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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杨玉环被逐出宫,李隆基在紫宸殿里吹胡子瞪眼恼怒了良久,江采萍在身边小心劝慰,依然难熄李隆基胸中怒火。他本来一团高兴,想与江采萍重温旧情,不料经杨玉环来此一搅,心情全无。高力士返回之后,李隆基说道:“高将军,我们这就回去吧。”

    高力士知道皇帝此刻脾气很大,当然唯命是从,小心侍奉;那江采萍肯定不舍皇帝离开,也不敢开言央求,只好眼巴巴地看着皇帝乘舆消失在夜幕之中。

    李隆基回到兴庆殿,脸色阴沉问高力士道:“那泼妇现在如何?”

    高力士知道皇帝尚在气头上,他现在开口询问,说明他毕竟还记挂着贵妃的行止,遂小心答道:“陛下,贵妃已然安歇,臣已嘱杨铦夫妇好生看顾,不许外人滋扰。”

    “嗬,她倒是歇下了?将朕闹得七荤八素,自己反而无动于衷。”

    高力士心中暗笑,看来皇帝与常人并无不同,现在他们呕气又与寻常夫妇有何区别了?皇帝的口吻中没有任何掩饰,将对贵妃的怒火、抱怨乃至莫名的关切都彰显无余。他于是躬身答道:“陛下,贵妃也是伤心欲绝,且已有悔意。臣临走之时,贵妃泪流满面请臣转告陛下,说她知错了。”

    李隆基刚才颇伤自尊的心灵现在总算得到一些修补,心间就有了些安慰,口中犹斥道:“哼,现在后悔,已然晚了。力士,此女平时好像毫无心机,不料妒心如火,竟敢尾随于朕行泼妇之事。”

    高力士心想还是将皇帝劝上榻最好,他此时怒火未熄,自己说什么也是枉然。也许他睡上一觉明晨醒来后,心火已熄,那时方为进言的时机,遂说道:“陛下,时辰不早了,还是及早安歇吧。”

    李隆基此时说话的欲望甚强,嘴巴张了张,本想继续说话,然看到高力士低眉顺眼的模样,也就失去了兴致。他此时没有心情再召他人侍寝,卧入榻上,眼前一直晃动着杨玉环的身影,她一忽儿娇笑憨态,一忽儿薄怒倔强,弄得李隆基无法入睡。鼓交四更的时候,他方进入半醒半梦之间。

    高力士早早前来侍候,他得知皇帝晚上睡眠不好,愈发小心谨慎。果不其然,李隆基起床之后,接连办了三件比往日特别的事情。

    李隆基洗面之时,忽然觉得水热,遂端起面盆将水泼向两名侍候的宫女,骂道:“蠢奴才,将水弄得如此热,莫非想烫死朕吗?拉下去,掌嘴。”

    两名宫女心中大呼冤枉,洗面之水与此前并无二致,如何就热了?然皇帝震怒,这确实是真实的,挨打就成为必然,那是无法分辩的。

    众人好不容易将李隆基侍候着用完早膳,若按往日光景,此时正是朝廷重臣入宫面圣的时候。李隆基此时却吩咐高力士道:“高将军,你让他们回去吧,朕今日不想见他们。”

    高力士依言办理,边走边想道:皇帝的心情看来依然没有恢复,且到了无心理政、迁怒他人的地步,自己该如何处之呢?

    及至高力士回到殿中,又看到了令他目瞪口呆的一幕。

    一个日常在文案前侍候的太监正跪在当殿,李隆基先是挥掌扇其脸,继而抬脚将其踹倒。

    高力士知道这名太监精细稳妥,不知道他如何得罪了皇帝,就疾步过去问询究竟。李隆基气冲冲地骂道:“这个狗奴才,送来的茶水要烫死朕呀。高将军,把他拖下去,好好教训一番,让他知道今后如何办事。”

    高力士急忙挥手召人,令他们将此太监拖下去。一样的理由,皇帝今日先责宫女,再打太监,高力士此时已然知道皇帝的真实心意了。他先将皇帝扶坐至胡床之上,待李隆基喘息既定,然后缓缓说道:“陛下,外面风清气和,不如臣伴陛下出外走动一回,如何?”

    李隆基没有好气,见了高力士却不肯将火发到他的身上,就长叹一声道:“唉,朕今日乏得很,没有劲儿走动,你且到一边,让朕独自静上一静。”

    高力士心中暗笑道:贵妃出宫不过一日,皇帝已然心躁气急,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呢?

    夫妇相处若久,双方从对方的体态、气味乃至心理上往往产生依恋,二人本来琴瑟相和,乍生冷遇,心中顿时生出难识滋味。李隆基此时的表现正是如此,然杨玉环系他亲口逐出,现在虽心念难忍,又如何能出口令她返回呢?

    高力士既明皇帝的心思,就在那里暗动脑筋。天下之大,也只有高力士最适合办好皇帝的尴尬之事。他趋前一步低声说道:“陛下,老奴刚才忽然想起,贵妃出宫太过匆忙,其日常使用供帐、器玩等物未曾携去,且贵妃饮馔甚精,那杨铦宅中肯定缺少。”

    李隆基此时的焦躁皆因杨玉环不在身边,昨晚的愤怒早已灰飞烟灭。然他此时依然绷着脸,打量了高力士一阵,缓缓说道:“这泼妇走就走了,还用管她如何起居吗?杨铦宅中诸物不缺,又如何委屈她了?”

    高力士赔着笑脸道:“老奴昨晚见贵妃已生悔意,又见她以泪浇面,她若见旧物,许是能心情舒缓一些。再说了,贵妃旧物放在宫中无用,她见旧物定能感受皇恩浩荡,心中更加追悔不是?”

    午牌时分,百余辆车儿满载着器物及御膳出了兴庆宫,一径来到杨铦宅前。高力士不辞辛苦,又亲自走了一遭。自从前一晚杨玉环出宫,杨铦一家乃至杨玉环的三个姐姐皆惊惶万状,现在看到高力士携带一溜车儿前来送物,心中的忐忑顿时落于地面,心中又充满了希望和快乐。他们知道,自己的富贵和前程皆拜杨玉环所赐,若杨玉环从此被逐,那么一损俱损,他们皆知自己的处境。现在皇帝送物送食,显见此事尚有希望。

    高力士与杨铦说了几句话,然后又入室拜见贵妃。

    高力士有此过程,回宫后方才可以凭借三寸不烂之舌劝说皇帝。

    “陛下,老奴见了贵妃,就见她素面未饰脂粉,脸上兀自挂满了泪痕。老奴听杨铦妇人说,贵妃昨晚一夜未眠,啜泣不已。”

    “她也将朕折腾得一夜难眠。”

    “老奴亲手将单笼金乳酥饼奉上,并说此饼系陛下金口钦点。贵妃闻言后,又哭得梨花带雨,最后哽咽着说道,她只好面向兴庆宫跪谢了。”

    “嗯,她还说了些什么?”

    “贵妃说道,陛下待她何等关爱,她其实不该犯执拗性子,由此惹恼了陛下,现在想来,她实在悔死了。”

    李隆基脸色稍微平和了一些,听到杨玉环说出悔恨之意,他的心间也得以舒缓,又问道:“高将军,别是你编来她的话来哄我开心吧?这泼妇向来较真,让她认错,除非日头从西边出来。”

    高力士脸现惶恐之色,躬身答道:“陛下,老奴不敢欺君,刚才转述之言,确实为贵妃真切之语。”

    李隆基不再询问,起身说道:“高将军,你陪朕到外面走动走动。朕今日在殿内呆坐至今,确实有些闷了。”

    高力士心内窃喜,皇帝主动提出外出,说明他的心情较之前好了许多,看来自己为杨玉环送器物的事儿办对了。不过高力士陪皇帝漫步的时候,决计不提贵妃之名,而是多说皇帝爱听的事儿,努力逗皇帝开心。李隆基心情渐好,就开始有说有笑起来。

    晚膳之前,高力士瞅着皇帝心情甚好的当儿,躬身禀道:“陛下,老臣以为可将贵妃召回宫中,令其陪陛下用膳才好。”

    李隆基稍稍一愣,脸面上毕竟还挂不住,说道:“朕独自用膳,何必叫她?”

    正当高力士满怀失望的时候,李隆基又缓缓说道:“现在不用唤她,可待夜幕张起时,再唤她回宫不迟。”

    高力士顿时喜出望外,因思皇帝如此安排,大约缘于贵妃昨夜离宫,今夜再召回,那么贵妃的行踪就少有人看见,此事就变得相对无声无息起来。

    是夜从杨铦宅到兴庆宫的诸门悄悄洞开,杨玉环去而复归。杨玉环见了李隆基即涌出热泪,然后伏地谢罪,李隆基欣然抚慰,伸出双臂将其搀起。是夕二人如何相对互诉衷肠,不得而知。李隆基第二日在宫内大摆宴乐,召杨玉环的三个姐姐与杨铦夫妇入宫尽欢。席间,李隆基看到如杨玉环一样美貌的三个姐姐同坐,顿时龙心大悦,依她们姐妹族家的排行,呼崔氏为“大姨”、裴氏为“三姨”、柳氏为“八姨”。后一日,又下制封崔氏为韩国夫人、裴氏为虢国夫人、柳氏为秦国夫人,此为国夫人的地位,朝廷每年还要赐予每人千贯脂粉钱。

    此后三位夫人可以随意出入宫禁,四姐妹陪同皇帝或宴饮,或娱乐。李隆基身边有此四佳人<q></q>陪伴,她们又是至亲,相处得极为融洽;而杨玉环让几个姐姐候在皇帝身边,皇帝再无机会瞧见新爱,也与自己的心意相合。

    五人在一起时最爱玩樗蒲。

    樗蒲盛行于魏晋南北朝,流传至今,早已成了各色人等熟稔的游戏。

    樗蒲从最早的盘、杯、矢、马演化至今,简化为棋盘和骰子。骰子为五枚,两面分别涂有黑色和白色。黑色的一面中,有两枚刻有牛犊之形;白色的一面中,有两枚刻有野鸡之状。掷骰时,若掷出五枚全为黑面为“卢”,可得彩十六;二雉三黑为“雉”,可得彩十四;二犊三白为“犊”,得彩十;五枚全白为“白”,得彩八;以上四种彩为“贵彩”。另有开、塞、塔、秃、撅、枭六种“杂彩”,其得彩较少。若得贵彩可以连掷,可以打马,得以过关,而杂彩则否。

    诸彩中自以“卢”彩为最好,人们游戏之时为了争胜,在掷彩时往往连声喝呼卢彩,将场面渲染得甚是热闹,此场面就称为“呼卢”。

    李隆基与诸姐妹们宴饮之后,即聚在案前掷骰开赌,场面上“呼卢”之声及惊呼之声甚是热闹,往往深宵方散。

    玩樗蒲时有一项精细活儿,即是计算彩数,一盘结束后方才结账。此前李隆基等人各凭记忆结账,往往各说各理,纠缠不清。赌博之时要有“博品”,其输赢务必剖分得明明白白,这五人既为至亲,又视钱为无物,然结账时却吵得非常认真,李隆基贵为皇帝,一样<u>藏书网</u>为了彩数争得面红耳赤。

    为了平息纷争,“三姨”虢国夫人奏请再入宫时携带一人前来点数,李隆基当然答应。此人在侧点数,果然记忆甚准,一盘下来,若有人提出异议,他当即将全盘的局数复述一遍,某人彩数单局多少,相加多少,说得一丝不差。

    是夕玩骰又入子时,场面上少了此前的争吵声,李隆基玩得更加尽兴。戏罢之时,李隆基赞此人道:“好一个会理财之人。你不用再回蜀州了,就先授你为金吾曹参军,兼知闲厩判事。前职可让你能出入宫禁,今后这计数之职,就由你执掌了;至于后职,你日常可助王鉷理天下之财。”

    此人闻言大喜,当即跪伏谢恩。

    此人名杨钊,与杨玉环一个曾祖父,为杨玉环的远房哥哥。

    杨钊生得体态魁伟,面貌俊朗,自幼好饮嗜赌,因游手好闲无进财之路,只好左右告贷,遇到窘迫的时候,竟然如乞丐般乞讨,由此被族人所恶。他到三十岁时,方才入蜀军为卒,后来积功被授为新都尉,如此混了两年被罢去,又穷困潦倒如旧。他一时无法,只好前去投奔杨玉环的父亲。然此时杨玄琰已然病重,其弥留之际,嘱咐杨钊护视其家。

    杨玉环的三个姐姐此时皆许婚他人,静待夫家将她们娶走就是;而杨玉环与杨铦尚幼,杨玄琰嘱咐杨钊将他们二人送至其弟家中。

    杨钊满口答应,待杨玄琰逝去不久,却与杨玉环的二姐眉来眼去,两人就暗地里成就了好事。

    某一日,杨钊技痒难耐,偷偷拿走杨玉环二姐的私房钱至成都玩樗蒲之戏,不料手气太差,将所携钱物输得一干二净。他无颜再返,于是凭空消失得无影无踪。

    剑南节度使章仇兼琼素与李林甫不和,他深知朝中有人好做官的道理,一面深虑李林甫妄生事端排挤自己,一面又瞪大眼睛在朝中物色可倚靠之人。皇帝宠了杨玉环,又<s></s>惠及杨门,章仇兼琼得知了杨玉环的渊源,顿时计上心来,这日就唤来蜀中大富豪鲜于仲通商议。

    自古以来官商一体,鲜于仲通在蜀中呼风唤雨,少不了与蜀中高官来往甚密,于是二人私谊甚笃。其后鲜于仲通得章仇兼琼之助,被朝廷授为朝议郎,此虽为散阶之官,毕竟有了官身。章仇兼琼见了鲜于仲通也不绕弯子,开门见山说道:“贵妃昔为蜀人,她能成为圣上宠妃,实为蜀中之幸啊。鲜于兄,愚弟有个计较,想让你去京城走一遭。若想见到贵妃太难,然见到她的三个姐姐应该不费周折,她们离蜀入京不过数年,你为蜀中名宿,找她们聊聊蜀中之事,颇在情理之中啊。”

    鲜于仲通当然明白章仇兼琼的用心,笑道:“章仇大人早该有此思虑,不过现在想起也不为晚,只不过让我入京,非为合适之人。”

    章仇兼琼还以为鲜于仲通有其他想法,急忙说道:“请鲜于兄放心,鲜于兄此次入京,其车马之费乃至京中用度,包括赠送礼金礼物,都包在愚弟身上。”

    鲜于仲通瞪起眼睛,不悦地说道:“章仇大人如此说话就有些见外了,此行所费之资又有几何?我之所以说自己不合适,缘于我身边有一个最为合适之人。”

    “哦?此人姓甚名谁?”

    原来杨钊身无分文四处游荡,某日恰遇鲜于仲通。鲜于仲通一生阅人无数,看到此人生得器宇轩昂,非为草根人物,遂细问了杨钊的家世及人生际遇。杨钊此后就入鲜于府中为门客,鲜于仲通知道他生性好赌,偶尔也赏钱予他。如此一来,杨钊将鲜于仲通视为恩人,遂一直在其府中滞留至今。

    章仇兼琼得知了杨钊家世,又知他与杨氏姐妹渊源颇深,遂大喜而呼:“好哇,想不到鲜于兄府中竟然藏有这样一位人物,就是他了,天降此人来助我们啊。”

    杨玉环成为皇帝的宠妃,其近亲可得皇帝“推恩”获得官职,杨钊作为其远亲,说什么也轮不到他的份儿。待杨门显赫天下之时,杨钊也动过心思想去攀亲占些便宜,奈何想起自己当初绝情吞金的往事,终究不敢上门。

    杨钊此时已娶了一位蜀中之娼为妻,且生有三个儿子,日子过得潦倒困顿,那娼妻得知丈夫有此渊源,就接连逼他到京中攀亲。杨钊心有苦楚,只好左右推搪。

    章仇兼琼于是授杨钊为“推官”,令其以贡献“春绨”的名义前往京城。杨钊眼见自己骤然成为官身,又见章仇兼琼待自己甚是礼遇,恩人鲜于仲通的眼中也似换了神色,再观随带礼物甚丰,于是欣然起行。

    杨钊行至郫县,又得到了章仇兼琼为他备好的价值百万贯的蜀货。他此时虽对自己往日待杨家姐妹的薄行忐忑不已,然自己向她们奉上礼物,再送上笑脸,然后凭自己的三寸不烂之舌言说当初的无奈,往事许是会烟消云散。

    杨钊知道她们姐妹中以“三姨”虢国夫人最为凌厉多言,自己与她曾有肌肤之亲,那么此行入京,首要者要先将她说服拿下,其他人也就不在话下了。

    虢国夫人裴姓丈夫一年前刚刚病逝,她于是成为了新寡妇。她们四姐妹美貌相若,然性情各异,虢国夫人生得如一朵紫色的玫瑰花,其体态较之杨玉环<var>?99lib?</var>稍微瘦一些,面容冷峻时如霜雪,奔放时则灿烂如花,快言快语,嘴巴向来不饶人。她得知杨钊入宅拜访,昔日的不堪往事顿时涌上心头,脸色复为冷峻,羞恼之色跃然于脸上,骂道:“何方猪狗之人?也敢妄自入宅!让他哪儿来的就滚回自己的狗窝。”

    仆人于是传话杨钊道:“夫人说了,让你滚回自己的狗窝。”

    杨钊颇有耐心,闻言微笑不语,乖觉地退出门外,然后立在大门之侧静静等待。

    虢国夫人生性淫荡,否则也不会在闺中与自己的堂兄私通成奸。她自从嫁了裴姓丈夫,虽育有子女数人,然犹难笼其心,私下里常有不忠于丈夫之事。及至因杨玉环得贵又入京中,其常呼俊男厮混,竟然不避丈夫耳目,裴姓丈夫早逝,实与其淫荡有莫大干系。这日听闻杨钊来访,其首先想起他绝情偷金之事,由是愤怒满胸,然过了片刻,心中的绮念油然而生。

    杨钊模样俊朗,又能说会道,由此俘获了虢国夫人少女之时的芳心,并以身相许。大凡女子最难忘自己的初恋男人,初恋时的一颦一笑,或者触摸亲吻,乃至此后的肌肤相亲,记忆最为深刻,此后的岁月中,竟然能深深地融入血液之中挥之不去。其实初恋男女果然成家待在一起,由于岁月的磨砺,起初的记忆许是会模糊起来,再加之龃唔反目,极可能使初恋的美感荡然无存。虢国夫人当初正在情浓之时,杨钊却消失无踪,她由此心生恨意,然那些初恋的美好也随此恨意愈加清晰。

    仆人回室禀报:“那人混赖无比,就站在门侧一动不动。夫人,下人们前去将他驱走如何?”

    虢国夫人没好气地说道:“就让他站在那里吧。我倒想看看,此狗到底有多少耐心。”

    杨钊由此一站,直站到太阳及顶,不觉两个时辰就过去了。

    虢国夫人一直在室内询问杨钊的动静,其间无数次想起当初二人的好事,嘴角间不禁浮出期盼的笑纹,春心于是慢慢荡漾起来。眼见到了午膳的时刻,她的心终于软了下来,唤道:“让他进来吧。”

    待她看到年届中年的杨钊入得室来,其模样未改,且少了一份稚嫩,多了一份成熟,眉宇间的风霜之色又让她顿生垂怜之情。其心情如此,脸上却故作冰霜之色。

    杨钊入室后即跪倒在地,叩首说道:“虢国妹子,罪兄迟至今日方来探视,实为失礼,乞妹子垂怜。”

    虢国夫人冷笑道:“你不在蜀中快活,又如何想起我了?今日若非瞧在我们杨氏一脉,又如何许你登门?”

    杨钊垂泪道:“妹子其实不知啊,罪兄那日入成都,谁知掉入别人预设的陷坑中,竟将罪兄圈入房中囚禁。罪兄后来好歹逃出了樊笼,即前往寻妹,谁知宅中已空,此后再难知妹子踪迹。”

    “哼,你满嘴鬼话,只会骗些三岁孩儿。你在蜀中又是赌钱聚饮,又是娶娼为妻,日子过得何等滋润,又如何想起我这苦命之人呢?”

    杨钊闻言欣喜不已,她这段话中透出了两个含义,其一为她始终记挂着自己,否则如何能详知自己的经历?其二就是话中透出自怜之意,女人若说出此等幽怨之语,显见她对自己未失情意。他于是又说道:“罪兄后来得知妹子嫁人,再观自己潦倒模样,实在不忍去打扰妹子富殷平静的日子。唉,不料蹉跎多年,罪兄还是这等模样,只好恳请妹子垂怜了。”

    虢国夫人想起杨钊这些年的日子过得困顿,也就抵消了自己多年来的怨毒之情。杨钊现为底层之人,而自己贵为国夫人,二者相较,她心中油然升起俯视之情,就有了赐予的快感,对俯伏在地的男人真的生出了垂怜,遂叹道:“念你?多年不易,我也不想深责。爬起来吧,该是用膳的时候了。”

    她这句话实如天籁之音,杨钊当时就知道这个妹子原谅自己了,遂感激得又涌出清泪。虢国夫人见状斥道:“老大的人儿,却如小儿女一样动辄出泪,成什么样子?”

    这句话儿,又包含有娇嗔的成分。那杨钊嘴儿甚甜,实为撩哄女人的一把好手。既然竹竿儿横在面前,他当然会准确把握时机,顺着竿儿轻盈盈地爬入虢国夫人的心底。

    午膳之后,二人又相对叙话。他们一个是心猿意马,媚眼如丝;另一个曲意逢迎、情意绵绵,所以未及片刻,即相拥滚入榻中。

    乐事即毕,那虢国夫人轻眯媚眼,身子犹如软蛇一般缠绕在杨钊身上,满意地说道:“嗯,想不到别去经年,你这似狗样的身子依然精进如斯。”

    杨钊也会把握时机说些风话:“妹子现在身边无人,若妹子不嫌弃,为兄常愿伴妹身侧。”

    “嗬嗬,你别是又想打什么坏主意吧?若故技重演,既占我身体讨些便宜,再卷金逃得无影无踪,我又到何方寻你?”

    “我现在敢吗?妹子,你现在就是持棒赶我走,我也要赖在这里了。”

    “真是赖狗一个。”虢国夫人娇嗔道。

    杨钊既与虢国夫人再续旧缘,也就可以顺利地拜见韩国夫人、秦国夫人与杨铦,以叙亲情之谊。二人又鬼混多次,虢国夫人终究不忍放杨钊再回蜀中,遂荐杨钊入宫帮忙计数,杨钊由此就挤入了京城。

    章仇兼琼的这一计策果然收到实效,其时他正在乐山营造弥勒大佛,然耗资巨大自己难以筹措,杨钊就请求李隆基为其拨去专款,使大佛终于落成;此后章仇兼琼又被召入京中任户部尚书和御史大夫,实在大占便宜。此为后话,且按下不提。

    再说李白那日怀揣李隆基赐予的百金出了长安,欲去洛阳和高适相会。王昌龄此时早已不在洛阳居住,其先以汜水尉改授江宁丞,李白出京时又闻王昌龄刚刚因事被贬为龙标尉。龙标县位于古夜郎国地面上的夜郎郡内,其离京城遥远,李白行在路上对王昌龄思念不已,某夜以《闻王昌龄左迁龙标尉遥有此寄》为题吟成一诗,以寄相思之意,诗曰:

    杨花落尽子规啼,闻道龙标过五溪。

    我寄愁心与明月,随风直到夜郎西。

    李白到了洛阳,不免将见不到王昌龄引为憾事,然高适却向他引见了二人,令李白又多了几分欣喜。

    高适将李白引入旗亭酒肆款待,他们上得楼面,就见二人起身迎候,四人团团行礼,高适笑道:“太白兄,你之大名早已响彻天下,那是不用多介绍的。这二位亦为同道之人。何谓同道之人呢?一者好酒,二者好诗。”

    李白见面前二人皆眼露欣喜之色,且其中饱有对自己的崇拜之情,遂拱手问道:“好呀,敢问二君台甫?”

    高适答道:“太白兄,这位左面之人,名岑参,系荆郡南阳人,天宝三载中进士,刚刚被授为安西节度使幕府书记,你来得挺巧,再过数日,就要动身赴西北了。”

    李白喜道:“久仰、久仰,李白见过岑君数诗,其诗风颇与达夫相似,今日相会,实为有缘呢。”

    岑参笑道:“谪仙惊破长安,太白兄自从入了京城,天下谁敢再言诗呢?”

    数人顿时仰头大笑。

    李白终不能脱去辞官的郁闷,自嘲道:“想我李白诗酒冠天下,入了京城不过为一帮闲伴当,纵有诗才,又有何用呢?为诗之时,莫若对酒当歌来得畅快。”

    高适打断李白话头,手指右面之人,说道:“太白兄,此人姓杜名甫,字子美,现居于巩县,近来多来往于两京之间……”

    李白又插入话道:“哦,我虽未睹子美之面,却见过子美之诗。那首《望岳》之诗,我曾经诵读多次,我当时猜测,子美许是应举之时有感而发吧。”杜甫生得精瘦,脸盘黝黑且如刀削一般挺直。年龄虽比李白年轻十六岁,然他们立在一起,似乎年龄相仿,较之李白那飞扬的性子,杜甫脸上布满了愁苦,好像还要比李白更老相一些。现在李白提起《望岳》之诗,其中的“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之句在民间广为传诵,实为杜甫的得意之作。他拱手谢道:“拙诗能入仙人法眼,实为杜甫之荣幸。那年应进士举落第,由此漫游齐、赵之间以排遣郁闷,故有此诗。”

    李白呵呵笑道:“子美望岳不止,看来这企望登顶之心终究难以泯灭。呵呵,只是你我今生的希冀,恐怕渺茫得很。子美既爱漫游,我们从此就结伴如何?”

    杜甫道:“若蒙谪仙太白青眼,杜甫幸何如之!”

    高适知道李白弃官离京的滋味未必就好,且又提及杜甫科举之事,杜甫屡考不中,实为其伤心郁闷之处,遂招呼众人道:“好好的座儿不坐,尽顾着站着说话了。大家这就入座吧,太白兄,愚弟今日专为你准备了上好的蜀中烧春酒,不知能如意否?”

    李白道:“烧春酒?好呀,此物得来不易,不知达夫如何觅得?呵呵,当初李适之自韦坚处赌来百坛烧春酒,未及旬日就被‘八仙’饮尽,那种滋味,今日思来意犹未尽啊。”

    “此物得来不易,且价格不菲,由此量少,恐怕太白兄今日不能尽兴。我们先饮此酒,此后再饮荥阳的‘土窟春’如何?”

    “不妨,不妨,只要为酒,李白皆能尽兴。且‘土窟春’一样有名,又何分彼此呢?”

    杜甫与岑参看到李白谈酒时顿时眼光发亮,二人对视一笑,方信此前李白嗜酒如命的传说。

    四人端起酒盏欲饮,李白忽然停盏说道:“对了,我有一约,须酒前叙说方能说得明白。否则酒多之后,那时舌硬神迷,许是就忘记了。”

    另外三人放下酒盏,静听李白剖说。

    李白道:“刚才达夫说过,我们皆为同道之人,诗酒以外,也不可少了漫游之事。此时离仲秋不远,我听说汴郡那里菊花冠绝天下,且有古吹台。岑君数日后即远赴西北也就罢了,我们三人届时就在古吹台相会如何?”

    高适与杜甫当然无异议,此约就此定下。

    四人中酒量以李白为冠,其他三人量亦非浅。他们此后你来我往,喝得甚是畅快。李白其实为熟醉之人,往往数盏酒入肚,醉态即现,此后不管饮得再多,此醉态保持恒久,并无二致。李白这日堪堪饮到六盏酒,醉意已涌到脸上,他端起酒盏仰头饮尽,大声说道:“我以诗名得睹圣颜,最终挂冠而去,呵呵,‘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诸君,李白就是蓬蒿人,恐怕今生难改了。”

    三人看到李白那狂放的模样,知道他心中有着无尽隐痛。岑参起步来到李白面前举盏祝道:“太白兄,‘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我等有缘相聚,即为人生得意之事。来,愚弟敬兄一盏,今后我们天各一方,许是难聚了。”

    李白就与岑参同饮一盏。

    李白的心意终究难平,又转对杜甫说道:“子美啊,你可谓生不逢时。自张丞相罢相之后,朝中重臣多为无才之人把持。你想呀,这些人本身无才,遂视天下贤人为眼中钉,他能够让你们考中吗?哼,自天宝以后,能得中者逐年减少,你莫非不知其中奥妙吗?要我说,你干脆别再考什么生员,随我一同漫游天下最好。”

    杜甫心中不以为然,自古以来学而优则仕,此路虽艰,终有出头的时候。杜甫现在家徒四壁,囊中羞涩,若非循着科举之路苦苦坚持,由此熬个一官半职,他实在不知自己今生还能倚靠什么。

    高适叹气不语,他对朝廷现状略知一二。自从李林甫成为主宰相,文士的境遇日渐艰难,不说科举之路因录用渐少而日显狭窄,就是已被诠选授任之人也难得好位置。

    李白乘着酒兴,说话欲望甚强。想是他出京之后一路郁闷,现在终于遇到可以倾诉心声之人,由此直抒胸臆。他又饮尽一盏,继续说道:“我未入京之时,见天下阜康富足,想到圣上励精图治由此造就天下,就对圣上充满了仰慕之心。咳,谁知在京中待了不久,心境却大为不同。”

    杜甫关切地问道:“有何不同?”

    “圣上宠了贵妃,竟然废了早朝,将朝中之事交予李林甫办理,他与贵妃整日里优游赏玩,那日子过得十分惬意。我名为翰林供奉,难见朝廷公文,却成了皇帝的帮闲之人。”

    高适笑道:“太白兄之《清平调》传唱天下,莫非为帮闲之作吗?”

    众人闻言不禁莞尔,《清平调》盛赞杨贵妃美若天仙,其诗甚美,李白写作此诗,明写杨贵妃,其实想以自己的诗才取悦李隆基,其中也有邀宠之心。

    李白闻言,心中五味杂陈,叹道:“诸君未曾见过贵妃,唉,她之美貌,她之风度,她之歌舞技艺,实在冠绝天下。我起初对圣上纳子媳为妃不以为然,然见了贵妃之面,方知其中缘由。”

    高适问道:“是何缘由?”

    李白道:“常人见了贵妃尚难把持,何况圣上?”

    其他三人闻言皆大笑,纷纷说李白饮酒过多,以致说话颠三倒四。

    李白瞪起眼睛,大声道:“我如何颠三倒四了?常人见了美貌妇人,心中虽有爱意,能够出手横刀相夺吗?嘿嘿,我如此说话,难道有错吗?”

    众人觉得李白说的虽为歪理,然也有几分道理,遂默默无语。四人虽为同道之人,也只有李白曾近得皇帝之身,且与京中显贵之人交往颇多,那么也只有李白有资格说这种话。

    李白又目视杜甫道:“子美呀,还是刚才那句话,考什么劳什子的生员?你若考中,定会生出无尽的闲气。皇帝怠政喜游,奢侈无度,那李林甫嫉贤妒能,权倾天下,近来又起用酷吏,使‘吉网罗钳’横行天下。呵呵,什么盛世?什么富殷?我看不过为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罢了。子美,我们从此漫游天下,快意山水,岂不是强似官场行尸走肉一般的活法?”

    杜甫心中并不认同李白之言,然李白如今诗冠天下,自己名声轻微,能得其青眼有加,也令他感动万分。他闻言上前又与李白共饮一盏,说道:“诚如君言,杜甫敢不从命?”

    李白哈哈大笑,又俯身自己倒酒。高适事先准备好的烧春酒早已饮尽,此时所饮为荥阳“土窟春”酒,李白喝酒过了数盏之后,就不再辨酒之滋味,可见他但凡有酒即可,酒之品质如何尚在其次。

    四人皆饮得熟醉,最后相携扶归。是夕洛阳街头上,有四人踉踉跄跄而行,路人闻其酒气,观其醉态,又见他们似癫狂般大声说话,遂努力躲避这四个不知何处出来的醉汉。他们哪儿知道,其中二人实为有唐一代称冠的诗仙诗圣呢?

    秋风再起,宜人的天气将人们带入秋色之中。忽如一夜之间,汴郡城内大街小巷里的菊花齐齐盛开,花团锦簇,其盛状唯有洛阳牡丹盛开时方可媲美。

    汴城外东南三里处,有一个秀水环绕、古木参天的所在,居中有一个高约五丈的高台,台上种植有名花贵木,更有殿宇亭楼,到了此季节,满台被各色菊花遮掩得密密实实,菊花的香气弥漫在高台周围。

    此台名为“吹台”,系汉代梁孝王在此修建梁园时,为了在此吹弹游乐,由此增筑高台。梁孝王其实是在旧台的基础上增高加阔而已,这个吹台古即有之,那是人们为了纪念晋国太宰师旷而建。

    师旷自幼眼盲,然听力超群,琴艺卓绝,且满腹经纶,能言善辩,深得晋悼公和晋平公的信任及重用。师旷琴艺卓绝,能以琴音描绘出飞鸟的动姿和鸣叫,其琴谱《阳春》、《白雪》和《玄默》等曲实为千古绝唱,其身逝之后,仪邑百姓就在师旷住过的地方筑台建祠,并供上师旷抚琴的塑像,是为吹台现在之址。

    李白、杜甫、高适三人果然依约齐集吹台,他们赏菊游台,凭吊师旷的古迹,由此逸兴湍飞,诗兴大发,各有佳作留存。

    李白眺望蓝天白云,心中幽思顿发,感触地说道:“遥想师旷当年,在此小桥流水,其焚香操琴,将天地万物动静皆集于其琴音之中,此种美韵,我辈惜于只能遥思了。唉,人生若能如此,夫复何求?”

    高适笑道:“太白兄寄情山水,有仗剑游侠之风。若师旷再世,他专一处静寻幽,太白兄如此性情,能与之长期相处吗?”

    李白道:“偶然为之,亦无不可。”

    三人由是相视而笑,其意甚洽。

    此后高适被转授为左晓卫兵曹参军,赴河西节度使幕府掌书记之职;而李白在汴郡又结喜缘,娶了宗氏夫人,他或游历天下,或与夫人举案齐眉,日子过得相对平静;至于杜甫,仍孜孜以求于考取功名,只是屡考不中,以致岁月蹉跎,可见命运造化,殊非强求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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