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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h3>1</h3>

    我把戏剧性的北京之行小范围地、简明扼要地给家人唠叨了一下,他们都觉得太阳从西边出来啦。但当我把武彤彤的照片拿出来时,他们的情绪又像开口向下的抛物线右侧一样坠落了。客气的,如我弟弟的新任女友,委婉地说:“理解,情人眼里出西施<u>99lib?</u>嘛。”

    不客气的,如我姐姐,拿出参照系:“还不如那个雪儿呢,真是漂亮无才女啊。”

    浅薄粗鄙的,如我弟弟,直奔问题要害:“哥,我看你该增加眼镜度数了,一个不如一个了。”

    尽管这些反应都在我意料之中,还是引得面红耳刺,我辩驳道:“还以为我年少轻狂意气风发呢?别忘了我现在是下岗职工,说白了无业游民。她确实住在‘灭绝师太’楼里,但也是名校灭绝师太里的极品。”

    “啥,师太?她多大了?”我妈被弄懵了。

    “灭绝师太——”我弟弟绘声绘色地给她解释,“就是金庸的 href='2179/im'>《倚天屠龙记》里峨嵋派掌门人。眉毛是倒立起来的,面带鬼相武功高强,心狠手辣,凡她走过的地方,飞沙走石寸草不生,比现代生化武器还凶。”

    我妈听得目瞪口呆,十岁外甥女童言无欺,惊恐而欢快地手舞足蹈:“就是就是,看了觉都睡不着。”

    我弟接着说:“男人听了她的名字腿肚子都要打颤,尿筋都要闪了。厉害吧,所以叫‘灭绝师太’。以前电视里放过,我有碟子,我哪天拿过来。”

    “胡说八道。”我颜面尽失,绝地反击,“现在一些人别有用心地妖魔化女博士或女强人,第三性呀,灭绝师太呀,假小子呀,都是——我可以负责任地说,属于酸葡萄心理。”

    我妈缓过神来,加上我弟在家的第三世界地位,就给我解围:“就是嘛,老幺说得也太夸张了。知识型、事业型女人个性强也是正常的,哪像靀城这些,弄得跟小妖精一样。人漂亮当不了饭吃,而且也就那十多年。我看她还不错,气质取胜,在电话里也很有礼貌,很有水平。”

    “那也是,和哥哥说得拢,两个书呆子,一对呆夫妻。”我弟弟笑,“你们将来有小孩了,就叫阿呆。”

    我姐姐理智下来:“也是,没十全十美的。再说还可以把你哥弄到美国去,也不吃亏。”

    我这时再吐出疑虑:“但她要我读书,一读就是五六年,而且读那之前,还要考几个试,每个都要脱一层皮,一年半能够考下来就算天才了。”

    我姐姐和弟弟都吓得摇头,吐舌头。我妈也愣了:“还有这回事?”

    “是啊,天上哪会掉柿饼啊!”我接着说,“这还没完呢。考完试只是万里长征走完第一步,你还得选专业,和美国大学教授套磁——也就是拉关系,然后准备申请材料,找人写推荐信,一封一封寄过去,人家要不要你还难说呢。为了增加几率,你得寄十几份,每份上百美元,也就是咱们八九百块。从考试到拿到Offer——也就是录取通知书,再到签证,两年内能拿下就算吉星高照啦。还不说这几年不但挣不了钱,还得倒花两三万呢。加上前面考试的钱,没三四万拿不下来。”

    “天啦,我听得脑袋都大啦。”我弟弟说。

    “咋这么贵啊?”我姐姐大吃一惊。

    “GRE考一次就要一千多,考托福一次也是六七百,很多人考好几次。还要去北京培训,一个班就是一千多,GRE和托福两个班都得上,有的人上几次,还有上千元的资料费,北京几个月的食宿费,北京和靀城的交通费,十多个美国学校申请费,还有去领事馆的交通费和签证费,签证一次就一百美元,连签三次能过关算幸运……你们算算要多少钱?”我一股脑地列举出来,再补充说,“即使过去了,读三四年或七八年书,拿到学位才能找工作,找到工作两三年才能拿绿卡。”

    “啥叫绿卡?”我妈问。

    “简单说,就是美国户口。有了那玩意,你才能在美国合法地生活工作。”我说。

    我姐姐眼睛都大了:“天哪,差不多要十年!这代价也太大了,你自己好好考虑。”

    “这和十年有期徒刑有啥区别?我算是被考住啦。”我仰天花板长啸。

    无论文化高低职业贵贱社会属性,但凡中国人总是不可理喻地认为,读书就是走正道,甚至不计后果。果然,我妈沉思了一会,说:“这个我支持,你以前读书就不认真,要不也不会考到那个学校。这也是个机会,几年也值得,老婆也找到了,总比白晃下去好。至于钱的问题,想办法吧。”

    “我不适合读书,我适合写书。”我大言不惭。

    “写书?你写的书在哪?这次有眉目了吧?”我妈数落我。

    “编辑很喜欢,但要修改。我可没时间耗在那上面了,爱出不出。”我无所谓的样子。

    “我忘了问了。”我妈迟疑了一下,问,“去美国读书可以要小孩吗?”

    “当然,出去之前就要结婚嘛。嗨,八字还没一撇呢。”我说。

    在我和我妈的影响下,家人迅速统一了思想。我也马上制定了详尽的计划:每天七点起床,晚上十二点睡觉,一周休息一天……看着这个计划,我觉得头皮发麻,后脊背凉飕飕的。

    一切皆有可能?我一塌糊涂的生活似乎不可思议地发生了逆转。长期动荡不安的生活,已让我滋生了不可遏制的种种胡作非为的危险苗头,如果就这样烂滚龙一样滚下去,迟早会走上不齿于人类的不归路。我为迎接大洋彼岸的新生活做好了思想上的准备,只等一年后彤彤来接我。告别青春以来,我再次对生活充满了玫瑰色般的梦想。剩下的,就是重新拿起书本,一路考过去。这事不好玩,但很多时候事情一旦开始,你TMD就得硬着头皮玩下去。我还有点自知之明,这绝对是我自救于水火通向幸福的末班车了。

    我<mark></mark>完全恢复了当年高考时的状态。闭门不出,一切热闹熟视无睹,一切电话敬谢不敏,电视基本与我绝缘,连“新闻咸播”和“幸运250”都戒了。偶尔瞅一眼股市,气急败坏,索性懒得再看。所有家务与我无关,所有好吃的都给我送来。我妈小心照顾我的饮食起居,我成了一个肩负重任而又恬不知耻的寄生虫。

    <h3>2</h3>

    武彤彤走之前那一个礼拜,天天和我煲电话粥,说不完的甜言蜜语道不尽的卿卿我我。我对她讲了我的考试计划,她觉得安排得很合理,但不要太累了。

    午夜,第一个越洋电话把我从梦中惊醒。彤彤的声音不太清晰:“哈哈,我到地球另一面啦。你睡了吗?”

    “都做了几个梦了。”我打着哈欠。

    “是吗?梦见我了吗?”

    “你说呢?”

    “我哪儿知道啊?”她笑,“那我改天打给你啊,你肯定累坏了。”

    “没事,反正也醒了。安顿好了吗?”

    “正收拾呢,房子是同学帮着找的。还行。”

    “感觉咋样?”

    “很兴奋,第一印象是天壤之别。”

    “天堂呵。”

    “倒不致于,但绝对一片净土,蓝天碧云,参天大树,芳草茵茵,鸟语花香。这里真是太干净啦,简直一尘不染。”武彤彤兴奋莫名,“皮鞋不用刷了,鼻孔不干燥了,咽喉不疼了,肠胃也舒服啦,例假也不紊乱了。”

    “才去几天啊,这也知道啦?”

    “这个——据其他师太说是这样。”

    “那我就放心啦。”

    “不放心又怎样啊?”她笑,又诉苦,“东西吃不惯,一想起我们去的那些餐馆就垂涎三尺唾液横飞。”

    “也太夸张啦。咱中国人就是一群吃货,一个人要想获得灵魂的自由,首先必须摆脱味觉的囚禁。”

    “这句话谁说的?”

    “谁></a>说的?我就不能说出这种话来吗?”

    “挺有意思。”

    “当然啦,你想啊,人和猪的主要区别在哪儿啊?除了人能使心眼子、直立行走和——偷情以外。”

    “我明白了。”武彤彤笑得差点岔了气,话筒里传来噼噼啪啪的气息响。我问她学校咋样,她又兴奋起来,“又大又漂亮,跟公园没区别,而且没围墙;我这个学校校园比北大清华加在一块还大十个,校内都有公交线路,很多学生都有车。”

    “牛逼!这下傻眼了吧,我估计就跟一百年前外省人于连去巴黎。”我笑。

    “你能不能别用刘姥姥的眼光推测他人啊?”她笑。

    聊了一会我的复习情况,她说明天再给我电话,挂了。电话把我妈也吵醒了,来到我房间,问了问情况,不停赞叹“这女子真有本事”,进而觉得她儿子也挺有本事,非常满意地回去睡了。

    次日清晨,越洋电话又打来,武彤彤让我记下她的新电子邮箱和电话,又核实了我的地址,说即将来信和照片,也让我再给她寄几张照片。我问:“你不是有了吗?”

    “那是标准照,一点也不生活化。”彤彤说,“一帮师太聚会时都把自己男友或老公照片拿出来展览呢。”

    “你就别拿我丢人现眼啦。”

    “广大师太一致认为,小子还有点姿色。作家我见得多了,个个长得偷工减料,鬼斧神工。”

    “啥叫姿色啊?你拿的参照系也太低啦,美男都是跟恩来精卫张少帅比,没听说跟武大郎比的。”

    我选了几张搔首弄姿装腔作势的照片,寄了过去。

    如何消解相思之苦让人抓狂,在那个电信向互联网过渡的青黄不接的时候,只闻其声、不见其人的声讯方式更折磨人。除了频繁而漫长的电话粥,我们无师自通地学会了电话激情。无数个寂寥的夜晚或凌晨,我们小心翼翼地躲在被窝里,通过一根细细的金属线上的电流声,地球两端两个孤寂的灵魂被连接起来,体会着远在天边近在眼前既虚拟又坚实的美妙声波,在幻想中抚摸着对方的灵与肉,强烈感应着彼此的微妙反应,时而攀上惊心动魄的波峰,时而滑入不可名状的波谷,羞荣交加,意兴阑珊。

    <h3>3</h3>

    “纽东方”资料到了,沉甸甸一大箱。复习比想像的难,我毕竟已离校七八年了,除了刚毕业自考了几门,偶尔翻译点东西换点零花钱,基本没摸专业书。仅有的那点法语知识早已皮毛不存了。我调整计划,将法语考试挪到最后,找个机会上个培训班。不久,一切有条不紊地推进着,我感觉渐入佳境。

    武彤彤来信了,中英文夹杂,优美而挚烈。除了描述留学生活,全是关于爱情、思念和对未来的美好憧憬,最后一句“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看得我泪眼婆娑一塌糊涂,当即以一个饱经沧桑的文学青年所能采用的最好修辞并不惜套用大尾巴狼名言回鸿一封。当时靀城对互联网、电子邮件还一片茫然,就鸿雁传书吧,我坚信这古老的联络方式最为真挚。

    随信寄来几张照片。一张是聚会,绿茵茵的草坪上铺着白布,摆满食品和饮料,五颜六色的学生盘腿而坐,大快朵颐笑逐颜开,一白人小子拨弄吉他。远处是奇异庞大建筑,疑似图书馆,又像音乐厅。另一张则是她给洋学生上课,墨绿色板上写着几个汉字:天、地、人、和……彤彤正忽悠博大精深不着边际的中国文化呢。

    我妈戴上老花镜看了一会,说:“彤彤长得还是不错,只是忙事业不爱打扮,很耐看。人嘛,最终还是要看内在。”

    我开玩笑:“你年轻时要是丑了,老爸会看上你吗?”

    “嗨,时代不同了,情况也不同嘛。”

    武彤彤平均两三天打一次电话。常在深更半夜或黎明时分,每次电话粥平均时间约莫一节课,最长的一次发生在周末,居然聊了四个多小时,聊得两人都睡着了,直到她卡里的钱用完,自然断了。对她的电话,既渴望又惧怕,有几次我这个超级话痨都累得想结束通话。她总是说,从美国打便宜,不打白不打。——她太寂寞了。

    靀城下第一场雪时,武彤彤二十九岁生日不期而至。如何庆祝我们认识后她的第一个生日,颇让我这个糙汉伤脑筋。我姐善织毛衣,她提出以上好毛线给这个未来弟媳织一件毛衣,万里送鹅毛,礼轻情义重。我觉得主意不错。我又去商场选购了两套“宜而爽”紧身内衣裤和一双羊皮手套,我想寒冷的美国北方肯定用得上。随后,我绞尽脑汁地写了一封傻傻的情书,再从大学英语综合教材找出著名心理学家弗洛姆的名篇《论爱的艺术》一个章节,拿到一家打字店让打字员输入,我守在旁边校对,设计好字体、版式和装饰,然后选取特型彩纸打印出来。还好,打字员不懂英语,要不她一定先晕过去。

    邮寄这些东西,花了四百多,比置办这些东西还贵。这些礼物显然起到了感情催化剂的作用,武彤彤连来几封信,恨不得立马回来接我。谈到我的复习情况,我说我都要崩溃啦,她说为了她,为了我,也为了咱们的下一代,就崩溃一次吧。随后一段时间,武彤彤来电更频繁,有时候一天几个,以致于我都不得不大发雷霆谴责她应专注于学业。

    新世纪来临之际是在惶恐和兴奋交相厮杀中度过的。我知道,新世纪的头一个夏天,我的命运将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我不惮以最坦诚的心态,露出小人得志的嘴脸:哥们不是啥传奇,不过是“幸运250”!

    <h3>4</h3>

    新年后春节前这一段,武彤彤电话明显减少,我没多想,她毕竟有繁重的学业。节后一个夜里,她来了一个电话,说一个中国留学生对她纠缠不休,着实让我吃了一惊。在之前的电话里,她提到过有美国男同学对她眉来眼去,她不为所动啥的。我想可能是中美文化差异太大,她误会了美国人的热情开放吧。这次我得留意了,我气咻咻地:“那人咋回事?他不知道‘版权所有,违者必究’的规矩啊?”

    “说了也没用,把你照片给他看了他也不管,疯了似的,赖在我宿舍不走,都跪着哭。”

    “居然有这么不要脸的人?”

    “我对你说过,中国男生在这里找老婆可能就像民工追明星。留学生中本来就男多女少,这里来个女的就是一场混战,每个女的屁股后面都是一支八国联军。这人来几年了,一直没着没落。”

    “那是他太拙劣了。”

    “别人也是名校的,就是人长得猥琐点寒碜点,更没戏了。”

    “还阳痿吧?”我恶毒地说。

    “哈哈,我哪知道?”她笑起来,“估计不会,阳痿了不至于为女人疯狂。”

    “发情了吧,回国找还不随他挑啊?盯着你干嘛?”

    “回国肯定随他挑,但很麻烦,你以为都跟我这么傻啊?这人有前车之鉴,他前妻一过来就跟人跑啦。不少男生都成了别人的单程机票,还免费呢,也挺可怜的。”

    “中国男生就那么次吗?”

    “不是次,情况就是这样。美国女生他们不敢追,只好打自己同胞主意了,很多人专撬同胞墙角,怎么卑鄙怎么来,也挺悲哀的。”

    “TMD都出国了还窝里斗!他找个黑人妹妹不行吗?”我忍不住骂起来,“我都喜欢用黑妹牙膏,黑妹那牙齿,多白啊!”

    “你种族歧视啊?我跟你说你还别不服气,中国男生在这里连黑妹都难找。”

    “他们是互不欣赏吧。”我本能地维护起中国男同胞的声誉。武彤彤带着学术化的理性口气说:“这是不对称的互不欣赏。你不欣赏黑妹妹没关系,别人有的是选择,喜欢黑妹的白人黑人多了去了,你是没选择,所以没意义。不过亚裔女生最抢手,所有背景的男生都喜欢。”

    我阴阳怪气:“翻身农奴得解放了,尝到众星捧月的感觉了吧?怪不得‘灭绝师太’都喜欢出国呢。”

    “那是中国臭男人们浅薄!自己不咋地,还自我感觉良好,一出国,蔫了吧?拿啥跟人比啊?”她很激动地数落起来,“要身材没身材,要见识没见识,要气质没气质,要素质没素质,要浪漫没浪漫,要钱没钱,床上也不行……”

    虽然这说的好像不是我,依然不是滋味,我>藏书网</a>打断她:“嗨!你说话客气点,咋这样啊?才出去几天啊?中国男人就这么伪劣?没中国男人你打哪儿来啊?中国男人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那你还跟我干嘛呀?”

    武彤彤振振有词:“这是广大师太的一致意见。”

    “你也这么看我就趁早拉倒吧。”我赌起气来。

    “你急了啊?”她笑起来。

    “我能不急吗?不急我成太监了。”我追问,“那你咋办啊?灰尘不打扫不会自己跑,何况癞皮狗了。”

    “我能咋办?我只能给他解释,不理睬,但不好翻脸,更不好报警,毕竟接机、找房、搬家都是他。这人是留学生联合会的头儿。”武彤彤为难地说。

    “妈的,都到美国了还搞这一套,乘人之危啊?”我义愤填膺,“你这种心态我很担心,好像欠他的。”

    “你放心,我绝对不会跟他有任何可能的,我只是和你说一下。”

    “是啊,你已经是注册商标啦。”我趁机因势利导。

    “别得意啊,还不是正式的呢。”说了一些废话,她让我安心复习。

    不觉我妈已在我身后,刚才的小争吵引起了她的注意,她关切地问有啥不对劲,会不会出啥问题?

    “不会吧,要出问题她何必告诉我?”我自问自答,“对我表忠心呢。”

    “也是,别多想啦,好好复习你的。”她给我添满茶水,出去了。

    我确实没多想,一头扎进复习中。我报了三门自修课程,过了两门:《英美文学》和《词汇学》。《政治经济学原理》居然栽了,而且那王八孵化物还假惺惺地给了我一个调戏性的五十九分!听起来就TMD跟“革命还<tt></tt>差毫米成功,同志仍需方寸努力”似的。

    大学英语教材我已经梳理一遍。不久,我将托福词汇过了一遍,还好很多还认识。开始听磁带,这是我的弱项。中学学的是哑巴英语,大学又受到当年那场“政治风波”的影响,外教影子也未见到,所以,听力课除了听磁带别无他途,毫无临场感和互动感。那几年,带耳麦狂听摇滚乐对我的听力和神经系统造成了不小的损害,我老是走神,常常弄得和我说话的人误以为我这人挺无礼。

    同时开始看GRE材料。首先啃那本被称为“红宝书”的砖头似的1999版词汇书。书背面是一个尖嘴猴腮搔首弄姿假扮青春的中年男,名字很古怪,愚民红。明目张胆地宣示成功秘笈:只要敢于拿大众当傻逼,你就能大红大紫。按GRE的要求,词汇量必须达到一万以上。很多是极度生僻的词汇,除了学术研究或卖弄辞藻,可能一辈子也用不上。古今中外,书呆子都善于给自己找一碗饭吃——把简单的事情弄复杂,然后再非他们莫属地将复杂的事情弄简单,这勾当叫——学问。

    <h3>5</h3>

    浑然不觉武彤彤一月没来电话,我想和她唠唠了。这时靀城出现第一批网吧,利用晚饭后的短暂散步,我这个电脑盲去了网吧。我让网管帮我申请一个电子信箱,演示如何发。一封两三百字的信件,我笨拙地使用一个指头折腾一小时,但常常好不容易快写完时,一不留神点到突然跳出来的广告页面,便找不到以前网页了。束手无策的我只好重新登陆重新写。如此几个回合都要崩溃了,再找网管,他给我一一关闭广告页面,一看,最初的那封信还在呢!初次上网也不是没收获,那网管隆重赠我一雅号——菜鸟,我煞有介事地纠正:“应该叫笨鸟。”

    三天过去了,毫无动静;我追加了一封邮件,杳无音信。我如坐针毡,却瞒着家人。惟一办法是打电话过去,我家电话无权拨打国际长途,去移动公司签了一份协议,每分钟六元,预交话费,每次缴三千,用不完存那儿。早就寅吃卯粮了,跑到股市。“长红”成“长绿”啦。一咬牙以十二块的价格卖了三百股,一刀下去算是“膝斩”啦。

    算好武彤彤的起床时间,晚上,我紧闭房门,看着那多达二十多位数字的号码,谨慎而又忐忑不安地拨出了我的第一个越洋电话。纠正错号,加上信号老断,弄得我拨了半小时才通。我一阵狂喜,漫长回音后,终于听到了话筒被拿起的声音。武彤彤的声音,像被微风吹送过来,有些颤抖:“Hello—”

    “是彤彤吗?”我屏住呼吸。

    “是啊,你是——?”

    “是我。”

    “天啊,怎么是你啊?”她就像邂逅了一个多年未遇的朋友。

    “没想到吧?要上课去了吗?”

    “马上就走。”

    “我给你发邮件了,收到了吗?”

    “收到了。”

    “咋没反应啊?”

    “我——我情况不太好。”

    我吃了一惊:“你怎么啦,病了?”

    “没有。”

    “那人纠缠不清?”

    “不是。”

    “学校的事情?”

    “也不是。”

    “Period(例假)来了?”

    “嗨,想哪儿去了?”

    “那是咋啦?”

    “别问了。”

    我一怔:“啥意思?我咋能不问呢?”

    她突然提高声调,激动的声音里揉进一丝哭腔:“你——,你别逼我!”

    “我不逼你,你自己说啊。”我急了,她不吱声,我恳求道,“最好还是说吧。”

    “我对你——没感觉了。”

    我听得异常清晰,却本能地问:“你说啥?”

    “我对你——突然——突然就没感觉啦。”她痛哭起来。

    “咋会这样呢?”

    “我也不知道。”

    我充满自责地问:“我对你不够关心?”

    “不是,你没任何错。”

    “可能是我们离得太远啦。”

    “可能吧。”

    “有多久了?”

    “有一段时间了。”

    “是因为那个纠缠你的家伙吗?”

    “跟他毫无关系。”

    “另有新欢啦?”

    “没。”

    “难怪,没电话,没信件,没电子邮件。”

    “我不知道咋对你说,没想到你打过来了。”

    “那咋办?”

    “我也不知道,给我一段时间,我再想想。”

    “好吧。你去上课吧。”我无力地放下了电话。

    当头一棒!我陷入了有生以来最为难熬的夜晚,目眦欲裂,口干舌燥,头痛胸闷,犹如上万只虫子在体内折腾撕咬。好不容易熬到天亮,我在床上瘫软如泥,直到我妈做好早饭叫我也不想动弹。我妈察觉不对,一番追问,我只好和盘托出,她大惊失色,半晌失语,一个劲自问自答:“咋会这样呢?这才作弄人呢……”

    我安慰她:“听天由命吧。”

    “就无法挽回了?”

    “她说给她一段时间,她要想想。”

    “我看麻烦。”她悲观地说。

    “管他呢。只是这半年白费了,你也白忙活了。”

    “这个倒没啥,学知识不吃亏。”我妈安慰我,“你也休息一段时间吧。”

    我挣扎起床,毫无食欲,懒心无常地盯着不知所云的电视屏幕,又躺了一个下午,直到全家人闻讯后来到床前。我姐忿忿地说:“太不像话了!知识太多的女人还是靠不住啊。”

    “就是嘛,不晓得你咋个想的,非要找她,孔夫子早就说过,女子无才便是德。”我姐夫说,我姐白了他一眼,他立马不言语了。

    我弟弟开导我:“嗨呀,就凭她那个样子,还甩你!闭着眼睛抓一个也比她强。拉倒还好些!”

    我妈说:“也不要一棍子把人打死,她可能在那边很艰难,没办法。”

    我姐附和:“这倒是,人家费劲九牛二虎之力才出去,凭啥要找你?你们才认识几天啊,本来就没基础。”

    我急躁的姐夫站起来说:“算啦,自认倒霉算啦,再说也不是啥天仙下凡来了。”

    我外甥女也插嘴:“就是嘛,灭绝师太,吓人!”

    我妈还有点侥幸:“再等一段时间看看,也许她又想通了呢。”

    我嘴上附和他们,心里翻江倒海。我起床勉强吃了晚饭,闷闷不乐出门溜达。此后几天,我完全中止了复习,恍恍惚惚,度日如年。就是从当头一棒的那一夜开始,我开始了继老爸去世后第二轮大规模脱发过程。迷迷糊糊中,每每意识到自己的双手在拼命抓挠头皮却无法自控,早上一看,枕头上布满了一层黑色针叶林。照这样下去,用不了几年,就TMD赶超林副统帅直逼列宁同志啦。

    <h3>6</h3>

    几天后一早晨,魂不守舍的我再次拨通了武彤彤的电话,电话通了无人接。算时差那边是晚上十点多,应该在啊。半小时后再试,依然无人接,半小时后依然如故。过了当地午夜,我每十五分钟、十分钟、五分钟,直到每一分钟拨一次。我像一条被拴住脖子的疯狗扑向永远无法够着的骨头一样,歇斯底里地摁手机按键,放到耳边聆听,直到手指酸痛、换了几次电池也在所不惜。无数潜在致命的电磁波便源源不断地辐射进已经错乱了的神经系统,加剧了我的狂躁。吃了晚饭,去网吧发了邮件回家后再次拨打,终于听到了一声幽幽的“Hello”,如同从地心传来:“是你啊?”

    “不能是我吗?”

    “没啊,咋了?”

    “你昨晚去哪了?”我开门见山,她似乎很镇静,说哪儿也没去。我说我连续打了八个小时,几分钟打一次,电池都换了好几块,脑袋都要爆炸了。

    “My God!My God!”她连叫了几声上帝,连说了几声“你疯啦!”,她说她睡觉前把电话线拔了,怕有电话吵醒。

    “是吗?半夜三更还有电话?是怕那个人骚扰你吧?”我冷笑着问。

    “你想哪儿去了,我和他已经没事了——本来就没事。”

    “那就好。那和我还有事,——或者本来就没事吗?”我话锋一转。

    “不说这个好不好?”

    “为啥不说?”

    她嗫嚅着:“我不想说。”

    “还没想好?”

    “嗯,估计想也没用。我们不说这个行不行,我要去上课了,你也该干嘛干嘛。”她想溜了。

    “我还复习吗?”

    “这个——,你自己决定吧,我不好拿主意。”

    “我还可以给你打电话吗?”

    武彤彤迟疑了一下:“没重要的事情,最好别打,多贵啊。”

    “这就是我目前最重要的事情。”

    “对我已经不是了。我挂了啊。”

    “等——”

    随后一段时间,我如魔鬼附体失去自控力,夜以继日地给武彤彤打电话,既是胡搅蛮缠,又像和自己较劲。每次都是勉强的对话、漫长的缄默和激烈的争吵。这样不计后果的后果就是我不停地跑进股市割肉套现,不到一月,话费高达一万多块还浑然不觉。

    一次,当我问她为何如此绝情,为何如此水性杨花时,她定时炸弹一样爆发了:“去你娘的!好,既然你非要问,老娘今天就告诉你,我为啥出国,主要就是因为和男朋友分手!就他那啥鸡巴样,还跟我分手!TMD现在就是跪着求我,我都不搭理他的。”

    我被震住了。以前她断断续续地说过一个男人骗了她,一去欧洲就跟她拜了。她在报复男人?我强忍悲愤:“可是,这关我鸟事?”

    “跟你是没关系,你非要问,你傻呀?”她有些嘲弄的口吻,我提高了语气:“你这是反人类的做法!”

    “啥意思?”

    “别人和你的纠纷,为啥要我来承担后果?”我怒不可遏,“你TMD搞‘连坐’啊,就算‘连坐’,我也跟那人八杆子挨不着!你这是‘连环拐子腿’!我出气包啊?山区孩子好欺负是么?”

    她突然笑了一下:“我咋骗你啦?骗你钱了还是骗你人了?——哦,你说过我以权谋色。”

    “感情骗子!”我咬牙切齿。

    “如果谁分手都指责对方是感情骗子,谁还敢谈恋爱?”她冷笑。

    “理论上是这样,所以好拿来做借口。”

    “我再次申明一次,我们当初的感情确实是真的,现在没感情了也是真的,蒸发了,信不信由你。”

    “以后还会有吗?”

    武彤彤突然柔和起来:“以后的事情谁知道?估计百分之九十九点九是没了。你也赶紧给自己打算吧,该成家就成家,别太挑剔啦,在哪儿都一样生活。”

    “那你咋办?”我傻傻地问。

    “读我的书呗,还能咋办?”

    “有压力吗?”

    “当然啦,而且越来越大,你以为容易啊?我的事你就别管了,你也管不了。”

    “你就不需要一个人关心你,搞好后勤,你好安心于学业?”我动之以情晓之以理。

    她突然啜泣了几声,断然地说:“这就跟你没关系了。”

    “我不管谁管?——这事跟你没完!”我挺操蛋地说,她再次暴跳如雷:“你威胁我啊?别TMD跟我死乞白赖的!我告诉你,你这些天的骚扰已经严重影响到我的身心,弄得我睡不好觉吃不好饭上不好课。你TMD有完没完?我马上就搬家,电话也换,以后别骚扰我了。”

    “你可真TMD超级灭绝师太!”我气急败坏,她冷笑着说:“哈哈,你明白了吧,现在知道还不算晚,赶紧住手吧。看你这人本质还不坏,我不想玩你,你要再执迷不悟,你看我怎么玩你?我TMD玩死你!”

    她最后的咆哮让我突感一股致命的寒意穿过金属线猛地袭击了我的五脏六腑,我“啪”地摔下电话,由悲伤到悲凉,悲凉又成愤懑。突觉心脏剧痛,呼吸困难,摸索到床上。躺了一阵未见舒缓,我挣扎着独自出门打车去医院急诊室。心电图显示,我患了急性心肌炎,医生说是剧烈情绪波动气血上冲的结果,咽喉和鼻腔里的含血液体也与此有关。心理疼痛是可以引起肉体疼痛的,谈爱恋操作不好会死人的,那一刻我认识到。

    医生很委婉地询问缘由,我谎称股市被套赃款被盗腐败被告老婆被撬伟哥失效,医生深表同情,一边开药一边安慰我:“人是可以活活被气死的,任何事情想开点,天塌下来高个儿顶着。”

    “我离死还有多远?”我苦笑着问,医生也笑了:“你这么乐观,说明离死还有十万八千里;但如果悲观,就只有十万八千米了。”

    <h3>7</h3>

    随后几天,我挣扎着给武彤彤打过几次电话,她啥都可以谈,就是不谈我们的关系,最多表示,如果我继续尝试留学,她愿以朋友的身份提供力所能及的帮助。

    我的支离破碎里掺入怒不可遏,我突然有些癫狂症状,吓坏了家人。无数个辗转反侧的夜晚,我妈也彻夜未眠,每隔一会就来我房间里看看,她说听见我睡梦里发出毛骨悚然的哀嚎声。她担心我从阳台上一头栽下去,一再哀求我千万别想不开。

    万籁俱寂心如炼狱的夜晚,幽暗光线中墙上遗像框内的父亲收敛了他弥勒佛似的微笑,忧郁地凝视着他这个倒霉透顶的生命延续体。我走到镜子前一看,比起一年前我的非正常人类气质,现在的我更呈现出一种鬼魅般的阴森和狰狞底色。面由心生,情绪是可以扭曲一个人的躯体和面容的。我倒吸一口凉气,摸出枕边的随身听,黄家驹哀伤如杜鹃啼血的《无尽空虚》和《无语问苍天》幽幽传来,撕扯着每一根尚未死去的神经。我吃惊地发现,尽管历经颠沛流离动荡不安的生活,我尚未完全失去悲伤的功能,我枯竭的泪腺还在顽强地分泌着浑浊而咸湿的液体。我还活着。

    清明节,我没去为老爸扫墓,因为我也快撑不住了。一直到我过生日时,武彤彤才来了一个电话,纯粹属于礼节性问候,几分钟都嫌多。

    一连两月没摸书,我不知道该咋办,家人建议我休整一段时间。我终日游魂一样浪迹于茶楼、酒吧、麻将馆、台球城和各等小酒馆,我的狼藉外貌、古怪表情和喃喃自语常常让旁人交头接耳侧目而过。“戈海洋那瓜娃耍女朋友受刺激,疯了”的说法一度在我同学圈里流传,江湖上的说法更邪乎:“戈老板被一个美国女人骗得人财两空,疯了。”甚至有安定医院的业务探子通过居委会找上门,被我弟打得口吐白沫屁滚尿流。

    偶然看看电视,两眼木然。在我彻底崩溃之前,我意识到我必须扛住,在老爸撒手而去之后我TMD必须扛住,否则这一大家人就跟着垮了。我还得赡养老妈,我还要写书呢。短暂酗酒后我坚决戒掉了,还在酒吧抵住了摇头丸贩子的诱惑。我清醒地知道,无论酒精还是幻药都无济于事,短暂的迷醉后甚至搭上小命。在精神上,只有你自己才能击垮自己,也只有你自己才能把自己拖离悬崖。

    我开始自我治疗,我找来一堆美国西部牛仔老影碟看,还把海明威的系列小说拿出来回顾。我历来是将海明威的作品当作心理药方来看的。沉着优雅地面对一切,即使死亡转眼降临。我在日记里自我调侃,人在江湖飘,谁能不挨刀?久走夜路,不撞见鬼,还不会踩上一泡屎么?我TMD做几回傻逼我又咋啦?

    清醒之余,我依然面对“怎么办”的重大难题。像我这样的社会闲散人员,不自我挣扎一把,即使哪天倒毙街头,除了家人以外,谁TMD都不会多看一眼,大不了引来一《西华都市报》记者,在“社会新闻”一犄角旮旯来上一句“一无名流浪汉横尸街头影响市容”啥的,主流专家们一定会轻描淡写这是社会进步的必然、改革犹如女人分娩的阵痛——痛一阵就过去啦,云云。活了快三十,老子原来是个“阵痛”,也不算白活。

    我打定主意去北京“纽东方”培训,我给武彤彤发了一封电子邮件,她回复说尊重我的选择。家人意见纷纭,莫衷一是。我姐说:“我看算了,试还没考,头发掉了一半。”

    我开玩笑:“热闹马路不长草聪明脑袋不长毛,这叫聪明绝顶。考不上,直接去当和尚,头都懒得剃了。”

    我妈说:“我看你主要还是不服气。美国有啥好嘛,电视上说的乌烟瘴气的,不是枪击案就是满街要饭的,水深火热的。”

    我笑:“所以我要去解放他们嘛。”

    远在省城的另一个姐姐支持我,来电说试一下也可以,反正半年都过去了,再坚持半年看看,不行就算了,找个踏踏实实的女子过日子算了。我妈也改变了主意,说抱着无所谓的心态试一下,学点东西总有用。

    我和“纽东方”联系,正好暑期班还没报满,我赶紧寄了一千块报名费和几百块资料费过去。我不得不面对股市里的钱,两年前差不多可以买两套房子,现在一间厕所也买不上啦。情场赌场商场,哥们是场场失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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