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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立仁和吴融在办公室商讨下一步行动,吴融坐在立仁面前。“共军已在上海外围发起攻击,上海陷落只是时间问题。最后一批储备黄金计十九万八千两,以及一千五百二十万银元,今晚就得装船。海军已经调不出专用军舰了,所以你要带上最可靠的宪兵团随船押运,万不可有一点闪失。”立仁言下之意,眼前所有的行动都刻不容缓。

    吴融说:“您放心,人在船在,船在国家财产在。”

    立仁点头:“这批黄金送到,你就不用回来了,所以,我们下次见面,应该是台北了。”

    吴融问道:“杨教官,您什么时候动身?”

    “很快了吧,除了还有批重要物资要运,还有<a></a>些家事。”

    “家事?”

    桌上的电话铃清脆地响起,立仁拿起听筒:“我是杨立仁!什么?心脏病突发?在哪一个医院?不要哭,立华,我这就过来!”放下听筒,立仁拿起外套就往外冲。

    杨廷鹤躺在急救病床上,护士又给他扎下一支强心针,杨廷鹤双目紧闭。立仁和医生在一旁小声交谈。

    终于,“金大夫,病人心跳恢复了。”护士欣喜地说,大家都看过去,杨廷鹤似吐出一口浊气,喘息着。

    护士又说:“呼吸也恢复了!”

    立仁终于深深吁出一口气。

    立华陪着梅姨守在室外,不停地拭泪。立仁走出来:“缓过来了,老爷子。”

    立华和梅姨先是一惊,随即又喜极而泣。

    立仁问:“怎么弄的?以前没听说他有心脏病。”

    “谁说不是呢,几个人都在吃着饭呢,他就一头扎我怀里,幸亏我抱住了,没摔在地上,也得亏立华的车在哟,赶紧往医院送,气都上不来了,脸煞白煞白的……”梅姨说着,叹口气。

    “所以说,一个家庭,饭桌上是最危险的。”立仁这么一说,立华就心领神会。

    立仁想了想,看向立华:“你们说什么了,老爷子这么激动?”

    梅姨说:“还不是劝他早点离开这儿嘛!”

    立仁沉默。

    立华说:“船期定下来了,后天往基隆的,我费了很大工夫弄到的船票,现在船票多稀罕呀,十两黄金也换不来,可老爷子差点撕了船票。”

    立仁埋怨:“你干吗那么着急,我不是告诉你了嘛,有我呢,一定是你把话说急了。”

    立华叹道:“谁知道他有心脏病呢?”

    立仁说:“医生说了,老爷子这回是部分心肌梗塞,面积再大一点儿,都救不过来了。”

    梅姨无奈而揪心:“这可怎么好,以后这话还真没法说了。”

    立仁和立华互相看看,低下头。

    “病人要解手,你们家属去帮帮,我们要帮他,老人硬是不干。”护士过来,打破三人的沉默,梅姨赶紧进去。

    立华看看立仁:“你看怎么办,我是没办法了。”

    “我找人来,就是抬,也得把他抬到船上。”

    “硬来可不行,老爷子一急,船上犯病,那可是叫天不应,叫地不灵。”

    “那怎么办,咱能把父亲丢在上海,自己跑台湾去?”

    “看吧,看他吃点药,是不是能好点。”立华暗自祈祷父亲可以健康地和他们去台湾。

    立华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家,一开门,见费明<a href="https://.99di/character/5750.html" target="_blank">坐</a>在楼梯口上,托着腮帮,好不可怜。

    “费明,你干吗一个人坐在这?”立华赶紧走上前。

    费明不理。

    立华又问:“吃饭了吗?”

    费明摇摇头。

    “去学校了吗?”

    “学校停课了,老师说要打仗了,让我们最好去乡下躲躲。”

    立华叹口气,陪着费明坐下。

    费明看着立华:“外公不在家,这个家一点意思也没有。他好点了吗?”

    立华点点头。

    费明问:“妈,咱是要搬家去台湾吗?”

    立华:“是的。”

    费明:“我可以继续上学吗,在那边?”

    立华:“应该可以,不是我们一家搬过去,好几百万人呢!”

    费明睁大眼睛:“那外公为什么不愿意去?”

    立华低下头:“外公是老人,老人都依念旧土。”

    费明拉住立华的手:“妈妈,我也不想离开上海,我们班上,去台湾的没几个,我的好朋友一个也不去。”

    立华心疼地看着费明,立华内心也不想离开啊,她想留在上海,看看究竟会有怎么样的沧桑巨变,可立仁身份特殊,必须走,立仁是长子,他要是走了,杨廷鹤和梅姨也必然得走,同样,立华也就得跟着走。在立华看来,无论在哪里,家都必须完整,并且为了这个完整的家,她还得想办法劝杨廷鹤一块离开。

    立华第一次和这个小家伙掏心窝子说话,费明懂事地点点头。立华又说:“可外公执拗着呢,他也不想想,都七十多岁的人了,这战火纷飞的,万一有个……”说完,立华深深叹了口气。

    费明说:“我明天去医院,跟外公谈谈,我来劝他,和我们一块去,行吗?”

    立华笑笑,摸摸孩子的脑袋:“如果你能说服外公,你就是我们家第一大功臣。”

    费明憨憨一笑,又想到什么:“对了,刚刚有一个人来找过你,说是董伯伯派他来的,一会儿,他还得来。”

    立华皱起眉头:“他还来干吗?”

    费明疑问:“妈,你和董伯伯不好了?”

    立华:“谈不上好不好。”

    费明:“那怎么一提他,你就不高兴?”

    门铃响了,费明撅撅嘴:“瞧,他又来了。”说完,费明懂事地回里屋去了,立华起身开门。

    进来的却是立仁,看到立华一脸无奈的表情:“爹睡了,咱姨在那边守着,我回来喘口气,怎么这么副神情?”<mark></mark>

    立华说:“还以为你是老董派来的人。”

    立仁:“老董又派人来了?”

    立华:“我没见着,费明说的。”

    立仁笑笑:“看来老董还是不能没有你。我打个电话,今晚央行最后一批储备黄金装船,我问问怎么样了。”

    又一阵门铃响了。

    立仁:“还真来了,你对付他吧,我去楼上打——”立仁上楼了。

    这回进来的是董建昌的副官刘传厚,他先对立华敬了礼,四下看看,立<code></code>华让他但说无妨。刘副官说:“董长官急切地要您和家人今晚就动身去长沙,一切都安排好了,什么都不要带,两小时后,我们就动身,所有情况我们在路上再谈。”

    “今晚就走?可我听说去长沙的路已经被共产党切断了。”立华太意外了。

    “这您不用担心,将您和家人安全地送到长沙,是董长官与共产党方面达成的协议之一。”

    “都达成协议了?”立华更意外。

    刘副官告诉立华,共产党方面责任人正是杨立青将军,立华一怔,半天说不出话来。

    刘副官又说:“杨立青将军特别交待了,要我向您和老太爷问好!”

    立华目光犀利:“仅仅是问好?”

    “是的,我以为他还有别的话,但将军只让我代为问候。”

    立华感叹:“惜墨如金,一个好字里把什么都说到了!”

    “事不宜迟,你们赶紧准备一下,运输车辆两小时后就到。”刘副官还想继续说,突然打住了,因为他看见立仁正一步步地从楼梯上走下。

    立仁:“刘传厚,刘副官,别来无恙呀,怎么前线军情如此火急,你还有闲心,到上海来逛逛?”

    刘副官不答,求援地看向立华。

    立华一句话也不说。

    刘副官:“您好,杨长官,我是奉董司令长官之命来与小姐谈事的。”

    立仁冷笑:“不对吧,我刚刚明明听到你提到了杨立青将<mark>九九藏书</mark>军,怎么,你们长沙兵团已和他联系上了?”

    刘副官缄默不语。

    立仁大声喝道:“你们究竟要干吗,临阵造反?”

    刘副官也很激动:“大势之下,董司令长官不能不为国家民族着想。”

    立仁声音更加严厉:“你倒是有点勇气,我告诉你,我现在一个电话就能让你的董司令长官给我上断头台。”

    刘副官也不害怕:“恐怕军统已经没有这个能力,我兵团九万官兵,上下同御,归心已定,没有人可以螳臂挡车了。”

    立仁又冷笑:“别把话说得那么早,白崇禧手中除了董建昌仍握有三十四万大军。三十四万对九万,你应该知道后果。”

    刘副官说:“杨长官所言差矣,我们与共军作战已属不得已,如果你们再鼓动我们自相残杀,杨长官情何以堪?”

    立仁怔住了。

    刘副官语重心长:“据属下所知,杨立青将军与长官您还有杨小姐为同胞姐弟,董司令长官又与杨小姐恩爱深重,没有任何理由要把这相聚之喜,办成刀切斧剁之痛!”

    立仁瞪眼:“住嘴,这是你该说的话吗?你把角色弄错了,你倒成了长官了!”

    刘副官不卑不亢:“属下人微言轻,但道理就是这个道理。”

    立仁用手指着刘副官:“你回去告诉你的董司令长官,我他妈也懂一点政治!他要投降让他自己投降好了,别做出一副怜香惜玉、悲天悯人的圣人之相!大谈什么人间亲情!去他的,他就是到月亮上,也还是个卖花布的!”

    立华将立仁推到了一边,又转脸对刘副官说:“谢谢你杨副官,也谢谢你们长官的一片好意。我和我的家人都不打算去长沙。原因之一,我的父亲突发心脏病,正住在医院里,随时都有生命危险。如果你能见着立青,也请你向他转告,他可以做他想要做的一切,只是不要要求他的姐姐和哥哥也会去做同一件事情。就这样吧!你走好!”

    刘副官稍有犹豫,还是敬礼,离开了。立华又叹了口气,立仁突然抓住立华的胳膊,眼神直逼立华:“立华,你回答我,要不是我阻拦,你刚才是不是就会跟着刘副官走了,然后抛弃我,抛弃这个家?”

    立华挣扎道:“你喊什么?咱爹都那样了,我能走得了吗?”

    “不行不行,你不能留在这儿,绝不能!咱爹也不能!我这就找人、找人……”立仁一下子有点神经质了,原地转悠,骂骂咧咧,想了想,走到电话机前,疯狂地摇着电话,又“砰”的挂上,指着立华:“立华,我告诉你,如果你要留在这儿,我就、我就……”他刚要说狠话,猛然顿住。

    “舅舅!妈妈!”费明从里屋走出来,看着立华和立仁,眼神惊愕却纯净。

    立华和立仁也看着费明。

    “舅舅,我对妈妈说了,我会去劝外公,劝他和我们一起离开的,我能办到!”说完,小费明头也不回地上楼,两个大人都呆住了。

    屋子里死一样沉寂。

    费明守在杨廷鹤的床前,病房里已可听到远郊间或传来的炮声。费明帮杨廷鹤压压被子:“外公,你好点了吗?”

    杨廷鹤摸摸费明的脑袋:“我的外孙守在这儿,我敢不好?”

    “那你就和我们一块儿离开这儿,今晚就离开!”费明迫不及待。

    杨廷鹤没有回答外孙的问题,而问道:“那是什么声音,跟打雷似的?”

    “是打炮。”

    杨廷鹤笑了:“你怎么这么实诚?”

    费明也笑了:“那就是打雷。”

    杨廷鹤叹口气:“这就对了,要变天了。”

    “变天?”费明不解。

    杨廷鹤慢慢地说:“天有四时五行,寒暑替代,和而为雨,怒而为风,凝而为雪,张而为虹,此为天的常数。”

    费明摇摇头:“你说什么,外公,我怎么听不懂?”

    杨廷鹤:“听不懂就对了,天太奥秘了,人只有敬畏,永远无法真正弄懂。”

    费明:“你也弄不懂吗?”

    杨廷鹤:“是的。天是天下人的天下,不是哪一个人的。”

    “可外公的学问是我们家最大的呀!”费明一直都很崇拜外公。

    杨廷鹤笑道:“你在给外公戴高帽子呢,你懂事了,费明,知道敬老了。”

    “你还没回答我呢,外公。”费明摇摇杨廷鹤的胳膊,期待地看着他。

    “你和你妈妈走吧,外公哪也不想去,也去不了。”

    杨廷鹤没有给小外孙满意的答复,费明难过地低下了头。

    杨廷鹤说:“你也大了,费明,也用不着外公替你守家门了。”

    “外公,是不是因为我不是你亲外孙?”

    杨廷鹤“刷”地看向费明:“孩子,你怎么会这么想?”

    费明说:“有一次,我听外婆和妈妈说悄悄话的,我知道我的亲生父母都是共产党。”

    杨廷鹤气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费明又说:“我不怪她们,不论我是哪来的,我都不愿意离开这个家。我爱妈妈,也爱外婆和您。”

    杨廷鹤问:“你听到这话多久了?”

    费明低声说:“三年了。”

    杨廷鹤又“刷”的看向他:“行啊,费明,三年来你不动声色……”

    费明期待地看着杨廷鹤:“外公,你见过我的父亲吗?”

    提到费明的父亲,杨廷鹤当然很是景仰,虽然他和瞿恩只见过一次。他很奇怪,问小费明为什么不问自己的母亲是谁。

    费明说:“我见过她,在重庆。是林娥阿姨吧,我猜得对吗,外公?”

    杨廷鹤惊讶:“你是猜出来的?”

    费明点点头。

    “我的天哪,你这小家伙不得了呀,不声不响的,把什么都看明白了。”杨廷鹤觉得眼前这个小家伙就是个小鬼精。

    费明低下头:“我不愿意说,说出来怕你们不再对我好了。我哪也不想去,还想在这个家里,做你和外婆的外孙,做妈妈的儿子,我无法想象我会离开你们,我喜欢这个家,比哪个家都好。所以,外公,你答应我继续做我的亲外公,我们谁也不离开谁,好吗,外公?”

    杨廷鹤有些激动了,似乎感觉身体有些不适,可他还是点点头:“好好好,我们过去是一家人,现在和将来都是一家人……什么时候都是,到哪儿都是,不论是生离死别,还是海角天涯,都是……”

    费明认真地点点头。

    杨廷鹤有些费力地又摸摸费明的脑袋:“记住孩子,人除了血缘,还有感情。血缘有时并不如情感来得可靠。这个情感不是你好我好大家都好。大爱其实无言。外公不去,不是不爱你们,而是虽身不能至,心向往之。对你们是这样,对你立青舅舅秋秋小姨也是这样。天人感应,你外公我已经听到召唤之声了,无需再投奔怒海,随波逐流……”

    杨廷鹤觉得了一阵虚弱,脸苍白,呼吸急促。

    费明抱住杨廷鹤:“外公!外公!”

    杨廷鹤要说什么,一只手紧捂胸口。费明一下子冲出门去,大叫:“妈妈——”

    走廊上充满了暴乱景象,一些国民党军人挥枪在驱撵病人,将他们赶出病房。国民党的身后,大批担架抬来的伤兵挤满了楼道。

    “搬走!马上搬走!军队已经征用了医院!”一个军官大叫。

    立华与两名医护人员也被撵到了一边,小费明冲向立华,但立刻被人流淹没了。

    白色的病床上,杨廷鹤老人走完了自己的人生,安详地躺着,一任走廊上的暴乱吵嚷。首先是一身中将军服的立仁持枪走入,一下子傻掉了,直直地看着父亲。立华和费明也随人流挣身挤入,也站住了。梅姨也到了。

    一声悲切的长唤:“廷鹤……”梅姨扑倒在杨廷鹤的身上。

    立仁、立华、费明也泣不成声。

    梅姨使劲摇晃杨廷鹤的身子:“你怎么丢下我们就走了,你去了,你让我们怎么办?你说呀,廷鹤!我们怎么办呀!你倒是说呀!该怎么办呀你让我们……”

    可杨廷鹤已什么都听不见了。

    在北平一个四合院、林娥的住所里,传来女婴的啼哭声。<big></big>房间另头,正坐着的林娥、瞿霞同时扭过脸看过来。

    瞿霞问:“怎么了,你喂过她了吗?”

    林娥说:“刚喂过呀。”

    瞿霞关切地:“不是生病了吧?”

    林娥已抱起了孩子,用脸贴向孩子:“不发烧呀?”

    瞿霞笑了:“这孩子哭起来更像立青了。”

    林娥才摇晃了两下,孩子哭声停了。

    瞿霞:“还是要人抱!”

    林娥有意放回孩子,孩子不再哭了。

    林娥拤腰看地:“大概是想她爸爸了。”

    瞿霞:“这么大点儿的孩子也会思想?”

    林娥:“但凡生命都会思想。”

    瞿霞:“通知立青了吗,他已经做了父亲?”

    林娥:“他已经是父亲了,还需要通知任命?”

    瞿霞叹道:“真搞不懂你俩是哪样!立青现在何处?”

    林娥告诉瞿霞,立青刚刚解放了他的老家醴陵,正朝长沙逼近。两人正说着,门开了,穆震方气喘吁吁地走入:“瞿霞,你帮着带一下孩子,林娥有紧急任务!”

    瞿霞不依不饶:“什么任务,非得派她?”

    穆震方说:“十分钟前,国民党军淞沪警备副司令刘昌义与我军联络,要求率部起义。如果此事做成,上海的仗就算打完了。快走,好几份电报要译要发!”

    说完,穆震方拉着林娥火速离开,屋子里留下瞿霞,她充满母性地看着襁褓里的婴儿,用手轻轻捏了捏她的小嘴巴,小婴儿咯咯地笑了,瞿霞也笑了。

    董建昌的上海豪宅外,停着一辆黑色轿车,车门开着,随从往上装箱子,豪宅内,一片忙乱。立华却在台灯下写着什么。

    “立华,你还在写什么,这是最后的班船了,刘昌义靠不住了,码头就要失控,要不是宪兵团在我手里,船一小时前就开了。”立仁催促。

    立华没有停笔:“我得给瞿恩妈妈写封信,让她转给立青,要不,爹埋在哪儿,他还不知道。”

    立仁垂下眼帘:“也是,这也算是咱杨家的祖坟,全靠立青照料了。”

    费明扶着悲伤的梅姨走来,立华对梅姨说:“姨,你也给秋秋留句话吧,我替你写上?”

    梅姨叹气:“还有什么可说的,我已经一无所有!”

    费明拍拍胸脯:“不,外婆,你还有我。”

    梅姨苦笑,握住费明的小手:“是,还有我大宝孙。你是我最亲的人,廷鹤把最后的话,没对我说,全都说给你了。”她又抽泣起来。

    立华:“姨,我在等你呢!”

    立仁也看过来:“姨,就说两句吧,这是最后的通信,要不将来你会后悔的。”

    梅姨想了想:“也好,你就对秋秋说:妈不怪她,让她也多记着妈的好处,将来好见面……”梅姨抽泣起来,“好见面呀,我的女儿!”

    立华在信纸上沙沙书写着。

    波浪中颠簸的甲板,汽笛声长鸣。立仁和立华并肩站在甲板上望着逐渐远去的大陆海岸。

    立仁无限感慨:“长歌当哭,短歌代泣,再见了,上海!”

    立华也感慨道:“这轮船声,让我想起二十四年前,我和立青在家乡的码头上分手,姐弟俩同时去寻找自己的生路,也是这么渺茫,若有所失,不知道前方有什么在等待我们。”

    “那也比现在好。那时咱爹还在,身后总觉得还有一个亲人在替你挡着,现在你我身后空空荡荡了,凡事都得自己面对了,我们再也没有父亲了。”

    “拥有的时候,你不觉得,只觉得他总在你耳边唠叨个没完。现在没人唠叨了,你才觉得你永远失去了这一切,失去了父亲,失去了家园,失去了养育了你一生的土地,从此,我们得活在离别之下,恐怕也只能在梦中,才可能回到他们身边,去亲近他们。”

    立仁盯住立华:“还记得父亲的大蒜理论吗?”

    立华回忆道:“父亲是蒜柱,孩子是蒜瓣,母亲是包裹大蒜的蒜衣。唉,可如今,蒜柱和蒜衣都失去了。”

    立仁扶住立华的肩膀:“不,立华,这个家还在,我来做蒜柱,你来做蒜衣,让姨和费明他们做蒜瓣吧!”

    立华拿下立仁的手:“别安慰自己了,对岸还有立青,还有秋秋,不算上他们,那还是个完整的家吗?”

    一阵风浪打来,海水溅湿了两人,两人都没动,还在看着远方已经消失的海岸线。

    一九四九年五月二十五日,上海,如海的红旗在街道上汹涌奔流,浩大的秧歌队在夹道的上海民众间载歌载舞,一色穿军装打腰鼓的解放军男女战士脸上绽放着像花儿一样的笑容。秋秋夹在秧歌队当中,一身军装的她挥舞手上的红绸,在马路上尽情地扭秧歌,那么欢悦,那么美丽动人,勃勃生机。

    临街的一扇窗户打开,现出瞿妈妈,老人将一大篓红色纸屑,张扬地洒向窗外,漫天纷纷扬扬的红色雪花,渲染着胜利和解放。

    长沙某城墙下筑有工事,一排臂上缠了特殊标记的国民党起义官兵在站岗。一辆美制小吉普和一辆中吉普同时驶来,传来刹车声。

    前车走下了立青,后车上着装整齐的解放军官兵列队跑步来到起义官兵的岗哨前。解放军连长向对方连长敬礼,对方回礼。

    解放军连长大声喊道:“十兵团兄弟们,我人民解放军奉命前来换岗,你们下岗,我们上岗,敬礼!”解放军连长身后的官兵向起义官兵行持枪礼。

    起义官兵岗哨列队离开。

    解放军连长又喊道:“礼毕!上岗!”

    解放军列队跑步来到岗位,接岗。

    此时,从城楼洞内开出一辆轿车,驶抵立青面前,车门打开,走下了董建昌。

    立青主动伸出手和董建昌握手:“董司令长官功德无量,无数生灵免遭涂炭,中国人民解放军向您致意!”

    董建昌说:“立青,既已是一家人,就不要说两家话了。我已经致电你们野战军首长,希望你立青领衔来我兵团实行改编!从现在起,我董建昌把军队和城市都交给人民了。”

    董建昌又一次地行举手礼。上车前,董建昌转身看了一眼立青:“杨将军,晚上能来寒舍聚一聚吗?”

    立青大笑:“我来!”

    董建昌说:“我们不谈公务,只叙家常。”

    立青爽快地说:“好!”

    董建昌进车,轿车驶离,一脸感慨的立青目送轿车远去,回身:“命令入城部队,可以开进了!”

    仪仗队奏起《中国人民解放军进行曲》。

    晚上,立青如约而至。小桌上几样小菜,董建昌和立青对坐小酌。

    董建昌抿了一口酒:“……你姐就是这么副犟劲儿,多少年如此,喊都喊不回头。”

    立青说:“各人都有自己的理由,谁也无法勉强!”

    董建昌挺伤心地说:“可我不能没有她,这么多年来,我们吵了无数次,无妨啊,多少年就这么若即若离的,反而新鲜,不是夫妻,胜过夫妻。最后关头,曲终人散,我不能接受,接受不了呀,立青。”

    立青笑笑:“董长官,还记得二十四年前,我俩在广州姐姐的房子里,头一次谈话吗?”

    董建昌当然记得,那时候,立青是个从县城刚到广州来的毛头小子,纯得像一滴水。

    立青说:“也就是那一天,你像导师一样的告诉我,这个世界上,实际只有两种人。一种是理想主义者,例如瞿恩和我姐;还有一种是实用主义者,例如你自己。”

    这段话,立青一直记忆犹新,他觉得董建昌说得很好,到今天依然适用。立华为何一生都眷恋着她与瞿恩的那段感情,实在是他们两人太相像了,彼此都至死坚守自己的理想信念,所以他们注定了也无法走到一起,决不妥协,理念至上。

    董建昌不解:“你在嘲讽我,善于妥协?”

    立青摇摇头:“不,我只在说我姐姐,你和她没有理念冲突时,可以一起生活,反之,必然分离。”

    董建昌埋怨:“问题是她的理念就那么圣明?完全不可商榷?不是嘛,不是那回事!”

    立青:“可她愿意坚守。”

    董建昌:“这就不讲道理了嘛,不错,她主张民主理念,自由思想,博爱精神,都没错。问题是,你的主张是你的主张,实际呢?实际是实际。主张和几十年的中国实际对不上,老百姓吃不饱肚子,活不下去嘛!谁跟你自由博爱呀?你监委会上一通漂亮演讲管用吗?不管用,老百姓不信你那一套!你有什么办法?你只能退守孤岛,只能失败,搞你的痛定思痛从一而终……”

    立青又给董建昌斟上一杯酒:“老董,我支持你的想法,但你还是太实用了,在感情上,你也可以理想一点呢。”

    董建昌一怔:“理想管用吗?不管用,还是得吃饭,我说的是实话。”

    立青告诉董建昌,董建昌虽然说的是实话,可眼下,真正的事实是,是革命的理想主义者,赢得了理想中的今天!

    对此,董建昌并不否认。

    立青又说:“瞿恩说过,在中国并不是哪位政治领袖选择了马克思主义,而是马克思主义选择了中国。为什么会这样?这是因为正是在中国的土地上,有着无数不畏艰险不怕牺牲充满了美好理想的人们。马克思主义的理论,正是通过他们不屈不挠的奋斗而得以实现,纵然是牺牲了奋斗者自己的生命,也在所不惜。瞿恩就是他们中的代表,他以自己的行动实践自己的理想,不是吗?”

    董建昌低下了头:“你真的瞿恩化了,我说过了,今天只叙家常。”

    立青笑笑:“家庭与时代能分开吗?”他取出带来的那本《杨氏家谱》轻轻地推到董建昌的面前。

    “一门杨家,煌煌一大厚本。”董建昌一边翻着一边感慨,他突然发现了自己的名字,“哦,还有我呢!我也上册了,杨家的人了?”

    立青点点头:“父亲一定要写上你!”

    董建昌叹道:“杨老爷子……”

    立青指指家谱:“你就看看这整整二十六代的职称俸禄,从士大夫一直到国共两党干部……风云际会,多少时代人物,记录了多少代人的艰辛努力。”

    董建昌点头:“是呀,没有非黑即白嘛,都还在一本册子上,血脉相通。”

    立青说:“父亲的意思是明白的。”

    董建昌:“一片苦心呀,一片苦心,不是吗,世间万物尚可相克相生,为什么人就不行?非得夫妻反目,骨肉分离,势不两立?”

    立青笑笑:“你这才几天,就受不了了,董长官?我杨立青做了我们杨家几十年的逆子,远离亲人,远离家乡,有时还得躲避自己亲人的通缉追捕。我向谁说去?八一暴动,在你的专列上,你要人绑我,能绑得住吗?董长官,有时感情比较起信仰来,实在是太苍白了。”

    董建昌也陷入回忆中:“谁说不是呀,你小子还不错,把望远镜和特务营的弟兄都送回来了。”

    立青:“那是瞿恩下的命令。依了我,才不会还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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