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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西北果然出事了。

    默啜不愧为大漠中练成的老狐狸,其纵马到朔方道绕了一圈,与解琬所部打了一场不大不小的遭遇战,立刻发现在这里讨不到任何便宜,遂领兵逸去。

    薛讷闻听默啜兵犯朔方,不敢怠慢,遂整兵备战。孰料他在轮台左等右等,难见突厥人的踪影,不觉数月就过去了。西域较之中土,气候变化既剧烈又高寒,白日本为晴好的天空,半夜里就会突然变脸,只听风吼如雷,似乎要将兵士们的住所连根拔起,只听“噼啪”声接连作响,自是大风卷起满川的碎石呼啸而至。疾风过后,大风依然没有止歇的劲头,此时漆黑的夜空里和风撒下大片的雪花,待兵士们天亮起床推开屋门,就见门槛已被白雪掩埋,放眼远望,只见山川间一派银白,大地似乎凝固,偶尔有野骆驼和野马在川中觅食,方知这个世界还是存在生命的。

    轮台作为北庭都护府的治所,其周围驻扎戍卒两万人;再向西的安西四镇,也驻扎两万戍卒。北庭都护府与安西都护府设立之后,保持着唐朝与西域诸国商路的畅通,其北方与西方有突厥人的诸方势力,东南方还有一个虎视眈眈的吐蕃,则此四万戍卒实际维系着大唐西域的安定。

    戍卒自关中的折冲府抽调而来,按例在边关轮值三年,方得调换。每年盛夏之时,例为戍卒调换时期。薛讷初到轮台,因有默啜入寇之军情,数请兵部将调兵日期押后,如此过了数月,薛讷看到默啜无声无息,又见天气骤变,认为默啜在此恶劣天气里定会龟缩在大漠,遂准一万戍卒成行回家。

    一万戍卒回家,新来轮值的戍卒尚未到达,轮台值守的戍卒仅剩下一万人,对于窥伺良久的默啜来说,可谓天赐良机。

    一个风高雪急的夜里,默啜带领三万兵马卷地而至,利用雪光袭入轮台唐兵营中,然后大开杀戒。可怜一万唐兵仅有一千余人星散逃走,薛讷也死于乱军之中。

    此军情传往长安,正好新年过后,君臣阅此消息,心中的滋味一时错杂而生。

    李隆基叹道:“姚卿,看来你当初的担忧还是有道理的。薛讷毕竟稚嫩,绝非默啜的对手。唉,薛讷为薛仁贵之后,如此就堕了先人的威名。如今轮台已破,则安西四镇实属危殆。吐蕃人有动静吗?”

    姚崇宽慰道:“默啜现在已成为一个不愿蚀本儿的老狐狸,他先在朔方道那里没有捞到便宜,遂瞅准时机到轮台大掠一把。安西四镇城池坚固,默啜明白以自身力量难啃此硬骨头,已然回头撤回自己牙帐了。吐蕃人见默啜如此来去如风,也没机会。”

    李隆基问道:“记得当初曾在瓜州驻有五万兵马,如今安在?”

    “臣当时见西域无战事,已逐渐撤回三万,仅余二万兵马。臣闻此惊变,已令他们会同轮值戍卒前往轮台接防。”

    李隆基闭目沉思片刻,然后说道:“姚卿,西域数万兵马若无得力之人主持,形同一盘散沙。如此,就把郭虔权调回西域吧,还让他任北庭都护使。”

    “臣恭听陛下圣裁。”

    “郭虔权近来在营州也不错,已然兵出榆关,契丹人与奚人的气焰大为收敛。若将郭虔权调回,营州那里也须有得力之人主持。”

    “陛下还记得前些日子当殿直谏的张嘉贞吗?此人识见才具,可堪为用,臣以为可使他任营州都督,正可历练一番。”

    李隆基沉吟道:“张嘉贞虽有才具,毕竟未真刀真枪在战阵中历练,凡紧要之位,须谨慎授用,不可使薛讷故事再现,姚卿,你兼知兵部尚书,此事须万端谨慎,须妥为挑选。”

    “微臣明白。陛下,新年刚过万事纷纭,去岁使内外官交流好处不少,然紧要衙署尚缺吏事练达之人。以吏部和户部为例,其事关朝廷大局,则尚书人选务选得人。这一阵子,因此二部无得力之人,费去臣等的精力不少。”

    李隆基仅设两名宰相,又对各部重臣挑选甚严,近来兵部、户部和吏部皆无尚书任职,则事儿皆汇集到姚崇与卢怀慎那里署理,使二人显得既忙累又憔悴。李隆基目睹此景,生怕累坏了二人,也一直琢磨着为此三部配人。现在姚崇主动提出来,李隆基当然认可,说道:“好呀,此事早该办了。姚卿,你有人选吗?”

    姚崇道:“兵部的事儿紧急,臣还是暂兼一段时日。其他二部,须有德才者充之,臣以为,可使宋璟任吏部尚书,魏知古任户部尚书。”

    李隆基笑道:“宋璟以德著称天下,兼有才具,让他任吏部尚书,可谓得人;至于魏知古,朕听说你耻其出身,意甚不屑,为何又举之呢?”

    “陛下,魏知古虽小吏出身,然其谋虑严谨,精于盘算,进止有节,实有才具。户部总领军国财政,有其主之,最为相宜。臣以为,除了京城以外,以东都选事最重,魏知古除了主持户部以外,可让他协助宋璟,分掌东都选事,也有相辅相成之功。”

    李隆基见姚崇不以个人善恶选人,可谓公平公正,心中甚喜,遂笑道:“好哇,就依卿所奏,即日授任吧。姚卿,如今朝官中以科举出身为主,兼有一些小吏出身积功而擢者,你身为科举出身之人,不囿于己类选人,朕心甚喜。”

    姚崇道:“科举出身之人,因长期烂读经书,心中渐有济世匡政之理想,此类人施政之时,虽多有泥古不化之迂腐举动,毕竟心存圣人之教,使军国大政趋于正途而行。国家之所以设科举以举人,缘由于此。至于自小吏积功而上之人,往往目光短浅,囿于得失计较,心中难有志存高远之处,如魏知古绝对为其中卓越之人,擢之以辅吏事,不失为一种辅助之法。”

    李隆基闻此宏论,不禁笑问道:“姚卿虽系萌职出身,毕竟好学读书,由此将自己归入读书人之列。你如此否定小吏出身之人,是否对他们有些不公平呢?万一他们心存积怨,会不会埋怨姚卿身为宰辅,如此来行事有朋党之嫌呢?”姚崇父亲贞观时为上州都督,死后被追赠为幽州大都督,姚崇因而有了荫职的资格,其初被授为孝敬挽郎,此为末级散官,此后积功而行,被善于识人的则天皇后发现,最终官至宰辅。

    姚崇正色道:“臣所思所想,合乎国家诠选之道。古往今来,国家官吏制度历经变革,最后归于科举选人,殊为正途。他们若有积怨,自可入读书之门列身士子,不该未知读书之难反有怨言。至于朋党之说,实在上不了台面。若天下读书人心系国家,践行孔孟之言成为一体,这样形成而来的朋党实为天下之幸,亦为陛下之幸!”

    李隆基叹道:“可惜呀,若让天下读书人恪遵孔孟之言,实为难事。昔宗楚客、崔湜、宋之问与沈佺期等人皆进士出身,胸中皆有锦绣文章,然其所思所行,哪一个又谨遵了孔孟之教?姚卿,人心百样,那是勉强不来的。”

    “陛下依贞观故事而行,即是如太宗皇帝那样教化天下。此法看似涵浩深远,其实有立竿见影之效果。譬如对规范人心,就有了标杆的作用,若人心思齐,远胜于严法厉旨。”

    李隆基忽然笑问道:“姚卿近来大刀阔斧,可谓重振吏治。如此一来,一些人风言风语,说姚卿失却了敦厚之道。姚卿勿惊,朕知道非常之时须用重典,若拖泥带水就会误国误民,你办的事就是代朕行政,他们说你其实就是说朕,我们不用多思此言。朕今日问你,前一段所作所为,你身上到底是教化之策多了一些,还是吏治权谋之术多了一些呢?”

    姚崇一时不好回答,他这一段所作所为毕竟权谋之术多了一些,若实话实说,岂不是违了教化之国策?且此权谋之术多为仕宦多年之时磨砺而出,实为魏知古此类人的仕宦之道,自己大用其道,若实话实说,自己岂不是成为混迹于魏知古之流的人物?

    姚崇很快躬身答道:“教化之策为大政,权谋之术为手段,只要心向光明,自可使用一些。臣每每施政之时往往混淆了二者的界限,竟然不知不觉使用了一些权谋之术。然臣心想,只要国家能够逐渐走上正道,此为小节。”

    李隆基不由得莞尔一笑,意甚满足。要知李隆基一路拼杀而来,近来又贬功臣、放兄弟,此皆非秉承圣贤所教。姚崇如此回答,实在替自己解了心结,心里也就十分熨帖。

    郭虔权闻召风尘仆仆赶回长安,先到中书省求见姚崇。

    郭虔权是时已闻知西北发生的事儿,遂笑对姚崇说道:“看来我为奔忙之命,东北境事急,将我自西北调往此处,如今西北兵败,姚公又想起我了。”

    姚崇虽对郭虔权待之以礼,脸色却没有任何笑意。姚崇知道,郭虔权如今主持一方军事,在其所辖范围内操持生杀大权,威权与日俱盛,其手下见了他往往不敢仰视。郭虔权如此说话,其内里含义实有自诩的成分,姚崇当然不能随声附和以助其势。姚崇哼了一声,冷然说道:“你久在轮台驻守,熟悉周围情势,如今北庭有事,圣上当然就想起你了。当初调你去东北境,自有当时的情势,如今去西北,亦为必需。郭都督,你莫非不想去吗?”

    “下官不敢。姚公,下官集合数千随行甲士之后,立刻动身前往西北。”郭虔权知道姚崇世事练达,眼下又威权独运,当然不敢怠慢。

    “嗯,听说你离任后,对朝廷副都督刘正威署理营州事宜颇有微词,是这样吗?”

    “不错,姚公问询,下官不敢隐瞒。刘正威随下官多年,此人辅佐军事,或者监运粮草,办事既稳妥又勤谨,还算胜任。若让他主持一方军事,其既无霸气又遇事不能定,实属勉强。下官私下以为,刘正威有些不适宜。”

    “是呀,我们皆知刘正威的才具尚欠火候。奈何西北军情紧急,先让你抽身出来,营州都督一职容后稳妥物色。”

    “姚公,自从下官主持东北境军事以来,非是下官妄自夸口,契丹人与奚人的昔日气焰已大为收敛,大唐之军稳扎稳打,已渐入佳境。下官以为,东北境那里须有得力之人主持,否则再有变数,于国不利。”

    “嗯,你安心到西北赴任吧。东北境的事儿,圣上自有旨意。”

    姚崇话音里更加冰冷,明显让郭虔权不用多说,最好马上闭嘴。郭虔权当然明白此意,然心有不甘,继续说道:“姚公,下官愿保一人,可保东北境安定。”

    由于郭虔权熟悉东北境防务,则其所荐继任者,姚崇当然重视,他当即正色问道:“好哇,此人姓甚名谁?”

    “此人名张守珪,现任营州都督府司马。”营州为下州,其都督府司马例为从五品官员。

    姚崇闻言微微一笑,说道:“此人两年不到,即从一名无品别将升为五品官员。郭都督,朝廷自有规制,张守珪虽有微功,当初擢其为五品官员,已然破格,圣上惜才,再加上你力请,方有此任。营州都督为朝廷的三品官员,若让一个二十余岁的小子来任,岂非匪夷所思?”

    “姚公,营州之所以有今日的局面,缘于张守珪献分化之策。他又独身深入敌后,将敌情摸得甚熟,如此知己知彼,方有制胜之道。他有功如此,岂是微功一件?”

    姚崇心中有些恼怒,然面色冷峻如常,沉声说道:“论阅历见识,薛讷岂不是要比张守珪高上一筹?结果如何呢?丧师丢土,使京中震动!张守珪毕竟为毛头小子,若让他来主持边关要务,岂不是犯险吗?郭都督,我知道你向来爱护手下之人,然国家大事,非同儿戏,你就不要再说了。”

    郭虔权显然不服气,继续说道:“姚公此论,下官不敢苟同。昔太宗皇帝纵横战阵之时,不过二十余岁。凡战阵之事,所重者须有禀性灵气,若无灵性,就是阅历再多,终归无用。”

    姚崇闻言大怒,拍案斥道:“郭虔权,你莫非自恃一些微功,就想来教训我吗?告诉你,为人不可居功自傲,你若一味如此,只会毁了自己!我大唐泱泱大国,人才辈出,你有些功劳无非是国家用你。嘿嘿,莫非国家少了你,事儿就无人办了吗?”

    这时,外面忽然有人说道:“姚卿何必如此大动肝火?所谓虚心纳言,你莫非就忘了吗?”

    姚崇和郭虔权闻听此言,知道皇帝驾到,遂慌不迭地迎出门外,纳头便拜。姚崇边叩首边说道:“微臣不知陛下驾到,实为大罪。”

    李隆基笑道:“朕今日有心来瞧瞧姚卿在忙些什么,遂微服来此。入门后又令门人不得通禀,卿何罪之有?”李隆基身后仅带高力士一人,所以动静不大。

    李隆基被迎入堂中坐下,其笑问道:“朕刚才在门外仅听了数句,不明其中详细。姚卿不虚心纳言当然不好,郭卿,想是你冲撞了上官,也为不该。”姚崇闻言心想皇帝也会和稀泥,殊有趣味。

    郭虔权躬身答道:“微臣刚才一时兴起,就在姚公面前失了礼貌。臣错了,请陛下责罚,并请姚公原谅。”

    李隆基笑道:“郭卿久为镇边大都督,想是习惯了人人仰视的眼光,忘记中书省为国家中枢所在,就想与姚卿辩论一番。好呀,你们争执些什么?说来听听。”

    郭虔权心中有些惶惑不安,急忙伏地叩首谢罪。

    姚崇将刚才的谈话过程说了一遍。

    李隆基听完,先是沉默片刻,继而微笑道:“郭卿说得有些道理,若人有带兵灵性,岂能以年龄论人?昔太宗皇帝带兵攻入长安,既而纵横中原,不过二十余岁嘛。若高祖皇帝不放手让太宗皇帝施展才华,大唐肯定要迟一些才能统一全国。姚卿,你的想法过于谨慎了。”

    皇帝一言九鼎,姚崇当然连连称是。

    李隆基接着说道:“人在二十余岁最有志气,若其再有天赋,定有一番作为。这个张守珪能瞧出分化治之的效用,足证其眼光不差,不妨让他一试!他就是起初打上几场败仗,只要不是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其实无妨。姚卿,若能因此磨炼出一位名将,朕以为应该很值。”

    郭虔权躬身道:“陛下皇恩浩荡,实为英明无比。”

    李隆基道:“姚卿,我们这一次就依了郭卿之奏。可授张守珪为营州都督府长史,由其主持营州事务,至于刘正威,可以副都督之身行监军之实。”

    姚崇躬身答应。

    李隆基目视郭虔权道:“郭卿,营州的事儿遂你所愿,如今西北军急,你就不要在京中多停留了。朕在京中,自会日日盼望你的好消息。”

    郭虔权答道:“请陛下放心,臣此去轮台,定当秣马厉兵,管教默啜有来无回。臣午后即出京上路,现在即向陛下请辞了。”

    “嗯,你退下吧。”

    郭虔权又与姚崇拱手相别,然后步出门外。姚崇眼望郭虔权背影,转对李隆基说道:“陛下,边将往往宜骄且气盛,不可万事遂其愿。郭虔权之才具及见识皆臻一流,就是气势足了一些,陛下须慎之。”

    李隆基笑道:“朕知道。然张守珪一事,你过于谨慎了。郭虔权久在战阵中厮杀,其识军人之能当远胜我们。嗯,朕有时也觉得奇怪,人皆为父母所生,为何出世后其才思就现出分别呢?像赵括为名将之后,其饱读兵书可对战事侃侃而谈,然一遇真正战事就败下阵来,他许是还比不上张守珪哩。看来人之灵性,实为无法之事。”

    姚崇心思电转,心想皇帝如此说话,是否在自夸呢?李隆基也是二十余岁开始有异志,其以一个默默无闻的郡王之身,竟然一跃成为大唐皇帝。姚崇本想借机恭维李隆基一番,又觉得形迹太显,还是不说为妙,遂说道:“臣恭听圣命,已让兵部去办张守珪的事儿,其授任之书今日应该能够发出。”

    李隆基答应了一声,忽然又微笑道:“姚卿,你近来忙于政事,可谓夜以继日。朕听说你回京后尚未有住宅,尚在外赁房而住,且离衙署甚远,这怎么可以呢?你为重臣,此等起居之事如此简陋,是朕不恤你了。”

    姚崇心中登时打了一个突儿,其仕宦多年,当然能洞察细微。皇帝今日无声无息入衙来访,确实有些蹊跷,自李隆基入衙之后,姚崇心里一直在猜测皇帝的来意,现在皇帝主动问起自己的宅居,肯定不是泛泛而问。姚崇稍作停顿,当即答道:“臣回京之后,朝中事务颇多,没有时间察地购宅。恰巧有人介绍有一宅院可以租赁,臣觉得如此省心省力,就搬了进去。待此后有闲暇时候,臣再慢慢细访购宅。陛下心系微臣起居,臣不胜感激。”

    李隆基道:“你为朕股肱重臣,京中却无自己的片瓦独木,此事若传扬出去,外人定会说朕只思让人办事,不问其生活。姚卿,你是否钱财有些不充裕呀?这样吧,你这几日去选一处宅基,其建造之费由朕拨给,你好歹要有一所自己的宅第。”

    姚崇躬身谢道:“臣历年宦中所积,可资建宅之用,请陛下勿虑。且国库之财例归国家,不能让功臣私用。微臣再谢陛下圣恩。”

    “朕非用国库之财,难道用朕内库之财赏赐你,也不可以吗?”

    “陛下欲依贞观故事行事,须对臣下一视同仁,不可对一人殊遇过重。陛下若赏了微臣,其他人肯定心有不足,如此对陛下不利。”

    李隆基摇摇头,叹道:“看来想做一名好皇帝太难,竟然连自己的物品也不可随意赠人了。也罢,就遂卿之意,朕也因此省钱了。然则卿须抓紧购房,否则有失朕之颜面。”

    姚崇躬身答应。

    李隆基又问道:“姚卿,你有几个儿子呀?唉,朕每每督促你办事,却对你家事关心不够,此为朕之失呀,有失厚道。”

    皇帝主动问起姚崇的儿子,姚崇的心里如电光火石般交相辉映,终于理出了一些头绪。他此时心中已有定论,皇帝今日前来定与自己的儿子有关,然自己的儿子有何要事能上达皇帝呢?他边思索边答道:“臣有三个儿子,长子彝和次子异蒙圣上恩典,现在东都任职为国家出力;三子奕年龄尚小,一直随臣身边。”

    李隆基笑道:“所谓将门虎子,姚卿文武全才,则其子定为不差。姚卿,你要举贤不避亲,他们若才具超卓,你不可拦阻吏部建言重用他们哟。”

    皇帝提到了吏部,终于令姚崇明白了此事的来龙去脉,他重重地叹了一声,说道:“唉,一提起他们99lib?,臣就有些伤心。臣多年来辗转任职,有时就将长子和次子寄放他处,如此就疏于管教。他们虽蒙圣恩替国家办事,然品行多欲而寡慎,臣每每想起此节,深恐他们滋事妄为,心中忧焚有加。”

    李隆基说道:“想是姚卿择人甚严,对己子尤甚。如姚卿如此才具者,天下又有几人?姚卿不可用己长格物,如此就有失公平。”

    姚崇摇摇头,说道:“臣近来有些忧心,正想召此二子嘱咐一番。陛下,魏知古新任户部尚书,又兼知东都选事。臣深怕此二子认为臣有恩于魏知古,遂打着臣的旗号去找魏知古,以帮他人说情,如此就违了朝廷制度。”姚崇此时隐隐猜到,说不定自己的儿子果然找到魏知古办事,他们哪儿知道魏知古对自己心存芥蒂,说不定魏知古定将请托之事奏报给皇帝,以此彰显姚崇教子不严,且纵子受贿,由此借机打压姚崇。

    李隆基脸上未改颜色,依旧微笑道:“姚卿怎能如此想?你治政甚严,儿子们岂敢违背父志?对了,你那小儿子到了弱冠之年时,若有才具,须当重用。”

    姚崇躬身谢道:“陛下关爱微臣一家,臣恭谢皇恩。”

    姚崇归家之后,即派家人赴洛阳问询儿子是否向魏知古请托。待家人返京详细向姚崇叙说了事情过程,姚崇听完不禁身上沁出了冷汗,心中暗自庆幸自己未卜先知,由此躲过了一劫。

    魏知古分掌东都选事,这一日来到洛阳,后二日姚崇的两个儿子连袂前来拜望。魏知古见了他们,心中可谓五味杂陈。姚崇被拜相之后,对昔日功臣痛下杀手,一个个皆被赶出京城。自己此次虽被允返京任户部尚书,并分掌东都选事,看似被委以重任,然与昔日的宰相职相比,实有天渊之别。魏知古的心里不舒服,见了姚崇的儿子却是一副笑脸,口中盛赞姚崇对自己甚为有恩。姚崇的儿子何尝知道魏知古真正的心思,闻言脸有得色,心以为然。

    三人寒暄一番,姚彝从身上取出一张名册,将之递给魏知古,说道:“魏大人前来主持东都选事,与侄儿相熟之人知道魏大人与家父交情甚厚,纷纷前来托侄儿转请魏大人予以关照。侄儿本想不管,奈何情面上实在抹不开,只好来见魏大人。若魏大人能够照顾一二,侄儿不胜感激。”

    魏知古低头一看,只见册上写有数十个人名,心想这哪里是相熟之人?分明是收人钱财帮人办事!他脸色依旧灿烂,笑道:“我们两家实为一体,何必说客气话。我若不帮你们,见了姚公如何说话呢?”

    魏知古返京之后,还是有机会单独面见皇帝的。魏知古出京赴洛阳公干,李隆基当然知道,少不了问询一句,魏知古此时长叹一声,说道:“微臣前去主持选事,诸事皆顺。就是姚公的两位公子前来请求照顾,让臣实在犯了难。”

    李隆基急问究竟,魏知古轻描淡写地将事情过程说了一遍,并拿出那份名册让李隆基观看。

    李隆基观看之后脸色阴晴不定,继而问道:“你主持选事,有人请托实为正常,关键看你如何应之呀。”

    魏知古躬身答道:“陛下罢‘斜封官’,倡导按制诠选,则臣不敢逾制。其名册上的人名,若其具备朝廷规定的条件,臣不敢遗漏;若其不够条件,臣也不敢徇私。”

    李隆基闻言颔首道:“好呀,就如此办。魏卿,此名册之事到此为止,不许再向别人说项。”

    “臣明白。”魏知古躬身答道。

    李隆基由此犯了心思,若姚崇儿子的请托之事由姚崇指使,此事确实非常严重。国家如今在姚崇的主持下刚刚迈入正途,足证当初拜姚崇为相可谓得宜,若其开始徇私枉法,此事不可不防。

    李隆基于是决定试探一番,得知姚崇根本不知道儿子请托之事,其心事就放了下来,转对魏知古的密告有了看法。遥想当初诛灭太平公主前夕,魏知古突然前来告密太平公主的即将动作,后来知道其事先隐身是得了姚崇之嘱。然而自己若难得大势,太平公主真正控制了朝政,魏知古还敢挺身而出吗?

    李隆基心中实在存疑,其后魏知古又转为工部尚书,其宦途渐趋窄微,与李隆基的此种心思大有干系。

    卢怀慎虽被时人讥为“伴食宰相”,然他无非不愿意出头拿大主意而已,其对日常的政务却十分操心,付出的精力一点都不比姚崇少,有此谑号实为冤枉。转眼间夏去秋来,天气一日凉过一日,卢怀慎忽然偶感风寒,竟然卧榻不起。想是他积劳成疾,年岁又高,其病情日益沉重。李隆基数次入宅探望,并促太医署选派良医救治,奈何卢怀慎病疴沉重,是年刚刚入冬,其病不治,溘然辞世。

    李隆基为之辍朝一日,待他得知卢怀慎家贫如洗,竟然无治丧之资,不禁流泪道:“天下人自私者多,如卢怀慎这样无私无欲者,实在少之又少。卢公逝后,让我去何处再寻如此良相呢?”李隆基随后赐其家彩绸百段,米粟二百斛,以治丧事,其又撰文,令人书之以为碑文,诏有司为其立碑。

    卢怀慎逝后,姚崇顿时感到庶务骤增,未及旬日,容色间已显得十分疲惫。李隆基见之,心忧其累,问道:“卢公逝后,须立刻选人替其任。姚公,朕这些日子思绪有些杂乱,心中没有合适的人选,你若有得人可速速荐来。”

    姚崇也不推辞,说道:“臣以为宋璟可堪为任。臣与宋璟合作多时,理政之时相得益彰,可以互相弥补彼此短长。”当初太上皇始任皇帝之时,姚崇与宋璟主持政务,其间虽有“斜封官”的风波,然他们二人革除弊政、纲纪并举,史称这一时期蔚然有贞观遗风。

    按说如此良配当为李隆基的首选,然他沉吟片刻,坚决地摇头不许,说道:“宋公端正峭直,实为官员的道德楷模,如今天下承平不久,吏部亟需这样一位尚书守正理政,以形成吏治之道德之风。”

    姚崇有些不解,追问道:“如此操守端正之人,若使其成为宰相职,可以教化天下呀。”

    李隆基微微一笑道:“除了宋公之外,你还能举荐他人吗?”

    “臣不能。”

    “如此,就由朕慢慢物色他人吧。姚公,看来调郭虔权去轮台,还是办对了。郭虔权如今已赴任大半年了,他一去顿时稳定了西北局面,默啜眼见无便宜可讨,又转来求婚了。”

    姚崇微笑道:“是呀,郭虔权治军甚严,默啜此前与其交过手,当然不敢轻举妄动。嘿嘿,那郭虔权治军有道,催要起钱粮来,那也是一点都不含糊。其驻军轮台,这半年多要去的钱粮逾往日之倍。”

    李隆基道:“不妨,他稳定了西北局面,也就稳定了国家大局。区区一点钱粮,又值几何?今岁秋季大熟,国家太仓与各地义仓已然储满,姚公何必如此悭吝呢?”

    姚崇走后,李隆基一直琢磨授任侍中的人选,他索来京中官员名册逐个翻看,然遍索无果,不觉已到子牌时刻。

    其实姚崇所荐宋璟,实为合适人选。李隆基之所以不许,缘于如此的考虑:乱世之时,姚崇和宋璟皆为治世奇才,心儿可以走到一起。如今承平之时,二人的性格还是有差别的,姚崇主政时能持大节,小节之处颇有圆润之变,而宋璟凡事皆从圣贤之言处入手,不免棱角分明。二人经历相似,若让宋璟屈身姚崇之下,宋璟注定不会像卢怀慎那样恭谨顺从办事,说不定每每遇事会与姚崇争论一番。

    李隆基之所以设定一正一副宰相,就是让正宰相乾纲独断,如此可省去许多掣肘之力,以有利于国家。李隆基现在选人的原则是:个人的道德与才具越高越好,然必须听命于姚崇。

    李隆基此时的困意涌了上来,恍惚间忽然想起张嘉贞那日当庭诤谏的情景,心中忽然一激灵,暗道此人不错可堪为任。然他仅记起此人姓张,说什么也想不起他的名字了。

    李隆基唤过值日太监,令他速去中书省将此时值日官员唤来。

    中书省今日值日的官员为中书侍郎韦抗,其时正在衙内打瞌睡,闻听皇帝夜半召唤,不知有何大事发生,遂脚步匆匆随太监入宫进入太极殿。

    李隆基急急问道:“韦卿,朕想起一人,奈何记不起他的名字。你替朕想一想,此人现为北方大将,张姓而复名,此人到底为谁?”

    韦抗没有迟疑,当即答道:“陛下说的莫非是张齐丘吗?此人现任朔方节度副使。”

    李隆基仰头思索片刻,豁然答道:“嗯,就是他了。韦卿,你速回中书拟旨,授此人为门下侍郎,同中书门下平章事。”

    韦抗不料皇帝竟然将宰相职授给一个记不起名字之人,惊诧得张大了嘴。他很快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急忙伏地叩首,称旨退出。

    韦抗走后,李隆基倦意全消,遂坐在案前翻阅各地报来的奏章。时光不知不觉过去了一个多时辰,李隆基忽然一拍几案,大呼道:“错了!”

    只见李隆基面前正放着张嘉贞报来的疏奏,李隆基看到张嘉贞的名字,方悟此人非张齐丘也。

    韦抗再被召入太极殿,奉旨改正诏书。是时,张嘉贞已被改授为秦州都督,如此,张嘉贞以秦州都督之身一跃升为宰辅之职。

    张嘉贞被召入京,以门下侍郎之身行门下侍中之实,其实顶替了卢怀慎的昔日角色。恰在此时,想是姚崇这一段时日操劳过多,一下子病倒在家,则张嘉贞主持了一切政99lib?务,每遇大事例由张嘉贞向李隆基禀报。

    是年五谷丰登,朝廷的太仓已储满粮食,各地的义仓也已按规征粮入仓。所谓义仓,即是不论王公和庶人,按其拥有垦田多少,每亩纳地税两升粮食,待秋熟时收税入仓,若遇荒年则将其粮散赈灾民。此义仓之“义”既有平均税收的含义,又有赈灾与众皆同之意。张嘉贞这日来见李隆基,禀报说各地来奏报,今岁秋熟之后,因粮食渐多,谷价下降,百姓家中的粮食堆积太多。

    李隆基闻言笑道:“好呀,粮价开始下降了,此为吉兆啊。张卿,你有何忧呢?”

    “微臣以为,如今各地义仓未满,可趁此好年成,每亩加收税一升。”

    李隆基闻言拉下脸来,问道:“此加税之事,你事先可曾与姚公商量过?”

    “此为微臣想法,未与姚公商议过。”

    “哼,你为何不向姚公知会?朕欲依贞观故事行事,须与民清静,不可动辄加税,这样的馊主意,你竟然想得出来?”

    张嘉贞顿时惶恐不安,说道:“如此,容臣现在入姚公宅中问询一番。”

    “嗯,你速去速回。”

    姚崇之宅离皇城甚远,张嘉贞一来一回竟然用时一个多时辰,其奔回太极殿的时候,不知是心急还是脚步太急,周身大汗淋漓,其入殿即躬身报道:“臣将各地的秋熟情况向姚公说了一遍,姚公说圣上体恤百姓,加税万万不可。然粮食也不能多了而浪费,且粮价降得太多宜伤农事,须有妥善之法。”

    “姚公之法为何?”

    “姚公以为,义仓之法可为常法,不宜改动。可由朝廷和诸州筹钱,在丰年谷贱时籴进,以刺激谷价浮升;待凶年谷贵时粜出,以平抑粮价。”

    李隆基沉吟道:“此法不错,然朝廷须为之拿出好大一笔钱。”

    “姚公说了,此法主要在初年时耗费一笔钱,若凶年时粜出,朝廷其实不亏。姚公还为之取了一个名字,名为‘常平仓法’。”

    李隆基闻言,脸上渐渐绽出微笑,说道:“好一个‘常平仓法’,此议足显姚公之睿智。张卿,你速与户部议一议,即时开设此法吧。”

    张嘉贞躬身答应。

    李隆基继而言道:“张卿,你今后遇事须先与姚公一议。非是朕不认可你,实因姚公善处朝政大事,你问一问他就可少走些弯路。”

    张嘉贞也为直性之人,其脸露出苦色道:“陛下也看到了,臣此去再回来费时甚多,把时辰都耗在路途上了,非是臣不愿去问询姚公,实怕因此耽误了朝中大事。”

    李隆基想想也有道理,朝廷大事甚多,若让张嘉贞来回穿梭,也委实不像话。

    张嘉贞此时说道:“姚公住得太远,若其能住得近一些就好了。”

    李隆基颔首道:“对呀,你想得很对,为何不早一些让姚公住得近一些呢?张卿,朕看四方馆就挺好,可让姚公全家皆搬入四方馆居住。如此出了朱雀门就可入四方馆,我们前去探视姚公颇为方便。”

    四方馆自隋朝时初设,其归属鸿胪寺,馆内设使者四人,分别负责接待东西南北诸国使者。自皇城出了朱雀门即为长安城内贯通南北的最宽街道——朱雀大街,与朱雀门相对的西南角有一处花团锦簇下的建筑群,是为四方馆。

    张嘉贞迟疑道:“四方馆接待四方来使,若让姚公家人居于此,是否有碍我朝威仪?”

    李隆基斥道:“没有姚公理政,我朝的事儿办不妥当,则更失我朝威仪!你速速传诏让姚公一家迁入此馆,以就近理政。唉,想姚公定有你一样的疑虑,你告诉姚公,若非朝廷规制所限,朕还想让姚公迁入宫内居住,他知道了朕的这番殷切之心,定会迁入此馆。”

    姚崇得知李隆基的关爱之心,心中大为感动,遂迁入四方馆居住,此后的日子里,李隆基每日遣高力士代己询问姚崇的饮食起居,宫内尚食尚官与御医相望于道。京城之人看到皇帝待姚崇如此恩遇殊重,心中顿生艳羡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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