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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h3>“我不能不死”</h3>

    傅天飞,别名傅世昌、傅崇礼,1911年生于吉林省双城县(今属黑龙江省),1927年初中毕业,考入哈尔滨商船学校。

    位于松花江江桥北端东侧,挂着“商”字招牌的船校,是东北军“造就海军将校人才”的军官学校。校园环境、建筑、设施一流,学生吃穿用一律官费,而且是罕见的高标准。一年四季,学生轮换白、黄、黑三色军服,吃的是名牌“双合盛”高级面粉,用的钢笔是美国“派克”,教材是英国的。东北当局把这些未来的海军将校当成宝贝,精心呵护、培养,瞩目的当然是与黑土地别样色彩的蓝天样的海洋。

    在清一色男性的船校,傅天飞堪称帅男,英俊潇洒,青春健朗。他的同学、著名作家舒群,形容他“仿佛一座历年虔心保存的石窟的精琢石雕,古刹的彩绘塑像,是明确无误的,完美无缺的”。同样引人注目的是学业,自以优异成绩考上船校后,始终名列前茅。有军籍、无军籍的教师都喜欢他,校长王时泽对他也青睐有加,认为他前途无量。

    那种年代能读中学,光凭聪明、勤奋显然是不够的。不知他家境如何,而他看到沿街乞讨的人,经常是倾囊相助。一次在道外十六道街一家大烟馆门口,看到副对联“多抽点少抽点多少抽点,早进来晚进来早晚进来”,横批“进来抽点”,他怒不可遏,上去就撕。

    1930年秋,冯仲云来到船校,以教学为掩护从事地下工作,自然不能不关注到傅天飞。学制三年半,即将毕业的英俊青年,如锦的前程正在朝他招手,他却加入了共产党,开始了职业革命者的生涯。

    1933年上半年,作为团满洲省委巡视员,傅天飞两次去吉林、磐石、海龙巡视工作。同年秋,又随1军独立师南下辉发江。主持召开南满团员代表大会,在队伍内发展团员(年底达109人),召集群众大会进行讲演,同时主编《人民革命军报》和《反日青年报》,口才笔才皆得好评。尤其难能可贵的是,当时许多人都以背诵几句导师语录为能,这个精力充沛的热血书生说的写的,都是普通士兵和百姓大众一听就懂的。

    同年冬,傅天飞回团省委开会,在哈尔滨正阳街口“独一处”饭馆,巧遇老同学舒群。

    以往唇红齿白的傅天飞,这一刻眼角甚至出现了皱纹,纹路里嵌着泥垢。一双大手黑黢黢的,裂开不少口子。进饭馆坐下,就从衣兜里摸出个烟口袋,用报纸卷好吸了一口,道:老同学,今儿个俺当客了。

    太阳岛、水上俱乐部、中央电影院、极乐寺等等,哈尔滨那些好玩好看的去处,当年他们这些时代骄子,哪儿没去过?夏天在松花江游泳,冬天去溜冰场溜冰,在轻曼的音乐中吃比洛斯卡(炸包子),喝牛奶、布扎(饮料),畅谈人生、理想。这个要当航海家,那个要指挥舰队驶向大洋。回想当年,无论如何,舒群也难以把眼前的这个人,与那个西装革履,或白、黄、黑三色哔叽军装,白净的手指夹着老巴夺烟草公司的俄式长管“大白杆儿”的傅天飞,联系起来。

    趁着傅天飞狼吞虎咽的工夫,舒群去门口的烟棚子,尽其所能买了10包“大白杆儿”。

    吃喝得差不多了,舒群问他这一段的经历,自称“老傅”的傅天飞,拍拍肚子说:你要写什么大作呀?磐石游击队从无到有,从小到大,惊天动地,可歌可泣,全在这里。

    两个人谈了一天一夜,舒群又把他介绍给萧军、萧红。后来萧军、萧红轰动一时的长篇小说《八月的乡村》、 href='1837/im'>《生死场》,素材基本都是傅天飞提供的。

    之后,傅天飞先后到南满、珠河巡视。1934年重返南满,先后任桓仁特支书记、桓兴县委委员、1军1师4团政委、1师军需官、1师宣传部长兼南满省委秘书处编辑部主任,主编《中国报》(周刊)、《列宁旗》(季刊)和不定期的《东边道青年先锋》。

    省委秘书处在桓仁县海拔800多米高的牛毛沟大西岔原始森林的一个山洞里。洞壁上吊盏油灯,油没了就点松树明子,石板、膝盖是桌子,墨水是用捣烂的蓟草挤出汁液自制的。洞里冬暖夏凉,潮湿阴暗,冷了,搓搓手,跺跺脚,或是到洞外伸展活动一下,同时也换换新鲜空气。累了困了,就在那树枝树叶床上眯一觉。

    丛茂山老人说,俺见过那报纸,净是说抗联打日本子的事,识字的人给大家伙儿念。有一回还提到俺,说俺机关枪打得好。班长挺高兴,说6号同志上了报纸,大家伙儿要向6号学习,都使劲往报纸上上。俺还精心收起一张,寻思打走日本子,拿回去给家里人看。

    安昌勋被俘叛变,根据他的口供,长岛工作班判断出省委秘书处的位置。1938年2月24日,敌人搜山,首先发现省委青年部长小刘,听到枪声,傅天飞和同志们立即转移,抱着扛着将文件和设备藏到石人砬子的山洞里。黑灯瞎火,几个人走散了,傅天飞和一个同志,翻山越岭到了柞木台。半夜时分在个农民家里吃饭,有汉奸告密,被八里甸伪警察逮捕,然后押送到普乐堡长岛工作班。长岛笑眯眯地请他坐下,又递上一杯酒。傅天飞接过来,喝了一口,冷不防全喷到了长岛脸上。

    一阵暴打,安昌勋、胡国臣让长岛把傅天飞交给他们“劝导”。

    又是“上级”、“领导”,还是磐石游击队时期的“老战友”,安昌勋、胡国臣,还有个叛徒陈凤官,3个人把嘴皮子都磨薄了,傅天飞不理睬。安昌勋把自己的“自供书”拿来,让傅天飞“参考”,傅天飞就拿笔写了起来。写完了,安昌勋一看,与自己的“自供书”一模一样,只是把“30人”写成“卅人”,“一五○人”变成了“150人”。

    3月5日,长岛把傅天飞提到密探室,让傅天飞继续写“自供书”。这回傅天飞提笔就写,开篇即道:“我是中国共产党员,是与日寇势不两立的党的政治、军事、宣传工作干部”,然后奋笔疾书:

    日本人们!混蛋们!你们认为共产党员都怕死吗?你们认为中国的抗日战士都是可怜的人吗?你们的想法错了!

    你们在这次革命的大风暴中,将失掉你们的那一条狗命!

    人本来是不愿意死的,我被捕以后,曾想过再苟延残喘的活着,但事实证明了,革命与反革命的中间,没有其他的道路,我过去的幻想,只不过是一种可耻的梦想!……我不能不死,留此而死别!老傅留字。

    接着是一声枪响,趁看守廉应泽不备,老傅夺过手枪自杀了。

    仙人洞老人说,傅天飞是从满洲省委来的,都叫他“傅省委”,说“傅省委”那小伙长得“华堂”(英俊)呀,人也“响快”(爽快),说话办事可“咔嚓”(痛快)了。

    冯仲云与傅天飞最初的接近,是不无试探性地送他几本进步书籍,他看了,就认准了这条路。1930年底船校毕业,同学大都分配到青岛第三舰队,他因组织需要,留在了哈尔滨船务局。同样也是组织需要,1932年底,又毫不犹豫地辞去了待遇优厚的轮船副船长职务。他青春焕发,快人快语,容不得错误的或被他视为错误的东西。“北方会议”后,他被视为右倾遭到批判,险些被开除党籍,此为重要原因之一。

    可到了这非常时刻,一向快人快语的老傅,好像“拖泥带水”了。

    有人落入敌手,就坦然笃定,从容赴死。有人也曾下定决心,结果在淫威下屈服了。老傅曾犹豫、迟疑、动摇,心跳咚咚地在生与死之间摇摆、抉择,“曾想过再苟延残喘的活着”,最终是一声气冲牛斗的“我不能不死”!

    快人快语、文如其人的老傅,似乎给自己留下了一笔瑕疵。可谁能断言那些从容赴死的英雄,内心深处就未曾掀起一点儿波澜,战胜过自我的怯懦?“人本来是不愿意死的”,因为生命只有一次。倘若还有一次,甚至可以无限地挥霍,那世上还有几多英雄?而企图在他身上立功的,竟然是曾经的上级、领导,是不是更能衬托出他的明确无误、完美无瑕?

    “老傅留字”,一声枪响,非常英雄,矗立人间。

    <h3>“曹亚范来了,快跑!”</h3>

    1方面军指挥曹亚范,细高个,长脸,尖下颌,眼睛不大,说话时总爱眨巴,人称“曹卡巴眼睛”。

    与傅天飞同岁的曹亚范,北平人,家贫,稍懂事即被送进香山慈幼院。慈幼院设有幼儿园、小学、中学和大学部,还有共产党的地下支部,很活跃。堪称幸运儿的穷孩子曹亚范,在这里接受教育的同时,也受到革命思想的洗礼。1928年,北平党组织利用东满招教师的机会,通过合法手续,将慈幼院一批党团员和进步学生派去那里。曹亚范到和龙县一所小学任教,化名王××,尊师重教的朝鲜(族)人,都亲切地称他为“王先生”、“小王先生”。

    1931年曹亚范入党,同年夏调到东满特委。“九一八”事变后,以特委巡视员身份巡视各地,后任和龙县委书记、特委秘书长。2军成立时调任2团政委,再任3师政委。1937年初调到南满1军,任2师师长。

    由地方到军队,从政治到军事,曹亚范对游击战领悟很快。1936年8月16日夜,为配合主力攻打抚松县城,曹亚范指挥3师部分兵力,一举攻入松树镇。待敌援军赶到,1师政委早已<samp>..</samp>率部携带大批战利品没影了。

    1938年春节,曹亚范率部攻打临江县七道沟部落,将20多伪警察堵在屋子里全部缴械。部队转移到板石沟,被敌伏击。敌人占据一座小山头,山下一片开阔地,官兵被压在雪地上,局势十分危急。曹亚范命令机枪掩护,自己率领部分兵力,从侧翼向敌人后面的制高点上冲击。山坡上杂木丛生,雪深及膝,不断有人倒下,曹亚范仍大呼冲锋。官兵不顾一切冲了上去,居高临下猛烈射击。机枪突然卡壳了,曹亚范一挥手枪,官兵端着刺刀冲杀下去。逃回去的敌人,后来有被活捉的,说他们吓破胆了,梦里还喊“曹亚范来了,快跑”。

    老岭紧急会议后,由1军2师和3师余部编成的1方面军,主力在临江、金川、通化一带活动,筹集越冬物资,另一部在辑安老岭坚持游击,掩护1路军主力北进。

    1939年2月初,除夕夜,攻下辑安县城附近一个部落,得到些粮食。敌人闻讯,南北夹击,曹亚范指挥官兵将南面敌人击溃,潜入山中。之后,再打部落,再被敌人追打,再隐入山中。敌人驱赶老百姓进山,这山那山呼号着搜山。

    一个冬天,不打部落没吃的,打下部落拼命背出一些粮食,敌人脚跟脚也到了。

    待到野副“大讨伐”时,就更艰难了。

    12月底,在金川县回头沟,与杨靖宇所率主力会合,决定攻打临江县林子头和八道江铁路工地,夺取越冬物资。途中与敌遭遇,为掩护杨靖宇和总部转移,曹亚范部一个中队全部战死。之后,1方面军开赴四方顶子一带单独活动,不断与敌作战——与前叙杨靖宇一路情境大同小异。

    杨靖宇牺牲后,1方面军孤军苦斗,有据可查的战斗不下10次。

    4月8日,在濛江县龙泉镇村西翁圈,曹亚范被叛徒杀害。

    3个叛徒,为首的是个姓全的班长,朝鲜(族)人。这是一场卑怯的屠杀。这时曹亚范身边还有20多人,饥寒交迫,疲惫不堪,在山坡上睡着了,被叛徒用机枪射杀。

    有老人说,东满反“民生团”时,曹亚范是积极分子,被害可能与此有关。

    据说,将他从2军调到1军,也与此有关。

    <h3>头颅作花</h3>

    日本鬼,遭了殃,

    出门遇着陈翰章。

    日本鬼,要挨枪,

    出门碰着李红光。

    日本鬼,该枪崩,

    出门遇上周保中。

    日本鬼,难逃生,

    出门见着金日成。

    这是一首流传于长白山地区的抗战歌谣。3方面军指挥陈翰章,中等个头,圆脸,浓眉大眼,虎虎有神,英姿勃勃。

    1913年,陈翰章生于吉林省敦化县半截河屯农家,有十几垧地,家道小康。后因祖父患病,久治不愈,花钱颇多,逐渐贫困。陈翰章自小聪明过人,十三岁小学未毕业参加全县会考得第四名,一时传为美谈,被破例保送进入敖东中学。敖东中学是敦化县最高学府,外面世界的各种新思想,在这里会聚、传播。父母把振兴家业、光宗耀祖的希望,寄托在陈翰章身上,而他则从孙中山到马克思,如饥似渴地吸纳着新思想、新知识。待到“九一八”事变后,热血书生会如何动作,也就可想而知了。

    陈翰章的中学同学范广明的父亲,是救国军前方总司令吴义成的好友,推荐陈翰章投奔吴义成。这样一个英俊后生,是谁都不能不喜欢的,当即被委任为司令部秘书。

    1933年底,蹲在东宁县老黑山的吴义成,派陈翰章去关内,一为经济援助,二是摸摸国民党政府的底。事变两年多了,溥仪“执政”也快两年了,不见一兵一卒出关抗战,到底是个什么意思呀?

    在北平救国会召集的座谈会上,东北国民救国军总司令部特派代表陈翰章,介绍了东北抗战情况,呼吁国内同胞有钱出钱,有力出力,流落关内的东北男人拿起刀枪,重返关东,慷慨激昂,热泪盈眶。救国军创始人王德林老将军,在天津接见陈翰章,把募得的8000块大洋交给他。回到宁安,他把这笔钱交给了以周保中为主席的绥宁反日同盟军军委。

    这应该是东北抗联14年抗战中,从关内获得的唯一援款。

    1935年,不知什么季节,在宁安斗沟子,陈翰章见到阔别已经三年左右的父亲和妻子。

    这时,他是5军2师参谋长、党委书记。敌人探得他的家乡,威逼利诱,让他的父亲和妻子劝他投降。翁媳俩千辛万苦,从敦化一路寻到宁安。

    陈翰章扑通跪到父亲膝前,恸哭失声。

    他说自古忠孝难两全,请求父亲饶恕他这个不孝儿。他要父亲隐姓埋名,带家人远走他乡。又劝妻子赶快择人另嫁,别因他受株连。妻子后来改嫁了。父亲回去后,三天两头被日本宪兵队传讯,还被吊在树上示众,装在麻袋里踢着在街上滚。鬼子的如意算盘,就是折磨陈翰章的神经,使他崩溃、屈膝。

    不知道已经与家人永别的陈翰章,能否通过什么渠道获得这种信息,那颗心是什么滋味儿,我们知道的是四年后的春天的一件事。

    部队在敦化县大蒲柴河活动时,抓了汉奸李相文的弟弟,李相文用一车粮食、盐和衣服、胶鞋,将弟弟赎了回来。伪县警务科指导官永田善男,伪省警务科驻敦化治安工作班的福田素直,听说此事,详细询问,觉得有机可乘,决定进山劝降。途经敦化县的伪省警务科长西濑户秀夫,伪副县长三岛,也不甘人后。6月24日,由李相文做向导,4个鬼子,外加1个翻译官,带着“慰问品”,驱车进山,直奔牛心顶子。

    在这帮东西的心目中,这样一支破衣烂衫、靠树皮维持呼吸运动的队伍,已经不堪一击,只需动用三寸不烂之舌,就可马到成功。

    于是,七年前在凤城县红旗堡上演的一幕,又在敦化县牛心顶子重演。

    1938年春,由日军守护的镜泊湖北湖头水电站,破土动工。2军2师师长陈翰章,经常率部在镜泊湖一带活动,远远地看着工地上的热闹景象,官兵都气得牙根痒痒:妈个巴子,早晚给你点颜色瞧瞧。

    7月的一天,星星在天上闪烁,鱼儿在湖面上跳跃,陈翰章指挥部队悄然摸近。枪声大作,镜泊湖水滚沸了似的,仓促应战的鬼子,有的连裤子都没穿上,丢下十几具尸体跑了。在烛天的大火中,陈翰章给劳工们讲话,当即就有人喊着要跟队伍走,打日本子。

    1939年8月下旬,魏拯民调集3方面军全部、2方面军9团,另有5军部分兵力,共900多人,兵分三路,一路攻打安图县大沙河部落,两路阻援。拂晓时分,陈翰章指挥3方面军打下大沙河,缴获大批给养。这时,小沙河方向阻援部队吃紧,从安<q>藏书网</q>图县城赶来的日军抢占有利地势,3方面军副指挥侯国忠在战斗中牺牲。陈翰章率主力赶到,将敌击退。

    魏拯民指挥的一路,已在南沟击退援敌。陈翰章率部来到,两人分析,认定敌人肯定来追。几辆满载敌人的汽车真的来了,根本没想到对手还会在原地张网等着,结果没回去几个。

    9月,在向敦化转移途中,陈翰章先在大蒲柴河设伏,全歼伪军一个连。月底又在寒葱岭伏击,歼灭包括松岛(又说是助川)少将在内的百余日伪军。

    《东北抗日运动概况》中说,1939年下半年,“拥有陈翰章等第三方面军匪帮活动最为显著”。

    杨靖宇牺牲后,“活动最为显著”的3方面军,自然就成了敌人的重点“讨伐”对象。

    1940年10月,为解决越冬给养,3方面军主力100多人向三江地区转移,陈翰章率60余人的小部队在镜泊湖地区牵制敌人。

    12月6日,陈翰章率队从镜泊湖学园出发,顺着鹰膀子山,奔往镜泊湖东南的小湾湾沟密营,那里是3方面军仅存的几个最隐秘的小密营之一。到密营后,发现少了一个姓张的士兵。

    又是叛徒!

    ——陈翰章,你没路走了,投降吧,投降过来让你当大官!

    应声回答的是飞啸的子弹。

    杨靖宇、赵尚志,以及前面写过和后面将要写到的烈士,凡是被鬼子视为“匪首”的,只要掠获遗体,几乎没有例外的都要割下头颅。魏拯民病逝后,还要把他从墓里扒出来,割去头颅,挂到桦甸城头。而陈翰章,不但要割去头颅,还要剜去双眼。

    “斩首示众”,不知最早始于哪个国家、民族,中国是早已有之。只是被称做“日本鬼子”的人,在继承、发扬人类的这方面遗产时,总能进入到一种登峰造极的境地。

    赵尚志头颅的发现者,沈阳军区政治部电视艺术中心编导,我的朋友姜宝才,一位曾长期致力于东北抗联题材创作的作家,写过一篇怀念杨靖宇将军的散文《头颅作花》。而一篇介绍魏拯民英雄事迹的文章,题目叫《桦甸城头的“星”》。

    <h3>大山知道</h3>

    1935年秋,朝鲜革命军3方面军司令赵化善,带着几个警卫员走到桓仁县马圈子附近,见到一帮带着红胳膊箍的人。这自然是红军了。后来参加了1军的赵化善,这时很想见见红军的领导人。红军说行啊,就把他们的枪下了,眼睛蒙上,再绑上,带进山里,却听见外面有人说日本话。坏了!是假红军。赵化善说,别慌,瞅机会,跑。

    逐个审讯,认定他们是胡子,押着他们去横道川伪警察署。走到一处路边像悬崖似的陡坡旁,赵化善抱住一个伪军滚了下去。那个小子摔得半死不活,赵化善什么事儿没有,跑到树丛稀疏处,大喊:老子在这呢。未等敌人开枪,他早闪进密林里,跑上个小山头,又喊老子在这呢,逗得敌人恼羞成怒,胡乱开枪。早已解开绑绳,虚抓在手里的几个警卫员,个个身手了得,乘机打倒身边的敌人,都钻进林子跑了。

    赵化善经常带小部队越境,去朝鲜袭击敌人。1936年春,在朝鲜偷袭了一个警察所,回到鸭绿江边时,日军追了上来。赵化善命令战士们背扛着战利品先撤,他两支匣子枪断后,两挺小机关枪似的把敌人压制在岸上,谁一露头,非死即伤。

    江心已经开化,一尺多厚的冰层发酥了,被前面的战士踩踏断裂,一块块漂浮在江面上,水流湍急。只见赵化善飞身跃上一块浮冰,就在那块浮冰即将没入水中的瞬间,另一只脚已经跃上另一块,像练就一身轻功似的,脚尖在江面上轻盈地一点一点,那身影就飘闪过去了。鬼子看傻眼了,放一阵枪,赵化善毫发无伤。

    一次越界回来,晚上在辑安县麻线沟一户人家吃饭,敌人来了。机枪封住房门,冲不出去,就把后墙刨出个洞,和一家人钻到后面的包米地里。敌人见屋子里不还击了,不敢进来,放火烧了房子。火光中,赵化善看清是3个“黑帽子”,4个“白帽子”。他和5个战士一人瞄住一个,枪响人倒,剩一个跑了。枪弹收起来,6具尸体扔进火里。后来老百姓扒出烧焦的尸体,都以为是赵化善他们,后来再见,吓坏了,说见鬼了。

    赵化善乐.呵呵地道:阎王爷那老头说了,日本子还没打完,你小子别总没皮脸地来烦俺,快回去吧。

    1938年4月,赵化善在桓仁县牛毛岭见到杨靖宇,不久被任命为军部副官长。

    1940年底,在辑安附近的鸭绿江面上,赵化善被炮弹掀进冰窟窿里,他爬上来,继续战斗。人冻在冰上,手脚都冻坏了。

    被仙人洞人称为“偏口鱼”的韩仁和,1913年生于吉林省永吉县乌拉街,家贫,高小毕业后辍学当兵。前面写过的烟筒山伪迫击炮连起义时,任班长,之后为1军独立师秘书、军部秘书长、1路军总部参谋兼警卫旅政委。他文雅、沉稳,又精明干练。1军的文件,许多出自他手,并协助杨靖宇研究决策军事行动、作战方针。在濛江与杨靖宇分兵后,和1团长黄海峰率60人佯作主力,诱敌北上。之后,率部转战五常、穆棱、宁安、东宁、汪清、延吉、安图、和龙等地。1941年3月13日,在宁安镜泊湖上湾沟战斗中牺牲。

    黄海峰,朝鲜族,1916年生于吉林省磐石县石嘴村,中学未毕业赶上“九一八”事变,是磐石游击队的早期队员。1军成立后,任军部保卫队长、教导团政治部主任、政委。韩仁和牺牲前9天,在宁安大烟筒沟战斗中牺牲。

    许国友,1914年不知生于东北何地,黄海峰之后的军部保卫队长,黄海峰在教导团警卫旅1团任政委时的搭档。梨树甸子伏击邵本良,许国友头部中弹,脑浆子都流出来了,昏迷不醒,都说这人不行了,没想到送密营治疗不到一个月就好了。1939年3月,在攻打桦甸县木箕河战斗中牺牲。

    朴先锋,朝鲜族,警卫旅3团团长,岔沟突围战中,在掩护主力突围时牺牲。

    除了姓名、性别、民族外,赵化善那履历表中的其他栏目,都无法填写,却留下那么多传奇故事。而韩仁和、黄海峰、许国友、朴先锋,笔者只能写成这样子。像猛将许国友,算上标点符号,当年留下来的只有专家才能考证出来的28个字:“宿××、一团团长、党,一九三九年三月在桦甸县木其河牺牲。”

    他们一直跟随杨靖宇转战南满,他们的生动鲜活的传奇故事的缺失,也使杨靖宇缺失了许多生动鲜活的传奇故事。

    就说韩仁和、黄海峰率60人诱敌北上后,从冬天到冬天,转战五常、穆棱、宁安、东宁、汪清、延吉、安图、和龙等地,战死、冻死、饿死,那是什么样的情景,会有多少像赵化善那样的令人难以想象的故事?而赵化善又有多少传奇故事不为人知?

    侯国忠,1904年生于吉林省珲春县大荒沟。“九一八”事变后参加救国军“姚团”任班长,“姚团”投降日寇,他拉出24名士兵,报字“四季好”,在珲春二道沟、三道沟、金场一带活动。之后,率队加入珲春游击队,历任2军3团连长、4团团长、5师副师长兼4团团长、3方面军副指挥。

    前面写了,大荒沟迫使一连伪军起义,是他一手策划、指挥的。代马沟袭击日本军列,他是指挥员。

    王仁斋、周建华牺牲后,柳万熙率3师余部在西丰县活动,伏击军车,袭击部落,活捉鬼子军官田村,击毙龟井、青岛。1940年初,转移到临江县活动,负伤患病,仍在山林中与敌周旋、战斗。3月24日,曹亚范被害的一幕,又在黑瞎子沟上演。叛徒金增顺利用站岗之机,用机枪将睡着的柳万熙和几名战士打死。

    隋相生,桓仁海青伙洛(“伙洛”为满语,意为山沟)人,中等个头,瘦,因缺乏营养,儿时蜕牙后再未长齐,说话漏风,人称“隋没牙子”。家贫,四十六岁没娶上媳妇,一辈子孑然一身。1军独立师到桓仁后,他怕年纪大,不让他抗日,跑去找杨靖宇。1936年4月,在桓仁、兴京农民自卫队,青年义勇军基础上,1师组建了4团,他任团长。

    一个土生土长的团长,率领全为桓兴子弟的4团,论武器装备和战斗经验,当然不如3团、6团,却是人熟地熟,打了就跑,无影无踪。袭击小股日伪军,截击敌人运输车辆,抓特务汉奸。1师主力西征后,4团仍在桓兴地区频繁出击,袭扰、牵制敌人。

    1937年12月上旬,隋相生带十几个战士在桓仁倒木沟密营休整,胡国臣也带人来到密营。拂晓,哨兵生火取暖,暴露目标。左右和后面都是敌人,隋相生指挥部下抗击敌人,掩护胡国臣等人向沟口撤离。沟口是被当地人称做“冰湖”的大片冰面,敌人几挺机枪早等在那里,胡国臣负伤倒地。隋相生怒不可遏,指挥战士以猛烈火力射击敌人机枪阵地,终于使胡国臣脱险。待隋相生准备突围时已经不可能了,几个战士也牺牲了,敌人还割去了他的头颅。

    高维国,山东人,大个子,红脸膛,部下几十人,被1师改编为独立营。程斌叛变后,到处收降统战部队,少有听他的,大都恢复原来的字号,各自为战,后来都垮了。《本溪县志》载:“碱厂的赵明廉及汤二膀子扬言与高维国相识,能前往劝降,日军命他二人前往说降,到达高驻地,立即被枪决。高维国帮被日伪追击势急,化作僧人远走隐去。”

    有老人说,隋相生参加抗联,他的本家孙子隋文斌也参加了,这爷孙俩都没了。爷爷让日本子打死了,孙子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没啦。

    以上都是有名有姓的。

    1936年7月,1军兵力达3000余人,2军为2000余人。1942年8月,由陆续过界的1路军官兵编成抗联教导旅1营,已不足百人。

    1路军幸存者最少,留下姓名的也最少。

    白山黑水有许多烈士陵园,却极少抗联烈士的坟墓,许多时候连用雪埋一下的机会都没有。没人知道他们忠骨何处(许多人还身首异处),更难知晓那些“拼着我们白的骨头红的血”的传奇故事。

    只有大山知道。

    <h3>日本抗联</h3>

    1938年6月19日和24日夜,杨靖宇指挥1军教导团和2师部分部队,两次袭击通(化)辑(安)铁路的土口子隧道工地,解放劳工200多人,当即有百余人参军,其中还有个日本工人福间一夫。

    福间一夫三十多岁,个子不高,瘦,长脸,有点儿罗圈腿。他是日本东亚土木会社的绑架子工,从不打骂中国劳工,还出头为劳工要钱、争待遇。被俘后,劳工都说他是好人,释放他,他却不走,要求参加抗联。杨靖宇亲自接见他,问他为什么要参加抗联,他说:“日本侵略中国是不好的,俺也是个受苦人,俺反对这种做法。”

    福间被编入总部警卫旅1团机枪连,为8号战士,大家都亲切地叫他“老8号”。

    老8号,你在日本家有没有老婆呀?

    有,还有两个孩子。

    大家更感兴趣的是:你是日本子,咋还帮着俺们打日本子呀?

    开头,福间的中国话说不大好,翻来覆去就是一句话:日本侵略中国是不好的,俺反对这种做法。

    等到把日本子赶走了,中国革命成功了,你咋办呢?

    你们的革命成功了,中国共产党给俺开个证明书,证明俺在中国没干坏事,俺拿着回日本去闹革命——俺们日本也有共产党。

    有老人推测,福间可能是日本共产党员。

    抗联有个日本战友,大家觉得挺有意思,更受鼓舞。看他吃煮包米粒子吃得挺香的样子,更觉开心、贴心、亲近。对于这样一个“日本抗联”,是谁都想帮一把、照顾一把的,更何况“8号”前面还有个“老”字。福间不干,体质不算好,行军不落后,谁想替他扛会儿枪,他就脸红脖子粗地拒绝。不过,这年深秋旅里把布和棉花分发到个人手里,各自动手<u>.99lib?</u>缝做棉衣,福间可是真的傻眼了。那也不肯白受照顾,他给帮他做棉衣的人站岗。

    1939年3月攻打木箕河木场,福间和战友们剪断铁丝网,机枪掩护,冲到炮楼前投弹、射击。伪警察队长被打死了,福间和大伙一齐高喊“中国人不打中国人”,枪声很快就停息了。几个作恶多端的鬼子却没影了。天亮后,在他们的房间发现个地洞,一个战士想下去探个究竟,刚到洞口,就被飞出的子弹打伤了。

    福间走到洞口旁,用日语冲里面喊话:我们是抗日联军,你们被包围了,顽抗下去没有出路,不要替日本帝国主义卖命了,投降不杀。

    喊了几遍,里面不时打枪,有的子弹就从头前几寸飞过。

    福间恨恨地道:投降不杀,不投降就杀!

    野副“大讨伐”中,杨靖宇在濛江县不断分兵迷惑敌人,福间是随韩仁和的一路诱敌北上的。辗转几县,筹粮、作战,福间和姜殿元等十几个人主要是背粮。有人把粮食送到山边指定地点,他们再背到密营里。要把粮食分散藏在几处秘密地点,这样出了叛徒多少也能剩点,队伍全靠他们背的粮食熬冬、活命。

    雪大,前面要有个身强力壮的人蹚道。这个福间从来不争,却经常有意落在最后,因为最后的一个人要多出一份力——埋溜子。

    1940年11月,在东宁县二道沟里的密营,一个全连长带个女兵下山去老黑山投敌了。宁安县四道河子有个密营,这个全连长去过那里。负责筹集给养的军医处长徐哲,让姜殿元带3个人去那里,把被服厂的两台缝纫机藏起来,再把粮食背回来。大雪漫天中紧赶慢赶,也没赶过敌人的汽车轮子,缝纫机被砸坏了,200多斤稻子也被烧了。

    路过穆棱县大石头河子,那儿有个鬼子经营的木场。姜殿元觉得不能空手回去,等到下半夜悄悄摸进去,每人扛出袋面粉。黑灯瞎火走出十几公里,天亮了,福间没了。

    姜殿元,离休前为东宁县政协常委,吉林桦甸县人,1936年参加1军。老人说,谁也不知道福间有痔疮,还那么厉害。饥一顿,饱一顿,常吃树皮,好人都拉不出屎,他受得了吗?俺连跑带颠赶回去几里地,发现他趴在那袋面上,说俺不行了。俺一听完了,他什么时候说过熊话呀?脱裤子一看,老天爷呀,脱肛了,出来手指长一截子,血渍糊拉的。老8号呀老8号,你怎么不早说呀?他笑笑,说歇会儿就好了。俺拢堆火,让他撅腚烤着,用手指慢慢给他托回去,撕块棉袄里子垫在烤热的胶鞋底子上,按在那儿。那两天,有点儿工夫就这么给他整治。当时行了,一走道,一用点儿力气又不行了,有时咳嗽一声又下来了,更不用说还得拉屎了。

    又走了两天,来到“甩地点”附近的一座山上,百多日伪军跟了上来。他们把手榴弹埋在雪里,拉火绳拴在路边树上,敌人到那儿绊响了,再打上一阵子,然后交替掩护扛着面袋子撤退。

    子弹蝗虫样追逐着,小战士万顺负了重伤,福间也不行了。

    两个人各自扶架着一个人,另一只手拖拽着一袋面粉——那就是营地战友的命呀!

    小万顺已经不行了,福间把颗手榴弹拿在手里,圆睁双目:你们不走,统统的死了死了的!

    当姜殿元和同志们再赶回那里时,林中雪地上血糊糊的,福间一夫和小万顺的遗体被敌人肢解了,头颅挂在树上,骨肉扔得到处都是。

    1933年3月下旬,日寇调集延吉、和龙、珲春、汪清4县守备兵力,“讨伐”汪清根据地,重点为吉东局驻地马家大屯一带。战后,在一片松林里发现一辆军车,附近有具日军尸体,还有封信:

    亲爱的中国游击队同志们:

    我看到你们撒在山沟里的宣传品,知道你们是共产党的游击队。你们是爱国主义者,也是国际主义者。我很想和你们见面,同去打倒共同的敌人,但我被法西斯野兽包围着,走投无路,我决心自杀了。我把我运来的十万发子弹赠送贵军。它藏在北面的松林里。请你们瞄准日本法西斯射击。我虽身死,但革命精神长存。祝神圣的共产主义事业早日成功!

    关东军间岛日本辎重队

    共产党员伊田助男

    1936年7月,有8个日军士兵从宁安城出来,找到唐头沟农民廖长发,说要参加陈翰章的队伍。中国话说得磕磕巴巴,还拿着枪,老百姓胡乱指路,进山就迷路了,第二天又转了回来,被追捕的日本宪兵发现。一场激战,8个人非死即伤,抓回去被杀害了。

    单立志老人说,在抗联教导旅听1路军的人讲,鸭绿江上游日军一个班,反战,要投抗联,进山没找到,都自杀了。

    胡真一老人说,好像是1937年吧,5军军部来了4个日本人,跟军部活动半个多月,到哪儿就宣传我们是日本人打日本鬼子,中国人更要团结起来抗战。当时传说他们是日本共产党,不知道从哪儿来的,也不知道后来哪去了。

    有1军老人说,好像是1937年吧,记不大准了,1军有3个苏联人,怎么来的,后来哪去了,是不是牺牲了,不知道。

    笔者在东边道采访,也听说此事,但在文字资料中并无记载。

    “九一八”事变后,在东北的外国传教士,几乎都支持义勇军。

    兴京英国传教士韩德利,将米字旗铺在院子里,让老百姓到他那儿避难,做大锅粥救济难民,给义勇军伤员疗伤。他还去奉天给义勇军买药,买钢管造炮,用马车拉回来,车上插着英国国旗。最后一次是给义勇军买电台,从奉天回来,走到马儿墩下面的山路时,被化装成胡子的鬼子杀害。

    韩德利和福间一夫等人,是为东北抗战牺牲的烈士,是人类良知与正义的化身。

    福间一夫等人当然不会进靖国神社,他们把自己的名字镂刻在人类反法西斯战争的丰碑上。我被他们感动,被那些为平顶山“照相”打官司的日本律师感动,为当年和今天那些热爱和平的日本人感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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