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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个垂死的人打开笔记本,拔下笔帽,他停了一会儿,然后使开始写了起来。

    说来也怪,当笔尖在纸上划过,就好像是将每一页从上到下都覆盖上了仁慈的魔力。单词写得松散而拖沓,字母写得又大又歪,仿佛他通过自己的时间机器又回到了上小学的那段日子。

    那时,他的父母还有一些剩余的爱能用在他身上,而他成为一个有趣的胖男孩和可能成为同性恋者的命运也还没有注定。他还记得坐在厨房里那张洒满阳光的桌子边,慢腾腾地在画了蓝线的“蓝马练习本”上逐字逐句地抄一本汤姆·斯威夫特的书,在他身边还放着一杯可乐。他能听见妈妈的说话声从起居室里传来,有时候她是在打电话,有时候是在和邻居聊天。

    他只是孩子的那种胖,这是医生说的。他的内分泌没什么问题,感谢上帝,而且他非常聪明!

    看着一个又一个字母组成了单词,一个又一个单词组成了句子,句子又组成了段落,这每一部分都像是城墙坚固的堡垒上的一块砖头,而这就是语言。

    “这将是我最伟大的发明,”汤姆坚定地说,“看看当我拿出盘子的时候将会发生什么事情,但是看在上帝的份上,别忘了遮住你们的眼睛!”

    语言的砖头。一块石头,一片叶子,一扇找不到的门。单词。世界。魔法。生命与永恒。力量。

    我不知道这是谁传给他的,也许是他爷爷。他是一位牧师,人们都说他的布道是最精彩的……

    看着随着时间的推移,字写得越来越好,看着他们一个个联接起来,不用打印了,现在要用手写。把思想和情节组织起来,这就是全部世界,是的,除了思想和情节别无其他。最后他终于还是得到了一部打印机(那时留给他的已经没有什么别的东西了,埃米上中学了,国家光荣会,啦啦队长,戏剧俱乐部,辩论团,成绩全部是A,她牙齿上的支架已经取了下来,她在这个世界上最好的朋友是法兰妮·戈德史密斯……而且尽管他已经13岁了,可他孩子时的那种胖还一直没有消,他开始用大字眼为自己辩护,并且带着一种日渐增长的恐惧,他开始意识到什么是生活,生活实际上是:一个未经开化的大锅,他是里面唯一的传教者,在慢慢地受着煎熬)。打印机为他开启了另一个世界。刚开始时他打得很慢,非常慢,而且不断出现的打印错误带来了难以置信的麻烦,好像这架机器是在有意地——但又非常狡猾地——和他做对。但当他比较熟练之后,他开始明白这架机器到底是什么了——它是在他的头脑和他想要征服的白纸之间的一种神奇的通道。在超级流感的那段时间,他每分钟能打一百多字了,最后他能够跟上他那狂奔的思想并把它们全部记录下来了。但是他从来没有完全停止过用手写作,别忘了<a href='/book/1640/im'>《红字》</a>和<a href='/book/135/im'>《失乐园》</a>都是用手写成的。<figure>.99lib.</figure>

    经过多年的练习,他的字比起法兰妮看到的他写在账簿上的字进步多了,那字不分段落,没有行距,看起来一大片。这就是著作——可怕的,写得手都发酸的著作——而这却是一或种爱的苦难。他心甘情愿,满心欢喜地用着打印机,但他总是把最得意的那一部分留着亲手来写。

    而现在,他又要亲手书写他的绝命书了。

    他抬起头,看到小飞虫在空中慢慢地转着圈,像是兰道夫斯科特的星期六日场电影里的,或者马克斯·布兰德的小说里的。他想把这写进小说里:哈罗德看到小飞虫在空中转着圈,等待着。他平静地看了它们一会,然后又开始写。

    他的字又退步到了那种歪歪扭扭的样子,想当初他颤抖的手所能写出的最好的字就是这个样子。他痛苦地回忆起洒满阳光的厨房,冰凉的可乐,破旧发霉的汤姆·斯威夫特的书。而现在,在最后时刻,他想到(并且写了下来),他本来可以让他的父母高兴的——他已经不那么胖了,而且尽管从生理上讲他仍是个处男,但在心理上他肯定不是同性恋者。

    他张开嘴嘶哑地说:“世界之巅,妈。”

    他已经写了半页。他看了看他写的东西,又看了看自己卷曲的断腿。断了?这个词真是太委婉了。它其实是断成几截了。

    此刻他已经在这块石头的影子里坐了5天。最后的一点儿食物也吃完了。要不是下了两场不小的阵雨,昨天,也许前天,他可能就已经渴死了。他的腿已经化脓,发出一股霉味,肿起的肉把裤子撑得很紧,土黄色的裤腿撑得像是香肠的肠衣。

    纳迪娜早已经走了。

    哈罗德拣起放在他身边的手枪,检查里面的子弹。今天他已经检查过100多次了。在下暴雨的时候,他小心翼翼地保护着它,免得它被打湿。枪里还有3颗子弹。当纳迪娜俯身看着他,说她准备丢下他不管时,他朝她开了两枪。

    当时他们正骑着摩托车开到一个急转弯,纳迪娜在前面,哈罗德在后面。他们那时正在距离犹他州州界70公里的科罗拉多西部大陆坡,转弯的外侧有一小滩油,那天以后的日子里,哈罗德总是想起那滩油。这好像太天衣无缝了。为什么会有一滩油?毫无疑问两个月以来没有什么车到过这里,就算有油也早该蒸发干了。好像他那红红的眼睛一直在注视着他们,等待着一个合适的时机造出这么一滩油,好让哈罗德退出这个游戏。他准备让她和他一起过那些山,然后再让他掉下悬崖。他已经,用他们的话来说,完成使命了。

    摩托车撞到了护栏上,哈罗德像一只小虫子一样被弹起来翻到了外面。他感到右腿一阵剧烈的疼痛,听到了腿骨折断时那可怕的劈啪声,他尖叫起来。接着一块可怕的岩石向他逼来。他听到谷底传来的急促的流水声。

    他落在岩石上,又被横着抛向空中。他又尖叫起来,右腿再一次着地,他听见又有一处骨头折断了。他飞落着,翻滚着,突然一棵死树挡住了他。这棵树是几年前被雷击倒的,要不是因为这棵树,他早就掉到谷底了,来咬食他的也就不会是这些小飞虫,而是山涧鲑鱼了。

    他在笔记本上写着,仍然对自己歪歪扭扭的、孩子似的笔迹感到吃惊:我不怪纳迪娜。这是实话。但当时他却是怪她的。

    他吓坏了,惊魂未定,遍体鳞伤,右腿疼得厉害,他定了定神往坡上爬了一点。在上面远远的地方,他看到了纳迪娜,她正在往护栏外面看。她的小脸煞白。

    “纳迪娜!”他大声喊,声音尖利而嘶哑,“绳子!绳子在左边的挂包里!”

    她只是低头看着他。开始,他以为她没有听到他的话,正准备再重复一遍,却看到她的头转向左边,转向右边,又转向左边,缓缓地,她在摇头。

    “纳迪娜!没有绳子我上不去!我的腿断了!”

    她没有回答。她只是低头看着他,现在连头也不摇了。他开始有一种掉进了深洞的感觉,而她就在洞口看着他。

    “纳迪娜,把绳子扔给我!”

    又是缓缓的摇头,像墓穴的门缓缓地关上,把一个患了可怕的不能动弹的病但还没死的人关在了里面。

    “纳迪娜,看在上帝的份上!”

    最后他听到了她的声音,声音很小,但在这极为寂静的山里却听得非常清楚。

    “这一切都是安排好的,哈罗德。我得走了。我非常抱歉。”

    但她没有走,她还在护栏边,看着下面200英尺处的他。已经有苍蝇飞过来,忙着舔食石头上他的血迹。

    哈罗德拖着撞坏了的腿开始往上爬。起初还没有仇恨,也没有想到要向她开枪。似乎最重要的事就是要爬近一点儿,好看清楚她的表情。

    时间刚过正午,天很热。汗水从他脸上滴下,落在他爬过的尖尖的岩石上。他用肘部把自己往上撑,用左腿向上蹬,他一点一点地挪动着,就像一只受了伤的爬虫。气息重重地在他喉间呼进呼出,是一股热气。他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有一两次,他的伤腿撞到了突出的岩石上,剧烈的疼痛使他脸色灰白。好几次他又滑了下去,发出无助的呻吟。

    最后他恍惚地意识到他再也爬不动了。影子的方向已经改变了。3个小时过去了。他不记得上一次他抬头看护栏和道路是在什么时候,那肯定是在一个小时之前了。在艰苦的努力中,他完全沉浸于他所取得的每一点微小的进展中。纳迪娜也许一早就走了。

    但是她还在那里,虽然他只往上爬了25英尺左右,但已经能够清楚地看到她脸上的表情了。那是一种哀悼式的悲伤表情,但她的眼睛却冷漠而遥远。

    她的眼睛在他那儿。

    就是从那一刻起,他开始恨她。他摸索着腋下的手枪套,手枪还在那儿,在他翻滚着摔下来<q></q>的时候,枪柄上的带子把它给绑住了。他狡猾地弓起身子,挡着不让她看到,他咬断了那根带子。

    “纳迪娜……”

    “这种方式好一些,哈罗德。对你要好一些,因为用“他’<code>藏书网</code>的方式会更可怕的。你明白,是吧?你不会想和他面对面的,哈罗德。他认为背叛一边的人也可能背叛另一边。他要杀你,但他会先把你逼疯的。他有这种力量。他让我选择。这种方式……还是他那种方式。我选择了这种。如果你足够勇敢的话很快就能结束。你知道我是什么意思。”

    他第一次检查了手枪里的子弹,从那以后,他又检查了上百(也许是上千)次。他肘部的衣服已经被撕<tt></tt>得破破烂烂,他就把枪藏在它的阴影里。

    “那你呢?”他喊到,“你不也是个叛徒吗?”

    她的声音很悲切。“我在内心深处从来就没有背叛过他。”

    “我想这恰恰说明你的确背叛了他,”他冲她喊到。他努力在脸上做出一副真诚的表情,但实际上他是在计算着距离。他最多能开两枪,而众所周知手枪是一种准确性很差的武器。“我相信这一点他也清楚。”

    “他需要我,”她说,“我也需要他。你从来就没有介入进来,哈罗德。如果我们继续在一起,我也许会……我也许会让你对我做些什么。那种小事。但是这也许会把一切都毁了。在付出这么多牺牲、流了这么多血、做了这么多肮脏的勾当之后,我必须让它万无一失。我们一起把灵魂出卖了,哈罗德,但是我还能留下来,得到我应得的一切。”

    “我会给你你应得的一切。”哈罗德说,他努力跪了起来。阳光非常刺眼。他感到一阵眩晕,失去了平衡。他好像听到了什么声音——一种声音——受了惊吓的反抗的咆哮。是他扣动了扳机。枪声在悬崖绝壁之间回响着,先强后弱渐渐地消失了。纳迪娜的脸上是一种戏剧性的惊诧。

    哈罗德感到一种心醉神迷的成就感:她没想到我会来这一手!她惊讶地张大了嘴巴,形成一个圆圆的O形。她的眼睛睁得大大的,手指紧张地分开,好像是要在钢琴上弹奏什么特殊的旋律。这一刻是如此的甜蜜,以至于有一两秒钟他都沉醉于回味之中,而没有意识到这一枪没有射中。当他意识到这一点之后,他把手枪抽了回来,试着瞄准,用左手固定着右手的手腕。

    “哈罗德!不!你不能这样!”

    不能吗?这么简单的一件事,扣动扳机而已。我当然能。

    她好像给吓坏了,一时动弹不得,当手枪的准星瞄准她的喉咙的时候,他突然意识到一个冷酷的事实:事情就要这样结束了,结束在一场短暂而毫无意义的暴力之中。

    在他的眼中,他看到了她的死。

    但是当他扣动<mark>藏书网</mark>扳机的时候,有两件事发生了。汗水流进了他的眼睛,使他看到的东西变成了双的,而且他开始下滑。后来他对自己说当时是松散的石块支撑不住了,或者是他的伤腿打弯儿了,或者两者都有。这也许是真的。但那感觉……那感觉就像是被拽了一下,在那以后的漫漫长夜里,他自己找不出什么别的原因。那天白天哈罗德一直是清醒的,但是到了夜晚,一个可怕的念头就会笼罩着他:最后是那个黑衣人亲自插手打败了他。他想射中她喉咙的那一枪打飞了:又高,又远,射向了毫不相干的蓝色天空。

    哈罗德翻滚着又落回到死树那儿。他的右腿扭曲地弯着,从脚踝到腹股沟都非常地疼。

    他撞在树上晕了过去。当他再次醒来的时候,夜幕刚刚降临,大半个月亮静穆地悬在山崖之上。纳迪娜已经走了。

    第一天夜晚他是在极度恐惧中度过的,毫无疑问他不可能爬回路上了,毫无疑问他将死在这山谷中。但是当清晨到来的时候,他又开始往上爬了。他汗流浃背,伤口疼痛不已。

    他差不多是从7点钟开始爬的,这正是丧葬委员会的桔红色大卡车离开博尔德公共汽车站的时候。在那天下午5点的时候,他终于用一只手抓住了护栏的缆绳,他的手青一块紫一块,伤口露着肉。他的摩托车还在那儿,他如释重负几乎要哭出来了。他飞快地从一个挂袋里翻出了几听罐头和开罐头器,打开了一听罐头,往嘴里塞了两大把凉凉的咸牛肉丁。可它的味道差极了,经过一番斗争,他还是把它吐了出来。

    他开始明白,他将要死去这是一个无可辩驳的事实,于是他趴在摩托车边哭了,身下是他那条扭曲的腿。后来他睡了一小会儿。

    第二天下了一场雨,他被淋得浑身透湿,冻得瑟瑟发抖。他的腿开始发出一种坏疽的气味,他费力地用身体挡住手枪不让它被淋湿。那天晚上他开始在笔记本上写东西,并且第一次发现他的书法开始倒退了。他发觉自己想起了丹尼尔·凯斯写的一篇小说——名叫《阿尔杰农的花朵》。小说是写一群科学家把一个智力低下的看门人变成了天才……只是很短的时间,之后那个可怜的家伙又恢复了原样。那个家伙叫什么?叫查理什么,是吧?肯定是的。他们根据这个小说拍的电影就叫这个名字——《查理》。一部非常不错的片子。但没有小说好,他记得全是些60年代的幻觉效果,不过仍不失为一部好片子。过去哈罗德经常去电影院看电影,不过更多的片子他是用家里的录相机看的。退回到五角大楼的“可施行另一种方案”的时代,他总是自己看电影。

    他在笔记本上写着,歪歪扭扭的字母逐渐组成了单词:

    我不知道他们是否都死了?委员会呢?如果是这样,我很难过。我被引入了歧途。对于我的所做所为这个理由太苍白无力了,但是根据我所知道的一切,我发誓这是唯一重要的理由。那个黑衣人是真实存在的,就像放在他们密室里某个地方的原子弹真实存在一样。当末日来临,正如所有善良的人们在临近最后审判的时候一样,我只想说一句话:我被引入了歧途。

    哈罗德看着他写的话,用一只瘦骨嶙峋微微颤抖的手遮住了眉头。这不是个好的理由,实在算不上好。不管你怎样美化,它仍然是这样。看完他的账本再看看这一段话,人们会把他当成一个十足的伪君子。他曾经把自己当成无政府世界的主宰,但那个黑衣人看透了他,并且不费吹灰之力就把他变成了一个在公路边瑟瑟发抖的濒死的废人。他的腿肿得像车的内胎,散发出腐烂的香蕉的气味。头顶的小飞虫不时随着热浪俯冲下来,他坐在那里,努力地解释着那难以描述的东西。他成了他那拖长的青春期的牺牲品,事情就是这么简单。他被他那些危险的想法毒害了。

    垂死之际,他好像找回了一点理智,或许还有一点尊严。他不想用那些写得歪歪扭扭的小理由来损毁这尊严。

    “我本来可以在博尔德有所做为的。”他静静地说,如果不是因为他极度疲劳,极度缺水,这简单的、令人信服的真理也许会让他流泪的。他看着纸上歪歪扭扭的字母,目光又移到了手枪上。突然他想要结束这一切,他力图想出一种他能办到的、最可靠最简单的方式来结束他的生命。现在把它写下来,留给发现他的那个人——这也许要1年,也许要10年——似乎变得前所未有地重要起来。

    他握住了笔。想着,写着。

    我为我所做的坏事而道歉,但我并不否认我是出于自愿而做的。上学的时候在考卷上,我总是写下我的名字哈罗德·埃米·劳德。在我的手稿上——它们写得都不怎么样——我也这样签名。上帝助我,我有一次还把它们用3英尺高的字母写在了一个谷仓的顶上。但这次我想签一个他们在博尔德为我起的名字。当时我不能接受,但现在我自愿接受它。

    我要在头脑清醒的状态下死去。

    他在末尾整整齐齐地签下了他的名字:鹰。

    他把笔记本放进了摩托车的挂袋里,盖上笔帽,把笔放进衣兜。他把枪口塞到嘴里,仰望着蓝天。他想起童年时玩的一个游戏,因为他从来不敢玩,所以总是被别人嘲笑。后面有一条路上有个沙坑,你可以从边上跳下去,往下落很长一段距离才能落到沙地上,打几个滚儿,最后再爬上去重新来一次。

    只有哈罗德不敢。哈罗德总是站在坑边上数:一……二……三!其他人也是这样,但对他来说这一招从来没起过作用。其他孩子有时会一直追到他家,冲他大喊大叫,叫他不像男子汉的哈罗德。

    他想:如果我能让自己跳一次……只跳一次……我也许就不会是这样。好吧,最后一次算清吧。

    他在心里数着:一……二……三!

    他扣动了扳机。

    枪响了。

    哈罗德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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