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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邢福双入社之后的确干了几件可以换取富贵的勾当。《民初以来秘密社会总谱》提到了另一个事件。早在民国十八年中——其实也就是邢福双还在砍佛头、运佛头期间,河南开封出现了一个暴力组织,称“三民主义大侠圑”。为首一人姓戴名笠,字雨农,浙江江山人。这个组织中的重要成员还有田载龙、王天木、胡抱一和居翼,此四人各取其姓名之一字合刻了一个活字印,是为“龙王一翼”——人们可以把“龙王”想象成戴笠,而此四人为其辅佐;当然,这几个成员也可以把“龙王”解释成“老头子”,则“老头子”欢喜重用这个大侠团的程度也就不言可喻了。

    民国二十一年秋,“老头子”已经复行视事了几个月,权力益形稳固。是时冯玉祥正准备和中国共产党合作,要组织一个抗日联盟军或同盟军,由冯氏自任总司令。但是冯玉祥总担心日后“老头子”会基于他“攘外必先安内”、“抗日必先剿共”的主张而利用其大元帅之职横加掣肘。于是冯玉祥买了十多个叙利亚籍的凶手,化妆成印度阿三,潜入南京,准备向“老头子”下手行刺。不料此事早为“三民主义大侠团”的外围分子所侦知,立即驰电南昌;再由居翼亲率邢福双往南京,两人连手,在火车站截下这一批乘津浦火车南来的杀手。这件功劳,居翼并没有独占——他是另有——图谋而然的——因为护驾有功,他得以亲随戴笠面觐“老头子”。“老头子”温言相谢,称许他是“民族英雄”;自然也问了他对前途有些什么想法。居翼表示他想请调山东,到北方去替“蓝衣社”、“大侠团”开疆辟土。这一点正暗合了“老头子”从万砚方处听来的想法。

    但是“老头子”没想到的是居翼要上山东不为别的,祇为了邢福双说过的八十四颗沉河的佛头。这,也才引出了欧阳崖仑从拍花贼手上救出个小女孩儿的眞人实事。关于此事,得从我那彭师母身上说起。但是我非先绕回头说红莲和孙小六的事不可。

    约莫就在红莲开始变成我“唯一的女朋友”之后,我的生活有了重大的改变——读书、写硏究论文、发表些小说……诸如此类原本塞满在我生命中的事变得一点儿也不重要起来。与红莲丰盈、饱满、汁液欲滴的肉体相较,我曾经浸润其间,不肯自拔的世界——也就是那个祇有白纸黑字、黑字白纸的文学天地变得很不眞实、很不具体,甚至可以说非常虚假且非常可笑。我永远不会忘记,当红莲再一次出现在我宿舍门口的时候,我整个人(严格地说就是从颅腔以迄于腹腔的这一大块)彷佛猛然间被一只挖沙石的怪手给掏空了一下。可是在肉体的感觉上,那一下掏空之处却有如同时给塡入了比五脏六腑还要沉重又坚硬的一捆炸药——它在剎那间引爆,几乎炸销了我所有的神智、理性或思考能力。她穿一袭领口开得有点低的艳红色连身短裙,露出两截白胳膊、两条白腿,底下赤着双脚,同样是艳红色的高跟鞋拾在手里,手是搭在肩膀上的。她笑着,同时直伶伶勾视着我的眼睛,忽而左眼、忽而右眼,好半天才说:“不是说好了要再来陪你睡觉的么?”

    坦白说:我忘了当时是上午还是下午。我也不记得她离去的时候是白天还是晚上。至于中间这一段,可能是三天三夜,也可能是七天七夜,总之我们既没有出门,也好像没有下床。我们连饭都不吃——祇在喘息的空档随手往我的书桌上抓一片吐司面包或者一瓶矿泉水吞几口。等到我们干得筋疲力尽,连呼吸都觉劳顿不堪的时候,大概就会沉沉睡去。不论谁睡了,另一个也撑不过太久。等其中一人醒来,就摇起另一个来继续干下去。我们几乎没有说过话。我不想说什么,红莲似乎也一样。换言之:我们祇是在用呼吸、呻吟、笑、喊叫以及我们能够发出的任何的夺音——任何没有意义的声音——彼此探询以及回答。

    毋庸讳言:那是我的第一次。它,点儿也不像小本书刊或《O娘的故事》录像带上所叙述、表演的那样。完全不是那么回事。我猜想这跟我全无经验有关——因为没有经验,所以干那桩事就祇能模仿书上或屏幕上看来的动作。可是我刚才说过:从红莲一进门开始,我整个人都给掏空了,什么也想不起,记不得了。我祇知道通体下有一股非常非常巨大、肿胀、爆裂出来的力气,那力气从毛发、肌肤乃至血液和脏器的深处涌出,源源不绝、滔滔不止;从数之不尽、视之不清的每一个孔穴中喷出,然后和红莲的力气交会。它们交会之后凝聚成更强、更猛、更紧密力气。而且,这凝聚起来的力气并不会因动作的停顿而消失——它在我们沉睡的片刻间打造一个又一个充满耗竭意象的梦境。我不住地梦见自己在深海底下朝上泅泳,可是总也浮不出水面。就在我即将溺死或窒息而死之际,红莲已然重新骑在我身上,或者用双腿缠绞住我的腰身,让我重新开始。

    事后回想起来,在那夜以继日,乃至无日无夜的几天之中,我只有几个很短暂的剎那分了心,于阗暗无光的室内错把红莲看成小五。除此之外,我什么也不能想、什么也想不起来——可以将之比拟成一种比兽类行为还要纯粹、专注又生猛的冲刺活动。我猜想红莲也一样。彷佛我们是比器官还要简单的两块矿石,彼此一而再、再而三地撞击着,直到粉碎为止——不,粉碎之后仍不止息——每一粒尘埃屑片仍在继续寻找着彼此,继续冲刺、继续撞击……于是我们变得越来越粉碎、越来越尘埃、越来越渺小。最后,我们双双消失——从内而外,自灵魂而躯壳,由精神而肉体,消失得干干净净。一切归于寂灭。

    某日的某一时刻,红莲从我的身上翻滚下床,将我惊醒。她随手抓起桌上一瓶矿泉水,往头顶淋了,像洗澡那样,一面搓揉着肢体上已经泛起盐白的汗斑——可是她站不住,最后索性坐到磨石砖的地面上,一面笑、一面冲洗,然后对我说进门之后的第一句话:“干净了。”

    她的声音像是从宇宙的另一个边缘处传来。我随即阖上刚刚睁开的眼睛,听那三个字绵绵远远的回音将之前归于寂灭的、消失的、化为尘埃屑片的、粉碎的我再一点一点拾掇起来。我敢说她的“干净了”所指的不是、或至少不祇是用矿泉水冲洗的身体。对我来说,好像还有把此身所有的一切全部抛弃、扔掉,一丁一点儿全不顾念、全不眷恋、全不珍惜的意思。这是我的第一次,不要嗤笑我对它做了许多附会和想象——其实我并没有为那切肤入骨的眞实感受增添任何夸饰性的形容。当红莲说:“干净了。”之后片刻,我相信我懂得了她的意思——因为那也正是我的意思:我们两个恐怕都是一无所有的人——在耗尽了最后一滴精力之后,赤条条面对整个和我们遥遥相对的世界,我们什么都没给自己和对方留下,干干净净,连爱情都没有。

    然后红莲将剩下的半瓶矿泉水朝我扔过来,我将就着原先仰卧的姿势,让那来自也许几千年前、几万里外某座名为阿尔卑斯的山头融下的雪泉水把自己狠狠淋了个湿凉冰透。

    “有件事忘了跟你说,”红莲看我把瓶中最后几滴水努力地朝身上、床上洒着,便笑了起来,一面说:“上一次我从你的垃圾桶里拣走!张纸条。”

    “噢。”我漫不经心地应了声。

    “是一首词,上面还圈写广一句话;“岳子鹏知情者也”。”红莲俯身下<u>.</u>来,手指卷我的发角,说:“那是什么东西?”

    “你偷我的垃圾?”我猛地坐起身。

    “反正是垃圾。”她耸耸肩。

    她显然不明白一个过着老鼠般生活的人其实可以非常非常重视他的垃圾的。我跳下床,忿忿地把空水瓶顺手扔向某一面墙壁,骂了声:“干!”

    接着,她告诉我一件我简直不敢相信的事——!那就是她比我还要“老鼠”;她也是一个在暗中窥伺着他人生命的家伙,和我唯一的差别只不过是她不会把那些窥伺来的材料写成小说,拿去发表。

    坦白说:我并没有生她的气——如果你是一只被别的老鼠盯上的老鼠,你是不会生另外那只老鼠的气的,你只会惋叹自己老鼠得不够纯粹而已;更何况你们还翻云覆雨痛快了那么一阵。我拾起那个空水瓶、又朝墙上扔了一记——事后我觉得那是非常可笑的一个动作——可是,你还能做什么?一个完美的女人告诉你:她已经注意你、跟踪你、查探你好几年了,你的祖先籍隶、亲故戚友、生辰八字乃至于平常过日子的一些个鸡零狗碎全都了如指掌。你除了摔两下其实摔不破的保特瓶,你还能做什么?

    她知道家父是在国防部史政编译局写《中国历代战争史》的文职军官。她知道家母已经做了二十几年针线活儿,替外销中国童装的成衣商缝制小人儿小马小图样赚取一点可以补贴我上私立小学、中学乃至大学的费用。她知道我差一点追上一个貌似天仙的同村女孩儿叫孙小五的——只可惜不知道为了什么缘故我对孙小五忽冷忽热、没正没经,搞得雨人连见面都有些尴尬起来。她也知道孙小五有四个哥哥、一个弟弟,这个叫孙小六的弟弟每隔五年就会失踪一阵,不定上哪儿去混了什么得意不得音心的勾当,但是谁也不知道发生过什么。她还知道我有个老大哥叫张世芳,号翰卿,跟着大导演李行干道具;以及他其实原先是老漕帮的庵清,后来脱籍出帮,成了逃家光棍。她甚至还知道:曾经有四个谁也摸不清哪个情治单位的猪八戒曾经找上我,但是被我唬弄一阵便再也没出现过。我插嘴说你比那四个猪八戒还厉害。她说当然,她又不是猪八戒。

    “为什么会找上我呢?你们。”我这样说着的时候,的确闪过一个念头:她和那四个猪八戒是一路的,不然她不会干过那么多奇奇怪怪的行业,有过那么多奇奇怪怪的经历,而且似乎无所不知、无所不能。他们应该就是那种永远活在人背后的家伙,只不过他们不写小说,他们搞恐怖活动。

    “我跟那几个猪八戒可不一“们”。他“们”是他“们”,我“们”是我“们”——我们原先也没找上你,我们要找的是万得福。结果有一回万得福在双和市场买起舂联来了。万得福卖春联,就好比和尙卖肉一样,简直太不对劲。后来我们才知道:他是冲你去的——”“为什么?我他妈碍着你们哪一个了?”

    “他为什么找你我们并不清楚。也许是因为你老大哥的缘故——你老大哥逢人就说他有个叔伯弟弟学问多么多么地好。说不定就是这样万得福才想尽办法认识你的。”红莲说着又粲然一笑,爬身起来搂住我的背,道:“我们找上你,算是意外罢?”

    我轻轻把她推远了些,看着她脖梗、肩窝上晶晶莹莹的小水珠子一颗一颗地朝下滑落,有些滑不到肚脐就干掉了、有些索性停在奶子上,彷佛知道即使是跑也跑不远,总也逃不过马上要干掉的模样。这情景差一点儿让我分了心——不过起码我的语气应该是温和多了:“外面街上那么多人,再意外也轮不到我罢?”

    “那么多人,也不都能认识万得福,又同时是那彭师父的徒弟啊?”

    “彭师父?彭师父根本不是混事的,”我几乎要爆笑起来:“彭师父连教拳法都是混假的,“你们”那么厉害会不知道吗?他只会一套练步拳,从大陆逃出来的时候带了几十两金子,花光了没辙,当掉师母的金戒指、金耳环、金手镯,买了一把大关刀插在门口,说是开武馆、教拳术、治跌打损伤,其实祇有一味药,不论治什么内伤外伤,都只有那一味药——”

    “高粱酒泡樟脑丸,”红莲抢忙说道:“樟脑丸泡高粱酒。对不对?这倒是远近驰名。可是为什么祇有搓他泡的樟脑丸可以止血去淤、舒筋活骨呢?为什么祇有喝他泡的高粱酒可以治伤风咳嗽、头疼脑热、甚至还管治拉痢带便秘呢?”

    她说得没错。我们村子里大大小小三百口人有病没病会先穿过市场口去找彭师父,这是惯例。大伙儿愿意跟着他学那套踢狗狗不咬、打猫猫不叫的烂拳法,其实也都是家里大人的意思——因为据说凡是叫他一声师父的看病拿药打八折,排得上入室弟子的打对折。此外,彭师父的武馆后门是个淋浴间,随便什么人随时可藏书网以进去冲个凉再出来,一概免费。他还有个教大人们放心的规矩:自凡是跟他练过一天拳法的,出门就不许跟人打架过招,违犯了这个规矩要顶板凳跪碎砖场子。我们——孩子家背后都说:这是因为彭师父的拳太烂,烂到谁也打不过,祇好不许人试手,因为一旦试出了高低,他彭师父的两手三脚猫的功夫就无论你打几折也没人肯领教了。可是话说回来:村子里的大人要靠彭师父的药酒长命百岁,你又有什么办法?

    红莲这样说起来,听着不祇像是对我一个人的种种过往熟极而流,就连对我们那一整个破烂眷村的生活环境都能如数家珍、历历如绘。我于是一耸肩、一摊手,认栽了;翻身倒回床上去,有气无力地对着天花板叹了口气,道:“要干嘛你就直说好了,我反正烂命一条,没什么好赔的。”

    “我又不是那帮猪八<cite>.99lib.</cite>戒,干嘛这样讲话?”红莲顿了顿,咽口唾沬,彷佛狠狠呑下一口多么大的不愉快,才勉强微笑着说:“其实,我们也不知道该不该麻烦你。可是有件事实在很要紧,跟这件事有点关系的人又都跟你有些来往,有些瓜葛。所以——”“所以你就跑来跟我打炮?”

    红莲猛地扫我一眼,瞳人正中央迸出两颗如星芒电火般耀眼的闪光,一瞥而逝,似有无限委屈,可又无从辩白——或者是她认为我根本无从理解!——总之,她就那么看了我一眼,好半晌才继续说:“我跟你打炮只是因为我想跟你打炮;就像你跟我打炮只是因为你想跟我打炮一样。反正打炮就是打炮,不是吗?”

    “这一点很对。”我近乎有些负气地用力说道。我心里也许不是这样想的,可是每当我所想的跟所讲的不一致的时候,我讲话就会特别大声,而旦会重复:“你这一点说得很对。”

    但是红莲似乎无意在打炮这个辞,或者这件事上绕什么无聊的圈子,她的语调温柔、语气平和,用字非<bdi>?99lib?</bdi>常谨愼,像是背出来的讲稿一样:“我们有一段时间误会你接近孙家那女孩儿是别有用心的,可是后来我们发现你根本是局外人,你什么都不知道。”

    “那我是不是可以知道:你“们”又是哪一“们”呢?”我打了个冷颤,随即顺手抓了个枕头,紧紧抱住。

    红莲没有立刻答我,脸上反而露出了一种令我觉得既陌生、又熟悉的表情——陌生的是这表情第一次出现在她的脸上,熟悉的是它让我马上想起那年在彭师母的菜畦旁边看上去心神荡漾的小五;一个在想着另一种生活、羡慕着自己永远也不可能成为的一个状态的那种神情。

    接着,红莲不知道多么轻又多么重地咬了两卜下嘴唇,咬得泛了白又潮了红、潮了红又泛了白,才说:“以后你会知道:我们、我们是黑道。是暴力团。是地下社会的成员。是恐怖分子。我们世世代代都是这样的人而且永远翻不了身。”

    “有那么厉害干嘛偷我的垃圾?”我哼了她一鼻子,把那句“你以为我他妈是给吓大的?”和了口唾沫咽下肚去。因为我忽然从她的眼眶里瞥见盈盈汪汪的两点泪光——那当然不是什么悲伤、哀痛的泪光,而是一种好容易说了什么实话,可是人家笃定不会相信你,而激出来的泪光。我太知道这种东西了——我每回跟所里那几个看我写小说不爽的教授讨论什么学术问题的时候,他们总皱着鼻头、眉眼微微勾挂着一抹笑意地听着,我才说完,他们就乐了:“张大春!你又在写小说了?”那一刻,我的眼角里就藏着这种东西。

    但是红莲毕竟没让泪水落下来,她还是浅浅一笑,道:“眞要是偷你的就不让你知道了。我现在只问你三件事:你认识岳子鹏吗?”我摇摇头。

    “万得福见过那张纸条没有?”

    我又摇摇头,但是忍不住多说了几句,!“可是那阕词本来就是他和我老大哥拿给我看的,他说他看了十七年看不懂,要我看看。”

    红莲点了点头,走到床边,把那只腕子上刺了朵红莲花的手往我脸上磨蹭了半天,像是有些儿依依不舍的意思,然后才缓缓地说:“第三件事:可不可以答应我不要跟任何人提起那张纸条上的“岳子鹏知情者也”?”

    “那可不成!”我更猛烈地摇起头来:“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不管是万得福还是我老大哥,祇要他们再来找上我,我是非说不可的。”

    “如果我告诉你:这样会害死他们呢?”红莲冰凉冰凉的手停下来,想了想,又说:“你总不希望你老大哥哪一天又被什么灯架子砸一下罢?”

    一听这话,我倒有一种脑袋被灯架子狠狠敲了一记的感觉她是什么意思呢?这是出自善意的警告?还是恶意的威胁呢?会是她,或者她“们”下的毒手把我老大哥打得头破血流吗?还是这后面眞有什么见不得人的黑道、暴力团、地下社会和恐怖分子昵?我这个轰然作响的脑子忽地灵光乍闪,从她先前的话里找着一条缝隙钻了进去办“万得福好、我老大哥也好,他们混黑的也就算了,我没话说。可是你刚才还说盯——我也因为我是彭师父的徒弟。难道彭师父也是黑道暴力团地下社会恐怖分子吗?也有人要打破他的头害死他吗?”

    “你彭师父——”红莲沉吟了半晌,才道:“就是岳子鹏。”

    彭师父,一个每天提着个空鸟笼子四处蹓跶。成天赝垂着头、哈着腰、佝偻着脊梁骨,天气再热也围着条毛线围脖儿的糟老头子。我们这些奉节俭持家的父母大人之命,不得而已,拜之为师的小孩子、小伙子们背地里给他取过一个外号,叫“越活越回去大侠”。这<q>.</q>外号的源起是他老婆彭师母得的一种怪病,每当她发病的时候,整个人的意识就退回到记忆里去,而与现实的一切失去了联系。据说她这样倒退着活并非漫无边际,而是有条不紊地、好整以暇地从四十岁上往回一点一滴地过,只不过节奏有时快些,一年倒退好几年;有时慢些,好几年退不了几个月。不发病的时候过一天算一天,比什么人都实在。彭师父常在她不发病的时候和她口角,骂她:“越活越回去。”彭师母并不知道自己眞地会发这种越活越回去的怪病,自然不以为忤,于是也经常反口骂彭师父:“你才越活越回去!”这,就是“越活越回去大侠”的典故。在全村百来个小辈的眼中,“越活越回去大侠”是个笑话。我猜想:除开长了一身孬皮懦骨的孙小六之外,没有谁尊他敬他如当面口中所喊的那一声“师父”。当然,恐怕也祇有孙小六打心眼儿里认这笔师徒帐。对于我们这些为了看病打折而拜师的徒弟们来说:彭师父要比彭师母还可笑一点。

    可是,当红莲那样说的时候,我忽而有一种笑不出来的感觉——虽然彼时我并不知道岳子鹏是个什么东西。红莲的结论简单、明确、斩钉截铁:岳子鹏这个名字已经在江湖上消失了十七年,可是彭师父在双和街菜市口过他那种近乎窝囊废的拳师生涯已经不只二十、三十年;换言之:不能说是在十七年前发生了一件什么事,使得岳子鹏改名换姓或者改头换面,而是早在二十甚至三十年前,岳子鹏这个人就巳经在过一种两面的生活;直到十七年前,发生了!件什么事,使得以岳子鹏之名而行的那一面的生活中断广、消失了、不复为人所知所忆了。问题是:什么人才需要过一种两面的生活?又是什么事使其中之一面永远不能复见天日?“不把岳子鹏——或者你彭师父——的底细搞清楚,“岳子鹏知情者也”就会是太危险的一句话。”红莲的第一个结是这样的。“对谁危险?”

    “对万得福、你老大哥、我们、还有你——当然,对你彭师父来说也一样。对任何人都危险。”这是红莲的第二个结论。

    她的第三个结论似曾相识:“改天再陪你睡,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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