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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月七日晚九点,夏英杰乘坐的国际航班飞抵海口机场。走下飞机的时候,她望着夜色中美丽壮观的机场建筑心情沉重地对自己说:到家了。

    这是她出国后的第一次回国,出于多方面的考虑,她事先没有通知宋一坤,他们之间的谈话非面对面不可以进行。现在,无论六百万元究竟是一个什么概念,也无论面临的局面有多么险恶,该发生的事情毕竟已经发生了。她在脑海里无数次设想过与宋一坤见面的情景,在她的想象中,那将是一次最艰难的面对,也是一次最艰难的交谈。

    她不知道,海口等待她的将会是什么。

    出租车驶离机场一路飞驰,驶近那片住宅小区的时候,夏英杰又听到了那隐隐约约的海浪拍打礁石的响声,又看到了那幢熟悉的楼房和四楼那扇亮着灯光的窗口。

    汽车在楼下停住,夏英杰付过车费,提上行李登上四楼,轻轻摁门铃,但却没有一点声音,大概是门铃坏了。于是,她又用手敲门。

    里面没有动静。再敲,还是没有动静。

    她只好放下行李取出自己的钥匙,对面邻居的门却开了,一位三十多岁的男人探出头警惕地问:“你找谁?”

    夏英杰转过身,对方认出了她,态度立刻变得热情了,寒暄了几句之后对她说:“不用敲了,你家先生不在,他每天晚上都去小区的老年人活动中心下棋,你到那儿去找他,准能找到。”

    夏英杰知道那个地方,谢过邻居,开门进屋。

    屋里只有窗户朝南的那间卧室亮着灯,而且窗帘是敞开的,似乎宋一坤对夏英杰的归来早有预感,即使夜晚家里没有人的时候也要用灯光随时给她以提示,让她放心、安心。

    这个细节使夏英杰感到火药味淡化了许多。

    她关上门,将行李放在卧室,打开了每个房间的灯,然后打量这个离别几个月的家。令她惊讶的是,屋里的每一个角落都还是从前的样子,没有任何变化,更没有她想象中的乱成一团的景象,由此可见,宋一坤有着很强的独立生活的能力。不知为什么,依旧整洁的家反而使夏英杰心里有些不舒服,反而使她有了一种找不到自己位置的感觉。

    打量过房间,她下楼去‘老年人活动中心’找宋一坤。

    一座独立的三层小楼灯火通明,里面有<code>99lib.</code>台球、乒乓球、象棋、围棋、扑克、麻将等多项娱乐活动。夏英杰走进围棋室,一眼就看见了背对着她的宋一坤,他正与一位六十多岁的老人下围棋,两人都低着头,聚精会神地盯着棋盘。

    夏英杰没有惊动他,静静地站在他身后看着他下棋。她看着宋一坤孩子般的小平头和宽松的大背心、短裤,心里涌起许多感慨。她在想:那样一个跨国界、跨地区的大阴谋,那样一座庞大复杂的机器,谁能想到它的神经中枢竟在这里,竟是这个平淡到与退休老人下棋的男人?这个世界太神秘了。

    面对着他下棋的老人发现了她,只是看了一眼,并没有在意。

    十几分钟过去了,老人见夏英杰一直站着不走,便抬起头和蔼地问:“姑娘,你是找人的吧?”

    宋一坤本能地转过头,这才发现夏英杰站在他身后。他什么也没说,只是笑了笑算打招呼了,又回过头继续下棋。

    他们的见面竟是以这种形式开始了,平静、淡然,没有一点久别重逢的激动和热情,也没有一点惊讶和仇视,似乎什么事情也没发生过。夏英杰从宋一坤的表情里捕捉不到任何可以参考的信息。

    经过一场激烈有余而棋术平平的拼杀,这盘棋终于以老人的胜利而结束,老人非常得意,哈哈笑着对宋一坤说:“小伙子,回去好好练练吧。”

    “哎。”宋一坤答应着站起身来。

    小区静悄悄的,大多数居民都已经入睡了。宋一坤和夏英杰一言不发地回到家里,一种沉闷、压抑的气氛笼罩在两个人之间。

    夏英杰进屋后关上门,身体靠在门上呆呆地站着、等着。等什么呢?她说不清楚。

    宋一坤先去厨房烧水准备给夏英杰泡茶,回来后见她还站在门口,便走过来问:“怎么不进来?”

    夏英杰冷峻地说:“我得知道,我还能不能进来。看上去你对我的突然回来并不感到意外。”

    “残局嘛,总得有人出来收拾。”宋一坤说,“子云自杀,六百万退还,电视都报道了。”

    夏英杰说:“不关叶红军的事,是我胁迫他干的。”

    宋一坤沉默了片刻,严肃地说:“方子云以死醒世与你夏英杰没有关系,叶红军也决不是靠威胁就可以征服的人。所以,不要低估了别人,不要抬高了自己。”

    夏英杰怔住了。她说威胁叶红军并没有低估他的意思,只是想为他开脱一些责任。她没想到宋一坤会说出这样的话,于是迟疑地问:

    “你……不恨我?”

    “我还有资格吗?”宋一坤平静地说,“如果你知道了内幕却为钱而保持沉默,那我真的会对你失望了。我可以上断头台,但不可以容忍你在我心里的形象沾上污点。”

    天哪!原来他是这样想的!

    夏英杰将肩上的挎包摘下来丢到地上,扑上去一把将宋一坤紧紧抱住,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宋一坤那张憔悴的脸和他那双疲倦的布满血丝的眼睛告诉她,他已经思考很多很多了。从他的镇定可以推断,他已经决定了命运的走向。

    一种不祥的预感猛然涌上夏英杰的心头,她使劲抓住宋一坤,颤声说道:“一坤,别这样,你的镇定让我害怕。天都要塌了,你还有心思去下棋?”

    宋一坤也将夏英杰搂住,轻声说:“具体情况不明,盲动,死得快一些,不动,尚能多活几日。”

    夏英杰说:“可能……还有机会。”

    宋一坤摇摇头说:“该想的,我都想过了。如果可能,现在应该尽最后一点努力,争取对周围的人和事有一个交代。”

    何为“交代”,不言而喻。从容的背后是无法承受的沉重,是明智的人面对死亡的一种超脱。夏英杰心头一酸,泪水冲入眼眶。她搬住宋一坤的头低下来,在他耳边用很弱的声音问:“你是不是活不下去了?”

    宋一坤点了一下头。

    夏英杰用更低的声音重重地说,“你记住,只要我失去你,你的臭丫头就去死。老爷,我不是威胁你。”

    宋一坤无言以对。

    这时,水烧开了,从厨房传来一种蒸汽的尖叫声。夏英杰赶忙松开宋一坤,快步到厨房关掉炉子和排风机,提起开水去客厅泡茶,等宋一坤进客厅坐下后,她将一杯飘着清香的热茶送到他面关。这一刻,她心里充满了温馨,仿佛又回到了从前的那些日子。

    宋一坤说:“先谈你那边的情况。”

    夏英杰在桌子的另一端坐,将她如你接到方子云的电话,如何派江薇去玉南油田,如何与叶红军共同决定退款,如何与意大利人接触,谋求资金……全部向宋一坤作了介绍,最后她说:

    “机票我在罗马就预定了,明天去国际旅行社拿票,后天中午启程,到北京后找个理由与叶大哥通话,把我们的住址告诉他,到时自然就有人来找你了。”

    宋一坤一直静静地听着,听完之后他没有发表任何评论,只是久久地沉默着、思考着。

    “我做错了吗?”夏英杰低声问。

    宋一坤所答非所问,沉思着说:“凡事,都得有个度。方子云需要钱,可他舍弃了钱选择了自杀。叶红军和你夏英杰也需要钱,可你们舍弃了钱选择了背叛。我以为只要不去亲自操作就能心理平衡了,这叫掩耳盗铃,自欺欺人。这一课,太深刻了,代价也太大了。我真傻,我好像什么都算计到了,怎么就没去算算人的良心能够承受住多少负荷?你们背叛得好哇,这是最高贵的背叛。人生一世,能有这样的朋友,这样的女人,我宋一坤没有白活一场。”

    夏英杰凝视着宋一坤说:“是我害了你,为你自己,你不会这样干的。人生一世,能有一个男人这样爱我,我也知足了。”

    宋一坤喝了一口茶,无限压抑地叹了一口气,无奈地说:

    “丫头,你我从认识的那一天起,我就一直被你支配着。我也说过,我是你的人了。但是现在有句话我还是想说,丫头,你可怜可怜老爷吧,如果你还想让我心里好受一点的话,就保重好自己。”

    对于宋一坤,夏英杰已经从他的镇定中感受到了:他从此背上了永远也无法摆脱的十字架,活着,是一副没有灵魂、没有快感的躯壳;死去,又推卸不掉男人那份与生俱来的责任。他以爱的名义将自己投进一座苦难的炼狱,以一种痛苦去抵抗另一种更大的痛苦。

    夏英杰心里如刀绞一般难过,眼泪止不住地涌了出来。她抚弄着茶杯想表示自己的平静,可嘴唇却控制不住地在颤抖。她强压着自己没有哭出声来,却抽泣着说:

    “我知道你会这么想,你可以轻装上阵。可我恨你这样想,你无视我的感情。从我决定秘密退款的那一刻起,我就知道咱们的结局了。你现在只有两种选择,一是上演一幕现实的霸王别姬,二是咱们一起走完剩下的路。如果在你活着的时候我就死了,你会不会更难过?”

    宋一坤既感到无限的酸楚,又感到无比的幸福,这两种感受交织在一起,真说不清是何种滋味。他站起来,走到夏英杰身后,用手抹去她脸上的泪水,说:

    “你路上累了,洗个澡早点休息吧。”

    夏英杰握住宋一坤的两只手说:“你还没有回答我呢,你选择什么?”

    宋一坤说:“那就……走哪儿算哪儿吧。”

    “这还差不多。否则,我现在就死给你看。”夏英杰破涕为笑。她站起来,走到门口把地上的挎包检起来,挂到墙上,找话题说:

    “本来我想在罗马就把资金问题解决了,在这次大起大落的生死关头做一回英雄,可意大利人不买账,一定要见你,真应了那句话,猫跳得再高也是猫,虎睡着了也是虎。”

    宋一坤说:“你还不是英雄?小姐,六百万哪,要知道这六百万与两千万有着必然的联系,这个数字可以把人变成鬼,把鬼变成人。你这一笔,是硬碰硬的大气之作。”

    “你挖苦我?”夏英杰说。

    宋一坤说:“我欣赏你。”

    “欣赏什么?”夏英杰问,又急切地催道:“你快说嘛。”

    宋一坤笑了笑说:“欣赏你的平凡和不经意的高贵。”

    “就这点儿?”夏英杰不满意地说:“说下去,我的虚荣心还没满足呢。”

    宋一坤赶忙补充道:“当然,还有你的漂亮、你的性感、你身体的每一部分。小姐,够不够?”

    “这下虚荣心满足了。”夏英杰笑了,去别的房间将窗帘都拉上,把灯也关了,然后去卫生间打热水洗澡。

    宋一坤看看表,已是午夜十二点了。他点上一支烟,看着卫生间的门,听着里面哗哗的流水声,静静地思考着。他在心里问自己:还有机会吗?过了十几分钟,当他想起抽烟的时候才发现,手里的那支烟早已燃尽了,熄灭了。最近一段时间这种现象时常发生,这种精神高度集中的思考过去很少出现过。他把烟头放进烟缸,自言自语道:

    “怎么都是一死了。”

    现在再假设没有意大利人的存在,显然已经不现实了。而意大利人想要得到的,是以他们的实力为计算系数,更规模、更长远的利益。一旦这种利益不能得到。报复将是不可避免的,因为现在已经不是高利贷的问题了,或合作,或敌视,二者必居其一。

    合作,能化解江州的死棋,能谋出一条生路,能拓展一个豪华的前程。代价是:交出灵魂。

    拒绝合作,意大利人会非常得体地把他出卖给中国警方,借警方之手达到报复的目的,等待他的是手铐、脚镣,是法律的判决。也许尚可免于一死,但与死又有何区别?

    现在的问题不<code>九九藏书</code>是死与不死,而是怎样死得体面一点,有价值一点,让最后的生命照进一点阳光。

    忽然,夏英杰将卫生间的门打开一道缝,伸出头轻轻喊了一声:“乖,来一下。”

    宋一坤以为水温有问题了,赶紧过去,站在门边问:“水热了还是凉了?”

    夏英杰说了声“进来吧你”,一手开门,另一只手一把将宋一坤拉了进去,推到淋浴喷头下面,温水顷刻间就把他浇湿了。

    宋一坤挣扎着叫道:“我口袋里还有七块钱呢,别淋湿了……”

    没等他再往下叫下去,夏英杰的唇已经堵住了他的嘴,两个人拥抱在一起,久久地吻着,浴室里只有流水的哗哗声。

    夏英杰慢慢地解开宋一坤的衣扣,脱去他的衣服,就势扔在地上,万般柔情地抚摸着他的身体,说:“傻瓜,命都不要了,还要钱干什么?现在能做的,就是珍惜我们在一起的每一分每一秒。”

    夏英杰盘绕在宋一坤身上,千般柔情。万般思爱。她第一次这样大胆,这样主动,这样疯狂。喷流的水交织着她的泪水,爱的呻吟也交织着她灵魂的呻吟,她恨不能将宋一坤熔化掉,将两个人融成一体,永不分离。

    她终于哭出声了,哭着说:“一坤,对不起,对不起……”

    当宋一坤无力地躺在床上的时候,夏英杰给他裹上一条毛巾被,自己穿上一件睡衣,到客厅点了一支烟放到他嘴里,然后坐在床边注视着宋一坤。

    宋一坤说:“丫头,都半夜了,早点休息吧。”

    夏英杰说:“还有一件事我没来得及告诉你,但必须得告诉你,也希望你能理解。”

    “什么事?”宋一坤问。

    夏英杰说:“我托叶红军打听到了林萍的下落,她在英国曼彻斯特,处境很惨。”

    接着,她将林萍的情况原原本本讲了一遍,并解释了为何让江薇先去巴黎后去曼彻斯特。最后说:“当然,这肯定会花一些钱,我想你会理解的。”

    宋一坤对这件事显得非常重视,一边抽烟一边思考,突然说:“你不该介人林萍的生活。马上和江薇取得联系,如果她还没见过林萍的话,让她立刻返回。”

    “为什么?”夏英杰说,“林萍是我的朋友,她帮助过我。既然我们有能力,为什么不拉她一把?”

    “这不是钱的问题。”宋一坤说,“我可以肯定,林萍并不需要你的钱,也不需要意大利。她这个人只是虚荣,但并不自甘堕落,她需要的是你们什么都不知道,你们对她一无所知。她需要的是在你们面前的自尊。”

    “这么说,我帮她也错了?”

    “错了。”宋一坤说,“对于林萍你应该比我更了解。以她现在的情况,她可能不会在乎周围的陌生人怎么看她,因为她还有一个希望,将来挣上一笔钱体面地回家,体面地生活。因为没人了解她的那段历史,所以她可以编造那段历史,她可以抬着头有尊严地做人。如果你们出现在她面前,多少钱能够买回她的自尊?”

    “现在伦敦的时间应该是下午四点多。”夏英杰神经质地自语了一句,跳下床直奔书房抓起电话摁动罗马叶红军的号码。她不知道江薇的地址、电话,只能通过叶红军取得联系。

    电话接通了。

    夏英杰劈头就问:“江薇有消息吗?”

    “林萍……自杀了。”叶红军语气很沉重,说,“这是一小时前发生的事,林萍从九层楼上跳下来,确定死亡了。本来,我想等你从北京回来再通知你。”

    “自杀了”三个字声音很低,却像炸雷一样使夏英杰惊呆了,只感到天旋地转,电话里后面讲了些什么她全都不知道了。她脸色煞白,软软地瘫坐在椅子上,两眼一片茫然。短短的几天里,这已经是她第二次从电话里听到死亡的消息了,所不同的是,这次她多了一种凶手的自责和追悔。

    宋一坤从夏英杰的失态里已经看出了几分,心里也不由得猛地一沉。他接过电话问:“出了什么事?”

    “林萍跳楼自杀了。”叶红军答完停顿了片刻,非常吃力而又一语双关地说:“一坤,我希望你能理解。”他的后面这句话更多的含义显然是指背叛一事。

    “别这么说,你们并没有错。”宋一坤的回答同样一语双关,继而道,“阿杰也是刚意识到林萍有自杀的可能。”

    叶红军说,“子云的事想必阿杰已经告诉你了,现在又出了林萍自杀的事,全乱套了,真让人有一种末日将临的感觉。”

    宋一坤说:“子云的事,我们只能表示一下心情了,具体用什么方式,我到北京后给你打电话再商量。现在你把江薇的电话报一下,我得马上和她联系。阿杰与林萍既是同事又是朋友,家都在油田,这件事对阿杰影响很大。”

    叶红军报了江薇的电话号码。

    宋一坤挂了电话,随后给江薇打电话。

    “坤哥吗?”江薇哭过的嗓音沙哑而沉痛,说,“我刚从警察局回来,警方已经作出了死亡鉴定,确认是自杀。”

    宋一坤问:“导致她自杀的直接原因是什么?”

    江薇说:“林萍自杀有很深的背景,很难说哪个原因是直接的,哪个原因是间接的。”

    宋一坤说:“但是,阿杰让你去找她,客观上起到了自杀的催化作用。”

    “是这样。”江薇承认。但又说,“我认为不能责怪阿杰,既然是朋友,她就不能沉默,不能袖手旁观。这个账,应该记在杨小宁头上。”

    宋一坤问:“林萍留下什么话没有?”

    江薇说:“林萍给阿杰留下一封遗书,大约六百字,主要内容有两个,一是对阿杰表示感谢,二是委托我料理后事,她要求把骨灰撒在海里,不让带回国。另外据遗书上讲,她自杀前给家里寄出了一封信,说明她的情况。”

    宋一坤说:“你就留在曼彻斯特料理后事,而且后事的处理不能只按遗书,要征求林萍父母的意见,你可以通过阿杰家的电话与他们联系,如实说明情况。阿杰和林萍是同事、朋友,家都在油田,所以要格外慎重、妥善。”

    “我明白。”江薇说。

    宋一坤放下电话,不由自主地在心里对自己说:你的下场,又能好到哪儿去呢?

    失道寡助。

    这四个以往他很少留意的字现在就像烧红的铁印一样烙在了他的灵魂上,再没有比众叛亲离更让他刻骨铭心了。

    自“云阳公司骗案”之后,方子云自杀,夏英杰和叶红军倒戈,玉南工程资金方面频频告急,偏偏这个时候又出了林萍自杀的事,全乱套了,一切都失去了控制。至于前景,虽然他还没有与意大利人会面,却已经嗅到了一股阴森的气息。然而,更让他警觉和不安的是,夏英杰已不止一次地提到了“同生共死”这句话。他知道,这个女人是说到做到,决无戏言。

    宋一坤承受着巨大的压力。

    四月九日下午,他和夏英杰飞抵北京,住进“明珠假日饭店”,刚一进客房他便马上与叶红军通话,这是计划之中的事。

    “我们刚到北京。”宋一坤随即报出了自己的住址、电话,接着说:

    “我打算现在去三河,夜里返回。我和阿杰商量过了,决定给子云家里两千美元表示我们两人的心情。如果你同意,我们替你拿出一千美元以表示你的心情。”

    “我已经有准备了。”叶红军在电话里说,“我的几个意大利朋友去北京旅游,你们的时间今晚七点四十分到北京,我委托他们带了一些东西,是专门为子云的父母准备的。看来,你们得明天去三河了。今晚八点钟以后请你不要离开房间,等我得到意大利朋友的住址以后,通知你们去取东西。”

    “好吧,我等着。”宋一坤放下电话。

    夏英杰单独订了一个房间,与宋一坤不在同一个楼层,她去放行李了。

    宋一坤脱下西装解下领带,从提箱里取出自带的茶叶沏上一杯茶,坐在客厅的沙发上边喝茶边等夏英杰。二十分钟后,夏英杰来了。

    “情况有变化。”宋一坤说,“今天我们不去三河了,八点钟以后我在这里听电话,然后以取东西的理由到指定地点与他们会谈。现在他们的人正在飞行途中,七点四十分到北京。这样也好,增加谈话地点的突然性和偶然性,会更安全一些。”

    夏英杰站着没有说话,她的。情绪一直十分低落,而林萍的死使她原本就沉重的心情又徒然增加了一层痛楚,总有一团阴影笼罩着她。

    宋一坤走过去,将散落在她胸前的一缕头发轻轻地拂过她的肩头,说:“别这样,这不是你的性格,拿出你在上海和我第一次见面的那种从容和高贵,那才是你。”

    “那不是一个层次的状态。”夏英杰摇摇头,说,“刚才我和江薇通话了,林萍的父母同意骨灰就地处理,再三要求为林萍的事保密。我现在真不知道自己是个什么东西,好人全让我当了,坏结果全让别人承受了。”

    宋一坤站在窗口望了一会儿春色浓浓的好天气,又留恋地看了一眼刚沏好的热茶,笑道:“天气真不错,我陪你出去走走,散散心,别总在屋里闷着。”

    走出饭店,宽阔的马路展现在眼前,两排一望无尽的绿色植物将马路分为快车道和慢车道,而人行道上则是林木成荫,整洁清爽,像一幅油画。

    “在我的记忆里,这是你第二次情调了。”夏英杰挽着宋一坤,边漫步边说,“那次是要分别的时候你怕我难过,这次也同样,真难为你老人家了。”

    “想想《辛德勒的名单》那部电影,”宋一坤说,“即使是辛德勒也不能保证他的工厂里犹太人不被杀害,难道那些被杀害人的能够忘掉纳粹而去谴责辛德勒?所以林萍的事情你不必过分自责,她的结局是她自己写的,早在玉南油田的时候就写好了。”

    “你的结局写好了没有?”夏英杰平静地问。

    “我不去想它。”宋一坤从容地道。

    “你的从容让我感到不安。”夏英杰说,“在你见意大利人之前我得告诉你,无论你做出什么决定我都能理解你。我和你站在一起,请你记住我的话,这很重要。”

    “不要暗示我什么,不要因为我而改变你自己,那会使我不舒服。”宋一坤万般无奈地摇摇头,长叹一声说:“我想让你出人头地,却反而把你毁掉了。其实以你的才气,没有我做手脚你同样会有所作为,只是时间推迟一点,但那是硬碰硬的,任凭半夜什么鬼敲门都不含糊。现在不行了,它不像一件商品可以退回去,再也做不到心安理得了。你总是问我恨不恨你,而真正应该问这句话的是我,我把你毁了。”

    夏英杰感慨道:“经过这场大起大落,我好像一下子悟出了很多东西,心里一下子变得平静了,过去那些让人浮躁的东西现在都不重要了。最重要的是能有一次机会,让你和我能在一起。如果还有机会,我一定会每天守着你,像所有普通人那样实实在在地过日子,我会把稿费的每一分钱都计划着用,我会经常给你做一些好吃的,我会让你光着背穿着大裤衩从这屋扭到那屋……”

    宋一坤想问“如果没有这种机会呢?”话没出口他就意识到问得多余了,夏英杰的回答是明摆着的,根本不用再重复一遍。

    无意之中,那个“同生共死”的声音又在他心底响起,他的心也随之被刺痛了。

    “你知道我最担心什么?”宋一坤问。

    “不要暗示我什么,我也不去想它。”夏英杰停下脚步,看着车来人往的街景,接着说:

    “我出生在知识分子家庭,受过高等教育,从事文化工作,所以别给我扣封建礼教的帽子。一坤,我现在不想听什么建议或教诲,不要强迫我向你承诺什么。有些东西,我是不能失去的。”

    宋一坤说:“我是什么东西?是策划骗局和制造惨剧的原凶,是众叛亲离的人。尤其是在这个时候,我已经露出原形了,一丝不挂了。”

    “你可能不是君子,但肯定不是小人。”夏英杰沉静地给他作了一个评价,又解释道:

    “关于这场触目惊心的事件,我始终认为如果没有我的存在,你决不会为了自己付出灵魂的代价,否则的话,我们两个就不会站在这里了,我或者被你杀掉,或者被你扫地出门。世界上没有几个男人能够在女人背叛他的时候,特别是在蒙受巨大损失而被推上绝路的时候,还能够做到像你现在这样。还记得你以前说过的那句话吗?你说:我扛不动你的感情。你把我看得太重了,你想把一切荣耀和财富都给我,这就是这场事件的源头和起因。那么谁害了谁呢?是一个平凡的女人毁掉了一个不平凡的男人。”

    “你现在像不像街头卖狗皮膏药的?”宋一坤问了一句,又自己答道:“如果你把我当成狗皮膏药,就在这儿拉个场子,准比那些老江湖生意好。”

    夏英杰断然道:“不要受情绪的影响把自己极端化,我不许你这么作践自己。”

    宋一坤说:“电影里有这么一句话,‘战争教育了人民,人民赢得了战争’。我的体会是,生活教育了我。”

    “你对我的重要,并不在于你在这场事件中为我做了什么,而是在此之前和在此之后的那个你。”夏英杰哀伤地说,“生活教育了你,可我怕你没有机会赢得生活了。”

    “听天由命吧。”宋一坤平静而又严肃地<abbr>九九藏书</abbr>说,“我争取比阿Q画的圈圆一点。”

    夜幕浓浓。

    宋一坤坐在出租车上从长安街经过。宽阔的大街上各种漂亮的轿车像一条彩河在流动,夜空的星星与满街的华灯交相辉映,空气中散发着春天的气息,整个夜色犹如梦幻一般。

    半小时前,叶红军从罗马打来电话,通知宋一坤马上赶到圆明园饭店九0一六号客房找雷诺先生,取回物品。这就是说,意大利人的谈判代表已经到了北京。

    对于这次与意大利人的会面,宋一坤事前经过详细的研究,对于意大利人的实力、意图、手段,他做了各种假设。然而,这并不意味着他胸有成竹了,现实毕竟是现实,他现在是跌入深渊的羔羊,而意大利人则充当着救世主的角色。无论如何,这都是一场高手之间的较量,宋一坤所思考的问题是:“怎样有理、有节、有度地达到双方利益的统一,怎样在破裂与合作之间准确地找到自己的定位。谁都知道,天下没有好吃的白食。”

    有一条原则是雷打不动的,那就是:他一定要成为夏英杰对他所期望的那种人。实际上,这是他所能够给予这个女人的最后一点东西了。

    汽车开进国明园饭店停下,宋一坤步入大厅,乘电梯到九楼,摁下十六号客房的门铃。

    开门的是一位不到三十岁的意大利男子,他用一口标准汉语问道:“先生,你找谁?”

    宋一坤判断,这人一定是雷诺带来的中文翻译了。他答道:

    “我找雷诺先生。我的朋友叶红军在罗马委托雷诺先生给我带来了两只箱子,半小时前我接到电话通知我来取。我的名字叫宋一坤。”

    说完,宋一坤将身份证递上。

    翻译仔细辨认了证件,确定无误后请客人进了房间,向他介绍房间里的另外两个人,一位是雷诺,另一位是秘书。

    雷诺五十多岁,身材高大,头发有些花白,额头的皱纹苍劲有力,眉宇之间透出一股深邃、果断和权威。他穿着一套深色西装,举止风度无懈可击。他请宋一坤人座,打量了客人片刻,说了几句意大利语。

    翻译道:“雷诺先生说,他很高兴能在北京与宋先生会面,他让我向您说明,这个谈话地点是安全的,左右两侧的客房我们都包下了,所以不必担心会有干扰。雷诺先生是一位热情的人,他希望来先生能畅所欲言。”

    宋一坤说:“我是小人物,习惯了别人居高临下的谈话,所以雷诺先生不必对我客气。”

    秘书是一位四十多岁的男人,他坐在靠近门口的位置,一边听翻译,一边注意着门口的动静,冷冰冰的脸上找不到一丝表情。而雷诺听完翻译的话笑了笑。于是,在翻译的帮助下,这场双方都作了准备的谈话正式开始了。

    雷诺说:“我们都清楚,我们能在这里会面并不是由于你的策划和指挥出了问题,而是因为一个女人的错误。当然,那是一个美丽的、富有正义感的错误。然而,女人是不受责备的。所以,我们只能解释为命运。”

    “我同意你的观点,女人是不受责备的。”宋一坤说,“但是我们似乎不是为了讨论这个而来的。请你告诉我,你们想在江州得到什么?”

    “你为什么不认为,是你想从我们身上得到什么?那样好像更符合逻辑。”

    “但是不符合我的逻辑。”宋一坤回答。

    雷诺默默地点点头,停了片刻说道:“我们研究了你所面临的情况,特别研究了你的能力和思维方式,我们并不认为你陷入了绝境,你应该有办法度过危机,只不过再损失一些利益,但不至于如叶先生和夏小姐想象的那么糟,更不至于非要以那种方式求助于我们。然而人与人的区别,能力与能力的区别就在这里。我理解他们,他们希望有一种方式能补救由于背叛你所产生的负疚感。”

    “我不希望他们听到这种言论,尤其不希望更英杰听到。”宋一坤说。

    “当然。”雷诺说,“我尊重你们之间的感情,同时也不想听到你对我说,你感谢我们,但不需要我们。事实上,那个议题已经不存在了。我们不会为了一个无足轻重的人和无足轻重的事专程到北京来,我们也不是来碰运气。我们需要你这样的朋友,而你也需要我们。”

    宋一坤说:“中国有句老话,叫‘法网恢恢,疏而不漏’,我的报应只是个时间问题。与我这样的人合作,也许会给你们招来不必要的麻烦。”

    雷诺说:“我认为,你面临的威胁并不是来自警方,而是来自其他的方向。我们注意到了,你的自主意识和支配欲将会给合作带来难度,我们将充分考虑这一点,以表明我们的诚意。”

    雷诺的语言准确、得体、极有分寸。他根本不是在与对方商谈,他所表现的是强者对弱者的威慑和绅士对贫民的宽容。宋一坤体会着这种感觉,说道:“原则和议题是由你们划定的。我等着,在服从和毁灭之间做出选择。”

    雷诺道:“我们尊重你在江州工程上的既得利益,并为此提供帮助。你们的格拉普尔有限公司将由奥地利一家有信誉的企业提供贷款担保,将从维也纳国家银行得到你们所需要的全部贷款。注意,不是你们所急需的六百万元人民币,而是买下江州皮革厂所需的全部资金。我们认为,在付款方式上不应该拖泥带水,这将有利于投资商的信誉和形象,有利于坚定地方政府对外资的信心。”

    “然后呢?”宋一坤问。

    “进人合作阶段。”雷诺说,“你的计划需要修改两点。第一,原计划中周立光的角色将由我们取代,那块土地主要由我们投资受益。到目前为止,周立光对你的计划一无所知,你对周立光也没有做出过任何承诺,所以你不存在失信的问题。第二,格拉普尔公司购得全部产权后,按照你们计划的土地出让价格,扣除你们在奥地利的贷款,本利相加大约是一千八百万人民币。这笔资金就是你们在今后的合作中所占有的股份。”

    宋一坤说:“你们知道,属于我的那部分收益在没有到手之前就被预支了,再加上这段过程当中的各种费用,实际上我一无所获,还是一个穷光蛋。你所说的一千八百万本利全部是属于别人的,别人的资金怎么用那是别人的事,我没有权力指手划脚。”

    “你有影响,有号召力,你能做到。”雷诺说。

    “那几个钱对于他们是大数目,而对于那块土地的投资开发却是微不足道的。”宋一坤说,“你们有投资实力,你们已经得到了你们想要的东西,所以你们自己于去,不要把我的朋友们扯进去。”

    “没有共同的利益和风险就不会有共同的努力。”雷诺说,“正是因为那些钱对于你的朋友们是个大数目,所以才需要你来对他们负责。没有制约就不会有平衡,就不会有尊重和信任。我们对你的朋友和那些资金不感兴趣,而江州的项目也不足以使我们下决心介人江州,我们首先关注的是人,是你。任何业绩都是由人创造的,我们更着眼于第二个、第三个江州工程。我们将会给你提供最好的条件、最大的空间,让你充分施展才干。”

    接着,雷诺的秘书通过翻译向宋一坤陈述了罗马方面的意见——

    一、“宋一坤方面”的股份解释:包括王海、孙刚、叶红军的资金和宋一坤本人的借贷资金。“罗马方面”的股份解释:包括奥地利一家公司注入“奥地利格拉普尔公司”的资金和另外两家外国公司直接注入江州的两个独立股份的资金。

    二、取消设在江州的办事处,继续使用原有的名称,正式注册“江州格拉普尔有限公司”,注册资本一亿元人民币,宋一坤担任董事长,罗马方面的代表担任总经理及各部fi经理。为了实现宋一坤担任董事长的合理与合法,将在公司股份构成方面做一些技术性处理。

    三、在江州的公司里,宋一坤方面的实际股份是25%,不足25%部分的资金必须由王海、孙刚、叶红军三人提供担保,由宋一坤以个人名义向罗马方面借贷,“合法程序”的技术性处理由罗马方面负责。

    四、在江州的公司里,宋一坤方面显示在各种注册文件上的股份为40%,既名义股份。罗马方面分别以两个独立的法人,代表两个30%的独立股份,使宋一坤方面在三个股东里处于大股的地位。

    五、为了实现宋一坤方面40%的股份,罗马方面指定奥地利一家公司将15%的股份资金注入一坤方面的奥地利格拉普尔公司,形成一个40%的独立股加入江州,使宋一坤方面均处于大股地位。只有这样,宋一坤才能应王海、孙刚的聘请,合情、合理、合法地出任董事长。

    六、在江州建造“格拉普尔饭店”,所需贷款由罗马方面负责,投资双方各按25%和75%的股份承担相应的债务、利息。

    七、从法定的程序和结构上,从资金、人员和文件上,“江州格拉普尔有限公司”完全是由奥地利公司为一方,另两个外国公司各为一方的,由三方面组建的股份公司,与意大利人没有任何直接或间接的关系。这是一个原则。

    作、宋一坤有可能一直受到警方的监视;此次谈话时间不能太长,不能从时间上留下与意大利人讨论合作的推理依据。所以,此次谈话只决定重要的策略和原则,不讨论细节问题。

    “这个计划,不简单哪。”宋一坤暗暗在心里对自己说。意大利人的工作效率之高,对情况的研究之细、制定的计划之刁,不能不让人佩服。这个计划,既让你有利可图,又让你背上沉重的包袱,既尊重你又威慑你。你从这个计划里无处不能感受到对方组织上的成熟、经验上的老道和财力上的强大,也无处不能感受到阴谋和恐怖。一个显而易见的疑问是:意大利人为什么不直接介人?为什么一定要躲在幕后操纵?这就是说,江州格拉普尔公司在为罗马方面创造合法利润的同时,还兼有某种特殊作用,这个作用将服务于他们更大利益的需要。

    宋一坤的脑子飞快地运转着,他必须在有限的时间内根据自己的原则和策略迅速做出反应。稍想片刻,他平静地说:

    “我们所谓的江州工程,就是以最小的代价获取最可能升值的潜在的黄金地段。现在目的达到了,标志着决策阶段已经完成,剩下的就是运作程序问题了,我既不会盖房子也不懂酒店经营,那是专家和管理人员的事。我感谢你们赏我一口饭吃,可我担心自己没有能力咽下去。”

    雷诺明白宋一坤的意思,说:“这个世界,只有两种人才去真正研究法律,一种是制定法律的人,一种是利用法律的人,两者的动机虽然不同,但关注的焦点却相同,即法律的盲点。法律是判定社会行为成立与否的最高准则,而我们都是守法公民,所以法律保护我们。这方面,你是专家。”

    “咱们实话实说,有话都倒出来。”宋一坤说,“我不否认你们的慷慨,但我在我的小圈子里有一种指手划脚的满足感,我受到别人的尊重和信赖,我们把这个叫做尊严或者价值。如果我为了得到你们的那些好处而成为一个受人摆布的傀儡,我宁肯现在就让一颗子弹射中我,没有这点掉脑袋的精神我也不会出来捞世界了。”

    “请说下去。”雷诺道。

    宋一坤说:“中国有特殊的政治结构和经济结构,有特殊的历史背景,又处在特殊的历史时期,政治经济学常识告诉我们,没有比这个时间更能有利可图了。如果我们是朋友,信任必须是第一位的。我不是受雇去给别人看地摊,给我椅子坐,我就必须拿到椅子上的权力。我只对上级负责,对股东们的资本负责,任何一种公司下属人员对我的干涉都将被视为对我的不信任,我将为此作出反应。”

    “我从罗马带来一句中国的古话,叫做‘疑人不用,用人不疑’。当然,如果朋友背叛了我们,即使是守法的人也可能做出冲动的事情。”雷诺很有分寸地表明了态度,接着说:

    “江州工程,我们将派最好的专家和最有经验的管理人员,他们的工作会使你非常满意。你现在的麻烦不少,也比较疲劳,应该休息。我们的人会在维也纳与王海、孙刚接触,为你出任董事长铺平道路。你到了江州不必工作,除了场面上的应酬之外,要尽快把护照办下来,我们负责奥地利的签证。你在维也纳会有体面的办公室和住宅。基础打好了,空间开阔了,等云阳公司事件的冲击波过去之后,你会有所作为的。”

    “我有责任指出,你们的计划里存在一个错误。”宋一坤说,“叶红军这个人不可用,他连我都可以背叛,还有什么不能背叛呢?让这个人进入集团,将会后患无穷,必须将他清除出去,敬而远之。”

    “请原谅,我无权对原计划做任何修改。”雷诺恳切地说,“但我可以转达你的意见,这需变一点时间,相信你的意见会得到重视。”

    “谁留下这个人,谁就要对将来的后果负责,”宋一坤说,“另外,叶红军必须要为他的背叛行为支付相应的代价。根据协定他将得到三百万元的报酬,我决定退回他的五十万元本金之后,只付给他一百万元。即使这样,我也对得起他了。请你们向他转达我的决定,有问题让他来找我。”

    “如果由夏小姐转达不方便,我可以派人通知他。”雷诺说,“你还有什么要求?”

    “有。”宋一坤说,“我需要一支笔和一张纸。”

    秘书递上纸笔。宋一坤提笔写下——

    杨小宁。男,三十二岁,住巴黎十二区达拉克拉街门5号。

    这个人活着影响了找的心情,我需要他死。签名:宋一坤。日期:一九九四年四月九日。

    宋一坤将字条递给翻译,翻译又念给雷诺听。之后,宋一坤说:“这个地址是我从夏英杰的记事本得到的,她并不知道。这件事情无论成立与否,同样不能让夏英杰知道,这对我很重要。”

    雷诺点点头,问:“为什么要杀这个人?”

    宋一坤答道:“第一,夏英杰恨他,因为他害得她的朋友在曼彻斯特跳楼自杀了。第二,要让人遵守纪律,就应该首先让人了解这个集团纪律的严肃性。第三,这个杀人指令将证明我犯下谋杀罪,证据由你们保存,如果我以前的罪行还不足以掉脑袋的话,那么加上这些就足够了。我认为,这是我向你们表示诚意的最好方式。”

    “这种事是要花钱的。”雷诺说。

    “问题是,这个人分文不值。”宋一坤说,“我不会为<footer>九九藏书</footer>这个人付一分钱,因为一分钱也是标价。”

    “好吧。”雷诺亲自收起字条说,“这个要求我一并转达,然后通过合适的方式给你答复。”

    “那么,我们就算达成一致了。”宋一坤说,“如果没有其他的事情,我应该回去了。”

    “还有最后一件事。”雷诺说,“这件事非常简单,但必须由你去做。我们不愿等你出任董事长之后再通知你,那样不礼貌。”

    “请讲。”宋一坤说。

    雷诺说:“江州格拉普尔饭店的建筑工程、装修工程,按惯例要采取公开招标的方式进行,但是我们需要指定的两家公司得到这些工程。你到江州出任董事长以后,负责公开、公正地让这两家公司中标,不能留下任何人为的痕迹。”

    宋一坤脑子里立刻闪<abbr></abbr>过两个字:洗钱。

    宋一坤说:“请放心,我对这件事负责。”

    “很好。”雷诺说,“我们的会谈非常圆满。”

    宋一坤要告辞了。秘书和翻译各提了一只大旅行箱准备送客人,雷诺取出一张由叶红军亲笔写的物品清单交给宋一坤,握手告别时说:“我注意到,你没有问我们是什么人,有什么背景。我欣赏你的沉默。”

    宋一坤说:“从理论上讲,大家都在明处。”

    会面就这样结束了,没有喝一口水,抽一支烟,甚至连礼节性的问好都没有。然而,就是这样的会面却决定了一系列的重大问题。

    碾子庄位于三河县南部,虽然庄内已看不到早年的那些茅草房,但青砖灰瓦的四合院依旧保持了乡村文化的特有韵味。方子云的家坐落在村东头,门前那条名叫“小青河”的河水从容、恬静地流着,春天的嫩绿色映在河面上,使河水显得格外清丽。

    这里就是方子云出生的地方。也许正是这块清丽的水土赋予了方子云灵气和性格。

    方子云的父母都是厚道耿实的庄稼人,有三儿一女四个孩子,方子云排行老大,另两个儿子都成家立业了,一个在县城,一个在天津,眼下只有一个尚未出嫁的小女儿在家里守着他们。

    宋一坤和夏英杰是上午十点到达碾子庄的,宋一坤见方家院子里摆了一张方桌,上面放着茶水、香烟,桌旁坐着方老伯和两个城里人装束的青年。显然,这里已经有了客人。

    方老伯以前见过宋一坤,有印象,马上站起来上前迎客。

    在宋一坤的印象里,方老伯是位饱经风霜却身板硬朗的老人,一双眼睛炯炯有神,脸上带着慈祥、朴实的微笑。今日一见方老伯简直是判若两人,他的眉毛、胡须和头发全白了,面容清瘦,脚步迟缓,一副大病不愈的模样。失去儿子的悲痛给老人带来的打击可想而知,老人干枯的眼睛里已经找不到一点水份了,只有哀伤。

    宋一坤的心骤然揪了一下,心情更加沉重了,愧疚、同情、惋惜,什么滋味都有,他像罪人一样看着老人,甚至不知道应该对老人说些什么。

    “你是……宋一坤吧?”方老伯有些迟疑地问。

    “是我。”宋一坤上前扶住老人,又介绍道,“这是夏英杰,和子云是同事,都在报社工作。”

    “哦,”方老伯连连点头说,“听说过,我去油田的时候听说过。”

    宋一坤问:“方大娘呢?”

    “让老二接到县城去住了。”方老伯说,“你大娘身体不好,家里没敢让她去油田,怕她受不住,可她还是大病了一场。这儿天家里不断有人来,都是子云的朋友,也有报社的记者。我怕她再受刺激,让老二把她接走了。”

    宋一坤问:“您还记得叶红军吧?那个北京人。”

    “记得,记得。”方老伯答道。

    宋一坤说:“叶红军有事不能来,托我给您带了点东西,请您原谅,有机会他一定亲自来看您。”

    听到“宋一坤”和“夏英杰”两个名宇,桌旁的两位青年显得非常感兴趣,也站起来上前招呼。经过介绍,这两位都是北京诗人,一位笔名叫“古峰”,一位笔名叫“河川”。其中古峰还在玉南油田见到过江薇,并且一起去黄河滩打猎。

    方老伯安排出租车司机在东厢房休息,让女儿准备午饭,自己陪客人说话。他向宋一坤介绍了去五南油田处理方子云后事的情况,怎样接到了电报,怎样受到了报社的接待和公安局的询问,怎样带回儿子的骨灰撒在小青河里。

    老人哽咽地讲着,而宋一坤似乎什么也没听进去,只有一段话刻在了他的脑海里,他的意识里一遍又一遍不停地重复着老人的这段话——

    “警察让我看了录像,太惨啦,脸上、身上。地上全是血呀,法医说他是坐在椅子上朝脑门开了一枪,人倒了,椅子也倒了……”

    宋一坤仿佛看到了那惨烈的一幕。

    这时,夏英杰问了一句:“那后来呢?那个骗子抓到了没有?”

    方老伯摆摆手说:“人没抓住,可是钱退出来了,六百万哪。照这么一算,他自己还赔进去了两百万,这叫什么事儿哟。开始我也不信,后来我那丫头给我念了报纸我才信。”

    “那报纸还在吗?”夏英杰问。

    “在这儿。”方老伯起身说,“我去给你拿。”

    报纸的第三版刊登了这条消息,夏英杰看过之后把报纸递给宋一坤。

    文章的醒目标题是——《警方攻势强大,案犯秘密退赃》。文章写道:云阳公司案件的案犯在警方强大攻势的威慑下惊慌失措,以秘密方式主动退还了全部六百万元的赃款。案犯打电话给安河晚报社,告之赃款存放于北京市某家银行,报明了户头、密码和钥匙的寄存处。经有关部门查证确属事实,不久这笔赃款将全部退还给受害人。据查,秘密电话是从巴拿马国打出的,声音及通话方式均经过技术处理,由此推断,云阳公司案件可能有国外黑社会背景……

    诗人古峰见宋一坤看完了报纸,便指了指桌上的报纸搭话道:“这真是一场让人不可思议的闹剧,赔进去两百万还不得安宁,早知现在,何必当初?真是看不透。”

    方老伯看着宋一坤说:“子云留下一份遗书,上面只写了三句话。第一句是:对不起父母亲人了。第二句是:还不起钱,用专利抵账了。第三句是:文稿交给夏英杰处理了。”

    宋一坤说:“老伯,子云不欠我的钱了,相反,专利增值的部分还要归还给您,那是子云的钱,但是卖出专利需要一个过程。子云生前委托夏英杰为他出版四本诗集,并且为他写一部人物传记,那是子云对夏英杰的信任,那么出书的费用就由夏英杰负担。当然,如果他的诗集有盈利,我们会如数给您的。”

    夏英杰说:“另外,出书的事还要征求子云一些朋友的意见,照顾到他们的感情。”

    古峰说:“我们那些朋友商量过由大家出钱为子云出版诗集,这不仅仅是钱的问题,而是大家寄托感情的一种方式。我们一直想与夏小姐联系上,今天能在这里见面直接商量这件事,那是再好不过了。”

    夏英杰说:“经费的问题不谈了,如果你们能提供一些联络地址,接受采访,帮助我把子云的传记写好,那我就非常感激了。”

    古峰立刻取出自己的名片交给夏英杰。河川也递上名片说:

    “只要是子云的事,帮什么忙都可以。你们打电话也行,来人也行,都是子云的朋友嘛。”

    方老伯感激地说:“你们都是好人哪,子云能有你们这样的朋友,也算没白活一回。”

    不知不觉到了中午,大家围着桌子吃了一顿家常饭。饭后,宋一坤将一个装有两千美元的信封和叶红军的两箱物品交给方老伯,经过再三解释,老人接受了。下午两点,宋一坤他们告别方老伯返回北京,同车的还有两位诗人。

    返回的路上一直不顺利,经常堵车,就这样停停走走,进入北京市区时天已经黑了。宋一坤让出租车依次将两位诗人送回家,最后在天安门广场停下,夏英杰付清了车费。

    宋一坤看着驶去的出租车心里想:如果自己确实被警方监视了,这个司机很快就会被人找去谈话,接着就是那两位诗人。

    夏英杰问:“为什么在这儿下车?”她的意思是,已经黑了,应该先订旅馆,然后订机票。

    宋一坤说:“我在想,你该回家去看看。火车站随时都能买到高价票,如果你今晚上车,明天就到玉南了。你这次回来总是个机会。”

    “不,”夏英杰摇摇头说,“现在没有那种气氛。”

    “我也这么考虑。”宋一坤说,“其实,我们现在谁都不便走动,所以什么都不要做。如果你不去玉南,我的意思是你直接回罗马,不必陪我回海口。”

    夏英杰说:“这不合情理,容易使人产生问号。”

    宋一坤说:“你和江该都出来了,罗马的公司没人怎么行?这就是原因。意大利人是以旅游名义来的,总得花点时间摆摆样子,充其量在电话里用暗语报告谈判结果,决不会谈细节。我需要你赶在意大利人之前见到叶红军,为下一步叶红军顺理成章地来海口见我打基础。这一点很重要,忽视不得。”

    夏英杰下意识地四周看了看,夜色中的天安门广场在点点灯火的辉映下显得更美丽、更壮观了,人们悠闲地漫步、观赏,他们两人站在人群中一点也不显眼,非常自然。

    她问:“我对叶红军说什么?”

    宋一坤说:“我委托意大利人向叶红军转达我的决定,我决定从承诺给叶红军的三百万酬金中扣除一百五十万,以此做为他对背叛所支付的代价。”

    夏英杰说:“叶红军既然做了,就根本不指望再得到报酬,他听到这个消息不会有任何反应。”

    “问题就在这儿,”宋一坤说,“你告诉他,他的反应要激烈、要气愤,要迫不及待地来海口找我理论。”

    “你真那样做吗?”夏英杰问。

    “这对他的前途有好处,总得先保脑袋。”宋一坤的语气不容质疑,而后淡淡地说,“如果不出所料,将来的场面应该是他的,咱们也不必在一时一地为他论长短。”

    夏英杰会意,点点头。

    宋一坤说:“如果叶红军得到意大利人的转告之后反应平淡,见到你以后再来海口,那就完全变味了,而意大利人的嗅觉非常灵敏。”

    “我明白。”夏英杰说。

    “就目前而言,整个局面就得劳你从罗马发号施令了。”宋一坤歉疚地说。接着,他向夏英杰布置了回到罗马后必须做的事情——

    一、从现在起,叶红军不再介人江州工程,立即转入自身的、纯粹的商业活动。

    二、通知叶红军,让他稳住“执行人”的情绪,重申我方的承诺,我们将在近期认为安全的时候付款,避免节外生枝。

    三、通知孙刚,一旦维也纳的某家公司与他谈判资金及条件,要全部接受并执行。

    四、产权交割后,立即请专家将皮革厂内除主办公楼之外的全部建筑炸平,清理干净。对收留下来的原皮革厂职工暂不做工作安排,继续培训。

    五、在股份公司董事会名单没有确定之前,王海和孙刚不得以任何借口来海口。在股份公司正式注册之前,王海和孙刚一同来海口。

    六、江薇下一步重点办好四件事。一是采访方子云的诗友,搜集材料。二是调动社会关系,策划、出版、宣传方子云的诗集。三是以罗马文化公司的名义向马坊村捐款五十万元人民币,修建小学。四是代表宋一坤去上海见赵洪,还清三十万元的借款和利息,取回借据。同时去看望刘金龙,给他留下五千元钱。

    “至于你自己,”宋一坤看着她的脸说,“你得平下心,静下气,把<a href='/book/3783/im'>《遥远的救世主》</a>写完,然后休息一段时间,准备写方子云。写方子云可得要点功夫,多一寸就曝光了,少一寸就没意义了,这事非你莫属。”

    “听得出,你现在就开始划句号了。”夏英杰笑着说。但她笑得太假了,太失真了,她想装出一种淡然的豪气,却更使人感到辛酸、惨然。她生硬地笑着,而满眶的泪水早已将她的内心一展无遗。

    宋一坤极认真地望了望满天的星斗,笑着神往地说:“不知道我能不能化成蝴蝶儿,像梁山伯那样。”

    夏英杰怎么也没想到,从宋一坤嘴里居然会说出如此诗情画意的语言,而且有如此的想像力。她无法自禁地“哈哈”笑出声来,这次是真的笑了。

    不知是宋一坤的洒脱感染了她,还是她从笑声中突然领悟了什么,她的神情渐渐变得严峻起来,她用衣袖抹了一把眼泪,完全忘了这个动作是否有失她一贯的仪态和风度,她压抑着欲喊欲叫的声调低沉地说:“他妈的,我这是怎么了?悲悲戚戚的。我得振作起来,得像个宋一坤的婆娘。”

    在宋一坤的记忆里,这是他从夏英杰口中听到的第一句粗话。

    宋一坤又回到了海口,又回到了那间寂静的、只有六十平方米的天地,每天依旧是读书、看电视、下棋,枯燥而有规律。他几乎每时每刻都在关注着时事动态,研究政治、经济、文化。从时间上看,他估计叶红军该来了。他很珍惜这个朋友,并对叶红军寄予了很高的期望。

    这天中午,宋一坤照例去楼下不远的一家小饭馆里吃午饭,他要了一碗四川风味的麻辣面条,坐在门口简易棚下的小板凳上,正低着头吃得津津有味,忽然感觉肩上被人拍了一下。他本能地一怔,停住了挑面条的动作,随即笑了,头也不抬地说:

    “假洋鬼子来了?”

    来者果然是叶红军,西装革履,提一只精致的黑色皮箱,他将箱子放到地上,顺手拉过一只板凳在宋一坤对面坐下,笑着说:“敢不来吗?”

    “刚下飞机?”宋一坤问。

    叶红军点点头,然后朝饭馆里喊道:“老板,下一碗面条,要大碗的。”

    宋一坤赶紧加上一句:“记我账上,我请客。”

    两个人的服装,两个人的语言,特别是宋一坤极认真的一嗓子,在旁边的人看来的确是有点滑稽,坐在旁边的客人们都忍不住偷偷地笑。

    对于叶红军而言,他毕竟背叛了宋一坤,心理上总会有些障碍。然而见面之后的几句话里,他的那点顾虑顷刻间烟消云散了,他感到过去的事情非但没有影响到他们之间的友情,反而使友情更深、更纯了。

    吃过饭,两人不紧不慢地走在路上。叶红军笑着问道:“你猜,刚才那些人笑话我们什么?”

    “老土。”宋一坤回答,又说,“你该事先来个电话。”

    “那样不符合你的设计。”叶红军说,“你去机场接我,大知道后面有没有眼睛盯着你?还是谨慎一点好。你克扣了我的粮饷,我来向你讨还公道,你我是对立关系。”

    宋一坤自嘲地笑了笑,长叹一声说:“现在的日子,难啦。如果我就此罢手,损失太大了,王海和孙刚放不过我。如果稍不留神被警方捉住尾巴,政府放不过我。如果我得罪了意大利人,罗马方面也不会放过我。眼下真的是四面楚歌了。”

    “你认为值得吗?”叶红军问。

    “值得,当然值得。”宋一坤回答,又问,“意大利人是怎么跟你谈的?”

    叶红军说:“谈话是在晚上,地点是一家酒吧里。我一听到你要扣我一半酬金,眼睛都瞪直了,气急败坏地说,我找他姓来的。我认为表演得还可以,另外还打碎了酒吧一只杯子,赔了一点钱。”

    回到家里,宋一坤去厨房烧开水准备沏茶,叶红军找了双拖鞋换上,舒服地坐在客厅的方桌旁。桌上放着几本政治经济学一类的书和一些稿纸,钢笔压在稿纸上面,摘纸上写了几段文字。

    叶红军拿起稿纸看了起来,写的大概是随笔之类的内容——

    中央又讲政治了,不是说过去不讲,而是现在这个问题更突出了,关系到政权了。中央讲政治,阿杰也得讲政治,不讲不行,不讲就没出路,因为她的读者在中国,生存基础在中国。讲政治,就得讲人生观,讲道德规范和人生价值,讲精神境界。政治,阿杰是讲不好的,因为她不在那个权力阶层,领略不到那个阶层的利益和感受,但是她可以讲人生观,讲积极向上的人生观,讲邪不压正的精神境界。所以这也是讲政治。

    另一张纸上是这样写的——

    道,规则也,规律也。又有正道,邪道。古人所讲的道,是正人君子之道。现在不同了,社会进人了法制时代,法律范围之内的空间统属于道的行为。

    现在来看,此道也非“真道”也。在国家体制转轨时期,政治体制与经济体制之间会出现一些盲点,盲点就是空子,就是暴利。如今国有资产的总负债率为67%,这个数字是惊人的,这就是说,国家体制对经济规律的几十年的欠账不是一课就能补齐的,还需要时间。在这段时间里,利用“盲点”取财本质上是乘人之危,虽然符合法律范畴的道,但充其量也只是智者之道,距君子之道尚差一个境界。

    施德于商,真道也。

    叶红军心里暗想:宋一坤的性格有着很深的生活背景,他自小失去母爱,父亲是穷死的、累死的,他能上学在那种穷地方应该算个奇迹,他对生命的理解要比一般人更深刻。从他本质上讲,他追求一种境界、一种平淡、一种高洁而有创造性的生活。

    然而,他同时也需要生存,需要承担责任,而且他父亲的期望也是他性格的组成部分之一。所以这种多元化的性格注定了他是一个不平凡的人,一个没有快乐的人。即使他干成了事情、施展了才华,他也不会有成就感,因为他在利益与人格之间几乎不能找到平衡,历史的经验证明,这种人很少有好下场。

    宋一坤烧开了水,提着壶进来沏茶,炫耀地说:“我有必要提醒你,这是三百元一斤的茶叶,我从没喝过这么好的茶叶。如果不是阿杰先斩后奏,我可舍不得买。”

    叶红军打开皮箱,拿出一条“万宝路”香烟说:“我敢肯定你从没抽过最正宗的万宝路。这条烟是真正的美国本土生产的,所以我专门给你带来了。”

    宋一坤立刻打开,抽出一支烟点上,抽了一口说:“也许是心理作用,感觉就是不一样,有劲。”

    叶红军喝了一口茶也连声说:“好茶,真是好茶。”

    叶红军已经很久没有享受到这种宽松、淡雅的心境了,他感到格外愉快,指着稿纸说:“阿杰有你在身后点化,肯定前途无量。”又指着另一页稿纸说:“你要立地成佛,意大利人肯定有意见。”

    宋一坤说:“这次请你来,事关重大,该决定的事情都得决定下来,以后你我就得敬而远之了。同样针对意大利人,你我的策略不一样。我的策略是:欲离之,必先顺之。你的策略:欲近之,必先远之。最后的局面,还得是你叶红军支撑。”

    “他们让你干什么?”叶红军问。

    “事情倒是很简单。”宋一坤说,“他们要建一座酒店,土建工程和装修工程的招标工作开始后,他们要求我合理、合法、公开、公正地让两家他们指定的公司中标。”

    “哪么,这两家公司一定有背景。”叶红军说,“直接向背景人物行贿触犯刑律,就用这种方式变通,再脏的钱也洗干净了,太高明了。两个这么大的工程仅仅用于行贿,那么他们从背景人物那里又会得到多么大的工程呢?可想而知。那些背景人物的权力之大、地位之高,同样可想而知。”

    叶红军只是推断一下,都感到从骨子里渗进一股阴森森的冷气,太可怕,太触目惊心了。

    “所以,本公司里没有一滴意大利血统,也没有一文意大利里拉。”宋一坤说,“这也正是我请你来的根本原因。”

    “我想,这该是最高机密了。”叶红军说。

    “对,最高机密。”宋一坤肯定道。

    叶红军说:“这件事并不复杂,也不困难,而且他们一事肯定会给那两家指定公司提供制定标书的材料。既然谁都能做好,为什么一定要你去办?”

    “控股方是中国人,董事长是中国人,清白。”宋一坤答道。

    “长见识了。”叶红军说。他想了片刻,劝道,“工程嘛,总得有人干,让谁干都得把楼竖起来,结果都是一样。你不过是在纸上划两个圈而已,就不必太认真了。”

    “既然立地成佛,这就是原则问题了。”宋一坤说,“再者,意大利人对我的期望决不仅限于在纸上划圈,现在国有资产季节性贬值,他们是让我在自己的国土上替他们跑马圈地。”叶红军不再劝了,他太了解这位朋友了。他凝视着宋一坤,心头涌过一阵震颤,涌起一种苍凉和悲壮。那种情感不是简单的难过,而是难过之中包含了敬意、惋惜和对一种生命历程的认可。他沉默了许久,低沉地说:“那样的话,你还能走多远呢?这个过程不会很长的,你知道规则。”

    “我会给意大利人一个交代的。”宋一坤说着站起身,从书房里拿出几页亲手书写的材料说,“这是我与意大利人在北京谈话的记录,时间、地点、过程、内容都非常详细,这个你要保存好。同时,要保存好整个事件发展过程的全部资料。”

    叶红军接过记录看了看,放进皮箱里。

    宋一坤说:“你的任务,就是以开展商业活动为掩护,调动一切可以调动的关系,一旦明确调查对象,务必在最短的时间内查出既定中标法人的社会背景。我必须拿到这张牌,有了牌才有底气。”

    叶红军明白了宋一坤的意图,他的“欲离之,必先顺之”的策略是要引出戏,引出故事,而后利用那些黑幕材料牵制意大利人。这是“两败俱伤”的战术,比的是谁的承受力更强一些。在这一点上,意大利人显然承受力差了许多,以他们的规模、形象、知名度,无论如何也经受不起这种丑闻的重创。于是,双方将形成一种制约的平衡。叶红军说:“你又要讲原则,又要搞一张牌把我们这些人都装进保险柜里,这确实是你的为人。依我看,这个保险柜里不会多你一个宋一坤。”

    “那我还是人吗?”宋一坤说,“意大利人并没有对不起我,也没有对不起我们中间的任何人。”

    叶红军不语了,他不知道该说什么;。

    宋一坤说:“江薇由你指挥,利用她的渠道配合你调查,但要保持她文化公司的独立性,她在开展业务的同时,负责在你我之间联络。”

    “没问题。”叶红军说,“在自己本土上搞情报,意大利人槁不过我们。”

    “关于经费,”宋一坤说,“让阿杰通知孙刚,拿到贷款后马上给阿杰的公司汇出四十二万美元,然后让阿杰转给你的公司二十五万,其中包括你要支付给‘执行人’的五十万元人民币,合六万美元。余下十九万美元,应该够你折腾了。”

    “足够了。”叶红军说。

    宋一坤提醒道:“让你的那个‘执行人’拿到钱以后躲起来,一旦意大利人发现了他的行踪,他们为了我的安全也会把这个人除掉。”

    叶红军说:“我能活着,肯定是因为你我的交情。”

    “不谈这个。”宋一坤摆摆手,问,“方子云生前托你们给专利凋味球找买电或投资商,这事有进展没有?”

    叶红军答道:“有人愿意投资,条件是必须与国内的某个企业合资经营,这样风险小一些。”

    宋一坤说:“让江薇回国的时候把调味球的全部资料都带回来,让王海的人去找国内的企业联系。”

    叶红军点点头说:“我这次回来,除了去三河看看子云的父母之外,其它的事情全听你安排。”

    “没什么事了。”宋一坤说,“你回到罗马以后就不要再轻易走动了,走动多了会让意大利人起疑心,该干的事情让下边的干去。另外你经常留意一下华人刊物,看看有没有杨小宁的消息,有了,找机会告诉我。”

    叶红军没想到宋一坤对杨小宁这类人也会考虑进去。他怔了一下,敏感地问:“你要求他们关照这个人了?”

    宋一坤回答:“既然要统筹解决,当然要包括每一个方面。再者,要人会嘛,多一条杀头的罪权当交会费了。你不给人家辫子抓,谁敢相信你?”

    “这样也好。”叶红军说,“这种人,留着干什么?”

    宋一坤淡然地一笑说:“现在,我是新娘子,就等江州的花轿来抬了,只是我头上顶着红盖头,意大利人不知道我是丑媳妇。”

    叶红军此刻心情既沉重又压抑,根本笑不出来,问:“什么时候去江州?”

    “那要看他们准备得怎么样了。”宋一坤说,“好歹是个新媳妇,总得配几件招摇过市的行头。”

    叶红军点点头道:“我能想象出那种场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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