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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为了叙述的方便,我必须先略过万得福如何在一日一夜寻找那六位老者而不遇的过程中意外发现万熙涉及血案的经过;而先将我老大哥这一部分的线索交代清楚。

    对于民国五十年左右的漕帮大老们来说,无论张世芳或张翰卿这两个名字祇不过是他们手底下数万帮众之一而已。可是对我老大哥来说:在帮这个身分非比寻常——不像家父,抵是在离乱生涯中曾经利用一个光棍的招牌让自己平凡的人生过得更顺利、也就是更平凡一点的意思。

    就在家父前去参加本村新舂圑拜摸彩的那个早上(那也许是在民国五十八或五十九年初罢),老大哥告诉我这个祇有十二、三岁的小弟弟不该知道的许多事情。

    老大哥先向我解释了半天:漕帮不是打家劫舍、杀人放火的坏蛋组织,甚至所有的帮会都不应该是为了打家劫舍、杀人放火而成立的。但是就像任何组织一样,里头总有些坏蛋;坏蛋一多,坏事就做起来了,帮会的名声就搞臭了。他接着向我解释:叔叔——也就是家父——成天价劝他退伙出帮,不是没有道理;一见他来家便锁门关窗,也不是没有缘故。说穿了:就是他看过帮会里不安宁、不平静的一面,厌倦了、害怕了,或者说为了老婆孩子而不喜欢帮闲涉险了,看着原来的兄弟伙伴也总觉着眉目可恨起来。“这不是谁对谁不对的事,是什么人有个什么想法儿的意思。”老大哥说。

    然后,他告诉我:在帮的前辈常讲些掌故,他也是后来才慢慢知道这漕帮的来历的。话说在明朝嘉靖年间,有个户部侍郎,姓罗名清,是甘肃人。这罗侍郎后来辞了官,皈依佛门,供奉一位碧峰禅师为师。碧峰禅师给他起了个法号,叫净清。从此佛教里有了罗教、或者称作清门的一派。流传到江苏,就叫大乘教、无为教。流传到江西,就叫三成教、大成教。总之是佛教的底子,又掺合了些道教的仪式和道理,传下了四经一卷,分别叫净心经、苦工经、去疑经、破邪经和泰山孤卷。信罗教的人有的吃素念经、有的吃素不念经、有的念经不吃素、有的经素两免。到了前清康熙年间,清江地方的漕运夫役组织了粮米帮。山东、河南、江苏等地的船夫民丁也起而仿效。他们之中有水手、有舵工、有扛米的苦力、有拉纤的夫子。无非是极为贫穷的家庭出身;既无恒产,亦无惯技,祇能卖卖粗力气,随船过着南来北往的流浪生活。这样的人既组成帮会,便自然而然要替这帮会制造一个神话的来历,以广招徕;于是他们看上了罗教这个既佛又道、不僧不俗的宗派。从此,粮米帮兼具了职业工会和宗教组织这两个性质。

    不过,据我老大哥的叙述,他宁可相信这漕帮起源时期的第三个性质才是最重要的。清代漕粮每年由山东、河南、江苏、浙江、安徽、江西和湖南、湖北征收,运往北京通州各仓,供应皇室贵族、文武百官和八旗兵丁的食用和俸禄。每年由八省经漕河运道入京的船数,大约在六、七千艘左右。每艘船由一名卫所军士领运,他的头衔叫旗丁,形同船长。旗丁再负责召募所需水手、舵工、纤夫、扛工等。这些人力的总数少则七、八万,多则十余万。每年这为数十多万的人丁往返道途的时间,约在八、九个月左右。但是除了获准有限额地携带一点免税土产至沿途各地贩卖、赚点蝇头小利之外,每人的“身工银”——也就是正式薪水——却少得可怜,不过一、二两到三、四两白银之间。即使在道光年间酌有增加,大部分工人每年的“身工银”也不过在十两银子上下;可谓清贫如洗了。这些流浪在外的人丁之所以很快地结合起来,其实有经济上的动机——他们可以集众人之资,从事小规模置产营利的活动。用我老大哥的话说,就是:“像嬉婶标会一样。一个人耍的是小钱,一百个人耍的就是大钱了。粮米帮上一个人是光棍,十万个人就是大爷了。”

    漕粮运京,人丁吃住自然都在船上。可是其余的三、四个月里,这些出身各省的贫穷苦力又该如何栖身呢?最初他们大都流落港市街头,捱不过饥寒而瘐死客地的大有人在。后来出了三个罗教徒,分别是江苏武进人钱坚、常熟人翁岩和杭州人潘清。这三个人在杭州府北新关外拱宸桥地方聚集了一批罗教信徒,斥资建了一座小庵堂。庵堂里供奉了佛像和罗祖净清法师的塑身;除了让人前来上香膜拜之外,到那漕船回空的三、四个月里,还提供简单饭蔬和被席,让漕帮里的人丁食宿。这个设施给许多舵工水手带来了启示:他们也可以如法炮制,在不同的水陆码头盖庵堂、供佛像,平日酌收香火钱,到回空期供帮中人丁膳宿。至于帮中人丁则仅需缴纳微薄的供养钱,雇一、两个长期看管庵堂的人手。那么,非但漕船回空期间帮众彼此有个照应;就算是死了,也还能就庵堂附近觅一空地掩埋,不致暴尸旷野,变作荒鬼孤魂。我老大哥接着打了个奇怪的比方:“这就好比说:叔叔婶婶离了老家、投了军,跟着部队上了台湾来。自己混生活,不如大伙儿一道混生活,这就好比当年漕河粮帮里的爷们儿一样,算是入了教广。入了教,教亲要彼此帮衬。苦虽然苦一点,可是教亲终究是教亲;有苦大家一同吃,有难大家一同当。你好比说住罢,住这眷村;<samp>藏书网</samp>你好比说吃罢,吃这眷粮。破瓦泥墙、粗茶淡饭,这和从前咱们帮里的庵堂没有什么两样,可大家伙还是一般快活。这么说你懂么?”

    “过年还要团拜,团拜完还要摸彩。”我接着说。

    “对啦!这不是很快活吗?”老大哥笑了,道:“你明白这个意思就对了。”“那村长就是老大了吗?”我一面问,一面想:家父是邻长,邻长起码要算帮里的老二。“算不得算不得!那差得十万八千里,差得太远了。”老大哥连忙摇手带摇头,道:“要这么比起来,村长不过是个小庵堂的堂主,堂主上头还有总堂主,总堂主上头还有旗主,旗主上头还有总旗主,总旗主上头还有舵主,舵主上头还有尊师、护法、正道,再上头才是总舵主,也就是帮主——不过一般不叫总舵主、帮主,要叫就叫老爷子。”

    “那你算不算老爷子?”

    “我算个屁。”

    “那我爸算什么?”

    “叔叔以前在帮的时节是“理”字辈儿的。“理”字辈儿底下是“大”字辈儿;所以后来叔叔即便不在帮了,给你起名叫大春,这意思还是不忘本。只不过叔叔不喜欢结帮聚伙这些个事儿;我跟你说的这些,你可别说给叔叔听。知道吗?”

    “那你是什么字辈儿的?”

    “我么?我是“悟”<cite></cite>字辈儿。我还在叔叔底下的底下的底下呢!”

    “那你还在我底下的底下呢!”

    “不成这 4e48." >么叙。”老大哥忽然板起脸来,正色道:“弟弟你没有上香拜师,算个空子;叙不得光棍!”

    然后老大哥告诉我:若非看在教亲族亲这两重关系上,他是不会跟我说这些的。即令祇是跟我说,这在前清也是犯了十大戒之第五戒——“戒扒灰”——算是大罪。我那时也才知道:家父对帮中事务一向守口如瓶,大约也就是因为他不肯轻犯这第五戒的缘故。

    “可是你自己说我是空子,不算光棍,怎么又说我是教亲呢?”

    这时老大哥的神情更加不自在了。他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包新乐园,另只手平伸两指,往烟盒口开封处轻轻一拍,盒口跳起来三支烟,他再用那两根手指将跳起较矮的两支烟一压,便剩下一支了——这个动作(我也是到了很多年之后才知道)正是流离在外、奔波四方的光棍相互辨认的手势之一;老大哥点上烟,深吸几口,才呑呑吐吐地说道:“咱张家门儿上下五代,只叔叔和我混了光棍。叔叔好鞋不踩臭狗屎、远离江湖是非,不问武林恩怨。可我不一样;我、我、我是老漕帮里混事的——生是庵清人、死作庵清鬼。祇可惜咱张家门儿里没有人明白庵清的底细,那我张世芳要是有一天死了,怎么还有面目去见列祖列宗呢?所以弟弟!我跟你说这些,等你给祖宗爷爷娘磕头的时候,就把我讲的想上一遍,祖宗爷爷娘就明白了——”

    “你自己也磕的,你怎么自己不磕的时候想一遍?”

    “我一跪叔叔就搀我,他一搀我就来不及跟祖宗爷爷娘报告了嘛!”老大哥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布包儿,一面斜眉斜眼朝外看家父他们是不是回来了,一面把布包儿口的系绳松开,将里面的物事倒在手掌心里;那是一枚戒指、一方印石、一只手镯、一枚方孔古钱、一根发簪、一块怀表和一管钢笔。老大哥拨了拨、数了数,道:“弟弟你要是肯帮老大哥这个忙,每到年节叔叔请出牌位来叫你磕头的时候,你就替老大哥跟祖宗爷爷娘报告报告,一回说不完说两回,两回说不完说三回;好歹有说清楚的一回。这些个玩意儿就合是老大哥谢谢你的小礼物。你说怎么样?”

    “这些是干嘛用的?”

    “小道具,还都是有来历的。”老大哥说着,拉我蹲下身,又道:“这手镯,是我们李行李导演拍《婉君表妹》的时候用的。唐宝云要嫁给江明的时候就戴的这个;可江明把她让出去给他弟弟,没嫁成。这戒指儿,是头年儿里拍《新娘与我》的时候甄珍戴的。印石,是宋存寿宋导演拍《破晓时分》县太老爷案上的摆设。古钱呢——可不得了!这还是眞骨董,看见了没有:干、隆、通、宝、啊!这也是《破晓时分》里用上的。还有这簪子,也是李行李导演刚拍的 href='2578/im'>《玉观音》里的。这怀表和钢笔嘛!我想一想……嗯!忘了是不是白景瑞白导演拍 href='2731/im'>《寂寞的十七岁》的时候用的了。”

    我看那怀表也不走、钢笔又写不出水来、古钱上长满铜绿、手镯还有裂纹,谅都是些破烂。心想:还不如给我把钢刀或手枪来得好玩。正在不知拿与不拿之际,老大哥彷佛看穿了我的心事,道:“你别看这些小玩意儿不起眼,可都和咱们帮里的事儿有着大关系呢!”

    老大哥先拎起那戒指,说:“甄珍原先不乐意戴这戒指儿,嫌它太大;说是乡下婆子才戴这么俗气的东西。可她非戴不可,因为《新娘与我》头一天、头一场上演,有人非看见那戒指儿不可,这是说好了的,这里头埋伏着一个拆字法儿。”

    原来那时漕帮里有一笔要从军中四四兵工厂走私手枪出市的生意要作。买主撂下话来:枪枝以十数为单位,最少二十把,多多益善。可是军方有把握能交货的数量迟迟不能定案。是时警备总司令部接获线报,指有匪谍居中策应,准备破坏兵工厂,搞得风声鹤唳、草木皆兵。居于这笔军火买卖的中间人——也是漕帮某大老——只好出了个主意:为免任何公开通信形式为警总网罗捕陷,索性约定:以《新娘与我》一片首映首场之内容为约,来表明兵工厂方面所能够供应的枪枝数量。买主依约上中国大戏院看电影,便可以得知最后交枪的数量,也就从而得知汇款入帐的数字。至于那个拆字法儿;老大哥说:外人不明白;可行里人非但明白、还忘不了。

    《新娘与我》的男主角叫王戎。王字一拆便是二十,戎字一拆便是一个十字和一个戈字,二十加上十得三十;三十与戈字相参合即是三十把枪的意思。而那戒指,则取一戒字。戒是二十加戈,也就是二十把枪。如果戒指不出现在银幕之上,买主便知道:这交易祇合是三十把枪,可是一旦戒指露了相,三十加上二十,这起码是五十。露一次是五十,露两次是七十,三次是九十;如此层层相加,手枪生意就算拍板定额,双方皆不得有异议了。漕帮里要干的活儿说难不难,说易亦不易——他们得先弄清楚兵工厂能出几十枝枪,再经由帮中系统知会导演,让他在片子里安排戒指特写的画面。那一回却不意出了个纸漏。兵工厂方面原先说好能出货七十把,换言之:即是让戒指在片中出现两次。不意厂方忽然又向帮中人告曰:“可以再多出八十把。”这是不作白不作的买卖。但是人家导演已将影片剪辑完竣,拷贝亦已印出,已经无法修改。显然,要同买方通消息,便祇有另觅它途。然而,买方人马行<s>99lib.</s>踪飘忽,处事诡谲;加以邮电联络,皆易跌入警总纲罟。最后,帮中大老想出一个变通的法子:遣人到中国大戏院放映间,于戒指出现时勒令放片小弟停机断片,如是者四——也就是将同一镜头多放了四遍,这才圆满交割,买卖双方都十分满意。

    还有《婉君表妹》里的手镯。那是民国五十三年的电影。那镯子在银幕上祇晃了一下,却等于是给了一个帮中的杀手下达了格杀令。其中的意思,直到我在六、七年以后读上大学的中文系,念到《史记·汉高祖本纪》才明白——项羽设下鸿门之宴,约定以掷杯为号,扑杀刘邦。不意项羽有妇人之仁,迟迟不能如约下令。在一旁干著急的亚父范增只好屡屡以配玦示警——玦者,决也。这《婉君表妹》里的那只镯子就是指玦——当然也就是处决的意思。我眼前的这只镯子上的裂纹并不是裂纹,它当真有一个极细的缺口。

    “那李行导演也是你们漕帮的人吗?”

    “不!他是天帝教的。李导的尊翁玉阶先生是天帝教上人,和咱们漕帮没有关系。”老大哥的意思是:戴那镯子——也就是玦——的人自是漕帮光棍,经由电影的公开上演、却在向某个特定的人传递杀人的指示。而这个被利用来教唆杀人的演员本人并不知情;但是此人居然是我从小就迷恋着想娶回家当媳妇儿的唐宝云——,事实上,后来若非孙小五长得酷似唐宝云,难说我会不会有兴趣把她带到植物园摸几把。

    “不会罢!”我惊叫出声。老大哥一掌捂住我的嘴,四下里看了看。看什么呢?小天井里什么都没有,除了几盆花草和一个废弃不用的煤球炉子;老大哥硬是拉开炉门,朝里寻了一遍,道:“隔墙有耳这话你听说过没有?”

    然后他低声告诉我:《婉君表妹》上演首日首场,松山一家戏院二楼包厢里死了个人,人是怎么个死法儿昵?散戏之后,清场的女工发现他老兄垂头坐着,似是睡着了,摇之撼之都醒不过来,再仔细一打量,女工的手上沾满了滑腻腻黏湿湿的鲜血——座位上那人是教人用一支四寸长的钢钉哪从椅背后面洞穿而入、直贯心窝而亡,下手者显然有上乘的内力,才能于神不知、鬼不觉之间以指掌为钉锤,凿钉入椅;想来这一击也祇是转瞬间事而已。

    老大哥接着告诉我:《破晓时分》里的印石和古钱便牵涉到更大的恩怨了。这部电影的女主角伍秀芳是从大陆地区逃亡出境至香港、再转赴台湾发展的女伶。可是有关单位一直怀疑此女身负重大任务,极可能是共产党文艺宣传队的分子——或者至少受这文宣队的教唆指使,要到台湾电影圈来潜伏,暗中从事分化、破坏的工作,乃至进行渗透、顚覆政府当局的勾当。可这伍秀芳背景单纯,人也清秀朴实,并无特殊可怪之处。不过情治人员仍不肯松手,时时派员跟监掌控,往来邮电亦有专人过滤处理,搅得电影公司、导演以及伍女本人都惶惶终日,可谓不堪其扰。

    此事为漕帮外三堂庵清光棍得知,层层递报,终于让内三堂的执事晓得了。这里便不得不先说一说什么是外三堂、内三堂、乃至三代九堂。依我老大哥的解释:堂,就是从庵堂而来。老漕帮人丁住的地方的确是叫庵堂。可发展到后来,这庵字变作安字,庵清成了安清;堂也不再专指住所地方,而成了组织上的一个单位。总而言之,“一个小势力单位,就称一堂。这堂若发展起来,召募的人丁多了,就可以衍出分堂,自便成为总堂。总堂是不能径行升格的,要有老爷子的指示——正式的名称是“旨谕”。老爷子视帮会整体发展需要,可擢升某总堂的地位,谓之“立旗”;一旗之下设多少总堂亦无定数。这个“立旗”的制度是漕帮从天地会那里搬借过来的,老漕帮里较保守的人士并不十分赞同。不过,旗主以下皆称“外三堂”,总旗主以上皆称“内三堂”。在老爷子和总旗主之间还有维持帮内法制和监察的编制,也就是掌礼仪的尊师堂、掌刑罚的护法堂以及掌思想教育的正道堂。合内、外及尊师、护法、正道,都为九堂。至于三代,则仅是个虚称,大凡是以光棍为中心,上有师、下有徒,便是三代。

    伍秀芳这件事发生之时,万老爷子已经归天,否则老漕帮是断断乎不至于插手这么一桩轻若鸿毛的勾当的。

    据说当时“内三堂”里一个总旗主,是作灭火器生意的,姓洪名子瞻,袓上是天地会浙江支流哥老会中首脑。这位首脑已不得姓名而传,祇知道当年是他带着一部被称为“海底”——也就是组织章程——的东西,自福建北上,先联络了河南嵩山少林寺僧,又攀识了山东曹州白莲教徒,定盟“北教南会、同出一气”之约,并且以现成的“海底”作为相互辨认乃至合作的张本。在民间社会相互串联的局面来说,这位洪姓首脑可以说是不朽的人物了。于是他在浙江落籍之后,名衔地位已成世袭,子子孙孙凡有意愿混事者皆可以是一方领袖。这洪子瞻的母亲在渡海来台时已怀胎九月、大腹便便。一日正站立船舷远眺,忽然破水,随即于甲板之上产下一子,因此命名子瞻;用“瞻望弗及、泣涕如雨”的诗经典故,取其神游故国而不至之意。

    洪子瞻可以说是含着金匙玉箸出生的一个孩子。他父母一到台湾,便花三十根金条买下了半条成都路上的楼房,一家三口,合是大小寓公。可这子瞻小儿生性怪癖,喜爱玩火。从三、五岁起便经常纵火为乐,动辄烧毁左邻右舍的厅堂屋宇。一旦见那火势突起、烈焰扑腾,洪子瞻便忍不住狂笑连声,俯仰得意,也因此得了个“火霸天”的外号。街坊上的良善百姓知道洪家有哥老会的背景,且是世袭铁帽子领袖,哪里还敢声张?倒是洪子瞻的父亲出手阔绰、认赔爽利。有时偿资犹倍于毁损,人们也就不甚措意了。日子久些,到洪子瞻十六、七岁上,他自己忽然拿了个主意,说是想作灭火器生意。因为看这台北市首善之区,人人筑屋起厝,寸土必争,非盖它个栉比鳞次、合缝严丝,不能惬心贵当。这样的市况,偏宜因风放火,看它有如赤壁鏖兵,焚烧战船一般,最是解瘾。而贩卖灭火器则更有发不尽的利市、赚不完的钱钞。这样右手纵之、左手灭之,一暗一明、左右开弓,非但偿愿,亦且生财,岂不快哉之极?

    且说火霸天洪子瞻到了十九岁上,忽一日在暗巷中引报纸取火之际,不意瞥见了一则登有伍秀芳照片的新闻,登时肺腑如鼓风炉,一股一股的眞气在胸臆间横冲直撞,频频催助欲火,使心为之焦、肠为之折、肝胆为之灼伤、脾胃为之熔融——这才知道世间居然有一事较诸纵火犹为好玩。可是手上的火柴已经将报纸点着了,便那亮光一闪一耀处,教洪子瞻留下了极深的印象。他再欲多看一眼,伍秀芳那帧凝眸巧笑的照片已然是纸灰飞扬、加之朔风野大,可忆却不可及了。

    等到伍秀芳被跟监掌控的消息传出,洪子瞻刚以哥老会领袖身分与老漕帮叙亲定谊,成了漕帮内三堂总旗主之尊的庵清大老。这叙亲定谊原本是漕帮在台第二任总舵主万熙的一个“场面计划”,目的就是交好各大帮会势力、广结大陆来台与台湾本地底层组织善缘,使成一跨身黑白两道、涉足三教九流的松散联盟。联盟成员彼此不相干涉,有什么地盘、利益或恩怨之轇轕,也可以由诸方共同出面合议定夺。此举当然与扼阻一些少年太保械斗团体之坐大有关,但是洪子瞻却不这样想,他把万熙设计的假戏局眞作起来,执行起庵清总旗主的权力,这,全都为了伍秀芳。

    洪子瞻先打听出监控伍秀芳的名单,之中有那么一个响当当的人物,是他的本家——此人姓洪名波,话剧演员出身,此时已经是家喻户晓的大明星。由于长相猥琐、生性佻达,是以在舞台和银幕上大都串演邪派人物。洪波又染有阿芙蓉癖,每天非烧上几斗鸦片不能解瘾。久而久之,烟境更上层楼,居然也施打起海洛因来。倒是他的演艺技术十分高明,手边片约不断,所以混得是锦衣玉食,且瘾供上倒也无虞匮乏。但是一般人比较不广解的是他另外的两重身分:其一,他是“通”字辈的庵清光棍。其二,他是情治单位吸收、训练之后用以控管演艺圈某些指定对象的细胞。当是时,伍秀芳在片厂的行踪举止、言谈交接,便是由洪波负责“掌握”;而洪波本人在《破晓时分》一剧里所扮演的正是位贪赃枉法、草菅人命的县太爷。

    洪子瞻得了消息,情知伍秀芳这困境非由洪波身上解决不可。于是着人混进导演宋存——的剧务组,往县太爷问案大堂的桌上放了这么两样小陈设:一方印石与一枚乾隆通宝。旁人看不出这两样小陈设的门道,可是洪波一眼就瞧明白了。这印石上刻有一句密语,语曰:“瓦上霜”;古钱则平置于印石上方。在片场之中,那洪波远看印石上放着铜钱,当然觉着碍眼,遂一并移去,却见桌面上赫然印着“瓦上霜”三字。须知老漕帮人传信多用密语印石,这一组印石一共是四枚。第一枚是“身先死”,第一枚是“莫踌躇”,第一二枚是“门前雪”,第四枚便是这“瓦上霜”了。第一枚用的是杜甫〈蜀相〉诗句“出师未捷身先死”为隐语;睹此印则知本门中有人吃了败仗。第二枚用的是高适〈送李少府贬峡中、王少府贬长沙〉诗句“暂时分手莫踌躇”为隐语;观之即晓:须有短别、不须恋栈。第三枚隐的是“各人自扫”四字,意思说的是清理自家门户。至于第四枚,不消说,所隐的当然是“休管他人”四字,意思也就叫人即刻罢手,不得理会外间或旁门事务。古钱压在印上,取其“盟定金石”——也就是铁案如山、不许翻覆之意。洪波明白了这是帮中大老之意,唯有奉命一途;可是情治单位方面的任务却不得不执行,这便着实两难了。

    结果这部《破晓时分》杀青上映未几,洪波自中华路陆桥上一跃而出,跌落铁轨,随即被一辆北上列车压了个粉身碎骨。世人皆以为他是不耐毒品消磨、而生厌世自杀的念头。殊不知其中另有缘故,日后还牵扯出老漕帮两系人马分食情治资源大饼、摊赃不均的长期内斗,害得孙小六和我颠沛流离,无家可归。这一点,即便在民国五十八、九年时代的我和我老大哥也无法预知。

    那天正月初一,我老大哥还没来得及把剩下的三样小道具——发簪、怀表和钢笔——背后的故事跟我说明道白,家父便和家母抱着一盒肥良回家来了。接下来的事我一无记忆;祇知自此而后,每逢过年,还有我爷爷、奶奶生辰祭日,家里总要上供的日子,我都会尽量拖延跪拜行礼的时间,好把老大哥的心事一遍又一遍地想着,同祖宗爷爷娘说清楚。至于另外那三样小道具,则在我知道它们究竟是什么东西之前,都成了转送给小五的礼物了。

    最初我只是把怀表和钢笔拿给孙小四,看他那个正在学修钟表的哥哥老三能修不能。日子一久,我便把这事给忘了。小四给送去车厂当学徒、老三的师傅又举家迁往高雄发展,要把老三一并带去。临走的时候,老三只说高雄在台湾的最南边,比到美国也差不多远。自此一别,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再见了。其实老三的两个哥哥,都在高雄附近的军校里,也不见得要等到他妈的何年何月才能见面——他们没事儿就放假、放假回家就使唤我们这些年纪小的过大爷瘾;使唤得不如意还要揍人。老大、老二从小跟他们爹孙老虎学过几套拳法,打起人来不伤、不着痕,却可以教你疼上十天半个月。我还嫌他们动不动就回家来闹事呢。可老三喜欢摆这个谱儿,两手一抱拳,道:“自此一别,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再见了。咱们后会有期。”说着时,帆布口袋一提、一甩,搭背一坠,差点儿跌了个踉跄,人也就走了。当然没说那怀表和钢笔的下落。后来我上了高中,小五辍了学在家作针线活儿。我约她上植物园逛逛的那天晚上,走在路上便掏出那发簪来,说:“这个送你。”其实我心里想的是等会儿到了地头上可以干些什么——比方说把手伸进她裙子里摸摸、抠抠。小五一见那簪子便笑了,道:“是玉的。”这我才注意到:那簪子通体鲜难、呈半透明的纯绿之色,迎着路灯转动时还会发出翠鸟身上的毛羽一般油亮晶莹的光泽。

    “这是靠近咱们云南省的缅甸北方产的。这么长一根簪子通身都是绿的,那得多么大一块玉石?”小五叹口气(而我则实在想不透:一块大石头又有什么好叹气的),继续说道:“你想嘛!一块桌面大的石头里,才能出这么点晶绿晶绿的翡翠,多难呢!”

    “你怎么知道这是翡翠?我说它是化学的也行、说它是硬塑料也行。”

    “是翡翠,我爷爷教过我的。”小五走在一杆路灯底下,停住脚步,将那发簪捧在掌心里轻轻摇了摇——不怪我说:她的手眞叫白,手心手背同一个白法儿——摇着她那只白嫩白嫩的手上碧绿碧绿的发簪,小五笑笑,说:“我爷爷说外国人叫这种玉“皇家玉”,是珠宝里的极品。”

    “你爷爷死了那么些年了,哪里见过这东西?”

    “他传了我这个。”小五用发簪尖儿指了指自己的眼睛,道:“我不但认得出它是翡翠,还认得出什么样的石头里有翡翠;也认得出这翡翠是从一块什么样的石头里给切出来的。”

    我说她吹牛。她说她从来不吹牛。我说她能不能认出这发簪是从什么样的一块石头里蹦出来的。她说那是一块有张八仙桌那么大的石头,外面是一层三到五尺厚的岩皮,里头是一整块椭圆形的乳白色璞石——形状就像一个大鸡蛋、状态就像一颗大龙眼。祇这璞石的中央有那么不足一支筷子长的绿翡翠。我说你不能证明。她说你不信就拉倒。她还说其实满山遍野的石头里都藏着宝贝,单看你有没有眼光隔着岩皮看出它们来。我知道:她爹孙老虎有功夫,那么就算她爷爷长了双透视眼也不稀奇。

    “相石头是这么个道理,相人也一样的。”小五一面说着,一面走进植物园的旋转门,裙襬一飘,飘得我一阵头晕心跳,裤裆里那话儿登时就硬起来——我看要比那翡翠还硬些。幸好有牛仔裤紧紧绷裹,我才勉强能直身行走。

    小五却对我的生理反应浑然不觉,祇继续说道:“你看满世界的人,管他高的矮的胖的瘦的美的丑的,都披了张岩皮。有的厚些、有的薄些;里头可以说都是璞。有的是硬玉、有的是软玉,有的是白钻、有的是蓝钻。也有橄榄石、也有蛋白石、也有柘榴石、也有尖晶石。有的剖开来像黄水晶,其实是黄石英;石英虽然亮度不如钻石高,可是色彩却美极了。有的硬度低些——像丹泉石,是很脆的一种宝石——可是切磨得法,它的亮度却很动人。就拿玛瑙来说好了——”说到这里,小五猛可一弯身,往一株椰子树根里拨寻两下,拾起一块弹珠也似的小石子儿,道:“这就是一颗玛瑙。好些年前我爷爷带我和小六上花莲山里采草药,就见过这种玛瑙。你现在看它是绿的,到了白天看它就成了蓝的了;这是因为普通灯光里的蓝色波少些,可是在阳光底下蓝色波多了,它的蓝光就反出来了。”说着,小五抓起我的手,把那颗玛瑙塞在我掌心里,我五指一攥,发现她把那支发簪也还给我了。她似是看穿了我的意思,笑道:“这太贵重,留着将来给你媳妇儿当聘礼罢。”

    “大丈夫送出手的东西,没有要回来的道理。”我说,又把她手指拟开,将发簪塞回去。

    这回她好半天不言语,祇转过身,不让我瞧见她的脸。可她的小细腰和翘尖尖的屁股蛋子却正杵在我面前不过一、两步远的位置,我眞想当下就动手——要是照小本上看来的、一把攫住她的屁股,说不定还不祇是摸上两把的好处;她要眞乐意,就地一滚、翻进旁边的杜鹃花丛里,我这就叫“成其美事”了。

    可小五又朝前迈步走了起来,同时说道:“所以我说:人也是一样。有的人呢有这个长处,有的人呢有那个长处。这些个长处、那些个长处都藏在里头;旁人看不出来,自己也不知道,大都浪费了、可惜了。要是有那眼光好的,可以看出人里头藏着的宝贝,就会知道:人人都是宝石,单看你拿不拿它当宝石罢了。”

    “那你看我呢?”我朝前一挺腰、一昂头,把个充涨饱满着大鸡鸡的裤裆迎路灯冲她一招摇。

    “你啊!”她上下打量了我一遍,笑了起来:“就一肚子谎话当宝贝。”说着时,她一转身朝荷塘小亭那边跑了过去,可我就那一霎时之间,迎光看见她的脸,她的眼睛里蓄着盈盈滟滟的两泡泪水。

    那一回我没摸着她,可奇怪的是:当时我一点儿也不觉得可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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