆菲青当年威震天下,成名已垂数十年,想不到今日有幸和他交手。”急忙拜倒,说道:“晚辈胡斐,叩见两位道长。”他身子稍偏,连无尘也拜在其内,忽听身后一个声音道:“按理说,你原是晚辈,可是,好兄弟,他们两位都是我的拜把子老哥啊。”

    胡斐一跃而起,只见身后一人长袍马褂,肥肥胖胖,正是千臂如来赵半山。胡斐对这位义兄别来常自思念,伸臂紧紧抱住,叫道:“三哥,你可想煞小弟了。”

    赵半山拉着他转过身来,让月光照在他脸上,凝目瞧了半晌,喜道:“兄弟,你终于长大成人了。做哥哥的今日亲眼见你连败大内十八高手,实在欢喜得紧。”

    胡斐心中也欢喜不尽。这时清宫众侍卫早已逃得干干净净。他拉了程灵素过来,和无尘、赵半山等引见。

    赵半山道:“兄弟,程家妹子,我带你们去见我们总舵主。”胡斐吃了一惊,道:“陈总舵主……他……老老人家也来了么?”无尘笑道:“他早挨过你一顿痛骂啦,什么伤天害理,什么负心薄幸,只骂得他狗血淋头。哈哈!我们总舵主一生之中,只怕从未挨过这般厉害的臭骂。”胡斐这一惊更是非同小可,颤声道:“那……那福康安……”

    陆菲青微笑道:“陈总舵主的相貌和福康安果然很像,别说小兄弟和他二人都不相熟,便是日常见面之人,也会认错。”无尘笑道:“想当年在杭州城外,总舵主便曾假扮了福康安,擒住那个什么威震河朔王维扬……”

    胡斐十分惶恐,道:“三哥,你快带我去跟陈总舵主磕头赔罪。”赵半山笑道:“不知者不罪。总舵主跟你交了一掌,很称赞你武功了得,又说你气节凛然,背地里说了你许多好话呢。”

    两人还未上丘,陈家洛已率领群雄从土丘上迎了下来。胡斐拜倒在地,说道:“小人瞎了眼珠,冒犯总舵主,实是罪该……”

    陈家洛不等他说完,急忙伸手扶起,笑道:“‘大丈夫只怕英雄侠士,哪怕鹰犬奴才?’我今日一到北京,便听到这两句痛快淋漓之言。小兄弟,便凭你这两句话,我们便不枉了万里迢迢地走这一遭。”

    当下赵半山拉着胡斐一一给群雄引见。胡斐对这干人心仪已久,今晚亲眼得见,喜慰无已,对文泰来掷刀相助、骆冰蹭送宝马,更连连称谢,恭恭敬敬地交还了文泰来的钢刀,从地下拾起清宫侍卫遗下的一柄单刀,插入了腰间刀鞘。他自己的单刀为铁锤所击,刀口卷边,已然无用。跟着心砚过来向他道谢在福康安府中解穴相救之德。无尘逸兴横飞,指手画脚,谈论适才和胡斐及德布两人的斗剑,说今晚这两场架打得酣畅过瘾,生平少有。

    陆菲青笑道:“道长,说到武功,咱们这位小兄弟确实十分了得。可是还有一位少年英雄,比他更厉害十倍,你是决计斗他不过的。”无尘又高兴,又不服,忙问:“是谁,是谁?这人在哪里?”陆菲青摇头道:“你决非对手,我劝你还是别找他的好。”无尘道:“呸!咱老哥儿俩分手多年,一见面你就来胡吹。我不信有这等厉害人物。”

    陆菲青道:“昨晚福康安府中,天下各门各派掌门人大聚会,会中高手如云,各有各的能耐,各有各的绝技。这话不错吧?”无尘道:“不错便怎样?”陆菲青道:“心砚老弟去捣乱大会,失手受擒。赵三弟这等本事,也只抢得一只玉龙杯。西川双侠常氏兄弟驾临,只救了两个人出来。可是那位少年英雄哪,只不过眼睛一霎,便从七位高手的手中抢下了七只玉龙杯,摔在地下砸得粉碎。他只喷得几口气,便叫福康安的掌门人大会烟飞灰灭,风消云散。道长,你斗不斗得过这位少年英雄?”

    程灵素知他在说自己,脸儿飞红,躲到了胡斐身后。黑夜之中,乏人人都在倾听陆菲青说话,谁也没对她留心。

    一个少年美妇说道:“师父,我们只听说那掌门人大会给人搅散了局,到底是怎么回事?请你快说吧!”这美妇是金笛秀才余鱼同之妻李沅芷。

    陆菲青于是将一位“少年英雄”如何施巧计砸碎七只玉龙杯,如何喷烟下毒、使得人人肚痛、因而疑心福康安毒害天下英雄,如何众人在混乱中一哄而散,诸般情由,一一说了。群雄听了,无不赞叹。

    无尘道:“陆兄,你<var>99lib?</var>说了半天,这位少年英雄到底是谁,却始终没说。”陆菲青笑道:“远在天边,近在眼前,这位程姑娘便是。”拉着胡斐的手,将他轻轻一拉,露出了程灵素的身子。

    群雄“啊”的一声,一齐望着她,谁都不信这样一个瘦弱文秀的小姑娘,竟会将福康安这筹划经年的天下掌门人大会毁于指掌之间,可是陆菲青望重武林,岂能信口胡言?却又不由得人不信。

    陆菲青于十年前因同门祸变,师兄马真、师弟张召重先后惨死,武当派眼见式微,于是他出来接掌门户,着意整顿。因恐清廷疑忌,索性便出了家,道号无青子,十年来深居简出,朝廷也就没加注目。

    这次福康安召开掌门人大会,一来武当派自来与少林派齐名,是武林中最大门派之一;二来念着武当名手火手判官张召重昔年为朝廷出力之功,又不知无青子便是当年的叛逆陆菲青,便敦请武当派掌门人下山。陆菲青年纪虽老,雄心犹在,知福康安此举必将不利于江湖同道,若推辞不去,多惹麻烦,便即孤身赴会,要探明这次大会真相,俟机行事,及至心砚为汤沛所擒,他便暗中出手相救。

    陈家洛、霍青桐等红花会群雄自回疆来到北京,却为这日是香香公主逝世十年的忌辰,各人要到她墓上一祭。

    福康安的掌门人大会为人搅散,又和武林各门派都结上了仇,自是恼怒异常,便派德布率队在城外各处巡查,见有可疑之人立即擒拿格杀。不意陶然亭畔一战,文泰来、赵半山等尚未出手,大内十八高手已尽数铩羽。

    陈家洛等深知清廷官场习气。德布等败得如此狼狈,红花会人物既未惊动皇亲大官,他们回去定然极力隐瞒,无人肯说在陶然亭畔遇敌,决不致调动军马前来复仇。此处虽离京城不远,却尽可放心逗留。

    群雄和陆菲青故友重逢,和胡斐、程灵素新知初会,自各有许多话说。

    言谈之间,忽听得远远传来两下掌声,稍停一下,又连拍三下。那书生打扮的“金笛秀才”余鱼同拍掌三下相应,一停之后,连拍两下。无尘道:“五弟、六弟来啦。”

    只见掌声传来处飞驰过来两人,身形高瘦。胡斐在福康安府中见过,知是西川双侠常伯志、常赫志到了。他兄弟身后又跟着两人,手中各抱着一个孩子,奔到近处,见是双子门倪不大、倪不小兄弟。他二人手中抱的,竟然是马春花的一对双生儿子。

    原来倪不大、倪不小看中了这对孩子,宁可性命不要,也非要去夺来不可。常氏兄弟原是双生兄弟,听了倪氏兄弟之言,激动心意,乘着掌门人大会一哄而散的大乱,混人福府内院。其时福康安和众卫士腹中正自大痛,均道身中剧毒,人人忙于服药解毒,常氏兄弟又是一等一的高手,毫不费力地打倒了七八名卫士,便又将这对孩子抢了出来。

    胡斐见了这对孩子,想起马春花命在顷刻,不由得又喜又悲,猛地想起一事,对陈家洛道:“总舵主,晚辈有个极荒唐的念头,想求你一件事。”陈家洛道:“胡兄弟但说不妨。你我今日虽是初会,但神交已久,但叫力之所及,无不依从。”

    胡斐只觉这番话极不好意思出口,不禁颇为忸怩,红了脸道:“晚辈这个念头,实在异想天开,说出来只怕各位见笑。”陈家洛微笑道:“我辈所作所为,在旁人看来,哪一件不荒唐之极?哪一件不异想天开?”

    胡斐道:“总舵主既不见怪,我便说了。”指着那两个孩童说道:“这两个孩童是福康安的儿子,他们的母亲却已命在垂危。”于是从当年在商家堡中如何和马春花相遇一段事说起,直说到马春花中毒胃不治。只听得群雄血脉贲张,无不大为愤怒。依无尘之见,立时便一要赶进北京城中,将这无情无义的福康安一剑刺死。

    红花会七当家武诸葛徐天宏道:“昨晚北京闹了这等大事出来,咱们若再贸然进城,福康安定然刺不到,说不定大伙还难全身相而退。”

    陈家洛点头道:“此刻福康安府门前后,不知有多少军马把守,如何下得了手?单是要混进城门,便大大不易。我此番和各位兄弟同来,志在一祭,不可为了泄一时之愤,使众兄弟有所损折。胡兄弟,你要我做什么事?”

    胡斐道:“我见总舵主万里迢迢,从回疆来到北京,只为了一祭墓中这位姑娘,情深义重,世所罕见。在下昔日曾受这位马姑娘一言之恩,无以为报,心中不安。她临死之际挂念两事,死难瞑目。一件是想念她两个爱子,天幸常氏双侠两位前辈已救了出来,另一件却是她想念福康安那奸贼,仍盼和他一叙。虽说她至死不悟,可笑亦复可怜,但情之所钟……”说到这里,心下黯然,已不知如何措辞,想到的却是自己“情之所钟”的那个变了尼姑的美丽姑娘。

    陈家洛道:“我明白啦!你要我假冒那个伤天害理、负心薄幸的福康安,去安慰一下这位多情多义的马姑娘?”胡斐低声道:“正是!”

    群雄均觉胡斐这个荒唐的念头果然异想天开之至,可是谁也笑不出来。

    陈家洛眼望远处,赌然出神,说道:“墓中这位姑娘临死之际,如能见我一面,那是多么的快活!可惜终难如愿……”转头向胡斐道:“好,我便去见见这位马姑娘。”

    胡斐好生感激,暗想陈家洛叱咤风云,天下英雄豪杰无不推服,自己只是个无名晚辈,今日初会,便求他去做这样一件荒诞不经之事,话一出口,心中便已后悔,可是他竟一口答允,以后这位总舵主便要自己赴汤蹈火,也是万死不辞了。

    群雄上了马,由胡斐在前带路,天将黎明时到了药王庙外。

    胡斐双手抱了两个孩子,伴同陈家洛走进庙去。只见一间阴森森的小房之中,一灯如豆,油已点干,灯火欲熄未熄。马春花躺在坑上,气息未断。

    两个孩子扑向榻上,大叫:“妈妈,妈妈!”马春花睁开眼来,见是爱子,陡然间精神一振,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将两个孩子紧紧搂在怀里,叫道:“孩子,孩子,妈想得你们好苦!”三个人相拥良久,她转眼见到胡斐,对两个孩子道:“以后们跟着胡叔叔,好好听他的说话……你们……拜了他做义……义……”

    胡斐知她心意,说道:“好,我收了他们做义儿,马姑娘,你放心吧!”马春花脸露微笑,道:“快……快磕头,我好……好放心……”两个孩子跪在胡斐面前,磕下头去。

    胡斐让他们磕了四个头,伸手抱起两人,低声道:“马姑娘,你还有什么吩咐么?”马春花道:“我死了之后,求你……求你将我葬……葬在我丈夫徐……师哥的坟旁……他很可怜……从小便喜欢我……可是我不喜欢……不喜欢他。”

    胡斐突然之间,想起了那日石屋拒敌、商宝震在屋外林中击死徐铮的情景来,心中又是一酸,说道:“好,我一定办到。”没料到她临死之际竟会记得丈夫,伤心之中倒也微微有些喜欢,他深恨福康安,听马春花记得丈夫,不记得那个没良心的情郎,那是再好不过,哪知马春花幽幽叹了口气,轻轻地道:“福公子,我再也见不到你了!”

    陈家洛进房后一直站在门边暗处,马春花没瞧见他。胡斐摇了摇头,抱着两个孩儿悄悄出房。陈家洛缓步走到她床前。

    胡斐跨到院子中时,忽听得马春花“啊”的一声叫。这声叫唤之中充满了幸福、喜悦、深厚无比的爱恋。

    她终于见到了她的“心上人”……

    胡斐惘然走出庙门,忽听得笛声幽然响起,是金笛秀才余鱼同在树下横笛而吹。胡斐心头一震,在很久以前,在山东商家堡,依稀曾听人这样缠绵温柔地吹过。

    这缠绵温柔的乐曲,当年在福康安的洞箫中吹出来,挑动了马春花的情怀,终于酿成了这一场冤孽。

    金笛秀才的笛子声中,似乎在说一个美丽的恋爱故事,却也在行写这场情爱之中所包含的苦涩、伤心和不幸。庙门外每个人都怔怔地沉默无言,想到了自己一生之中甜蜜的凄凉的往事。胡斐想到了那个骑在白马上的紫衫姑娘,恨不得扑在地上大哭一场。即使是豪气逼人的无尘道长,也想到了很久很久以前,在很远很远的地方,那个美丽而又狠心的官家小姐,骗得他斩断了自己的一条臂膀……

    笛声悠缓地凄凉地响着。

    过了好一会儿,陈家洛从庙门里慢慢踱了出来。他向胡斐点了点头。胡斐知道马春花离开这世界了。她临死之前见到了心爱的两个儿子,也见到了“情郎”。胡斐不知道她跟陈家洛说了些什么,是责备他的无情薄幸呢,还是诉说自己终生不渝的热情?除了陈家洛之外,这世上是谁也不知道了。

    胡斐拜托常氏双侠和倪氏昆仲,将马春花的两个孩子先行带到回疆,他料理了马春花的丧事之后,便去回疆和众人聚会。

    陈家洛率领群雄,举手和胡斐、程灵素作别,上马西去。

    胡斐始终没跟他们提到圆性。奇怪的是,赵半山、骆冰他们也没提起。是不是圆性已经会到了他们,要他们永远别向他提起她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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