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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场热热闹闹的宴会直到掌灯时分才散,莫<tt>..t>看堂上重臣表面逢迎赔笑,内心却充满了忧惧和无奈,直到跨出曹府大门才放心舒口气。都是宦海沉浮数十年的人,曹操想要干什么,大家心里都明白,却没一个人敢站出来阻挡。维护汉室天下固然是许多人的理想,但事到如今权柄尽归曹氏,他们毫无抗争之力。但求和其光,同其尘,稳稳妥妥度过余生,至于复兴汉室天下的梦想——就让它像落叶一般随风而逝吧。

    不过并非所有人都能安安稳稳度日,老司徒赵温有幸全身而退,御史大夫郗虑却被绑在了曹氏的马车上。曹操废黜三公复立丞相<tt>.99lib.t>,这明摆着是要专擅朝权,但谁也没想到,事到临头竟然又立起一个御史大夫,连郗虑本人事前都不知情。依照汉家旧制,御史大夫有权过问政务,监察百官,相当于副丞相。可郗虑当的这个御史大夫却莫名其妙——既不能管理御史中丞、侍御史,也不允许开府建衙。不领御史中丞、侍御史就没有监察之权,不能开府辟掾便无权干政,岂不是徒负虚名?

    这顶飞来的官帽推不开甩不掉,给郗虑带来了无尽烦恼。其他人不敢公然反对曹操还可以躲开,但郗虑躲都躲不了,职位所在只能遵从,仅仅这上任的第一天就把他折腾得够呛。相府饮宴曹操行酒,他作为副职也得时刻随在丞相身边,既不能冷漠疏远也不能自我表现,生生陪着笑了一个晚上,脸都快笑抽筋了。当酒宴结束,他坐上回家的马车时,已经麻木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但这还不算完,马车刚回到自家府门口,郗虑还没下车就见管家举着灯火慌慌张张跑出来:“启禀主人,有三位客人来访,已候了您半个时辰了。”

    郗虑满肚子怨气,正好拿他撒火:“谁允许你放他们进去的?老夫谁都不想见,把他们轰走!”

    管家面有难色,凑过来低声道:“是丞相府来的掾属。”

    “唔?”郗虑的邪火霎时无影无踪——难道是曹操派来的?刚才明明还在一处,为什么有事不直说,私下派人过来?

    “您赶紧见见吧,这三人排场大得很,小的不让他们进府还挨了个嘴巴……就算您、您……”管家怵怵惕惕没敢往下说——就算您也未必招惹得起。

    曹操如今已是丞相,府里的家丁都有脸面,郗虑怎敢小觑?只得拖着疲惫的身躯下车直奔客堂。这会儿已临近亥时,院子里早已漆黑一片,大堂上零星点着几盏油灯,三个人影恍恍惚惚坐在几案边。

    “郗公,您可回来了。”有一人毫不客气占着主位,操着阴阳怪气的口音,“加官进位可喜可贺,我们给您道喜来了。”话虽这么说,却根本没站起来,全无尊敬之意。

    郗虑揉揉眼睛,借着微弱的灯光才看清——那人生得瘦小枯干,一张狗舌头似的长脸,斗鸡眉,母狗眼,尖嘴猴腮,乃是曹操手下校事卢洪。在他右手边,有一人肥头胖脸,体态臃肿,满面笑容,正是另一位校事赵达。还有一人净面长须正襟危坐,恭恭敬敬拱了拱手,是曹操府里的“笔杆子”路粹路文蔚。

    路粹还倒犹可,卢洪、赵达岂是良善之辈?夜猫子进宅无事不来,郗虑不禁打起寒战,腿底下一哆嗦——这位官职仅次曹操的御史大夫——差点儿给三个掾吏施以大礼。

    赵达赶紧笑呵呵搀住:“哟!我们可担不起您的礼,郗公请坐。”说罢朝门口挥了挥手,管家赶紧退了出去,并把门关上——赵达支使这府里的仆人竟像支使自己家人一样。

    客人都坐到主位上了,主人就只能屈于客位。郗虑忐忑不安坐了:“三位夤夜前来有何赐教?”

    “我们有件好事麻烦郗公。”赵达嬉皮笑脸,“文蔚兄,把那东西拿出来给郗公看看。”

    路粹似乎瞧不起赵达,也没搭理一声,从怀里掏出份竹简,直接递到郗虑面前。郗虑也不知赵达所言“好事”是正话还是反话,迷迷糊糊接了,黑灯瞎火瞧不清楚,哈着腰凑到灯前,仅看了半句便大吃一惊——太中大夫孔融既伏其罪!

    “孔文举的定罪书?”郗虑一惊之下险些失手把竹简烧着,赶紧牢牢攥住。

    赵达笑道:“明公素与孔融不睦,朝堂之上屡次争执,当今天子有意将其治罪正法,岂不是为您老出口恶气?这还不算好事?”

    郗虑当然知道他说的是瞎话,天子怎么可能为难孔融,这份罪状一看就是路粹炮制,必是曹操授意所为。郗虑虽与孔融不和,但从没想过置其于死地,还真起了几分怜悯之情,按捺着心神继续看下去:

    <em>太中大夫孔融既伏其罪矣,然世人多采其虚名,少于核实,见融浮艳,好作变异,眩其诳诈,不复察其乱俗也。此州人说平原祢衡受传融论,以为父母与人无亲,譬若缶器,寄盛其中,又言若遭饥馑而父不肖,宁赡活余人。融违天反道,败伦乱理,虽肆市朝,犹恨其晚。更以此事列上,宣示诸军将校掾属,皆使闻见……</em>

    曹操把妄言乱群、败坏纲常、违反天道的罪名强加在孔融头上,这不仅是迫害,还是对其名士身份的玷污。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这篇罪状一开头就写着“孔融既伏其罪”,分明是准备在处死孔融之后对外明发的。一个人还欢蹦乱跳地活着,曹操却为他“预备后事”,不但要让其身败,更要使其名裂,世间还有比这更歹毒的吗!

    “岂有此理!”素来温文尔雅的郗虑突然暴怒,为自己的冤家辩护起来,“孔融乃当代名士,四海之内谁人不知?以捕风捉影之事妄加诛害,何以服众?天理何在?良知何存?”说罢将罪状狠狠摔在地上。

    路粹虽是炮制者,但也是奉曹操之命而为,实属被逼无奈,听了郗虑的诛心之语兀自垂头不语。卢洪可不管那么多,母狗眼一瞪:“大胆郗鸿豫!你还真拿自己当副丞相不成?我告诉你,杀你就跟碾死只……”

    “少安毋躁!少安毋躁!”赵达笑呵呵站起来,“卢兄着什么急?郗公所言有理,拿这些鸡毛蒜皮的事定罪确实是有些牵强。不过孔文举昔日任北海相,是否与袁绍有勾结?孔融与张纮过从慎密,是否有暗通孙权之嫌?咱应该在大是大非上做文章嘛。”赵达边说边笑,笑容宛如阳春般和蔼,但嘴上却凭空捏造出两条通敌卖国罪。

    郗虑望着这个卑劣小人,气得浑身直哆嗦:“你们……你们滚出去!”

    “别急嘛。”赵达沉得住气,“正经事还没说呐!我刚才例举的那两条罪状,这份教令上没写,那就有劳郗公上书指明喽。”

    “你……你什么意思?”

    卢洪冷森森道:“跟你直说了吧。这篇文章你也看到了,是事后明发的。但还得有人公开上书弹劾孔融,你来做这件事。”

    “什么?”郗虑不亚于五雷轰顶,一阵眩晕伏倒案边——平心而论,郗虑确实讨厌孔融,但只是性格不合意气之争,绝不至于害孔融一死。孔融嬉笑怒骂性情乖张,虽不拘小节,但大节无亏;郗虑却是中规中矩的读书人,对待曹操有些中庸。而且他俩一个是鸿儒门生,一个是圣贤之后,自视甚高难免相轻相贱。郗虑虽然借曹操之力压制孔融,但这并不意味着不共戴天。相反,郗虑承认孔融的才学和名望,倘若由自己动手扼杀这朵文坛奇葩,天下人将如何议论?

    赵达见他伏在那里不吭声,又道:“郗公放心,不过就是上一道奏章,后面的事自会有人处置。”

    “这、这是丞相的意思?”

    卢洪一阵蹙眉:“你莫要攀扯丞相,此事与他无关。”

    赵达也画蛇添足道:“郗公提我家丞相做什么?还是想想自己的职责吧。您可是御史大夫,弹劾不法,为国锄奸是<q>藏书网</q>您职责所在,难道有错吗?”不能管御史中丞、侍御史,屠害忠良的事却要他办。

    郗虑渐渐明白了,这个官不是陪衬,还要替曹操铲除异己,替他害人,替他行凶,替他受世人唾骂。

    “怎么样?郗公想好了没有?”

    “我不干……”郗虑咬了咬牙,“我不是你们这等无耻鹰犬!”

    “老东西,给脸不要脸!”卢洪揪住他衣领,张手就要打。

    “住手!”赵达阻拦道,“刑不上大夫,何况殴打当今副丞相?”他阴笑着凑到郗虑耳畔,“郗公啊,您知道我们将如何处置孔融吗?不但杀他本人,还要将他一门老小斩尽杀绝!人生在世吃喝玩乐何等欢愉?死了多可惜啊!就拿您说吧,您是郑玄老夫子的得意门生,名声远播四海。听说您家也是儿孙满堂,妇贤子孝,若眨眼工夫这些人都没了……”

    郗虑惊愕地看着这个满脸堆笑的无赖:“你想威胁我?”

    “就算威胁,你能怎么样?”卢洪倒是直截了当,“你不干我们再找别人,到时候要杀的就不是孔融一家,连你满门老小算上!”

    “我有何罪?”

    “你与孔融也是一党!”卢洪想都不想脱口而出。说郗虑与孔融一党恐怕连傻子都不信,但强权者手握屠刀,说什么就是什么,哪有什么道理和廉耻?

    赵达还是那副“和蔼可亲”的模样:“卢兄又孟浪了,何必为难郗公?人家自己会想明白的。赵彦、董承、王子服那些前车之鉴相去不远,郗公是郑玄的得意高足,难道还能甘受刑戮?若不幸真有那么一天,非但郗公身死名灭,连郑老夫子在九泉之下都不会太平。人家难免议论‘郑康成有眼无珠,教出祸灭满门的学生来,想必他本人也不怎么样,必是个沽名钓誉,无真才实学之人。’您想是不是这个理?您还能忍心给妻儿老小招灾惹祸?您还忍心给仙去的师傅脸上抹黑?”

    郗虑依然在颤抖,但已不再是因为愤怒,而是恐惧。

    “我们这也是为您好。”赵达振振有词,“岂不闻晁错、袁盎之事?他们俩原本也是意气之争,袁盎无意谋害晁错,可晁错却要孝景帝杀袁盎,那袁盎只好先下手为强喽!您与孔融也是这个理,您若是不动手灭他满门,就会有人出手灭您的满门,是他死还是您死,可要掂量清楚啊……”

    “我要见丞相!”郗虑已是最后的挣扎,“我要找他问清楚!”

    “您见不到丞相。”赵达摇着头,“明天一早丞相就到军中理事,曹仁、曹洪已暗中集结精锐,要给刘表一个突然袭击。您以为他老人家醉了吗?他清醒得很!”

    “还废什么话啊?”卢洪不耐烦了,“老家伙,你给句痛快话,干还是不干?你不当这个御史大夫,有人挤破脑袋抢着当!不干可以,把命留下!”

    郗虑被彻底击垮了——自己一死也罢,满门亲眷何罪?九泉之下的恩师何过?他幽幽咽咽伏在那里,隔了半.晌才抽泣道:“我干……我什么都干……呜呜呜……”

    “这不就结了!”卢洪心里的石头终于落了地,“假仁假义,叫我们费事。”

    赵达伸手相搀:“郗公莫悲,晚生还有几句班门弄斧的话要说。《中庸》有云:‘诚者,自成也。’这事既然您愿意办,就当发自内心诚心诚意将它办好,绝不是别人授意而为。”郗虑岂会不懂这里面的借刀杀人之意,只得以袖遮面抽抽泣泣。赵达永远挂着笑脸:“天色不早了,我们不扰您的好梦了。弹劾的细节咱们等丞相出兵以后再详细商定,毕竟这件事与他老人家无关嘛。我等告辞,不惹您讨厌了。”说罢推开大门,刚迈出一只脚,又回过头阴阳怪气道,“您老别难过,千万保重身体。您可与我们这等无耻鹰犬不同啊!咯咯咯……”

    伴着夜猫子般的笑声,赵达、卢洪扬长而去。路粹这半日一句话没说,呆呆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想安慰郗虑几句又不知如何开口,只得深深一揖也跟着去了。

    郗虑哭哭啼啼瘫坐在地,心如刀绞般难受——孔文举,你赢了!非但你看不起我,如今连我自己都看不起自己了。天啊!富则多事,寿则多辱!这是什么世道?不但要迫害人,还要逼被迫害的人去迫害别人!这是禽兽魔鬼的世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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