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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两口水缸同时炸裂,血水涌流而出,青山翻身从水缸碎片中滚落出来。妹秋慌忙扑上前去,拨开青山身上的土石碎片。他绛紫的双唇快速地张合着,像一只脱水喘息的金鱼,鱼鳃慌乱搜寻空气中稀薄的氧气,然而一切都只是徒劳。
心正诧然,青山脱离水缸,本该正常呼吸才对,为何空气反倒让他窒息?心正连忙扯开青山的衣领,发现他脖子上有两排像是用订书机装订出来的致密牙印。他的胳膊和腿一片血肉模糊,似乎被某种未知生物啃食过。
心正思忖着,在妹秋的回忆中,那个从天而降又凭空消失的陌生男人拥有人类的心跳和鲜血,却又力大无穷异于常人。他居然可以在水缸中潜伏躲藏一整夜。它必定是一只寄居于缸底、半人半妖的水缸鬼。青山无法在空气中正常呼吸实在反常,应该是中了水缸鬼的妖毒。
青山浮肿苍白的四肢开始抽搐,嘴角冒出白沫。妹秋以为丈夫溺水,用弱小的手掌在青山强壮的胸膛靠近心脏的位置拼命按压。直到心正告诉她,青山不是溺水,而是缺水!她怔怔不能理解,只得不住用清水润湿丈夫的唇舌。
心正警惕地搜寻水缸碎片四周。一条不起眼的灰色泥鳅趁大家的关注都集中在青山身上,顺着四散的血水,蹦跳着逃进下水道。水缸鬼终于摆脱那一缸桎梏,遁逃到安全的下水道中。
下水道的入口处有一个凹坑,下水管道细长狭窄,与墙面呈90度直角,心正无法触及下水道内部。他一把将笺一拉到下水道前,硬生生地说道:“伙计,快往里面撒泡尿,把那只水缸鬼逼出来!”
这突兀的要求让笺一尴尬不已。心正转过身背对他,妹秋正全心扑在丈夫身上给他喂水。笺一只得依心正的话做。须臾间,童子尿果然奏效,下水道内一阵扑腾喧杂。心正手中的宝剑熊熊燃烧起来,他拍拍笺一的肩膀,给他壮胆。笺一瞪大眼睛望着下水道入口,恐惧又好奇。这么小的洞口,那只水缸鬼要怎样爬出来?
猛然间,一只人类的手指颤抖着从下水管道中伸出来,四下试探。紧接着整只沾满粘液的手也探了出来,手上尽是腐蚀创伤。慢慢地,一个陌生男人的上半身从细长的下水道中蠕动着爬出来,像一只硕大的章鱼,挤压着柔软仿似没有骨骼的身体,不可思议地一点点蜕出下水道。
那个陌生男人红肿溃烂的脸消瘦细长,尖翘的下巴,整个脸的轮廓看起来的确就是一轮新月。它的五官褶皱扭曲在一起,又神似一只耳朵。下水道中刺鼻腐蚀的尿骚味让它无法忍受,它不得不从阴暗中爬将出来,正面面对心正一干人。
心正并没有手起刀落斩杀水缸鬼,他需要从它那里知道青山所中妖毒的解药。水缸鬼像蜕皮的新蛇,终于艰难地将整个身体从狭窄下水道的束缚中释放出来。笺一诧异地发现它的后腿原来是一对蟾蜍的脚蹼。它喘着粗气,颈部随着呼吸一张一驰地跳动,犹如一只鼓气的蛤蟆。
妹秋一眼就认出这个陌生男人。她没有一丝惧怕,冲上前去一把扯住水缸鬼的头发,哭叫道:“还我丈夫!你还我丈夫!”心正惊讶连连,水缸鬼在妹秋的撕扯下居然毫不反抗,服帖恭顺。
“阿妹,请你相信我!我从来都没有伤害过你!我之所以对你丈夫下毒,是为了救他!如果他没有中妖毒,现在已经是一具死尸了。妖毒剂量不大,还没有全面发作,他还有救!”原来青山和水缸鬼拉扯争斗间,青山不幸撞在月牙匕首上,水缸鬼为了给他续命,不得已将他变成半人半妖。
“阿妹,西南方向的布达峰上有一座珠穆宫,珠穆宫的红殿中供养着毒苯蝎子,将它磨成粉末,和着高原特产的青稞酒,就可以解除我的妖毒!不过这个男人没有好好照顾你!他确实应该受到一些惩罚!”陌生男人转头望向青山,面露不满与愤怒。
急切担忧丈夫安危的妹秋哪里肯相信它的鬼话和狡辩?她弱小的身体伏倒压制在水缸鬼身上,朝着心正呼喊:“求你快收服这个害人性命的魔鬼!”
心正已经知道消除妖毒的解药,水缸鬼如实坦白着实让他意外。它对妹秋恭顺礼让,和妹秋到底有何渊源?潜伏水缸中的鬼怪对百姓确实是一大祸患。心正侧起宝剑闪电般刺向呆滞恍惚的水缸鬼。宝剑击中水缸鬼发出金属碰撞的闷响,并没有刺入它的身体半分,剑上的烈火反倒瞬间偃旗熄灭。
心正不解。水缸鬼乘机挣脱妹秋的撕扯,蹬着健硕的蛤蟆腿,一下子蹦跳到厨房另一侧的水桶里。厨房中的竹桶里,木盆中,都盛放着清水。水缸鬼终于逃脱到安全的地方,将身上残留的童子尿洗尽。它在不同容器间穿梭转移,躲避心正的追杀,以作短暂整修。
“阿妹?它叫我阿妹?”妹秋喃喃自语,渐渐从悲愤中恢复神智。阿妹是妹秋还未出嫁时的名字,然而也仅有一个人这样叫她的。那是一个身世凄惨的寡妇,名字叫做素月。这个陌生男人怎么知晓只有素月才知道的名字?
心正一行人急忙靠拢,避免水缸鬼从任何一个盛放水的容器中出其不意杀出。对峙中,安敏抱着铃铛慌忙赶到。铃铛耷拉着脑袋依偎在安敏怀中,温顺得像一只绵羊羔。看到哥哥后,他急切地伸手扑到哥哥怀里。安敏从水缸中救出铃铛,料想心正等人必然也在经历一番纠缠或搏斗,便迅速赶来增援。
心正安敏背靠着背,警戒地一人防守一面。笺一搂着铃铛,抚慰瘫坐在青山身旁喃喃自语的妹秋。得知铃铛差点淹死在水缸之中,笺一寒颤四起,心底一阵后怕。心正再次坚定斩杀水缸鬼的决心。
轰隆的水声遽然四起,所有盛放水的容器像温泉眼一样涌动。水缸鬼与笺一并没有情感羁绊,它不必怜惜笺一。它必须竭力奋战,如若不能成功献上笺一的耳朵,即便它是“那个女人”的一部分,它也会再次被无情抛弃。
蓄猛待发的温泉眼咆哮喷发,银色水柱从四面八方攻向厨房正中的笺一。心正与安敏镇定挥剑阻挡拦截,一阵铛锵的金属碰撞声,二人发现这倾泄而来的水柱居然像水缸鬼本体一样坚硬无比,宝剑无法穿透。心正举起手舞动宝剑,宝剑在手间高速旋转,剑气在他们几人头顶上空铸成一面防护盾。
银色水柱撞击在防护盾上,轰隆震耳。这些水柱居然不依从水的属性四散流动,反而扑向墙壁,借助墙壁的反作用力,弹簧般再次铺天盖地袭来。心正与安敏意识到这些银色水柱原来是流动的金刚石,坚不可摧,心正的防护盾无法维持太久。
嘈杂间,满血恢复的水缸鬼妄然从竹水桶中爬出。它依旧诚挚地凝视着妹秋,希望妹秋可以理解和原谅他。妹秋愈反感它,它对妹秋愈加恭敬。妹秋很坚决,即便水缸鬼真的无意伤害青山,青山不顾性命也要保全这两个孩子,她会接替丈夫继续保护他俩。何况世上的鬼怪尽是虚伪与欺骗!
妹秋缓缓站起身来向水缸鬼走去,虚软的步伐一再踩空。水缸鬼面露忐忑和期待,它终于等到妹秋相信和原谅它了。安敏连声阻止妹秋不要轻举妄动,心正却看出妹秋的真实意图。
妹秋眼神呆滞涣散,喃喃走到水缸鬼跟前便骤然放声痛哭。她深知自己的哭声是水缸鬼的软肋,啼哭得越悲切,水缸鬼便会应声越软弱无力。水缸鬼果然头痛欲裂,蜷缩成烂泥瘫倒在地上。妹秋慌乱摸起水缸鬼掉落在地的月牙匕首,紧闭双眼向水缸鬼刺去。
水缸鬼松软得像一坨棉絮,它闭上失落的眼睛,敞开胸膛,似乎在迎接妹秋的匕首和解放。它的皮肤不再做出抵抗,像纸片般轻易被妹秋刺穿,鲜血迸流。它希望以此可以化解妹秋的忿怨。安敏终于明白妹秋的意图,她挥舞着和心正相同的宝剑,纵身一跃,补剑刺向水缸鬼。然而这一剑也没有刺中它的要害。
水缸鬼表情越发狰狞痛苦,俨然就是一只耳朵的形状。它发动的金刚石水柱轰然消退。妹秋傻傻地看着它,除了自己的丈夫和好朋友素月,再没有其他人待她如此真诚与包容。她的哭喘渐渐平息,恍然后悔自己对水缸鬼造成的伤害。水缸鬼从瘫倒的烂泥中爬将起来,声音和语气完全变成另一个人,狂妄地哈哈大笑。那是一个女人的声音,是的!正是妹秋的好朋友素月。
久别重逢,再次听到素月的声音,妹秋懊恼不堪,水缸鬼果然和素月有关!素月的声音并没有理会妹秋,她慢里斯条却极度狂傲地清点在场的每一个人:“你们每一个!通通都要死!”显然这个叫素月的女人已经彻底接管水缸鬼的身体,她全然忘记自己和妹秋昔日共同的煎熬与回忆。
心正和安敏手中燃烧的红炙宝剑戛然熄灭,诡异妖艳的黑色焰火无端窜上剑梢。心正惶然,这股强盛的腐臭妖气,正是附身在火灾中厉鬼小女孩梨月身上,在黑暗中主使掌控一切的“那个女人”!她终于现身了!
诧愕间,心正手中的宝剑又遽然恢复红炙的火焰。黑色和红色来回交替转变,相互争夺领地。心正与安敏意识到水缸鬼正和“那个女人”争夺自己的躯体,它试图阻止“那个女人”伤害妹秋。“那个女人”的声音怒不可遏,断续骂道:“你这只…愚蠢的…耳朵!为了一个丑女人背叛我!可笑的是,这个女人根本就不屑一顾!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妹秋恍然大悟,她瞅准时机,冲上去抱住瘫倒在地的水缸鬼,随着妹秋的啜泣全身酸软如烂泥的一定是它。妹秋刚抱住它,便被它过肩重重摔在地上,“那个女人”夺走控制权,恶狠狠地瞪着妹秋,她并不受妹秋哭泣的压制。下一秒,水缸鬼终于再次掌权,它在争夺中越来越不堪一击,它哭泣着哀求妹秋:“就趁现在!请你杀死我!让我解脱吧!”
妹秋颤抖着拔下头上的发簪,哭嚎着终究下不了手。她无法伤害昔日的好朋友素月,也无法再次伤害拥有素月记忆的水缸鬼。虚弱力竭的水缸鬼咬牙摇晃着站起身来,嘴里喃喃道:“谢谢你!阿妹!让我拥有一个可以期待的秋天!”它拼尽最后一口气力,主动奔向心正手中燃烧着炙红焰火的宝剑,宝剑一剑刺穿它的心脏。在保护妹秋和成就功名之间,它不顾一切牺牲性命,毅然或者说出于本能地选择了妹秋。
心正宝剑上的红色火焰渐渐湮灭,黑色火苗蠢蠢欲动,却终究没有再次爆发。“那个女人”失去依附的躯体,不得不暂时离开。水缸鬼露出童真的微笑,瘫倒在妹秋的怀中。它终于逃脱“那个女人”无时不刻的虐待与摧残。
原来,水缸鬼是“那个女人”的右耳。“那个女人”从前叫做素月,她心地朴实善良,和恩爱的丈夫有一个可爱的女儿。素月的丈夫是煤窑工人,她夜夜提心吊胆盼望着丈夫从矿井中平安归来。为了消除恐慌和寂寞,她总是找来好朋友阿妹作伴。勤劳善良的阿妹自然乐于到素月家中忙里忙外,她俩无话不谈。上天剥夺了阿妹健康的身体,却赐予她一副百灵鸟般的嗓音。阿妹婉转如同天籁的歌声,似山间冰泉,幽谷微风,无时无刻不平息安抚着素月的焦急与烦躁。
素月的右耳,在阿妹长达十几年的陪伴中,深深爱上这个纯朴的女孩。她说的每一句话,她喉咙间婉转的每一个音符,都成了那只右耳每日的期待盼望。每每听到阿妹哭诉自己的遭遇,它都会从耳根开始酸软无力,她的不幸让自己痛苦。它多希望自己可以帮这个坚毅的女孩承受命运的戏弄,这就是水缸鬼听到妹秋的哭泣瘫软头痛的原因。
后来,素月拥有了无边的恐怖黑暗力量,变成了叫做“寒月”的“那个女人”。她的右耳随之变成半妖,力大无穷,坚硬无比,却残留了她的良知与记忆。寒月指派自己的右耳夺取笺一的耳朵,毕竟自己的身体部分比任何一个路边妖怪都值得信任。她万万没有料想到,自己的耳朵居然是个叛徒和窝囊废。用一只无足轻重的耳朵换取另一只事关生死的耳朵的计划就此流产。
水缸鬼很意外自己居然也可以流淌善良的泪河。它竭力挤出微笑,对妹秋说:“阿妹,你知道吗?这个世界上真有善良的鬼怪!它们有些不愿臣服于寒月的唆使无端作恶,无一例外遭到寒月的剿杀。剩下的弱小不得不在压迫下做一些伤天害理的勾搭。”笺一想起蛟鱼怪土干和它的妹妹由甲,他相信水缸鬼说的都是事实。
水缸鬼的气息越来越微弱,它满怀期待地问道:“阿妹,我死不足惜,罪有应得!我听你歌唱了十六年,你能为我再唱最后一支歌吗?能在你的歌声中消散,我心满意足!”
妹秋啜泣着连忙点头。她怀中奄奄一息的水缸鬼,尽管不是好朋友素月本身,但同样在聆听中陪伴她度过悲苦的前半生。妹秋顾不得擦拭眼泪,她嘴角流淌的,不是时髦的歌曲,也不是经典的民俗小调。她哽咽着轻轻哼吟着《世上只有妈妈好》的曲调。在妹秋的童年岁月里,比自己大几岁的素月俨然被幻想成照顾理解自己的妈妈。妹秋的吟唱,流淌着对素月的缅怀与思念。
尽管没有歌词,只有断断续续的旋律,水缸鬼涣散的瞳孔重新聚合放光,泪花中洋溢着满足和喜悦。妹秋的泪水滴在它的脸上,它闭上眼睛,像春苗沐浴甘霖一样感知妹秋的抚慰。它将自己的本体素月当做母亲,黑化的寒月却只是利用它为非作歹。它永远无法忘记寒月残忍地将它活生生从母体切割下来,作为办事不利的惩罚。它惧怕寒月,却无法逃离她的魔掌。在疼痛和煎熬中,它始终无法忘怀妹秋纯朴灵动的歌喉和悲切倔强的哭泣。
素月送给妹秋第一个不叫名字的名字--阿妹。素月的右耳即便拥有独立意识,也同样没有名字,直到妹秋称呼他为“陌生男人”。一只右耳,永远只是无关紧要的存在,只有阿妹的歌声和哭泣不断提醒它,自己也是一个可以去爱与被爱的独立个体。
沉浸在妹秋母亲般温暖怀里的幸福如此短暂,惊恐很快成为水缸鬼脸上最后的表情。它在彻底消亡前再次近距离感应到寒月,它惊恐地不住提醒妹秋:“阿妹!你们要小心!她来了!‘那个女人’,她亲自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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