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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姓蔡的老者单名一个威字,在华拳门中辈分甚高,是艺字派的支长。他见胡斐去了脸上所蒙黄布,竟是满腮虬髯,神态粗豪,英气勃勃,细细向他打量了几眼,抱拳道:“启禀掌门,福大帅有文书到来。”

    胡斐心中一凛:“这件事终于瞒不过了,且瞧他怎么说?”脸上不动声色,只“嗯”了一声。蔡威道:“这文书是给小老儿的,查问本门的掌门人推举出了没有?其中附了四份请帖,请掌门人于中秋正日,带同本门三名弟子,前赴天下掌门人大会……”

    胡斐听到这里,松了一口气,心道:“原来如此,倒吓了我一跳…别的也没什么,只是这一日一晚之中,马姑娘不能移动,福康安这文书若是下令抓人,马姑娘的性命终于还是送在他手上了。”

    他生怕福康安玩甚花样,还是将文书接过,细细瞧了一遍,说道:“蔡师伯,姬师弟,便请你们两位相陪,再加上我义妹,咱们四个赴掌门人大会去。”蔡威和姬晓峰大喜,连声称谢。侍仆上前典道:“请程爷、蔡爷、姬爷三位出去用饭。”

    胡斐点点头,正要去叫醒程灵素,忽听得她在房中叫道:“大哥,请过来。”胡斐道:“两位先请,我随后便来。”听她叫声颇为焦急,快步走向厢房,一掀门帘,便听得马春花低声叫唤:“我孩子呢?叫他哥儿俩过来啊……我要瞧瞧孩子……他哥儿俩呢?”

    程灵素秀眉紧蹙,低声道:“她一定要瞧孩子,这件事不妙了。”胡斐道:“两个孩子落在那如此狠毒的老妇手中,咱们终须设法去救出来。”程灵素道:“马姑娘很焦躁,哭喊叫唤,立时要见孩子,这于她病势大大不妥。”胡斐沉吟道:“我去劝劝。”程灵素摇头道:“她神志武,你干什么?闯到太夫人屋里来,想造反么?”任通武更加摸不着半点头脑,结结巴巴地道:“我……我……”

    胡斐喝道:“快停步,你图谋不轨么?”众卫士听他吆喝,吃了一惊,纷纷奔来。胡斐伸掌托在任通武背上,掌力挥送,他那庞大的身躯飞了出去,砰的一声,撞上了窗格,登时木屑纷飞。胡斐叫道:“拿住他,拿住他!快,快!”

    众卫士一拥而上,都去捉拿任通武。胡斐大叫:“莫惊吓了太夫人!”叫嚷着冲进房去。只见太夫人双手各拉着一个孩子,惊问:“什么事?”那两个孩子兀在啼哭,叫着:“要妈妈,要妈妈。”胡斐道:“有刺客!小人保护太夫人出去。”太夫人多见事故,一凛之下,心中起疑,喝道:“你是谁?刺客在哪里?”胡斐不敢多耽,又恼恨她心肠毒辣,抢上一步,反手便是一掌。

    这太夫人贵为相国夫人,当今皇帝是她情郎,三个儿子都做尚书,两个媳妇是金枝玉叶的公主,出世以来,哪里受过这般殴辱?胡斐虽知她心肠之毒,不下于大奸巨恶,但终究念她是个年老妇人,不欲便此伤她性命,这一掌只使了一分力气。饶是如此,她右颊已高高肿起,满口鲜血,跌落了两枚牙齿,惊怒之下,几乎晕去。

    胡斐俯身对两个孩子道:“我带你们去见妈妈。”两个孩儿登时笑逐颜开,伸出四条小手臂,要胡斐抱了去见母亲。胡斐左臂伸出,一臂抱起两个孩子,便在此时,已有两名卫士奔进屋来。

    胡斐心想,若不借重太夫人,实难脱身,伸右手抓住太夫人衣领,喝道:“太夫人在我掌握之中,你们上来,大家一齐都死!”说着抢步便往外闯。

    这时几名卫士已将任通武擒住,眼睁睁地见胡斐一手抱了两个孩子,一手拉着太夫人直往外奔。众卫士投鼠忌器,哪敢上前动手?连声唿哨,紧跟在他身后四五步之处,手中刀剑距他背心不过数尺,虽见他无法分手抵御,终究不敢递上前去。胡斐心中也暗暗叫苦,眼见园中众卫士四面八方地聚集,自己带着一老二少,拖拖拉拉,哪里能出府门?敌人纵心存顾忌,但只要有人大胆上前,自己总不能当真便将太夫人打死,而且打死了又有何用?

    无法可施之下,只有急步向前。这一来双方成了僵持之局,众卫士固然不敢上前动手,胡斐却也不能脱出险地,时候一长,卫士越集越多,处境便越危险。一时苦无善策,只有豁出了性命不要,走一步便算一步。听得叫嚷传令之声四下呼应,他一手抱着孩子,一手拖着老夫人,行走不快,只往黑暗处闯去。

    便在此时,忽见左首火光一闪,有人大声叫道:“刺客行刺公主!要烧死公主啦,要烧死公主啦!”胡斐一怔,听叫嚷之声正是周铁鹪。但见浓烟火焰,从左边的一排屋中冲天而起。只听周铁鹪又叫:“大家快去救火,莫伤了公主,我来救太夫人!”

    那和嘉公主是当今皇帝的亲生爱女。若有失闪,福康安府中合府卫士都有重罪。周铁鹪在福康安手下素有威信,众卫士又在惊慌失措之下,听他叫声威严,自有一股慑人之势,于是一窝蜂地向公主的住所奔去。

    胡斐已知这是他调虎离山之计,好让自己脱困,心下好生感激。只见周铁鹪疾奔而至,挥刀虚张声势地搂头砍到。胡斐向旁闪开,喝道:“好厉害!”将太夫人向他一推。周铁鹪扶住太夫人,负在背上。胡斐一手抱了一个孩子,脚下登时快了,只听周铁鹪又提气叫道:“刺客来得不少,各人紧守原地,保护大帅和两位公主,千万不可中了刺客的调虎离山之计。”众卫士一听“调虎离山”四字,均各凛然,不敢再追。

    胡斐疾趋花园后门,翻墙而出,却只叫得一声苦,但见东面西面,都是黑压压的一片,站满了卫士。他抱了两个孩子,越过一大片空地,抢进了一条胡同。众卫士大呼:“拿刺客,拿刺客!”自后追来。

    胡斐奔完胡同,转到一条横街,见前面一辆骡车停在街心。胡斐急跃上车,叫道:“快赶,快赶!重重赏你银子!”车夫位上并肩坐着两人。右边一个身材瘦削的汉子一提缰绳,鞭子啪的一响,骡子拉着车子便跑。

    胡斐喘息稍定,只觉奇臭冲鼻,定睛看时,见车上装满了粪桶,原来是挨门沿户为人家倒粪桶的一辆粪车,心想:“怪不得半夜三更的,竟有一辆骡车在这儿?”回头望时,见众卫士大声呐喊,随后释来。

    他提起一只粪桶,向后掷了过去。这一掷力道极猛:商名奔在最先的卫士登时给粪桶撞倒,淋漓满身,一时竟然爬不起来。其余众卫士见状,一齐驻足。这些人都是精选的悍勇武士,刀山枪林吓他们不倒,但大粪桶当头掷来,却谁也不敢尝一尝这股滋味。

    骡子足不停步地向前直跑,过不多时,后面人声隐隐,众卫士又赶了上来。福康安是当朝兵部尚书,执掌天下兵马大权,府中卫士个个均非庸手,给胡斐接连两晚闹了个天翻地覆,众卫士怎敢不舍命狂追?眼见粪车跑远,粪桶已掷投不到,各人踏过满地粪水,锲而不舍地继续追赶。

    胡斐心下烦恼:“倘若我便这么回去,岂不是自行泄露了住处?马姑娘未脱险境,怎能引鬼上门?但若如不回住处,却又躲到哪里去?”便这么寻思之际,众卫士又迫得近了些,只害怕粪桶,不敢十分逼近,各人均想:“咱们便是这么远远跟着,难道在这北京城中,你还能插翅飞去?”

    转眼之间,骡车驰到一个十字路口,只见街心又停着一辆粪车。胡斐所乘的车子驰着靠近,赶骡子的车夫伸臂向胡斐一招,喝道:“过去!”纵身一跃,坐上了另一辆粪车。胡斐抱着两个孩子跟着跃过。先前车上的另一个汉子接过缰绳,竟毫不停留,向西边岔道上奔了下去。胡斐所乘的骒车却向东行。

    待得众卫士追到,只见两辆一模一样的粪车,一辆向东,一辆向西,却不知刺客是在哪一辆车中。众人商议,兵分两路,分头鏹。

    胡斐听了那身材瘦削的汉子那声呼喝,又见了这一跃的身法,已知是程灵素前来接应,喜道:“二妹,原来是你!”程灵素“哼”的一声,并不答话。胡斐又问:“马姑娘怎样?病势没转吧?”程灵素道:“不知道。”胡斐知她生气了,柔声道:“二妹,我没听你话,是我的不是,请你原谅这一次。”程灵素道:“我说过不治病,便不治。难道我说的不是人话么?”

    说话之间,又到了一处岔道,但见街中心仍停着一辆粪车。这一次程灵素却不换车,只唿哨一声,做个手势,两辆粪车分向南北,同时奔行。众卫士追到时面面相觑,大呼:“邪门!邪门!”只得又分一半人北赶,一半人南追。

    北京城中街道有如棋盘,一道道纵通南北,横贯东西,行不到数箭之地,畠现一条岔道,每处十字路口,必有一辆粪车停着。程灵素见众卫士追得近了,便不换车,以免纵起跃落时给他们发觉,倘若相距甚远,便和胡斐携同两孩换一辆车,让骡子力新,奔驰更快。这样每到一处岔道,众卫士的人数便少了一半,到得后来,稀稀落落的只五六人追在后面。这五六人也已奔得气喘吁吁,脚步慢了很多。

    胡斐又道:“二妹,你这条计策真再妙不过,倘若不是雇用深夜倒粪的粪车,寻常的大车一辆辆停在街心,给巡夜官兵瞧见了,定会起疑。”程灵素冷笑道:“起疑又怎么样?反正你不爱惜自己,便死在官兵手中,也是活该。”胡斐笑道:“我死是活该,只是累得姑娘伤心,那便过意不去。”程灵素冷笑道:“你不听我话,自己爱送命,才没人为你伤心呢。除非是你那个多情多义的袁姑娘……她又怎么不来助你一臂之力?”

    胡斐道:“她只有不断跟我为难,几时帮过我?天下只一位姑娘,才知我会这般蛮干胡来,也只有她,才能在紧急关头救我性命。”这几句话说得程灵素心中舒服慰贴无比,哼了一声,道:“当年救你性命的是马姑娘,因此你这般念念不忘,要报她大恩。”胡斐道:“在我心中,马姑娘又怎能跟我的二妹相比?”

    程灵素在黑暗中微微一笑,道:“你求我救治马姑娘,什么好听的话都会说。待得不求人家了,便又把我的说话当作耳边风。”胡斐道:“倘若!我说的是假话,教我不得好死。”程灵素道:“真便真,假便假,谁赌咒发誓了?”她说这句话口气松动不少,显一中的气恼已消了大半。

    再过一个十字路口,跟在车后的卫士只剩下两人。胡斐笑道:“二妹,你拉一拉缓,我变个戏法你瞧。”程灵素左手一勒,骡子倏地停步。在后追赶的两名卫士奔得几步,与骡车已相距不远。胡斐提起一只空类桶,猛地掷出,噗的一响,正好套在一名卫士头上。另一名卫士吃了一惊,“啊”的一声大叫,转身便逃。

    程灵素见了这滑稽情状,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便在这一笑之中,满腔怒火终于化为乌有。

    胡斐和她并肩坐在车上,接过缫绳,这时距昨晚居住之处已经不远,后面也再无卫士追来。两人再驰一程,便即下车,将车子交给原来的车夫,又加赏了他一两银子,命他回去。两人各抱一个小孩,步行而归,越墙回进居处,当真神不知,鬼不觉,却有谁知道这两人适才正是从福大帅府中大闹而回?

    马春花见到两个孩子,精神大振,紧紧搂住了,眼泪便如珍珠断线般流下。两个孩子也心花怒放,只叫“妈妈!”

    程灵素瞧着这般情景,眼眶微湿,低声道:“大哥,我不怪你啦。咱们原该把孩子夺回来,让他们母子团聚。你这么好本事,真叫人佩服!”胡斐歉然道:“我没听你的吩咐,真正对不住!”

    程灵素嫣然一笑,道:“咱们第一天见面,你便没听我吩咐。我叫你不可离我身边,叫你不可出手,你听话了么?”胡斐道:“我以后定要多听你话。”程灵素幽幽地道:“还有以后吗?”胡斐一本正经地道:“有,有!自然有!”程灵素一笑,笑容中颇含苦涩,心中却也欢喜。

    马春花见到孩子后,心下一宽,痊可得便快了,再加程灵素细心施针下药,体内毒气渐除。只是她问起如何到了这里,福康安何以不见?胡斐和程灵素却不明言。两个孩子年纪尚小,自也说不出吣个所以然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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