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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位女子,浑身素白,脸庞白晰而消瘦,眼窝子有些深,眸子亮亮的。不知是白天,还是夜里,也不知在哪里。只有这漂亮的女子。陆陀想看<samp>..</samp>清了她,却不敢正眼去望。突然一声巨响,陆陀慌忙四顾。再回头望去,那女子就不见了。

    陆陀猛地睁开眼睛,心脏突突地跳。梦便忘了大半,好生遗憾。

    雷声还在继续,像千万匹烈马在天边狂奔,经久不息。陆陀有些说不出的惶然,身子虚虚的,就像飘浮在地狱里。雨先是淅淅沥沥,继而暴烈起来。不知什么时间了,陆陀不去理会。没了睡意,睁着眼睛发呆。闪电扯得房间白生生的,如同魔窟。陆陀在想那位女子。他平时做梦,总同自己的真实生活有关。哪怕是做那种难以与人言说的艳梦,同枕共衾的,也是他熟识或见过的真实的女人。可这位浑身素白的女子,他怎么也想不起是谁。

    陆陀同人玩笑,总说自己在流亡,不过没有去沧州或伊犁,仍呆在荆都。他说这是一种软流亡。终日蜷伏在家,读书或是写作,倒也乐得自在。不在书斋,就泡茶馆。除非至友,概不会晤。荆都的天气越来越有脾气了。时序已是春季,可没能让人感觉出一丝暖意。阴雨连绵,冷风嗖嗖。这个晚上,雨下了个通宵。

    早上,雨慢慢停了,却阴风大作。还没来得及吃早饭,电话就响了。表姐接了电话,应付几句了事。陆陀早被电话搅得有些神经质,听到电话铃声胸口就发紧。便嘱咐表姐,一概说他不在家。老表姐照顾着陆陀的生活。那些挖地三尺都要找到他的朋友,就打他的传呼。传呼机颤动起来,他总要先查商务通,看看是谁,再回电话。

    上午十点多钟,表姐接了个电话,照例说他不在家。表姐放下电话说:“是个女的,说有急事找你。”表姐看上去有些不安。陆陀笑道:“没关系的,她硬要找我,会打传呼的。”表姐也有些不敢接电话了,生怕话回得不妥,误了什么大事。表姐没读什么书,对文化人便天生的敬重,总以为陆陀是做大事的。陆陀便暗暗自嘲:我能做什么大事呢?一个流亡者!

    没多久,陆陀的传呼机颤动起来。他查了商务通,没这个电话。陌生电话,不管它吧。可他又想自己是个琐事拖沓的人,有时朋友给了电话号码,没有及时存进去,过后就不知放到哪里去了。怕万一真是哪位朋友呢?迟疑片刻,还是回了电话。

    不料是位陌生女士,讲普通话,声音很好听,似乎还让他的耳边感觉到一种热浪。“陆先生吗?对不起,你不认识我。我是你的读者,很喜欢读你的小说。刚才的电话是我打的。”

    看来她知道陆陀在家里。既然她不介意,陆陀也就不觉得难堪。他道了感谢,便问:“你有什么事吗?”

    她说:“没事,只是冒昧地想见见你。”

    陆陀不想见人,很客气地说着些推辞的话。常有热心的读者朋友约他,他都婉言谢绝了。他实在不敢答应陌生读者的约见。家人和朋友都嘱咐他别同陌生人见面。天知道是些什么人呢?人心叵测,谨慎自处吧。陆陀也知道自己应该小心些了。他的小说很让一些人不高兴,说不定别人会想什么法子对付他的。比方荆都那位神功大师、著名慈善家、社会活动家,就硬说陆陀的哪部小说影射了他。大师的一位大弟子居然托人传话,说要对他如何如何。陆陀听了,淡然一笑,也请这位朋友传话过去:“神功大师能在千里之外发功取人性命,就请他在北京、珠海或是香港朝我发功吧,看我是不是在荆都就地毙命,或是七窍流血。”陆陀传话过去快两年多了,他依然活蹦乱跳。他想大师也许真是位慈善家,不忍杀生吧。话虽如此,陆陀还是很谨慎。他怕别人使出下三滥的手段,就从不答应同陌生人单独见面。他独自出门,腰间总别着匕首。作家多少有些狂想症的,他便总想像自己如何对付下三滥:咝地一声,匕首出鞘,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真是好笑。

    也许是作家的职业毛病,陆陀遇事总喜欢胡思乱想。原本没影的事儿,叫他一番形像思维之后,就跟真的一样了。比方,朋友约他吃饭,突然冲进几个警察,从他身上搜出毒品。他百口莫辩,只好进了局子再说。如果摆不平这事,他就只好蒙受千古沉冤了。他去宾馆会朋友,房间里没人,门虚掩着。突然进来一位花枝招展的女人,不由分说就脱衣服。又是几位警察冲进来,他也就说不清了。从此熟人和朋友们都知道陆陀还有这等雅好。陆陀每次这么瞎想之后,并不觉得自己神经兮兮。这可不是虚拟的电影场面,而是当今国际上很流行的政治战术,叫“搞臭法”。大凡对那种道德形像很好的政治对手,没办法弄倒他,多用此法,屡试不爽。

    中国已是全方位同国际接轨了,还有什么不可以向西方借鉴的呢?陆陀常看见这样的新闻:警察采用此法抓嫖客。警察买通妓女设局,引嫖客上勾,警察便黄雀在后,逮个正着。嫖客自认倒霉,由警察几千几万的罚去。如此高明的搞臭法,竟被派上这般下流的用场,真是糟蹋了。

    陆陀说了很多客气话了,就是不答应见面。可这位女士很是执着和诚恳,说非同他见见面不可。陆陀只恨自己没有钱钟书先生那种幽默,<q></q>讲不出鸡和鸡蛋的风趣话。女士的声音突然忧郁起来,说:“对不起,我是个残疾人,脚不太方便。我的经历相当坎坷,同你说说,说不定对你的写作有用处。”

    陆陀就有些不忍了,说:“真不好意思。我很感谢你关心我的创作。我们约个时间吧。可我现在手头正忙着,你看十号行吗?”

    女士的语气平淡起来,说:“好吧,十号。南方大道有个茶屋,叫银杏居,我们在那里见面行吗?你可以记下我的电话。”

    陆陀记了电话,又问:“对不起,还没请教你的芳名哩。”

    “我叫维娜。”她说。

    陆陀放下电话,心里陡然涌起某种说不清的感觉。他本想推脱的约见,这会儿又嫌时间约得太晚了。十号,还得等上一个星期!

    整整一天,那位女士的声音总在他的耳边回萦,似乎还伴着她温热的呼吸。那声音好像具有某种魔力,叫他不由得去想像她的长相、年龄、职业,等等。她的声音绵而圆润,这声音应该属于一位曼妙而温柔的女人。他几乎忘了她说自己是位残疾人。

    可是没到十号,陆陀突然离开了荆都。九号,他应朋友邀请,飞到昆明去了。不是他有意爽约,实在是情非得已。昆明新知图书城的老总李勇先生是陆陀的朋友,一定要请他过去参加十周年店庆。李勇真是个奇人,十年前,他以祖屋作抵,告贷三万元,开了个小书店。如今他却拥有全国最大的民营书店。他的财富就像一个核反应堆,以惊人的速度裂变和增殖。在陆陀的眼里,总看不出李勇哪个地方像有钱人。李先生说过一个掌故。有次在飞机上<dfn>99lib?</dfn>,他巧遇一位著名笑星。这位笑星望见他就笑了,说:我演小品,就是你这套行头。原来,李先生穿着皱巴巴的西装,脚上居然还是波鞋。唯一显得豪华的是他的肚子,腆得老高。陆陀就同他开玩笑,说,中国人的皮带大抵上有三种系法:系在肚脐眼以上的是党和国家领导人;系在肚脐眼以下的是企业家;正对着肚脐眼系着的就是老百姓了。李先生拊掌大笑。

    临上飞机,陆陀本想要打电话告诉维娜的,后来还是忍住了。心想,说不定她过后想想,见他本不太乐意见面,就不再联系了呢?那样也好。这些天,他总是矛盾:有时想尽快见到她,有时又想不见她算了。

    这几天,他真有些神经兮兮了。每天晚上都会梦见那位浑身素白的女子。头一个晚上,那位女子远远地望着他,目光有些哀怨。他不太在意。第二天晚上,又是同一位女子,朝他憨笑。他就觉得很奇怪了。到了第三个晚上,那位浑身素白的女子又飘然入梦。他就有些惶恐了。

    他的惶恐不单因为梦,还有别的缘由。这是不能告诉任何人的,他自己也害怕想起。他的家族神秘而怪异。从远祖开始,他家族每一代都会出现一个疯子,而且都是在四十岁以前发疯。所以每一代人,在四十岁之前,都是提心吊胆活着的。在没有人发疯之前,你望着我像疯子,我望着你像疯子。直到终于有一个人疯了,没疯的人才会松一口气,安安心心活好下半辈子。这是一个极其伪善而残忍的家族,人人都希望靠别人发疯来拯救自己。

    陆陀这一代,兄妹四人,他是老大。他的两位弟弟和妹妹,都暗自以为他必然发疯。他放着好好的工作不干,自己关在家里写小说,而且写的都是些不讨人喜欢的东西。这不是疯子是什么?可看上去弟弟妹妹都很关心他的,总是说,哥哥,别想那么多,过自己喜欢的日子,才是最要紧的。他知道弟弟妹妹的心思,也不怪他们。他也觉得自己也许真是快疯了。他的很多言行,别人觉得不可理喻。他想,自己如果命中注定要发疯,躲是躲不掉的。即使他疯了,也可以庇佑家人平安,有什么不好呢?可是,只要想到弟弟妹妹会为他们自己没有发疯而庆幸,他的胸口又会隐隐作痛。

    犹豫再三,他还是打了维娜电话。“维娜吗?你好……”没等我说下去,她就说道:“哦,陆先生。我一早就打你家电话,又打你手机,关着,还打了你的传呼机,没见你回。”陆陀忙说:“真对不起,我的传呼机没有办漫游。我已到了昆明了,还要去大理、丽江、版纳。”她沉默会儿,说:“哦,是吗?”听她声音,除了失望,似乎还带着些嗔怪。他只好连连道歉:“真是对不起,真是对不起。这边朋友邀我过来,走得急,就忘了告诉你了。”她像是突然回过神来,语气轻松些了,说:“祝你旅行愉快。”

    陆陀是午睡时躺在床上同维娜通的电话。这些天,他晚上总是失眠,好不容易睡着一会儿又总是做梦。中午不补睡一下,下午整个人便像被药晕了的鱼。可挂断电话,他怎么也睡不着了。“哦,是吗?”维娜的声音老在他的耳边挥之不去。她这声音越是琢磨,意味越是说不清。她实在只是一位从未谋面的读者啊!他其实也没必要心存歉疚,可胸口却鲠鲠的。

    登机前,陆陀打了维娜电话:“维娜,你好,我是陆陀。我今天下午三点左右抵达荆都。”

    “哦,好吧。”维娜的声音平淡得几乎有些冷漠,他隐隐不快。他想残疾人多半性格有些怪异,不放在心里吧。

    云南的云就是多,飞机很长时间都是在云中穿行。平时独自旅行,不论是在列车上,还是在飞机上,陆陀都喜欢闭目假寐。闭着眼睛可以完成很多睁着眼睛无法做到的事情,也是一种享受。可今天不行。只要双目合上,就有位浑身素白的女子在他的脑海里飘忽。就像摄影一样,那女子一会儿被拉得远远的,只有那双眼睛仍亮得灼人;一会儿那女子都被推到的他眼前,长长的睫毛几乎戳着他的眼珠子了。原来只在夜里出现的梦境,如今白天也揪着他不放了。好几次,他从幻觉中猛然睁开眼睛,几乎惊恐万状。他干脆睁开眼睛,望着眩窗外面。却见大团大团灰黄色云块,很坏心情。

    眩窗外终于晴空万里了。他知道,飞机已离开云南上空。极目远望,彩云万顷,煞是壮观。恍惚间,他便感觉自己离开了机窗,正坐在软软的云端里遨游。这时,却见天之尽头,五彩云幔间,有位裙裾飘逸的女子御风而行。一眨眼,那女子又遁身而去。天边又是云海茫茫。

    他惴惴然完成最后的旅程。刚出到达口,传呼机颤动起来。一看,是维娜。他竟然把她的电话号码记住了,真是奇怪。他本是个连自己的电话号码都经常弄错的人,好几次给朋友留了并不存在的电话号码,很是尴尬。“你到了是吗?”维娜问道。他说:“到了,正在出口处。”她问:“今天有时间见面吗?”他马上答应了。便约好晚上七点半见,仍是在银杏居。

    陆陀到家时正好四点半钟。洗了个澡,余下时间是找些事情混过去的。这三个小时竟十分难熬。他总预感这会是一次不同寻常的会晤,说不定会发生什么故事。真是莫名其妙。他知道自己这么神不守舍的毫无道理,可分明有某种预感躲在他身体的某外角落,时不时探出头来,撩他一下。

    有的人越活越清醒,老了就大彻大悟;有的人越活越糊涂,老了就昏聩顽暝。陆陀还不算太老,也不是很年轻了,就有时明明白白,有时懵懵懂懂。比方预感,他就是将信将疑,信多于疑。曾经有很多预感都神秘应验了,他便疑心苍天之上真有某种怪力乱神,时刻俯视着芸芸众生。所以平日打碎了什么东西、听说了什么凶言、做了什么怪梦,总会让他迷惘:这是否又兆示着什么。

    时间分分秒秒地逼近七点半,陆陀紧张得脑瓜子嗡嗡响了。越来越害怕。今天是怎么了?他可并不是没有同女士单独会晤过啊!晚上连续不断的梦魇,白天须臾不离的幻觉,早让他有些魂不附体了。

    说到女朋友,也是弟弟妹妹觉得他像疯子的征兆。他有很多女朋友,都是些冰雪聪明的女孩子。弟弟妹妹很关心他的婚事,想早些知道他会同哪位女子结婚。可他总令他们失望。“早点儿成家吧,一个人终究不是个话!”弟弟和妹妹不止一次说过同样的话。陆陀却想:<dfn>..</dfn>他们其实是在对我进行心理测试,推断我可能发疯的日期吧。

    七点十五,陆陀赶到了银杏居附近。他没有马上进去,拐进旁边一条小巷子,不安地徘徊着。不知是因为维娜,还是因为怕疯的心结,他感觉心脏几乎跳进了喉咙处,堵得他呼吸不畅。他感觉就像酒醉乱性之后,又要硬着头皮去接受可怜女人的斥责。他屏气调息,好不容易让自己平和些了,才从小巷子里钻了出来。

    侍应小姐问他是不是维娜女士的客人,便带他上楼,推开一间叫紫蓝的包厢。

    天哪,陆陀惊得几乎要喊出声来。包厢里坐着的,简直就是他夜夜梦见的女子!不过并不显得消瘦,也不是一身素白。维娜穿的是黑色羊毛套裙,晃一眼,便见三处雪白:脸蛋、左手、右手。他马上想到一种花:栀子花。这是一种洁白而清香的花,开在夏季。栀子花本是微显淡黄的,叫浓郁的绿叶拥簇着,便雪一样白。

    维娜望着他,浅浅地笑,远远的伸出手来。他知道她不方便起身,便躬身过去,同她握了手。他在她的对面坐下来,道了几句客气,仔细打量她。却见她眼窝子都同他梦见的一样,微微有些深,格外明亮,又有些迷离。

    维娜并不像他通常遭遇的那样,说他的小说如何好看。她只是望着他,突然说了声:“没那么高。”她这话没头没脑,他一时懵懂了。他想,她也许是说我没有从照片上感觉的那么高大,便自嘲道:“我从来就不认为自己如何伟大。”

    维娜却没有同他说她的故事,只是听他胡侃。既然她说自己的经历很曲折,也许就是些不堪回首的事吧。这就得让她想说的时候再说,他不能像记者采访那样,直接向她提问。不论同谁聊天,先生或者女士,如果对方口讷,陆陀总滔滔不绝。他并不是抢风头,或是有发表欲,实在是怕冷了场,弄得尴尬。可他这毛病,在他的弟弟妹妹看来,也是快要发疯的先兆。人在疯病发作前,要么就突然沉默寡言了,要么就突然口若悬河了。他的两位弟弟和妹妹,多次夸他的口才越来越好了,说他原来并不怎么会说话的,现在都成演说家了。他明白他们的意思。

    维娜一手支住下巴,头偏着,听他东扯西扯。他毫不吝惜自己的口水,说上一阵,就停下来。见她只是微笑,他就只好又说下去。说什么呢?总不至于谈文学吧?他便同她说这次云南之行,丽江古城、玉龙雪山、可爱的纳西姑娘、大理的风花雪月、版纳的热带雨林。她总听得入迷,不时又微笑一下,好像是对他演说的奖赏。

    无意间,他发现维娜的目光里隐约游离着某种不明物质,叫他忍不住想去捉摸。这种感觉稍纵即逝,似有还无,让他暗自惶惑。他背膛有些发热,便脱下外衣。不料维娜突然大笑起来,弄得他不知所措。原来,她看见了陆陀腰间别着的匕首。

    陆陀因匕首闹笑话,这是第二次了。有回在大街上,也是觉着热了,他脱了西装。一位巡警追上来,飞快地缴了他的匕首,严厉斥责道:“这是管制刀具!”他平生头一次体会到被管制的滋味。巡警便要查看他的证件。他只好笑着,掏出身件证、工作证。没想到巡警看看他的证件,再望望他,笑了起来:“原来是陆先生,你开玩笑吧?带着这家伙干什么?”他嘿嘿笑着,说:“老顽童,好玩呗!”巡警把匕首还给了他,嘱咐他别把它露在外面。

    陆陀把这故事告诉了维娜,说:“习惯了。不过今天是无意间带着的。”她又笑了一阵,道:“我就说嘛,对付我一个残疾人,还用如此大动干戈?”然后她又问:“你是不是真的觉得好玩才带上匕首的。”陆陀淡淡一笑,说:“我的小说得罪了一些坏人。”她的脸色便有些沉重,微颦轻叹。

    不觉就十点多了。他怕太晚了,她会不方便,就说:“今天就聊到这里吧。”她颔首而笑,说:“好吧,你先走一步,我不送你了。”陆陀躬身过去,同她握了手,点头道别。他刚准备拉门,维娜突然说道:“今晚很开心,谢谢你!”

    陆陀是独自走着回家的。满脑子理不清的意念。他尽量走在行道树的阴影下,好安安静静地收拾自己的情绪。今天很晴朗,夜晚的风更见清爽。他走着走着,突然笑出了声。人也似乎清醒多了。心想自己怎么回事?本以为会发生些什么的,却平安无事。难道是自己无意间在期待着什么?

    陆陀本想过几天约维娜的,她却先打了电话过来。照样约在银杏居,紫蓝包厢,晚上八点钟。见过了维娜,他以为就算了结了什么。到底是什么东西被了结了,他也说不清楚。依然是夜夜做梦。梦中<bdo></bdo>女人好像同维娜略有出入,却似乎就是她。陆陀总忽略了她的残疾。那位梦中女人也从来不见走动,不是御风而行,就是坐在他对面,目光幽幽的望着他;或是独自弯在床上,微微咧着嘴憨笑。那天见面,陆陀也没有注意她的双腿,就连她穿着羊毛套裙也是他眼睛的余光感觉出来的。现在每天清晨,他醒来之后,总舍不得睁开眼睛,仍想回到梦境中去。他原本惧怕的梦,如今却有些依恋了。无奈已是日明东窗,市声如潮。有时夜半惊醒,梦便像摔破了的镜子,满地碎玻璃片。他便闭着眼睛仔细拼合残梦,那女人又宛在眼前了。

    陆陀朦胧间萌生意念:我同维娜之间,也许真有什么事情没有了结。

    今天清早,陆陀梦醒之后,同自己打赌:如果今天晚上旧梦依然,明天就约维娜见面。她却早早的就打了电话来。

    晚上七点五十五,陆陀推开紫蓝包厢的门,维娜又坐在那里了。同一个位置,同一种坐姿。她一手靠在沙发扶手上,一手搭在胸前。她没有伸过手来,陆陀便在她对面坐了下来。就像老朋友见面,免去了客套。

    维娜端着杯子抿茶,目光越过杯口,望着陆陀,眸子黑白分明。陆陀也望着她,微笑着。坐下两分钟了,两人还没有说什么话。陆陀居然不觉得尴尬。看样子维娜又不准备说话了。两人总这么对视着也不是话,陆陀便想说些什么。可云南之行已说过了,他一时找不到话题。谈文学是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初轻薄文人引诱少女的俗套,现在都二十一世纪了,他不想复古。可无奈之下,他最后还是谈了文学。不过只是说故事,同维娜讲述他正在写着的一部长篇。将文学话题说得通俗些,就不至于让人听着牙根发酸了。可陆陀小说的致命弱点就是故事编得不精彩。他同维娜说的时候,总时时申明,叙说同阅读的感觉不一样。可是维娜却被感动了,居然开始抹眼泪。陆陀很惶恐,不知怎么安慰她。他不相信自己的编的故事如何动人,也许是她的情商超乎常人。

    维娜突然打断他的叙述,问:“你有兴趣听我的故事吗?”

    “当然很想听。”他知道她也许找到表达的感觉了。

    维娜喝了一口茶,然后身子微微前倾,一手支着下颌,目光渐渐遥远起来。

    维娜一直说到深夜十二点钟。分手后,陆陀回到家里,没有半点睡意。他很想起床,把维娜说的故事记录下来。可是他知道如果通宵不睡,第二天就会面青眼黑,什么也做不成。睡是睡不着,躺着总是好些。

    次日白天,陆陀敲了整天的键盘,写他的长篇小说。他的写作状态看上去很随意,同玩差不多。其实他从来都不敢怠慢自己的创作,他知道小说也许是自己更本质的生命形态。晚上不准备出门,纵有朋友邀请,也得回绝了。除非是维娜约他。他得把她昨天说的那些写进日记。每一个人都是一本好书。他的这个观点当然并不是天才的发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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