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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也正因为“素烧黄雀”与曹家、以及由曹仁父所衍出的魏家有如此盘错深固的渊源,是以万得福一见这荷叶里包的菜色,便知这诡秘其踪的小丫头口口声声所说的“三爷”果眞是魏三爷不假。

    而这小丫头——万得福神思一荡——忖道:该不会就是两年前匆匆一晤的那个姑娘罢?不意才转念到此,那小丫头又道:“万老头,你不吃岂不糟蹋了三爷的一番心意吗?简直太不乖、太不乖了。”

    万得福低头看那包素烧黄雀,置于掌中尙能觉其微温,想来刚出炉为时未几。更兼之包在外面的一层腐衣看来还栢当酥脆——那么,显见厨炊之地离此不算太远。但是这一片杂木林北去三、五十丈即是碧潭南岸;西去不及一里处即是吊桥南口,为游人如织的观光景点;东边、南边祇见山岚遮覆,云霭四合之下,想来更不外是翠嶂苍峦、层岩迭峰,哪里做得这样精工巧艺的膳食?除非——万得福猛可一悟——除非连这杂木林和漫山岚气也俱在一遁甲阵中了。

    千不该、万不该,偏偏此际万得福不该错转了一个念头:一旦察觉自己身在遁甲阵中,他忽然动了忿忿不平的一昧肝火——想这遁甲阵原就是利用极其平常之物,按阴阳五行生克之理,排下两仪四象八卦之局。举凡石块、木片、果实、谷物等,祇须是天地间自然生成的东西,一旦星罗棋布、辰列宿张,便可在一定的时刻点上生出奇突怪异的情状。道行高的布阵者中非徒能够呼风唤雨、催马走牛、移花接木、倒海排山;还可以应入阵者所欲所需,使其眼耳鼻舌身得着一定的色声香味触。由是幻中生变、变中藏幻,可转演成无数虚拟之相。

    遥想当年抗战开打,国府遣陈光甫赴美游说,请来两千五百万美金的援款,却签下三十二万公吨桐油的合同。却有那天地会首洪达展为了塌老漕帮的台,献策让万老爷子每年筹措六万公吨棉籽油上缴。想那棉籽油若与桐油混用,勉可较独用桐油以燃灯来得稳定;然而美方如何需自中国输入劣质燃油呢?设使美方所需之桐油乃是用作干性涂料,则棉籽油又如何能通过美方验收人员的检查、以便顺利完差昵?此计最恶毒的部分是:一旦万老爷子交出棉籽油交运,而遭验检退回,无论是台上的陈光甫或者幕后的洪达展,谁都不会认这笔帐的。万老爷子百般无奈,坐困愁城,祇道天亡漕帮,才让他堕入这万劫不复的修罗场。

    彼时为民国二十八年二月中旬,自一年三个月之前淞沪会战焦土而退之后,杭州立刻失陷,整个东战场——包括南京、九江、安庆乃至武汉皆相继弃守,万老爷子则早已转进长沙,将祖宗家自牌位、刁斗、令旗、仪仗乃至数百年累积的账册、书信、饬令等上千箱尺牍文件全数移置到长沙市郊一所老庵堂贮.99lib?放,香堂亦迁徙于此。可是逃得了兵灾,逃不了君命——“老头子”已然在以油还款的大方针上点了头,又在借助于漕帮实业的细节文案上批了可,剩下的实务都落在万老爷子身上。

    是时正在旧历年前数日,万老爷子偕万得福抱着尙在摇摆学步的万熙,一同到庵堂后面的老庵清光棍墓园闲步解闷。忽见林下一人背倚枯木而立,双手环胸,嘴角叼着烟卷儿,脑门往上一片牛山濯濯,现成是个秃子。可这人看来年纪并不大,约在三十二、三。便是那双眉斜撇成个“八”字,根根眉毛皆似鬃鬣,自额骨处朝前戟射而出。最可怪的是他那鼻子,打从眉心便隆了起来,直梁下通,几有两寸八分,下端垂着颗泛红的悬胆。通盘看上去,此人奇且古,兼而有两分怪相、三分清气。既然清奇古怪占了个全,万老爷子自然不会轻易放过,当下拱拱手,道:“见过这位壮士。”

    不料那人嘿嘿一笑,吟了起来:“闻道隆中卧/还须三顾恩/平阳欺虎落/拱手是何人?”不吟还则罢了,这一吟却吟出了尴尬来。前两句——不消说,寻常得很——用的是刘玄德三顾茅庐,延请诸葛孔明出山入世的典故。可第三句却明明白白套上一句“虎落平阳被犬欺”的俗语。加之第四句再这么“拱手是何人”的一问,以吟声听来,“人”字悠长婉转,尤其有嘲诮之意——这不明摆着笑骂拱手为礼的万老爷子是狗不是人么?

    碍着手上抱了个小万熙,万得福虽然怒不可遏,却不能倏然出手教训。可他回眸一瞥,不由得吓了个结实——但见那万老爷子一语不发,长揖及地,且双膝不打弯颤;这是老漕帮中平辈相待的最高礼仪。寻常时若非同辈中人彼此有了天大的误会或极深的扞格,无人肯用此礼。万老爷子非但施了礼,还应声答道:“某不才;在家姓万,出门头顶潘字。坐身在漕,立脚在庵/不过是井中看天地;冲撞了高人云驾,还请恕罪则个。”

    这番话既表明了身分、又谦尽了仪节;一方面不卑不屈显示其并未试图以帮主之尊欺压常人、二方面更不乏请教来意何如的用心。以理度之,已是十二万分的客套了。孰料那八字眉的秃子居然又清吟起来:“斜眉窥海上7万里尽烽烟/岂料逢君日/孤灯伴月前。”

    万得福本不是斯文中人,勉强听出这二十个字来,已经算是绞尽脑浆,仍不觉得有什么独到之处。然而万老爷子那厢却忽然一个撑身不住、向旁边的一株树干上欹倒,接着喘了口气,道:“阁下的确是高人!否则断断乎不会知道上个月我祖宗家老庵堂为日寇火焚殆尽之事——你,不必考校于我了,有什么高明之见,但请赐教了罢!”

    说也奇怪,那人一听这话,反而收敛了倨傲之色,连忙挺身上前,一把扶住万老爷子,道:“果然是老爷子尊驾到了,请受赵太初一拜。”说着“噗通”一声,双膝跪倒,正待叩首顶礼,却被万老爷子只手搀扶起来,同时问道:“方才你那诗的四句之中,每句末二字皆有独到之意。倘若以“卷帘格”的解谜之术看它:从第四句末二字、第三句末二字……这么依次卷回,正是“前月、日君、烟烽、上海”八字,君军同音、烽封同音;说的岂非“前月日军烟封上海”之事?上海失陷虽是一年多之前的事,可本帮祖宗家门却当眞是<bdi></bdi>上个月才遭日寇焚毁的。阁下明察秋毫如此,万某佩服不已、佩服不已。”

    但是,秃子赵太初却退身一步道:“前一首诗我确是有意开您老的玩笑;可这第二首,根本不是我作的——您老别太认眞——那是敝业师苦石老道长教我的;他老人家已经归眞入寂十八年了呢!二万老爷子闻言更是一惊,道:“难道苦石道长早在十八年前便能预见你我今日之会?”赵太初一皱八字眉,道:“他老人家的确说过:“倘或有人给你骂成个狗,还不恼怒,你就将此诗吟给他听;他若解得,你便敬他如兄,助他如己,叫他老爷子..。””

    看来万老爷子亦不禁为之骇然,即道:“倘或如此,果然天不亡我!苦石道长必然早已安排下你我兄弟之会。”

    “敝业师还说:“你这老爷子兄弟有个燃眉之急、枯灯之病,怕非得饶上你半生的火候才能解厄消灾,你好自为之罢!””

    “我这灾厄正在一个“油尽灯枯”的油字上!”万老爷子这才将受命备办棉籽油混充桐油运美还债的过节说了一遍,谁知这赵太初听罢一眨眼、一耸眉,摸了摸鼻头悬胆,道:“照说你这批油是该走水路交运不是?”

    “上海已经失陷,水路眼看是走不成的。”万老爷子黯然道。

    万得福心下对这秃子仍不服气,抢道:“连油该如何寻觅都还没处设法,你却说什么交运不交运的,眩!眞是“秃子洗脸”——没边没际的话!”

    “这位兄台此言差矣!”赵太初摸了摸自己的光脑壳儿,对万得福的讥诮似乎浑然不以为意,接道:“正因为你们一心祇想着走水路,这运油的辜才无头无绪。须知水能容油,油却不能容水。宋儒早有铭言:君子如水,小人似油,你看那一锅沸油之中,倘或滴入这么几滴清水,油便哔哔剥剥吵嚷不休,犹似众小人冷言冷语,欺那君子恢闳方正。换作一锅沸水,任你倾入多少油脂,那水也祇默然容纳的便是。”说到这里,赵太初语意深长地看了万得福一眼,仿如这言下之意也暗示自己是君子人、暗讽万得福作小人语。之后又一回神,对万老爷子笑了笑,道:“既然要交运的物资是油,就得避水而思之——这,是极其幽渺深邃的一个关口,能从此关设想,我包你交得了差、还未必要费偌大的事眞去张罗那么些油呢。”泌这般立论,可谓玄之又玄,连万老爷子听来都是一头雾水。但是万老爷子毕竟是一方领袖,阅世甚深,暂且不去同他争执;只道:“苦石道长道术高明、技业淹通,早在前清同、光年间已声震江湖、名满天下。尊驾能在道长云帷之下受业,一定有非凡的本事。无奈万某身上背的是一份国家实业的包袱,不是什么风生水起、石转江流的奇术所能应付的。”

    “噢?”赵太初龇牙一笑,道:“那么请看,这林间平旷之地上究竟放着些什么物事?”万老爷子和万得福随他手势望去,赫然大吃一惊:就在那一方空地中央,累累迭迭放置着一堆高可三丈、宽约六丈、深几九丈的铁桶。粗看之下,仅其中一个正面便是三百多桶,万得福正待细数,扑鼻却嗅到这空气之中传来一阵浓似一阵的辛辣之味。耳际则听那赵太初接着说道:“别数了,这一排是三百二十四桶,前后五十四排,一万七千四百九十六桶。每桶以公斤算,合两百五十公斤罢,总数便是多少?……”这时,赵太初伸开右手拇、食、中三指,凭空如拨算盘,迅捷十分,不过一眨眼间便应念道:“这就是四千三百七十四公吨——老爷子您要的不是、不是——桐油么?如果嫌它不够,您再往西北方看看。”

    万老爷子才回头,赵太初的语声又好似当头霹雳一般地贯到:“还有这西南方!再看这东北方!还有这东南方!喏喏,别忘了正西一面、正北一面、正南一面、正东一面。”每念到一个方位,彼处便一模一样堆置着如许之数的铁桶——倘若果如赵太初所言:这些都是桐油的话,则连同林子中央这九起囤积的油量几乎就是四万公吨之数,差差可以上缴交差了。可万得福仍心有未甘,祇道这秃子道术邪门,于是放声便喊:“你这奇门遁甲、五鬼搬运之阵,却去骗那三岁儿童——”

    一个“童”字还没说罢,当头忽然不知从何处浇下一注既点稠、又浓浊的黄色液体来——不消说——还是那桐油。奇的是抱在万得福手肘之间的万熙居然连一滴也不曾沾上。

    看着万得福如此狼狈,赵太初则吟吟笑道:“你怀中这儿童怕还不足三岁,连他都不吃骗,你老兄怎么却如醍醐灌顶、茅塞顿开,相信了我这一套幻术起来?”

    万老爷子见这么一折腾,简直不可开交起来。再僵峙下去,恐难了局,登时又一揖,道:“赵兄果然得了苦石道长眞传,万某佩服得紧;是不是就请赵兄高抬贵手,放我这不知礼数的兄弟一个便宜?”

    赵太初闻言微一皱眉,道:“我这阵可是按时辰方位而布;时不移、事不往,要收也收不得。至于这位兄台么,你且包涵容忍些个;到了巳时初刻,万般皆如梦幻泡影,无为无住,长寂长灭了。说将起来,唉!老爷子,这世间万事万物,又何尝不是如此呢?你看它风过云生、水流浪滚,俱于一时一地、一顷一粒之中,方能在、方能立;过了那极暂极微的剎那,便非原相。这样说来,即使什么国家灾劫、苍生苦难,也是同一个道理。老爷子何必忧心悄悄、孤诣危危,非得涉足插手,偏要在这幻影世界之中背上一个什么“国家实业”的包袱呢?”

    “赵兄师承一代眞人,视界自然非常谈俗见所囿。万某既不能辟谷导引的方术、又欠缺修眞见性的缘法,诚所谓——“十方苦劫无人渡/万石风雨一肩挑”,也祇好羡慕赵兄逍遥自在了。”

    “那你还不如直截了当地骂我秃子:不知国仇家恨,且图一己快活算了。”赵太初说着,狠狠搔了几下头皮,道:“无奈我已答应先师要帮你老爷子这个忙的——也罢!赵太初就同你一道背这包袱走它一段罢——“十方苦劫无人渡/万石风雨一肩挑”,嗯!听起来比我那些歪诗的气魄要大上一此一。”

    即是这么一场遇合,赵太初骤尔成了万老爷子不在帮的交好之一。此人非徒面貌奇古,脾性也极其怪异;经常率尔而来,率尔而去。即便在战乱中时常随祖宗家播迁各地,庵清光棍们也任其食宿居停,他却只同万老爷子一人往还,几乎不与帮中上下人等交谈接目。就算是万得福,往往也祇颔首为礼,彷佛虚应故事的一般。加以初会时万得福被他阵中桐油呛了足有两刻钟之久,这个过节颇令万得福耿耿于怀。是以虽然赵太初日后果眞在四川成都机场布下另一桐油遁甲阵,骗过中美双方验关人员,让万老爷子免堕洪达展等人之构陷,可以说为老漕帮建立了殊勋。但是万得福始终不喜此人,总觉得他恃功仗宠、骄矜狂妄。

    这究竟是误会与否?当局之人自然说不清楚;可梁子一结二十六年,直到万老爷子归西次日,万得福再入这迷阵,赫然想起当年被注桐油灌顶之恨。加上赵太初曾明白言之:入阵之人自凡有所欲所需之念,自然也就容易在阵中见其所欲、闻其所需。万得福由是而益发狐疑:这恐怕又是赵太初在戏弄于我了。一时之间,他也来不及细细分辨:即令赵太初神通广大,又如何得知他曾对魏三爷家的那个小丫头有过片刻的漾漾情思?祇道赵太初在这样一个生死关头还来作耍,非徒不识大体,恐怕还另有阴谋。试想:李绶武避身阵中、不肯相见;魏三爷又欲现欲隐,甚至以“素烧黄雀”相狎。说起来,万老爷子左手掌心的遗言所谓“会六龙”,居然有一半看来是不怀好意的。

    最称误会的是万得福置于腋下那只百宝囊竟然不翼而飞,里头非但有他苦练多年的几般独门暗器、开箱启柜和穿窬越户的特殊工具,更要紧<tt></tt>的是还有五颗刺杀万老爷子的弹头——那可以说是仅有的物证了——一旦丢失,日后如何为万老爷子伸冤?又如何循线找着行凶的人和行凶的动机呢?这时的万得福可以说是急怒攻心、气血乱流,越寻思便越只能往坏处、恶处设想。甚至还隐隐怀疑这六个鬼鬼祟祟的老头儿倒极可能是合谋杀害万老爷子的人——他却不会去想:魏三爷既然差那小丫头送了一客他家传的美食前来,不正是把这道“素烧黄雀”当成了名片一般的物事,既可以供他果腹止饥、又可以让他辨认身分。

    万得福一念之间,敌友立判;可这后果却因毫厘之失而差之千里了。他顺手将荷叶包儿扔在地上,还伸脚踏了几下,朝四下里恶吼一阵:“姓赵的!姓魏的!还有姓李的!别在那里弄鬼装神、藏头缩尾。万得福纵然本领不济,也要拚一个肝脑涂地,杀出你这王八阵去。莫要待我找着你们这几个混帐东西,教你们求生不得、寻死无计。”这番话听似没说完,可他每一断句,几乎都落在上平声八齐韵、上声五尾韵、去声六御韵和八霁韵,在江湖之中,这才称得上是高手叫阵。武林史称:“叫阵亦称奇术。盖以断句收势之字所隶韵部为法门。要之断句之字,尙齐口撮唇,如此则吐纳收束,不虞气息散逸。若上平声四支五微、六鱼、八齐,上声四纸、五尾、六语、八荠,去声五未、六御、八霁,与夫入声十二锡、十三职、十四缉各部之字,可以存元固本,不至于竭力嘶声之际,寖失眞气。它若江阳萧豪及所通各上去声部之字,不过市井无赖之徒喉舌汹嚣、藉声壮势之用,非徒无益于武,亦且有伤于身;壮夫宜乎愼之、戒之。”

    万得福开口三声“姓赵的”、“姓魏的”、“姓李的”中那“的”字读如“地”,吼时已连迭三重眞气,将他自然六合门本门的功架拉开,同时又将多年来万老爷子所亲授——传自江南第四侠路民瞻一脉的“卷密游丝功”十成内力分别自十个手指的指尖逼出。这内力倘若像方凤梧隔空作画那样聚于一指,自有其犀利锐、镂金雕石的力道;分作十指散出,其劲却不至于减为原来的十分之一,祇是所击打的距离要比一指为近。饶是如此,万得福周身五尺之内的杂木林已叶落成雨,残干湖断枝则好似脱弦的箭矢一样纷朝四面八方飞去。

    须知这遁甲阵之所以能布列成就,原本循那宇宙周流不灭、游动不息的道理,是依时空遇合而显现的一宗幻术。布阵者所凭借的工具往往极其简易,有的可能祇是九九八十一块卵石,或者七七四十九枝枯木。入阵者祇要不为显相所迷,而能细察阵内构工之物,往往可以找着阵脚,移动了阵脚,则其幻自败。当年赵太初在成都机场所设的桐油遁甲阵其实不过是用八八六十四盏烧着桐油的青铜苍龙灯,于交运前夜亥时,布列于机场东北角库房外半里之遥处一口废弃的枯井井阑之上,此阵是以离卦为基础。离卦由离上离下合成其内外。离主火,卦象曰:“明两作离,大人以继明照于四方。”意思不外是居上位者能创造一种永不止息的光明,照亮世界。

    这阵形的始意,说来与中国方面用桐油偿还军事贷款的事并不相关,不能说油能燃灯、便称得上“明照于四方”了。可是阵一旦布下,那仓库中竟赫然堆满了第一批应报缴交运的六万公吨桐油。次日上午,中、美双方都派遣了执事人员会同清查、抽验、盘点、完封、核印。随后便将首拨三百公吨分别装上正要起程的一批运输机,飞赴彼时尙未失陷的钦州,准备在那里趸集装船,再俟机运往美国。不料第一架飞机正要升空之际,忽然狂风大作、云卷石飞、天色瞬变。无可如何之下,众人祇好扃户静坐,等待天气好转。殊不知这时那遁甲阵已在赵太初手中变了形制,成一个离下震上的丰卦。丰卦取的是“雷电皆至”,当然风云作色。其中唯一可憾的是此卦象辞中还有半句:“君子以折狱致刑。”赵太初祇想到为万老爷子纡危解困,不意却害苦了旁人——成都机场云开雾霁之时,已过当日午后,那首架飞机刚出了机棚、即将滑入跑道,驾驶忽然觉得机身轻若蝇羽,不似载有重物,连忙煞车检查,却见货舱之中空空如也,居然连一碗油也不剩了。众人还以为匆促之中失了手脚,祇好重开仓库,想要补运足量油桶重新登机;启视之下,人人都不寒而栗起来——偌大一座仓库竟然也是空的。这桩奇案同载于中、美双方二次大战东亚战区合作秘档之中,但是由于其事过于离奇,于理于情全无可解之处,是以只能处分了双方负责盘点核印的交接人员了事——中方领责之人原本是一位十分优秀的军中后勤专家;此人姓氏极罕,复字淳于,单名一个方字;这“君子以折狱致刑”的象辞便应在这淳于方的身上了。他身系囹圄达六年之久,整个抗战期间都给关在南川军狱之中,直到抗战胜利才获大赦免刑。可是淳于方前途已毁,后路无着,竟落了个痴妄颠狂的恶疾,于数十年后扼杀赵太初于台湾花莲荣民之家,这也是天道轮回、报应不爽的一个实证。

    祇那赵太初当年设阵于枯井之时,四周八面早有老漕帮子弟一百零八人站桩护住阵脚,不虞有魏延闯帐、踢倒长明灯,害得孔明星主殡落的祸害。然而万得福这一双神掌却分明是挟着山风海雨、奔雷怒电之势,要将这杂木林里林外凡举目可见之物、都打它一个摧枯拉朽——不如此又焉能破幻除迷、杀出阵 53bb." >去?

    这一节杀出阵说来费事耗时,于万得福则是片刻间事。但见他双掌翻飞上下,或“右马挥毫”、或“左马劈皴”,时而“推窗临池”、时而“扛鼎投江”,皆是昔年万籁声所授的六合判官笔身手。一连十余招杀出,果然云开雾散,原先在岚气深处隐隐可见的嶙峋巨石也不见了,面前果然出现了一月芜原蔓草,而在十丈开外的蔓草丛中,毕竟是两年前他曾走访过的那三间茅舍。

    实情也果不出万得福所料:就在那茅舍正厅的门坎外头,布列了四四一十六枚比鸡蛋稍大、比拳头又稍小的芋头。其中分占巽门、兑门的两枚已被他六合神掌击得祇剩下一点赭色皮屑,地面之上仍留着深可五寸的凹痕。万得福抢忙跃入屋中,不觉悄然长吁一声,自语道:“难道说还不只他们三个?却是六个人作成一伙的了。”

    茅舍之中所留下的事,证十分明显:不过半支香烟的工夫之前,六个老者都在此地。以土砖红瓦砌成的灶上铁锅微温,锅底还剩下一只黄雀。这显然是魏三爷的手笔。窗边浅碟中刚熄灭、犹兀自冒着一缕余烟的半截新乐园正是嗜抽无滤嘴香烟的赵太初留下来的。就在放置香烟的浅碟旁边的地下放着一只鞋,一望可知是李绶武惯穿、请西门町成都路专做女鞋的“小花园鞋庄”老师父给特别订制的,鞋帮子上端端正正摆着万得福的百宝囊。万得福一个纵步上前抓起那囊,却几乎在同时发觉两般可怪之事:地上的鞋里放着四粒小石子儿,且鞋尖朝正东——万得福自然一目了然;这是告知熟悉帮中光棍规矩的万得福:鞋的主人借走了他的一点物事,日内即将奉还;此其一。第二般怪事是那百宝囊——囊中一应对象全都没了踪影,却偏偏留下五颗子弹头。“李绶武取我暗器则甚?”万得福不禁大起狐疑!/李绶武能不能使袖箭、飞镖、铁莲花等物虽然说不一定,取走暗器起码是不希望万得福用上它们。可若说这些鬼鬼祟祟、藏藏躲躲的老者确是涉嫌杀害万老爷子之人,却怎么又将这五颗子弹头如此重要的物证留给了他呢?而这五颗子弹头失而复得,万得福反倒困惑益深了——是自己情急怒躁,冤枉了他们?还是他们老谋深算、故布疑云呢?正想到这里,见桌面上留着三样物事;方才进门一瞥之下他就已然察觉的:钱静农、孙孝胥和汪勋如也在不久之前与另三人同处此屋之内,且各自留下了认记。

    钱静农留下的是一首用指甲刻画在桌面上的怪诗,笔触遒劲、入木深可一寸,一望即知是那脱胎自倪元璐的书法。孙孝胥留下的是一条白绸丝巾——这也是万得福认得的东西——遥想〖&年“飘花令”中随孙少华殡命一击,碎成千片万点。孙孝胥封门南下,却被万老爷子微言讥讽了几回!是夜与钱、汪、赵等人同聚结拜,万老爷子已亲命辖下绸庄赶工裁制了一条几乎可与传说中的“飘花令”一模一样的白巾,于席间相赠,并且告诉孙孝胥:“你一息尙存,“飘花门”便犹在世间;江湖也自存于方寸灵台之地。这巾不敢冒充贵门信物,权当我的见面礼,你看它一日,便想我言语一回。久之,便不会再说什么不过问武林是非这些让令仙翁在地下亦不免伤心丧气的话了。”

    这条白巾明明白白是绕着钱静农那首怪诗围成一道圆圈儿,一头还插着一支四寸长的金针——这金针正是汪勋如随身携带,经常使用的医具。总地这么一看,钱、孙、汪三人甚至颇有些个恐怕他万得福不知道他们也在现场的意思。万得福遂将金针和白巾收入囊中,再细读那诗句:第一句根本就是李商隐那首知名的〈夜雨寄北〉首句:“君问归期未有期”。万得福自不陌生,且微知其意;它说的是这六人也说不准何时才会现身。第二句则是用韩握〈已凉〉诗的末句:“已凉天气未寒时”。这句究竟是在应答前句的归期?还是在写眼前之景?万得福一时也猜测不出,祇好看第三句:“含情欲说宫中事”。此句借的是朱庆余〈宫词〉,也是十分寻常的一个出处,万得福勉强懂得:这“宫”并非原诗所谓“后宫”;依照诸老平日言谈习惯,却可能是“朝廷”的借称。可是到了第四句上,他打了个结子——

    那是一句他不曾读过的诗:“但使群鸥莫更疑”。怎奈万得福腹笥不宽,哪里知道这也是钱静农集自唐人诗中之句?此诗作者也是韩握。韩握,字致尧,京兆人。唐昭宗龙纪元年进士,曾官至翰林学士兵部侍郎。因事忤逆了当权的朱全忠,贬为濮州司马,后来便依附闽之王审知;不幸的是王审知身边也有不信任韩仅的近臣,于是韩僵才引用《列子》一书中的典故,写下“何堪独影催终老,但使群鸥莫更疑”。《列子》里的典故是说:海上有人每日同鸥鸟相嬉游,鸥鸟随之者以百数计。一日此人的父亲命之捉取几只回家,此人一旦存了这捉取的机心,鸥鸟祇于空中盘旋飞舞,却再也不下来了。原诗是韩惺用以向王审知身边近臣输诚,示意自己并无侵权夺势的机心;但是在钱静农言,应有奉劝万得福坦怀释疑的用意。可惜当时的万得福祇道这老儿不过是舞文成习、弄墨成癖,登时忍不住忿忿作声,道:“老爷子写的我已经看不明白了;你们还来火边煽风、落井下石,欺我读书不多么?”又想:这几个老鬼物之中有:/比他年纪还轻些,仗着都隐了些诗文、长了些知识,平日掉掉书袋、斗斗机锋,且将无聊作有趣。可是眼下这是什么时刻?怎样关头?却还在那里作无益之戏!偏偏万得福又是个耿介忠直的骨性,当然不敢将眼前这蛛丝马迹、草灰蛇线就如此任意放过。祇好到李绶武书架上取下一本书册,随手撕了封底,捡过桌上一支自来水笔,将钱静农留诗抄了,也塞进百宝囊中。就这么一折腾,肝火渐熄,心情略定,转念想到:这六个老鬼物留下的东西也好、文字也好,都不甚起眼;倘若换了外人,未必能像他这样立刻辨别得出是些什么来历。反而言之:他们也可以什么痕迹也不遗留,教他到哪里去寻觅、揣测?如此想来,他们这却是有意避开旁人耳目,独向他交代一点若有似无的线索了。万得福这么一寻思,心绪又平复几分,倒有意四下探察起来、看还有什么隐匿不显的凭据,足以供他解识端倪。

    诚所谓:“无心失柱木/有意见锋芒”,万得福不问究竟则已,一旦细细观察起来,则处处皆别有洞天。

    首先是李绶武的书架之上,处处平整齐洁,偏有那么一本书朝外凸出一寸有余。万得福见那书名题的是《齐东野语》,也不知写的是什么玩意儿,但是不觉间朝东顾盼了两眼,彼处正是一扇方窗,窗外平野辽阔,祇那窗台上有个碍眼之物。万得福趋前再看,竟是赵太初常用的一只罗盘。想半晌,皆复如此。万得福乍然了悟,随即向指针所向之处望去小屋。于是信步迈去,才到门口,却发现屛门的布帘上垂贴着得福一见这结,不由得失声惊叫起来。

    这个蟾蜍结也有一个绵远悠长<s></s>的来历,不得不溯本而言之;否则不能明汪勋如之传承这罗盘也是极其寻常之物,赵太初平日出入什么所在,总可以从身上掏出大大小小盘,有铜盘、有木盘,还有金、铁、石、瓦乃至针上镶了两丸水银的骨董,林林总总不祇面前这一个有它特别之处——无论万得福如何转动,它那指针却总指向西北方。万得福拨弄了好但见那是通往旁侧一间另外搭建的根红丝绳,绳端打了个蟾蜍结。万形形色色的罗——十余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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