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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八十九

    应该说,单昭儿昨晚的感觉是准确的。田曼芳那样的女子要自杀,绝不会只是因为在车库里受到的那“一点儿”屈辱。如果她脆弱到那等地步,那么她早就死过十次了。但她没死,说明她不是那种脆弱女子,她能忍受。在必要的时候,她能说服自己,她能等待,能东山再起,能一步步地“再塑自我”。在一个拥有悠久历史和强大文化传统的天地间,忍是一个精妙的必需机制。忍者龟啊。忍,就能长寿。忍才能从容,忍便是那刀枪不入的自我保护的“硬壳”,一座绝对温暖自恋的小屋。昨天晚间田曼芳是实在忍不了了。田卫东的那一巴掌,勾起了她一生所受过的全部屈辱记忆,想起了自己做过的种种“坏事”,勾起了她对自己的深恶痛绝。一个人只有在彻底痛恨自己又无法对抗对别人的痛恨时才会陷入人生的绝望中。昨天晚间那一刻,她是真绝望了。

    在打了田曼芳后,田卫东着实地后悔了一晚上。听着乡村别墅里那个巨大的老式木壳立地钟嗒嗒的走动声,听着小花园林中空地上沙沙的雨声,听着厨房里自动打火的燃气灶上咖啡壶突突的沸腾声,如果不是因为急于要跟黄江北谈这些有关田家身家性命的大事,他绝对会去找曼姐认错。他会恳求曼姐照着他脸上,也这么打一巴掌,或者打十巴掌、一百巴掌,只要曼姐能原谅他这一次(头一次)的粗野和荒唐就行。

    老式的木壳立地钟敲十二点的时候,有人给田卫东和黄江北房间里又送去了两小碗粟米百宝羹,取走了那?99lib?两只咖啡杯。而田卫明在他的房间里,已经抱着电话机,睡着了。等他一觉醒来,已是第二天的早晨了,慌慌地去找卫东。田卫东趿着拖鞋,正疲惫地向楼下走来。“你跟黄江北说了些什么?”他问。“我把该说的都说了。”“你把什么都告诉他了?”“他是你瞒得了的那种人吗?他总有一天会从万方那边搞清楚这一千四百多万资金的去向的。与其被他查出来,还不如主动跟他说清了,能求得他的帮助。”“求他帮什么?”“暂且别追究你的刑事责任,容我们一点时间,把这一千多万的亏空补上……”“补上这亏空,他就能不追究我的刑事责任了?”“判死缓也比立即执行强吧?”“他怎么说?”“他说他要考虑考虑……”“什么时候能给个答复?”“兴许今天晚上,兴许明天上午。”“要不要我出面再去跟他谈谈。我自己的事,兴许我去说,会更有效一些……”“你?”田卫东冷冷地瞟了卫明一眼,“您老就给我歇着吧。”说完就向楼下走去。田卫明忙追过去叫道:“卫东……”田卫东停下来,补充说:“还有件事,你听着,从现在开始,到事情得到彻底解决为止,不许你下楼,不许你见任何人,不许你往外打任何电话,更不许你接触你那些狐群狗党……这是昨晚,我和黄江北达成的唯一的协议。”田卫明的脸一下涨紫了:“你们要软禁我!”田卫东说:“软禁是客气的。”田卫明吼叫着扑过去:“田卫东!你把我当啥了?”田卫东指着田卫明严正地说:“听着,要不想在这楼里待着,就上市局拘留所待着去。你现在只有这两条路可走!懂吗?这是黄江北昨晚临走时最后丢下的话,要我转告你。而且是没有任何讨价还价的余地。你给个痛快话,到底想待在哪儿,是这儿,还是市局拘留所?”

    田卫明蔫了,呆了一会儿,才咝咝出了口气问道:“那我得在这楼里待多久?”

    “待多久?待到这个世界上所有恨你的那些人,都把你忘了为止。”

    “那萨金卡……萨金卡咋办呢?”

    “你他妈的,我们全家都要断送在你手上了,你还有心想萨金卡呢?你再跟我提那小骚货一句,我立马让章台市检察院那帮子人来修理你!你还不明白挪用一千万元公款等于什么吗?还要叫个小学生来给你上一堂刑法课吗?”

    这时,有两个大汉匆匆走来。他们昨晚找了个地方,“审讯”了苏群,发现所得到的那包东西,完全没用,上当了。那包里,除了一只穿旧了的女鞋,一把老式的刮胡子刀架,就只有一本完全空白的笔记本。完全让苏群这小子耍了一回嘛!“怎么可能是空白的?郑彦章和苏群费那么大劲跟我们周旋,能是为了一本空白本儿?”田卫明不信。

    田卫东拿过那个笔记本,从头翻了一遍,果然看不出一点字迹。他收起那几件东西,对那两个大汉说:“别的那些哥们儿呢?”“都在楼下门厅里等着哩。”其中的一位答道。田卫东说:“走吧。”田卫明忙问:“你要干吗?”田卫东说:“你回你的房间去。”田卫明说:“他们是我的人。你想干吗?”田卫东说:“你要真替这些哥们儿着想,就别再把他们往泥坑里拽了!”转身问那个大汉:“苏群放了吗?”大汉答道:“放了。”田卫明又急了:“笔记本的事儿还没闹清怎么能放人?”田卫东说:“卫明呀卫明,你以为你是什么人?就可以在章台随便抓人随便审人?昨晚,黄江北已经明确提出,再不许在章台市随便抓人。他可不是说着玩的。我们现在需要他帮忙,不能再惹他,要给他一点面子!”“黄江北算个倭瓜!”田卫明叫道。田卫东说:“你给我闭嘴!”回头问那个大汉:“给你的这新差事明白了吗?”那个大汉有些为难地:“这……”田卫东鼓励地拍了拍他肩:“还这什么这?就按我说的办!”田卫明疑惑地:“你又叫杨子他们干什么?”田卫东说:“干什么?让他们看着你!”说着,便往楼下走去。田卫明一下扑过去:“田卫东,你他妈的还来真格儿的了!田卫东……田卫东……有种的你别走啊……”却被那大汉死死抱住,半点也挣脱不得,只能跺脚暴跳乱骂。

    田卫东头都不回一下地走了。

    楼下门厅里,田卫明带来的那些人都有些拘谨地坐着。田卫东抱起拳,对他们作了个揖,说道:“这两天,各位帮了我哥不少的忙,耽误了各位不少时间。现在这儿的事办得差不多了,就不再耽误各位了……”

    楼上,田卫明大声叫道:“田卫东,你他妈的有什么资格打发我的人……你这时候放过苏群,就等于是由着他们来栽赃陷害我……你应该明白,他们要搞我,最终还是为了要搞垮我们的老爸。事情已经干到这一步了,已经容不得我们退让,是死是活,必须把苏群手里的那批东西搞到手……要不然,你就是补上那一千多万的亏空,也还是脱不了一场致命的官司!你救不了我,也救不了老爸!”田卫东不想再跟田卫明辩嘴,还不到三十岁的他已经非常明白,这个世界上有许多事许多人,都不是靠嘴能打发调理得清楚的。他只向那两个大汉使了个眼色,大汉们立即围上去抱住疯了似的田卫明,用最温和的言词劝说,同时不管他怎么地蹦跳,努力把他“搬”回到楼上去,锁了起来。

    下一步,田卫东急于要找的人就是田曼芳了。

    九十

    而黄江北急于要找的人,当然便是夏志远。

    那天黄江北走进老城区的古文物市场,恰好是上午九点来钟光景。狭窄的小街两旁,经营古董的小店一家挨着一家,黄江北历来对这些古玩不感兴趣,他觉得刨去史学价值,这些东西一文不值。中国人太好收藏,一旦发迹,手中稍有些余钱,便赶紧地往古董店跑,以为这便是风雅这便是高尚。太多的人把太多的精力和钱财花费在这些“旧物”上,却不把功夫继续下在更新改善自己周边的生存环境上,比如……先不去说大的方面,只说那些大衣柜热水瓶桌椅板凳锅碗瓢勺等的样式功能,都是几十年上百年以至几百上千年一贯制地因袭着沿用着忍受着,实在是我们这个古老民族的一个“能耐”,但也可说是“弊病”。一个民族如果总是沉湎在自己往日的陈迹之中,并以玩弄这些陈迹为乐,且乐此不疲乐而忘返,无论如何也是民族的一个悲哀。

    黄江北意外的是,一向以来跟他一样对这种“旧货”不感兴趣的夏志远,这些天,却也整日价地泡在这文物一条街上了。黄江北是在寻找他多日后,才得到这个“情报”的。

    看来情报是准确的。黄江北走进文物街不远,就看到夏志远正在一家专营古瓷器的小店里,百无聊赖地把玩着一个小口广肚的青花瓶,装模作样似乎很懂、很专心。黄江北走到他身后了,都没知觉,一直到从他手里夺过那只青花瓶,才惊觉。夏志远刚想表示一点“抗议”,黄江北不分青红皂白,便把他拽出小街,并推上了车。司机一边笑着,一边忙按早安排好的计划,发动了车。夏志远当然要继续表示抗议,继续发表“强硬声明”:“我现在歇病假,你干什么?”黄江北只是微笑,不一会儿,车已经到了夏志远家门前。上楼,进房间,夏志远撒开了叫:“黄江北,我俩的缘分已经到头,你听到没有?你别再跟我说什么!”黄江北笑道:“吼,吼得好!我今天就是来听你吼叫的。”夏志远却往床上一躺闭上眼睛,不出声了。

    黄江北说:“好,你不说了,现在我说。”

    夏志远立即从床上跳起来:“我不想听!”

    黄江北也从沙发上跳起来:“听着,今天你不想听也得听!”

    “黄先生,中国有十二亿人,愿意跟着您这位当市长的去升官发财的主儿千千万,您发发善心放了我,行不?”

    “志远,昨天田卫东亲口告诉我,这两年,他那位兄长田卫明,从万方挪用了将近一千四百多万公款……”

    “一千四百万一亿四千万,跟我夏某人没有任何关系!”

    “志远,我的同志哥,你想一想,想一想哪,这说明什么?说明彻底解决章台市问题的关键时刻到来了。”

    听黄江北这么说,夏志远才冷静了下来,虽然一时仍没作任何表示,只是疑询地打量了江北一眼,但可以看得出,他开始关注黄江北的话了,并一心等着他继续往下说。

    “章台的老百姓章台的干部都是相当出色能干的,事情坏就坏在那一小部分人手上。他们滥用手中的权力,搞得大家伙没心在这块土地上好好干,现在是揪出这些蟑螂臭虫的时候了……”

    “你说田卫明是妨碍章台发展的关键?”

    “你觉得我的智商有那么低吗?”

    “我想也不至于啊。”

    “一千四百万不是一百四十万,更不是十四万、一万四……”

    “大实话。”

    “小小一个田卫明是怎么从万方把这一千四百万公款搞走的?必定是通过一个庞大的关系网,这张网里恐怕还不止已露头的董秀娟和于也丰。”

    “你是说……通过这就能澄清董、于二案?”

    “不仅仅如此。董、于为什么会跟着田卫明转?怎么会胆大包天到那么一种地步,把一千四百万公款挪给一个什么也不是的田卫明?”

    “他是田副省长的大公子!”

    “好!你开始涉及问题的要害了……”

    “你是说……这一千四百万和田副省长有关?”

    “我可没这么说……”

    “滑头!”

    “我想郑彦章很可能已经找到了这里的关键证据。也就是说,他掌握了这一千四百万是怎么出溜到田大公子手里去的重要证据……”

    “因此,田卫明才那么迫不及待地不顾一切地要对付郑彦章和苏群,就是为了保住他背后的那个人。只要他背后的那个人不倒,他就不会出大问题,就是出点问题,也不会有大的妨碍……”

    “我看此推理成立。”

    “他要保护的就是他那个身居重位的父亲?”

    “我可没这么说。”

    “别绕圈子了。你今天找我来,到底要干什么?”

    “替我再去找找苏群……苏群交出的那个本子,是个空白本。真正的证据还在他手里。郑彦章昏迷了,如果真是很严重的脑溢血,即便抢救过来,也可能会失去记忆,或者说不了话写不了字。严重的还可能成为一个植物人。因此,事发前他留下的这点证据很可能是目前解决问题的关键。千钧系于一发,保留在他个人手里,是很危险的,也是非法的……”

    “为什么一定要我去找他?让我去坐蜡?他现在不可能再信任我们这些人。那个笔记本甭管是空白的还是不空白,总是从我们手里交出去的!这让他太失望了,也让我太失望了!”

    “当时我需要稳住田家的人。我手里没掌握任何证据,我还不能和他们把关系搞僵了……”

    “所以你就采取了明哲保身的做法,宁可屈从田家人,而不愿冒任何风险去保护这个小本子?”

    “没有拿到确凿证据前,我们不能采取公开和田家人对抗的做法,他们有那种特殊身份。不考虑这一点,在我们这块土地上同样是不明智的!”

    “但是,你的这种‘明智’,使真正掌握证据的人,再也不敢把证据交给你!再也不敢信任你!”

    “志远,我已经说过了,事情并不像我们早先想的那么简单!”

    “是的。我不懂。我也不想懂。”

    僵持了。

    几乎在这同时,田卫东突然闯进水上大酒家后院的田曼芳房间。几近于半裸的田曼芳正在换去刚才冲洗汽车时穿的那套衣服,见田卫东闯进,忙拿起一件外衣遮住自己身子,让他“立即滚出去!”田卫东忙背过身去道歉。却“死皮赖脸”地不肯走,只说要“带她去见个人。一个你特别想见的人。”一边说,一边便拉开大衣柜的门,把衣服一件一件地扔给田曼芳。田曼芳叫道:“强盗!”田卫东嬉笑道:“对对对,我就是个强盗。快穿,你要再不穿,可就别怪我非礼了。您老那么半裸着,就是圣贤老头儿也顶不住。我早就想非礼你一回,这一点你应该是十分清楚的!好了快穿吧。今儿个我是完全为了您才来的。如果您还算有良心的话,应该承认我田卫东从来没有做过任何对不起您曼姐的事。过去,现在,以至将来,我都不会做任何对不起您的事。我宁可对不起我自己,也不会对不起您曼姐。这是实话吗?如果您承认这是句实话,那么就请快跟我走。”

    田曼芳不做声了。

    这是实话。

    二十分钟后,田曼芳跟田卫东来到交际处老楼。这交际处是五十年代市内唯一的一个接待外宾的场所。当年它既神秘又显赫,不经特别的介绍,根本进不了它的大门。这些年,它正式对外营业,原先的地位也早已为>99lib?</a>后起的星级宾馆代替。但一些习惯怀旧,或身份特殊的人,却还是喜欢上这儿来“饮上一杯”。在一定的圈子里,仍把约上几个朋友到这儿来小聚一顿,当作高档次的雅兴。这一刻,粉红色的西餐自助餐厅里,由于不到用餐时间,几乎还没什么客人。但背景音乐却一直在放着,柔曼得很。那是一首流传很久了的美国著名爱情歌曲《ONLYYOU》,用中文说,就是《只有你》。田卫东把田曼芳带到一侧半敞式的包厢里,田曼芳问:“人呢?”田卫东微笑道:“跟你说实话,今天我只是想请你吃顿饭,弥补一下我那天的过失……”田曼芳立马掉下脸来,站起就走。田卫东忙拉住她:“您瞧您瞧……随便开个玩笑,就急成这样。见,肯定让你见个人。他一会儿就到。”田曼芳仍不肯坐下:“谁?说清楚。”田卫东打了个盹,慢慢说道:“黄江北,满意了吧?”田曼芳一下挣脱田卫东的手,向外走去:“无聊。”田卫东拦住她,并低声威胁道:“曼姐,别逼我在这儿撕破脸。我没想耍你。我的确约了黄江北,我要让你看看真实的黄江北,一个让我为之大失所望的黄江北,一个并不值得你暗自钟情的黄江北。”

    九十一

    黄江北在夏志远家最终未能说服自己的这位老助手为他再去找一下苏群,只得走了。<cite>..</cite>他不想把事搞僵,留点余地,待明后天再来做工作。再者,田卫东那儿也在等着他,容不得他在这儿逗留太多的时间。他悻悻地走了出去,夏志远脸色很难看地留在房间里,竟然没出来送。这几乎是他们交往几十年间从来没有过的事。刚才夏志远曾劝黄江北:“我心平气和地不带一点情绪地说句心里话,江北,你也别干了。你不觉得你……”

    “我怎么了?”

    “你真的不觉得,这些年,你……也有了很多的变化吗?”

    “我变贪了?我变馋了?我自我膨胀,我好色好利,我独断专横,欺上瞒下,无法无天?”

    “这倒还没有……”

    “那你说我怎么变了?”

    夏志远一时语塞。

    “好吧。咱们以后再谈。”

    黄江北走了。他走得很沉重。走着走着,便在楼梯上站了下来。他一直是很相信夏志远的感觉的。夏志远不如他聪明,没有那些必要的机敏、热情和行政能力,但他的确很正直,心很善,心很细,愿意在幕后奔走,尤其能对他说真话说直白的话。黄江北这些年并不是没有觉出自己也在变,但他自信是在向好的方向变,变得老练、沉稳,是向成熟的路上走。怎么可能变得让这个老同学担心起来,以致担心到都不愿跟他一起再干下去了?可能吗?究竟发生什么了?黄江北想着想着,决然地又转过身来,进了夏志远的房间。

    两人又稍稍沉默了一会儿。

    黄江北迟疑地问:“志远,我……我……到底怎么了?”

    夏志远恳切地:“江北,不说那些了。我们过去是好朋友,今后还是好朋友。不管你怎么样,我相信,你会永远是从前的那个黄江北。我们之间的友谊永远不会贬值,我会永远珍惜我们之间曾有过的一切,永远……但请你为了这一切,放我走。我真的不能适应正在发生的这一切。如果你这么死活拽着我不放,我真不知道在你我之间还会发生些什么。我很怕再发生这些,我不愿意发生这些,但你要硬留我,就很难避免。你愿意看到我俩有一天真的变得非常非常陌生和对立?让我们在还留有真诚<q></q>和美好的时候分手,是最明智的……”

    严格地来说,不是田卫东约的黄江北,而是黄江北约的田卫东到这儿来见面,为的是那套红木家具,田卫东对田曼芳说:“待一会儿,我跟黄江北谈话的时候,您先上里面回避一下,先在里头听一会儿……”田曼芳警觉地问:“你又想设什么圈套?”田卫东笑笑:“什么叫又设圈套?好像我这一生给人设过多少圈套似的。我今天只不过是要让您曼姐看看,黄江北跟我一样,也是个吃五谷、拉臭屎的凡夫俗子!不是我要毁你这个心爱的男人,但事实就是如此。”接下来,田卫东告诉田曼芳,黄江北突然收下那套红木家具了。“他不仅收下了,还收得非常高明,郑重其事地提出两点要求。一,先把这套家具从他家拉走。二,再由我亲自替他把这套家具卖了,换成现金交给他。绝对不许由我以外的任何人插手这件事……聪明啊。周到啊。的确不愧是清华北大的高才生,玩什么,都滴水不漏。”田卫东冷笑道,“其实我原来对他也是寄予很大希望的。在这一点上,甚至不比您曼姐差到哪儿去。”田曼芳根本不信,淡然一笑道:“瞎掰!”田卫东声色不动地说:“这些都是他今天一早打电话通知我的。实话对您说,我当时在电话里都呆住了,好一会儿都不知跟他说什么好。一会儿他上这儿来,就是要跟我谈这件事。我的话您可以不信,但如果我诓您,怎么敢把您叫到这儿来当面听证?”

    田曼芳的心剧烈地跳动起来。她竭力装得平静,问:“干吗要让我知道这件事?想有一天,让我到法庭上去为你作旁证?”田卫东苦笑了笑说道:“我真要找个证人栽黄江北一下,也不会找您啊。您曼姐会为了我去作证伤害黄江北?你恨我们田家的人,这一点我比谁都清楚。所以,我今天找你来一起看看这场戏,丝毫没有害谁的意思。我只是心里憋得慌,我想找个人说说话。我跟你一样,打心眼儿里佩服这个黄江北,敬重这个黄江北。多少年来,我实际上想做到的,就是要像这个黄江北曾经做到的那样,清华,北大,工程师,政策研究室,最后走上市长宝座……闪光灯,麦克风,指挥千军万马,掌握亿万经费。但最后又绝对潇潇洒洒、清清白白留一世英名,撒手而去……可我没能做到,我对所有真正能做到这一点的人,不管他是什么样的,都愿意三跪九叩头地叫他一声爷……可没想到这个我最敬重的爷,也顶不住几十万港币的诱惑。曼姐,你说,人这个东西,他妈的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啊?你说,人心里还有没有真东西?啊?”说到这里,他的脸涨得通红,好像一口气灌了一大瓶六十度的二锅头似的。

    看来,这事不像在骗她。

    田曼芳脸色变得十分难看,一时间不知该做些什么才好。“得阻止黄江北上这儿来。不能让他被这几十万港币毁了。人总有一时的糊涂一时的软弱,但他不该有。得想办法……得想办法……”她暗自想道,紧张得直冒冷汗。首先得想办法离开这儿,拦住黄江北,别让他上这儿来。“假招子!谁闹得清你们兄弟俩是咋回子事……”田曼芳一边说,一边拿起小皮包,就向外走去。

    田卫东忙上前一步拦住田曼芳:“上哪儿去?……想去给黄江北通个讯儿?想赶我头里去做好人?想踩着我田卫东的肩膀去显摆你自己?”

    田曼芳挣扎:“我要回公司去……”

    “田曼芳,你只要敢在黄江北到来之前,踏出这门槛一步,我立即打电话告诉你所有的熟人,你,田曼芳,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你,不光跟我哥,还跟我那个老爹,都睡过觉!”

    “流氓,流氓,去说,去说呀,有种的上广播电台去说,上电视台去说呀!”

    “我还要告诉黄江北,就是你,田曼芳,唆使田卫明到万方支钱。也是你,田曼芳,一次又一次到董秀娟那儿,说动了这个缺乏从政经验的女劳模,让她批条给田卫明,到万方支钱。你现在又缠上了这位英俊潇洒的新市长……”

    “是的,就算这些都是我做的,那又怎么样?我就是要让你们田家垮台,就是要看着你们田家所有的人最后都一个个的没有好下场!我就是要把你们全送进监狱去!全送进去,全送进去!”田曼芳的脸色顿时变得跟纸一样的苍白,浑身哆嗦着,拿起小皮包,猛地推开田卫东,跑了出去。

    田卫东仓促追到电梯门口。电梯已经开了。他冲到楼梯口,等他大喘着气跑下楼来,田曼芳的那辆马自达已经开出宾馆大院了。田卫东赶紧冲到自己的天霸车跟前,刚打开车门,还没来得及上车,却看见黄江北的车缓缓驶进了宾馆大院。看来田曼芳没能截住这位黄市长,他俩是“失之交臂”。他待自己稍稍喘定,用力关上车门,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着,匆匆向黄江北走去。

    田曼芳出交际处大门时,心里太慌张,没有留心黄江北的车正往门里开。这一错过,她当然就不可能再找到他了。找了一大圈,只得赶回水上大酒家。冲进后院,从小皮包里掏出钥匙串,由于太急,连使了几把,都没能把门打开。最后一使劲,又把钥匙别断在锁眼儿里了。她急得直跺脚,正在没办法的时候,单昭儿走了过来。她一下冲过去拉住她:“快,开你的房门。”单昭儿说:“又哪儿着火了?”田曼芳直跺脚:“别贫,快开门。”

    田曼芳冲进单昭儿房里,拿起电话就往市府机关各办公室里打。打一圈也没找见黄江北。最后,还是单昭儿出了个好点子:“找找老夏啊。他是他的助理,只有他知道他去友谊宾馆前那一段时间,会去哪儿。”田曼芳一下高兴得抱起昭儿直转圈。单昭儿轻轻地拍着田曼芳潮红的脸,说道:“嗨,人家可是有老婆的人,那身份地位……也不允许他拈花惹草,别耽误人家远大政治前程。”田曼芳一开始还没听出那话里的味儿来,后来愣了一下,忽然推开单昭儿,呆站了一会儿,沉着脸走了。

    她俩找到夏志远,夏志远却慢条斯理地劝田曼芳不用着急。

    田曼芳火了,陡地站起:“他从田家人手里收下那四十多万元港币,后果是什么,你不清楚?”“放心放心,他不会收的。他是谁?他是黄江北!”“黄江北又怎么了?比黄江北还黄江北的人我都见过,结果怎么样?不照样身败名裂!”

    “我了解江北。”

    “这是田卫东亲口对我说的!”

    “告诉你们,他值得我们着急的地方不在这儿。他绝不是区区几十万、几百万就能打倒的人。他绝不会为了一点钱、一点利,丢了自己的政治前程。他要的不是这种东西。如果他说他要收那份钱,也一定另有安排,有好戏。告诉你,田卫东斗不过他。在这一方面,你们放一百个心……”

    “那你说,他还有什么地方需要我们为他担心的?”

    “无可奉告。”

    “不屑于告诉我们?”

    “对不起,无可奉告。”

    单昭儿不高兴了:“瞧你,跟曼姐还卖什么关子呀!她这不也是在关心您那位老同学吗?”

    夏志远异样地瞟了昭儿一眼,那意思是:关于党政领导人的私生活习性和心理变异,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是一种党内机密,也是不容随便瞎传的,特别是不允许我们这种长期在领导人身边工作的人在外头随便乱说。田曼芳没在机关待过,不知道这里的利害关系,你在机关待过那么长时间,怎么也跟着瞎起哄?

    单昭儿懂那眼色的意思,便乖乖地不做声了。田曼芳更是一个聪明人,也知趣地不再问了。过了一会儿,田曼芳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走到窗前呆站了一会儿,忽然转过身来说:“夏志远,我有件事想单独跟昭儿商量一下,能请您上外头稍稍待一会儿吗?”夏志远忙说:

    “可以,当然可以。”

    夏志远走后,田曼芳却好长时间没说话。单昭儿好奇地看着这位总是能做出许多让人感到意外的事情来的表姐,耐心地等待着。又过了好大一会儿,田曼芳才叹了一口气,忽然说:“没意思……真没意思……昭儿,我要走了,要离开万方,离开章台。我太累了,干不动了,我想找个地方,去好好地休息一段日子。你愿意不愿意把这个酒家全部接过手去彻底地管起来?”单昭儿一怔:“喂,老表姐,又想跟我们玩什么新招?”田曼芳低下头沉默了一会儿,笑笑道:“没有任何阴谋。只要你愿意接,我会到公证处去办妥一切过户手续,一切都无偿移交。”说着从皮包里拿出一个极精美的首饰盒子,盒子里放着一对极昂贵的钻石戒指:“这是给你和夏志远的……”

    单昭儿忙推开那对钻戒:“你又想怎么了?又想跟我玩吃安眠药游戏?曼姐,你一直是特别自信的人。你一直教导我,做个女人最重要的一点就是要自己相信自己,要学会咬着牙齿对人,咬着牙齿过日子。你这牙齿咬不下去了?我知道你这些年过得特别不容易。可是,你要相信章台的问题一定能得到最后解决的。你也一定能找到一个好的归宿的……”田曼芳低下头又沉默了一会儿,叹道:“昭儿,你想哪去了。归宿不归宿,对于我已经没什么大的意思了,我也不会再吞安眠药的。我真的只是想走得远远的休息一段日子……真的,我要歇着去了……真正的歇着去了……”

    九十二

    黄江北在交际处的那场“交易”进行得十分干脆,前后加起来没超过十分钟,一切都谈妥了。黄江北今天一早给田卫东的电话里是这样谈的,红木家具他要了,但不要东西,要现金。先把家具拉走,换成现金交给他。田卫东问他:“钱怎么交?是交现金还是交存折?”黄江北说,这事得见面再谈。见面后,黄江北交给田卫东一张纸片:“我不经手现金,请如数转到这个账号里。”田卫东揶揄了一句:“黄叔叔,真没想到,您在这方面也……也挺精通的……”黄江北笑笑,就没再说什么,只问了问田卫明的情况,随口问了一句:“那一千四百万,你估计最后能追回来多少?”

    田卫东把他算账的情况又细说了一遍,表示要尽最大的努力多追回些款子,让万方少受些损失。“反正请您放心,除了给我哥留下身上一条小裤衩,我什么也不给他留。他自己也明白,不管是我爸,还是您黄叔叔,这么做,都是为了救他一条命。”

    黄江北不紧不慢地补了一句:“再给留一件上衣,留一双鞋子。天冷了,还得留一顶帽子。”

    后来,田卫东又提出两点。一,先不要把卫明的事捅给检察院方面。一往那儿捅,事情的性质就变了,将来再要往回收,就难了。二,卫明在林中县曲县长的老家六道河乡,还办了个汽车煞车管厂,主要的机器设备都是进口的,还花了一大笔钱,购买了外国的工艺技术。原本这个厂生产的煞车管,就是想给万方配套使用的,现在已经试投产了。“我想保留下这个厂子,用它的产品,来抵我哥哥所欠的部分债务。这样,既替林中县保留了一个企业,对万方的早日投产也不无好处。”

    黄江北想了想,回答了两点。一,关于你说的第二条,我看可以考虑。但万方公司最后用不用这么个乡镇企业的产品,这还得由公司方面做最后决定,别人不能包办,也包办不了。二,至于你说的第一条,田卫明挪用了一千多万公款,这么大一件事,我知道了,你要我不跟检察院方面说,要我瞒着他们,这不是把我往火坑里推吗?至于将来怎么处理,还处理不处理,可以商量,首先看这一千多万的公款能追回多少。但这个问题最后也得由检察院方面做决定,咱们不能以权代法。你说对不?

    田卫东不再说话了。他心里挺不服气,心想,你收了我四十多万港币,还说那种面面俱到的漂亮话。做婊子,还立牌坊,操!但事已如此,气儿再大,也只能掖着藏着,踩在脚底下,千万不能当面戗戗。这点场面上的“规则”,田卫东还是很懂的。他只是有些怀疑,怀疑这位黄先生难道真的只是一个高智商的“混蛋”?

    田卫东回到那幢乡村别墅,把情况跟卫明一说,卫明高兴坏了,狂喜地大叫道:“他到底还是收下那些港币了。黄江北啊黄江北,你狗日的跟我田卫明也没什么两样。从现在起,我可以自由行动了……”田卫东却说:“谁说的?”田卫明说:“他已经收了东西,还怕什么?”田卫东说:“头脑放清醒点,那几十万港币的事,我总觉得不那么简单……”“简单不简单,他收了我四十多万港币,就是我的人!”“住嘴!”田卫东喝住了田卫明,默默地想了想,突然回过头来问边上那个叫“杨子”的大汉:“杨哥,章台银行系统里有熟人吗?”“杨哥”歉疚地说:“特铁的没有。”田卫东说:“有说得上话的吗?”杨哥想了想:“那样的还有几个吧。”田卫东便把黄江北交他的那张小纸片交给杨子,纸片上写有黄江北的那个银行账号。田卫东让杨子马上去查查,搞清楚这个银行账号究竟是属于哪个单位的。田卫明在一边儿听得都不耐烦了,说:“你也真够‘苕’的!还查什么查,给他把钱转过去不就齐了?那黑锅就算让他黄江北背上了!”田卫东不客气地回了他一句:“你懂什么!”

    当然,这一天,让田卫东最心烦的一件事,还在那两位会计师那儿。他们用电脑查算田卫明在境内外所有资产账,发现一些新问题。账上好像还有几百万的缺口。“一千四百万以外,还有缺口?”田卫东急问。“好像是这样。”其中的一位会计师说道。“这就是说,他在一千四百万之外,还拿了别的钱?他说全交清了!我找这个混球儿去!”“您先别冒泡,让我们再算一遍再说。”

    一千四百万以外还有暗账?这个不要命的哥哥。你到底想干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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