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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这样又过了三四天的时间,马谡的体力慢慢恢复,而义舍里的储藏已经快要见底了。一个非常现实的问题随即摆到了马谡面前,那就是今后该怎么办。

    他已经不可能再以“马谡”的身份出现了,整个蜀国恐怕都没有他的容身之处,只能远走他乡。吴国相距太远,难以到达;至于魏国,那只是国家意义上的“敌国”,现在已经是“死人”的马谡却不会那么多的仇恨。雍凉一带屡遭战乱,魏国的户籍管理相当混乱,如果他趁这个机会前往的话,应该能以假身份混杂其中不被识破。

    不过在做这些事情之前,马谡必须找到一个疑问的答案——

    他为什么会落到这样的地步?

    从西城被捕开始,他就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可惜一直身陷囚笼,有心无力。现在他自由了,若就这样毫无作为地逃去魏国,马谡这一辈子都不可能甘心,因为他已经牺牲了太多的东西。最低限度,他要知道陷害他的人究竟是谁。

    于是,马谡决定先回南郑。即使冒再大的风险,他也得先把事情弄清楚。至于如何开始调查,他心里已经有了一个计划。

    现在马谡的形象可以说是大变:头发散乱不堪,脸上满是密密麻麻的斑点,一圈乱蓬蓬的胡子缠绕在下颌,和以前春风得意的“参丞相府军事”名士马幼常迥异,更像是南中山里的蛮夷野人。

    这样一<q>99lib.</q>副容貌,相信就算是丞相站在对面都未必认得出来。

    马谡换上义舍中的旧衣物,给自己洗梳了一下,然后拄着拐杖离开了他藏身半个多月的地方。走出谷山以后,bbr>99lib.</abbr>他径直去了南郑城。他沿途又弄到了几条束带、草鞋和斗笠,这样看起来就像是一个普通的汉中农民了。

    南郑城的守卫对这个一脸麻子的普通人没起怀疑,直接放他进了城。正巧一队蜀军的骑兵自城里急驰而出,马蹄声震得石子路微微发颤。马谡和其他行人一起退到了路边,把斗笠向下压了压,心中涌现出无限感慨。

    进了城之后,马谡首先去了南郑治所。比起丞相府,治所门前明显清冷了很多,一座灰暗色的建筑前立着两根木制旗杆,旗杆之间是一块有些褪色的黄色木牌,上面贴着几张官府和朝廷发布的告示,两名士兵手持长矛站在两侧。

    马谡走到告示牌前,仔细地阅读这些告示,想了解这十几天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贴在最醒目的地方的是一张关于北伐的责任公告:丞相诸葛亮自贬三等,为右将军,行丞相事,其余参与军事的各级将领也各自降了一级。

    而另外一份则是关于军内惩戒的通报,里面说街亭之败的几位主要责任人马谡、李盛和张休被判以死刑;黄袭削去将军之职,陈松削去参军之职,两人各受髡刑;向朗知情不报,罢免长史之职,贬回成都;后面换成朱笔,说马谡已经在狱中病死,故以木身代戮,并李盛和张休两人于前日公开处斩。

    最后一条告示是关于王平的,说他在街亭之时表现优异,临败不乱,加拜参军一职,统五部兼当营事,进位讨寇将军,封亭侯。

    马谡“嘿嘿”冷笑一声,从告示牌前走开,这些事在他的预料之内,只是向朗被贬回了成都这件事令他觉得非常愧疚,这全是因为自己的缘故。现在看来,向朗已经是被贬回成都不在南郑了——不过就算他在,马谡也绝不会去找他,他不想连累朋友第二次。

    他也曾经想过去找费祎,但是治所旁的卫兵说费祎已经回成都去复命了,不在南郑。

    马谡转身离开治所,走到一处僻静的地方,从怀里拿出些吃的,蹲在那里慢慢嚼起来。一直到了夜色降临,他才不紧不慢地站起身,朝着南郑城的书佐台走去。

    书佐台是丞相府的下属机构,专门负责保管各类普通档案文书。在没有紧急军情的情况下,到了日落后书佐们就各自回家休息了,只有一名眼神不好的老奴守在这里,因为反正不是什么要害部门。

    马谡走到书佐台的门前,敲了敲兽形门环,很快老奴颤巍巍地走了出来,将门打开。

    “你是谁?”

    老奴眯着眼睛抬头看马谡。

    “我是何书佐家里的下人,我家主人说有些屯田文书他需要查阅一下,就吩咐我来取给他。”

    “哦……”

    老奴点点头,把门打开,让马谡进去。马谡跟在他背后,庆幸自己对书佐台的情况比较熟,知道有一位姓何的书佐经常喜欢半夜派人来取文书,被人称为“三更书佐”,这才轻易就骗过了老奴。

    老奴到了屋前,递给他一支蜡烛,然后说道:“呶,屯田文书就全在这间屋子里了,取好后赶紧出来,小心火烛。”

    “多谢了。”

    马谡接过蜡烛,谢过老奴后,转身走进大屋。这间屋子有平常屋子的三倍那么大,里面摆放的都是历年来过往汉中的文书与档案,三分之二的空间都被这些卷帙充满,散发着一股陈旧的蠹(dù)味。以前马谡曾经来过这里找文件,不过他那时并没想到自己竟然会以这样的身份和形象再次到来。

    他看看四周无人,越过屯田类属的文书架,来到了刑狱类的架子前。借着蜡烛的光芒,他开始一卷一卷地翻检,希望能找到街亭调查文书和相关人员的口供。

    但是很可惜的是,马谡仔细翻了一圈,都没有找到相关的资料。看来那些文书属于保密级别,直接被丞相府的专员密藏,没有转存到只保管普通档案的书佐台来,马谡失望地叹了口气,这个结果他估计到了,但没想到如此彻底,连一点都查不到。

    就在这时候,马谡忽然看到一份文书有些奇怪,他连忙把那卷东西抽出来,转身铺开到桌子上,小心地用手笼住烛光,俯下身子仔细去看。

    作为前参丞相府军事,马谡熟知蜀汉那一套官僚运作模式,也了解文书的归档方式,眼前这一份普通的文书,在他眼里却隐藏着很多信息。

    这是一份发给地方郡县的缉捕告令,时间是马谡第一次逃亡的那天,内容是饬令捉拿逃犯马谡。真正令马谡怀疑的是这封文书的抬头:文书第一句写的是“令勉县县令并都尉”,这个说法非常奇怪,因为马谡逃跑的时候,南郑并不清楚他的逃跑路线,因此发出的缉捕令应该是送交所有汉中郡县,抬头该写的是“令汉中诸郡县太守县令并都尉”。而这一<big>..</big>份文书中明确地指出了“勉县”,说明起草的人一定知道马谡逃亡的落脚处就是勉县,所以才发出如此有指向性的明确命令。

    而文书内容里更写道:“逃犯马谡于近日或抵勉县,着该县太守并都尉严以防范,勤巡南郑方向边隘路口,不得有误。”口气简直就像是算准了马谡会去那里一样。

    按照蜀汉习惯,这类缉捕文书的命令虽然以五兵曹的名义发布,但实际上却是出自丞相府。因此在文件落款处除盖有五兵曹的印章以外,还要有丞相府朱笔签押,由主簿书佐以火漆点封以示重要。而这一封文书,有丞相府的朱笔签押,封口却没有火漆点封,说明这是密送五兵曹的文书,而有权力这么做的除了诸葛丞相本人,就只有拥有副印的费祎而已。马谡记得在兵狱曹的监狱里费祎为他录完口供,就是拿的这方印按在后面。

    换句话说,导致马谡第一次逃亡失败的原因,正是因为这份费祎亲自发出的缉捕令。

    这怎么可能!

    马谡在心里大叫,这太荒谬了,他的逃亡明明就是费祎本人策划的,脱狱的策划者怎么可能又会去协助追捕?

    但是那卷文书就摆在那里,而且是真实存在的事实。

    这时候,老奴在外面扣了扣门,叫道:“还没查完吗?”马谡赶紧收回混乱的思绪,手忙脚乱地把这卷缉捕令揣到怀里,然后从屯田文书里随便抽出几卷捧到怀里,走出门去。

    大概是这里存放的都是无关紧要的东西,老奴也没怀疑马谡私藏了文卷,只是简单清点了一下他手里捧的卷数,就让他出去了。

    他离开了书佐台,外面已经完全黑了下来。只见头顶月朗星明,风清云澹,南郑全城融于夜帷之中,偶尔有几点烛影闪过,几声梆子响,更衬出其静谧幽寂,恍若无人。

    马谡知道南郑落日后一个时辰就会实行宵禁,平民未经许可不得随意走动;如果现在他被巡逻队撞到就麻烦了,搞不好会被当成魏国的间谍抓起来。正在他想自己该去哪里落脚才好的时候,忽然听到前方拐角处传来一阵哭声。

    哭声是自前面两栋房屋之间的巷道里传来的。马谡走过去一看,原来是个小孩子蹲在地上哭泣。那个小孩子大约五六岁模样,头上还梳着两个发髻,怀里抱着一根竹马。他听到有人走近连忙抬头来看,被马谡的大麻脸吓了一跳,一时间竟然不哭了。

    “你是谁家的孩子,怎么在这里不回家?”马谡问道,小孩子紧张地看着这个麻脸汉子,不敢说话,两只手死命绞在一起,端在胸前。马谡呵呵一笑,把声音放缓,又问道:“不要害怕,我不是坏人。”

    小孩子后退了两步,擦擦眼泪,犹犹豫豫地回答说:“天太黑,路又远,我不敢回家。”马谡心中一动,心想如果我把这孩子送去他家大人手里,说不定能在他家中留宿一晚,免去被巡夜盘查的麻烦。于是他蹲下身子,摸了摸小孩子的头,注意到他脖子上挂着一个金锁,借着月光能看到上面写着一个“陈”字。

    “哦,你姓陈?”

    马谡拿过金锁看了看,笑着问,小孩子一把将金锁抢回去,紧紧攥到手里,点了点头。

    马谡又问:“你爹叫什么?住哪里?我送你回去吧。”小孩子咬住嘴唇,怀疑地打量了一下他,小声答道:“我爹叫陈松,就住在城西申字巷里。”

    “陈松……”

    听到这名字,马谡大惊,双手扶住小孩子肩膀,问道:“你爹可是在军队里做官的?”

    “是呀,是做参军呢!”

    小孩子露出自豪的神色,马谡略一沉吟,站起身来拉住他的手,说:“那可真巧,我和你爹爹是朋友。”见那小孩子不信,马谡又说:“你爹叫陈松,字随之,白面青须,爱喝谷酒,平时喜欢种菊花,家里的书房叫做涵阁,对不对?”

    “你怎么知道的?”

    “因为我是你爹的朋友嘛。”马谡面露着微笑,拽着他的手朝陈松家的方向走去。小孩子半信半疑,但手被马谡紧紧攥着挣脱不开,只好一路紧跟着。

    两个人一路避开巡夜的士兵,来到陈松家的门口。马谡深吸了一口气,伸出手去拍了拍门板。屋里立刻传来急促的脚步声,然后是陈松焦虑的声音:“德儿,是你回来了吗?”

    “是我,爹爹。”

    “哎呀,你可回来了,把我急坏了……”陈松一边念叨着一边打开门,先看到的却是黑暗中一个戴着斗笠的人影。他一怔,低头看到自己的孩子被这个奇怪的人拉着手,便有点惊慌地说道:“请问阁下是哪一位?”

    “令公子迷路了,我把他送了回来。”

    说完马谡把小孩子交到陈松手里,后者松了一口气,赶紧将儿子揽到怀里,然后冲马谡深施一礼:“有劳先生照顾犬子了,请问尊姓大名?”

    “呵呵,陈兄,连我都认不出了么?”

    马谡摘下来斗笠,陈松迷惑地眯起眼睛看了又看,举起灯笼凑到脸边仔细端详,还是没认出来。马谡笑了,笑容却有些悲戚。

    “随之啊随之,当日街亭之时,你说此战值得后世史家大书一笔,如今却忘记了么?”

    陈松猛然听到这番话,不由得大惊,手里一颤,灯笼“啪”的一声摔到地上,倒地的蜡烛将灯笼纸点燃,整个灯笼立刻哔哔剥剥地燃烧起来。

    “快……快先请进……”陈松的声音一下子浸满了惶恐与震惊,<tt></tt>他缩着脖子踩灭灯笼火,转过身去开门,全身抖得厉害。马谡看到他这副模样,心里涌现出一种报复的快感。

    三个人进了屋子,陈松立刻将他儿子陈德朝里屋推,哄着他说:“寿儿,找你娘早些歇息去吧,爹和客人谈些事情。”小孩子觉得自己父亲的神情和语调很奇怪,他极不情愿地被他父亲一步一步推进里屋去,同时扭过头来看着黑暗中的马谡,马谡觉得这孩子的眼神异常闪亮。

    等小孩子走进里屋后,他焦虑的父亲将门关上,转身又将大门关严,上好了门闩。马谡坐在椅子上,冷冷地看他做着这些事情,也不说话,斗笠就放在手边。陈松又查看了一遍窗子,这才缓缓取出一根蜡烛放到烛台上面,然后点燃。

    就着烛光,马谡这才看清楚陈松的面容:这个人和街亭那时候比起来,像是苍老了十几岁,原本那种儒雅风度全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凄苦沧桑的沉重;马谡还注意到他的头上缠着一根青色宽边布带,布带没遮到的头皮露出生青痕迹,显然这是髡刑的痕迹。

    马谡一瞬间有些同情他,但这种情绪很快就消失了;比起他自己所承受的痛苦,这算得了什么。

    陈松把蜡烛点好之后,退后两步,“扑通”一声很干脆地跪在了马谡的面前,泣道:“马参军,我对不起你……”

    “起来再说。”马谡一动不动,冷冷地说道。陈松却不起来,把头叩得更低,背弓起来,仿佛无法承受自己巨大的愧疚。马谡不为所动,保持着冰冷的腔调,近一步施加压力。

    “我只想问一句,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我是迫于无奈,您知道,我还有家人,还有孩子……”

    陈松的声音充满了无可奈何的枯涩,马谡听到他的话,眉毛挑了起来。

    “哦?这么说,是有人威胁你喽?是谁?王平吗?”

    “是,是的……”

    陈松嗫嚅道,马谡却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冷哼:“陈兄,不要浪费你我的时间了。以王平的能力和权限,根本不可能欺瞒过丞相,那个威胁你的人究竟是谁?”

    陈松本来就很紧张,一下子被马谡戳破了谎言,更加慌乱不已。后者直视着他,让他简直无法承受这种锐利无比的目光。已死的人忽然出现在他面前,这本身就是一种强大的压力,更何况这个人是因他的供词而死的。

    “……是,是费祎……”

    马谡听到这个名字,痛苦地摇了摇头。他最不愿意知道的事实终于还是摆在了自己面前。其实从很早以前他就有了怀疑:街亭一战的知情者除了马谡、王平、陈松、黄袭、李盛和张休等高级军官以外,还有那两万多名士卒,就算只有少部分的人逃回来,那么知情的人也在五六千人以上。这么多人不可能全部被王平收买的,假如真的认真做调查的话,不可能一点真相都查不到。

    而事实上,没有一个证人能够支持马谡的供词。换句话说,调查结果被修改过了,刻意只选择了对马谡不利的证词。而唯一有能力这么做的人,就是全权负责此事的费祎本人。

    “我是从街亭随败兵一起逃出来的,一回到南郑,就被费……呃……费长史秘密召见。他对我说,只要我按照王平将军的说法写供词,就可以免去我的死罪,否则不但我会被砍头,我的家人也会连坐……”

    陈松继续说着。马谡闭上眼睛,努力抑制住自己的激动情绪,问道:“所以你就按照王平的说法修改了自己的供词?”

    “……是,不过,参军,我实在也是没办法呀。我儿子今年才七岁,如果我出了什么事……”

    “黄袭也和你一样受了胁迫,所以也这么做了?”

    “是的,黄将军和我一样……不过李盛和张休两位将军却拒绝了。”

    “所以他们被杀了,而你们还活着。”马谡阴沉地说道。陈松为了避免谈论这个,赶紧转换了话题。

    “听我在监狱里的熟人说,李盛和张休两个人在与费祎见面后,就得了怪病,嗓子肿大,不能说话,一直到行刑那天都没痊愈。”

    “这也算是变相灭口,费祎是怕他们在刑场上说出什么话来吧……”马谡心想,如果自己不是在被关到军正狱后就立刻得了“虏疱”,恐怕也难逃这样的噩运。

    但是还有一个疑问马谡没有想明白,那就是为什么费祎要帮他逃亡,直接将他在兵狱曹里灭口不是更好吗?

    陈松见马谡没说话,又接着说道:“开始我很害怕,因为参军您是丞相的亲信,丞相那么英明,假如他了解到了街亭的真相,我的处境就更悲惨……不过费长史说过,过不了多久参军您就会故意认罪的,所以我这才……后来有人在邸吏房看到了调查的全文,接着参军您又逃亡了……我才松了口气……”

    马谡听到这里,“啪”的一拍桌子,唬得陈松全身一激灵,以为他怒气发作了,急忙朝后缩了缩。

    不错,马谡的确是非常愤怒,但是现在的他也非常冷静。综合目前所知道的情报,费祎设下的阴谋他终于差不多全看穿了。

    虽然费祎依仗自己的权限操纵了调查结果,硬是把马谡和王平的责任颠倒过来,不过这样始终冒着极大的风险。诸葛丞相并不糊涂,又一直事必亲躬,他不可能不对这个“马谡有罪”的结果产生怀疑,说不定什么时候诸葛亮就会决定自己亲自再调查一次,到时候费祎辛苦布置的局面就毁于一旦了。为了避免让丞相产生怀疑,并杜绝二次调查的办法,就只有让马谡亲自认罪。

    于是,在第二次费祎见马谡的时候,他耍了一个手腕,谎称陈、黄、李、张四个人都做了不利于马谡的证词,丞相看到调查文书后决定判决死刑,借此给马谡制造压力;于是灰心丧气的马谡相信自己不逃亡就只有面临死亡——事实上那时候丞相根本还没接到这份调查;接下来,费祎制造了一个机会,让别无选择的马谡确实逃了出去;然后他刻意选择在监狱方报告马谡逃亡的同时,向丞相上交了调查报告,还故意通过邸吏房把报告泄露给外界。这样在丞相和南郑的舆论看来,马谡毫无疑问是畏罪潜逃,这实际上就等于是他自己认了罪。

    接下来的事情就简单了,只要密发一封公文给勉县,让他们擒拿马谡归案就可以。费祎唯一的失算就只有“虏疱”,他不知道马谡非但没被烧掉,反而大难不死活到了现在。

    这就是马谡推测出的费祎编织的阴谋全貌。

    马谡想到那个人笑吟吟的表情,只觉得一阵恶寒升到胸中。这个家伙的和蔼笑容后面,是多么深的心计啊。亏马谡还那么信任他,感激他,把他当做知己,原来这一切只是他让马谡进一步踏进沼泽的手段。

    不过,为什么,为什么费祎要花这么大的心思来陷害他?马谡不记得自己跟他有什么私怨公仇,两个人甚至关系相当融洽。

    马谡对这一点实在是百思不得其解,他把这些想法告诉陈松。陈松犹豫了一下,对马谡说道:“参军,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说吧。”

    “其实,丞相府内外早就有传言了,只是参军你自己没察觉而已。您今年三十九了吧。”

    “正是,不过这有什么关系?”

    “您三十九,费长史三十七,一位是丞相身边的高参,一位是出使东吴的重臣。综观我国文臣之中,正值壮年而备受丞相青睐的,唯有你们二人哪。”

    “……”马谡皱起眉头。

    陈松继续说道:“如今朝廷自有丞相一力承担,不过丞相之后由谁接掌大任,这就很值得思量。你和费长史都是前途无量……”

    陈松后面的话没有说,马谡知道他想说的是什么。以前在丞相身边意气风发的时候,自负的马谡只是陶醉在别人羡慕的眼光之中,不曾也不屑注意过这些事情;现在他一下子沦落到如此境地,反而能以一个客观的视角冷静地看待以往没有觉察到的事情。

    “铲除掉潜在的竞争对手么……”马谡摸摸下巴,自言自语道,脸上露出一丝说不清是苦涩还是嘲讽的笑容。想必费祎在得知马谡身陷街亭一案的时候,必然大喜过望,认为自己得到了一个彻底打败对手的机会吧。

    “那……参军,你现在打算怎么办?”

    其实陈松想问的是“你打算把我怎么办”,他一方面固然是表达自己的关心,一方面也下意识地防备马谡暴起杀人……他现在无法琢磨马谡的恨意到底有多大,尤其是他并不知道马谡究竟是怎么逃脱,又是怎么变成这副模样的,这种未知让人更加恐惧。

    “报仇,就像伍子胥当年一样。”

    马谡笑了,他抬起手,对陈松做了一个宽慰的手势。现在的他很平静,平静得就像是一把剑,一把刚在熔炉里烧得通红,然后放进冰冷水中淬炼出来的利剑。这剑兼具了温度极高的愤怒、刚度极强的坚毅,还有冷静。

    “呵呵,不过我想找的人并不是你。”马谡见陈松脸色又紧张了起来,微微一笑,补充道。现在的他脸色虽然仍旧枯槁,却涌动着一种不同寻常的光辉。

    刚从死亡边缘逃出来的马谡是茫然无措的,失去了地位和名誉的他不知道何去何从,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那时候,他的心态就好像是刚刚从笼子里逃出来的野兔,只是感受到了自由,但却对自己的方向十分迷茫,未来究竟如何,他根本全无头绪。不过现在他的人生目标再度清晰了起来,他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了。

    “不过费长史已经回到了成都,以参军你现在的身份,几乎不可能接近他啊,恐怕还没到成都就会被抓起来了。”陈松提醒他说。

    “唔,现在还不可能……”

    马谡闭上眼睛,慢慢地用手敲着桌子,发出浑浊的声音。烛光下的他看起来有些扭曲,不过只一瞬间就又消失不见了。过了很久,他仿佛下了一个很大的决心,抓起斗笠戴在头上,缓缓站起身来,朝外面走去。

    “参军……您,您这是去哪里?”

    陈松从地上爬起来,又是惊讶<samp></samp>又是迷惑。马谡听到他的呼喊,停下了脚步,回答的声音平淡,却异常的清晰:“去该去的地方……这是天数啊。”

    说完这句话,马谡拉开门走了出去,步履坚定,很快就消失在了外面的黑暗之中。未及掩住的门半敞着,冷风吹过,灯芯尖上的烛光不禁一个激灵,蜷紧了身形。昏暗的光亮之下,室内的人影募地模糊起来。陈松呆呆地望着门外的黑幕,只能喃喃自语道:“是啊,这是天数,是天数啊……”

    汉军北伐的失败虽然造成了不小的震动,但对于蜀汉的既定国策并没有任何影响。在诸葛丞相的倡导下,蜀汉在随后的六年时间里先后又在陇西地区发动了四次大规模的攻势,一直将战线推进到了渭水一线。这种攻势一直持续到了蜀汉建兴十二年。

    建兴十二年春,诸葛亮率领的汉军第五次大举进攻,主力兵团进驻到了武功县的五丈原,与司马懿隔着渭水相望——曾经在街亭之战击败马谡的张郃将军已在年前战死。魏、蜀汉两支军队对峙了三个月,在所有人都认为这场战事要持续到秋天的时候,汉军的核心人物诸葛丞相却忽然病死在了军中,蜀军不得不匆忙撤退。

    诸葛亮的突然病陨对蜀汉政局产生了很大的震荡,甚至就在他病故后不久,在撤退途中的汉军内部就立刻爆发了一次叛乱。叛乱的始作俑者是征西大将军魏延,而平定叛乱的功臣则是长史杨仪、讨寇将军王平和后来升任到后军师的费祎。

    不过这个是朝廷的官方说法,具体内情如何则是难以知晓,因为功臣之一的杨仪很快也因为诽谤朝政而被捕,然后自杀。这起叛乱处理完之后,蒋琬出任尚书令,随后升为大将军,尚书令的职位则由费祎接替;诸葛亮生前备受器重的姜维则被拔擢为右监军、辅汉将军,朝野舆论都认为这是他继承诸葛丞相遗志的第一步。至于王平,则被指派协助吴懿负责汉中的防务。

    诸葛亮之死意味着蜀汉北伐高潮的结束,此后魏蜀两国的边境一直处于相对平静态势下。大将军蒋琬本来打算改变战略重心,从水路东下,通过汉水、沔水袭击魏国的魏兴、上庸。但是这个计划刚刚启动,他就于延熙九年病死。于是费祎顺理成章地接任了大将军之职,录尚书事,成为蜀汉的首席大臣,而王平也在之前一年出任前监军、征西大将军,成为蜀汉军界最有实权的军人之一。

    这两个人掌握了蜀汉的军政大权,意味着蜀国战略彻底转向保守。以北伐精神继承者自居的姜维激烈地反对这种政策,但是他无论是资历还是权力都不足以影响到决策,因此只能在边境地区进行意义不大的小规模骚扰。一直到王平在延熙十一年病死,姜维在军中的权力才稍微扩大了一点,但他的上面始终还有一个大将军费祎,像枷锁一样套在他脖子上。

    于是时间就到了延熙十五年,距离那场街亭之战已经过去二十四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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