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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6月20日上午10点40分,她步履蹒跚地走上阳台,拿着咖啡和烤面包片,跟往常的每一天一样。厨房窗户外面的“可口可乐”温度计指向50度以上。时值盛夏,这是阿巴盖尔妈妈能回忆起来的,自从1955她母亲于93岁高龄去世那年以来最热的一个夏天,她小心翼翼地在没有扶手的摇椅上坐下来,觉得身边没有多少人能喜欢这么热的天气。但他们喜欢过吗?当然会有人喜欢过:热恋中的年轻人和对寒冬侵袭记忆犹新的老人们。现在,这些年轻的,年老的,还有中年的,他们中的大多数已经死去,上帝对人类作出了严酷的判决。

    有人也许会对这一判决愤愤不平,但阿巴盖尔妈妈不在此列。他用水作过一次判决,过些时候,还会用火再作一次判决。她没有资格评判上帝,尽管她希望上帝不曾认为将咖啡杯置于她的唇边——就像他已经做到的那样是恰当的。但要说到评判,她对这样一个答案感到满意,就是当摩西从燃烧的丛林中走出,觉得可以提问的时候,上帝给他的答案。“你是谁?”摩西问,上帝从丛林中折身回来,如你所想的那般衣冠楚楚,答道,“我是我。”换句话说,就是——摩西,别在林子里折腾了,停止做傻事吧。

    她略带喘息地笑出了声,点了点头,将烤面包片蘸入咖啡杯宽宽的杯口中,直到它变得足够湿软可以被咬得动。自从她告别自己的最后一颗牙以来已过去了16年。她一颗牙也没有地从母亲身体中诞生,又一颗牙也没有地走向自己的坟墓。曾孙女和她丈夫在她牙掉光的第二年——她自己也步入93岁的那年送给她一副假牙作为母亲节礼物,但这副假牙总是弄疼她的牙床,现在,她只有在知道莫利和吉姆要来的时候才会想起戴上它。如果在莫利和吉姆到来之前还有一些时间的话,她就会对着厨房里那面尽是斑点的镜子冲自己作了个鬼脸,龇着白色的大假牙怪叫几声,然后大笑起来。她看上去就像大沼泽地中年迈的黑鳄鱼。

    她虽已年迈体弱,思维却异常清晰。她叫阿巴盖尔·弗里曼特尔,出生于1882年,有出生证明为证。有生之年,她已见过很多事情,但哪一件都没法和上个月发生的相比。没有,绝对不曾有过这一类事情,她的时光现在已成为这件事的一部分,她憎恨这件事。她已步入老年,现在和将来哪一天上帝厌倦看她进行日常活动决定召她进天国之间的这段时间,她想好好休息一番,享受四季更迭和时光流逝。但当你询问上帝的时候又会发生什么事呢?你得到的答案将是“我是我”,这就是结局。当他自己的儿子祈求从他的唇边拿走杯子时,上帝甚至连回答都没回答……她适应不了那种用鼻子吸气的声音,无法适应。她不过是一个普普通通的罪人,每到晚上,风吹过玉米地的时候,她就会想,上帝早在1882年就注视着一个女婴从母亲体内诞生,暗自思忖:“我得让她度过一段好时光,她在1990——一整堆日历翻过之后的1990年还有任务。”

    她在赫明福德院子里的日子已接近尾声,她生命中最后的季节将在西部落基山脉附近度过。他曾派遣摩西去爬山,诺亚去建船。眼见着自己的儿子被钉在树上。他又怎么会关心,阿比·弗里曼特尔是怎样地害怕那个没有面孔的人,潜入她梦中的人?

    她从未见过他,也不需要见他。他是正午时候穿过玉米地的一个阴影,是一股寒流,是一个从电话线中偷窥的窃听者。他用各种各样让她害怕的声音叫着她——声音轻时,就是从台阶下伸出一只死亡之钟的滴哒声,预示着受人爱戴的某个人将要去世;声音响亮时,就是下午从西部传来的乌云中的雷鸣,就像沸腾的哈米吉多顿。有时除了玉米地中晚风的嗖嗖声之外就不再有任何声音,但她知道,他还是在那儿,这才是最让人害怕的,因为每到这时,那个黑衣人看上去只比上帝稍小一点儿,而她则在这个黑色怪物伸手可及的范围之内。他曾静静地飞过埃及,杀掉门柱上没有沾上血迹的每户的长子或长女。这最让她感到恐惧。害怕使她仿佛又变成一个小孩。她知道,尽管其他人也听说过他,也害怕他,但只有她才真正认识到他可怕的力量。

    “多好的一天。”她说着将最后一片面包扔进嘴里。她前后摇晃着,喝着咖啡。这是一个明朗的天气,身体里没有哪个部分带给她特别的疼痛,她作了一小段祈祷,感谢所得到的这一切。上帝是伟大的,上帝是仁慈的;最小的小孩都能学会这些话,它们包含了整个世界和世界中的一切事物,一切好的和坏的事物。

    “上帝是伟大的,”阿巴盖尔妈妈说道,“上帝是仁慈的。感谢你赐予我阳光和咖啡以及昨天晚上那次畅通的排便。你是对的,上帝是伟大的……”咖啡快没了。她放下杯子,摇动着摇椅,脸朝上冲着阳光,就像某个未经打磨的奇特的岩石表面,还留有一段煤层。她打了个盹,随后就睡着了。她的心脏在一下一下地跳动,就像过去39630天中的每一分钟一样,她的心壁现在却和棉纸一样薄。如同摇篮中的婴儿一般,你必须将手放在她的胸上才能确信她的确是在呼吸。

    但笑容却一直持续在脸上。

    从她还是小女孩时起,事情就在过去的这些年里发生了千真万确的变化。弗里曼特尔一家作为获得自由的奴隶来到内布拉斯加,阿比的父亲用南加利福利亚圣·弗里曼特尔付给他的钱买下了建家园的地皮,这些钱算是为她父亲和他的弟兄们在内战之后8年支付的薪水。阿巴盖尔的曾孙女莫利曾以一种玩世不恭的口吻说这些钱是“良心钱”。莫利说这话的时候,阿巴盖尔保持了沉默,莫利和吉姆和其他人都不年轻,除了最好的和最坏的以外不再能理解其他东西。但她内心还思考了一番:良心钱?那么,还有比这更干净的钱吗?

    就这样,阿巴盖尔·弗里曼特尔一家在赫明福德子宅中安顿下来,阿比这个家中最小的孩子就在这里出生。她父亲击败了那些不愿意和黑人有生意往来的人,他每次一小块一小块地购置土地,以不致于使那些担心“远道而来的黑鬼们”的人们感到震惊;他是波克镇上实行庄稼轮作制的第一人,也是试用化肥的第一人。1902年3月,加里·赛茨到他们家告诉约翰·弗里曼特尔,他被选入“保护农业社”(格兰其)。他是整个内布拉斯加州加入“保护农业社”的第一个黑人。那年真是个好年头。

    她想,任何人在回顾她的一生的时候,都能够挑出某一年来,说道:“这是最好的”。看来对任何人来说,都会有一段集顺利、成功和奇迹于一体,各种事情一并到来的时光。仅仅到了后来你才会惊讶事情为什么会以那样的方式发展,就像一次将10种不同的开胃菜同时放在了冷菜厨房中,每一道菜都沾上了其他菜的味道。蘑菇有了火腿味儿,火腿有了蘑菇味儿;鹿肉带上了一点鹧鸪的野味,而鹧鸪则染上了一点黄瓜的清香。在以后的生活中,你也许会希望在这特殊一年中发生的所有幸事能分散一点,让你能够拿出其中的一件,将它安排在你不能回忆起有任何好事或坏事的某一段3年的时间中,这平静的3年让你明白事物在按特定的方式发展,在上帝所创造的世界中,在亚当夏娃尚未建成的世界中,事物都该按这种方式发展——该洗的都洗了;地板已经擦过了;孩子已得到了照看,衣服也缝补好了;3年中除了复活节、父亲节、感恩节和圣诞节,就不再有什么事可以打破这灰暗的日子和时间的流逝。但这种希望没有得到回应,上帝依然按自己的方式安排着奇迹的出现。对阿比·弗里曼特尔和她父亲来说,1902年就是个好运连连的年头。

    阿比认为,家里除了父亲以外,她是唯一能理解加入“保护农业社”是何等重要,何等意义空前的。父亲将成为内布拉斯加“保护农业社”的第一位黑人成员,极有可能也是全美国第一位“保护农业社”黑人成员。他对自己和整个家庭面对来自以本·康维尔为首一帮人恶毒的玩笑和种族攻击时将付出的代价不抱任何幻想,但他也同时认识到加里·赛茨提供给他的不仅仅是一次生存的机会,更是一次与玉米带共繁荣的机会。

    作为“保护农业社”的成员,购买良种对他来说将不再成为问题,他也不必再为找到一个买主而将自己的玉米千里迢迢运到奥马哈。加入“保护农业社”也许还意味着他和本·康维尔关于用水权的争执从此告一段落。本·康维尔在约翰·弗里曼特尔这种黑人和加里·赛茨这类黑人拥护者的问题上总是十分偏激。它甚至还有可能意味着镇上税收员会停止他无止境的压榨。因此,约翰·弗里曼特尔接受了邀请,选举结果也以极大优势倾向于他。有过很恶毒的讽刺,也有玩笑描述一个黑人是怎样被困在“保护农业社”的阁楼上,以及一个小孩步入天堂,得到了一副黑色的翅膀,人们叫他蝙蝠而不是安琪儿。本·康维尔四处奔走,告诉人们“保护农业社”选约翰·弗里曼特尔加入的唯一原因是儿童节即将到来,他们需要一个黑人来扮演非洲大猩猩。约翰·弗里曼特尔装作没有听见这一切言论,在家里,他会引用圣经的一段话,“温和的答复可以抵挡恶毒的攻击”和“深深地呼吸,想收获什么就应该播种什么。”他还会以一种期待而不是谦卑的口吻引用他最喜欢的一句话,“逆来顺受的人将继承整个世界。”

    逐渐地,他将邻居们团结到了自己周围。当然不是所有的邻居,不包括本·康维尔和他同父异母的兄弟乔治这一类的激进分子,也不包括阿诺德一家和德贡一家,而是团结了除他们之外的所有的人。1903年,他们和加里·赛茨及他的家人一道在会客厅中共进午餐,像白人那般温文尔雅。

    1902年,阿巴盖尔在“保护农业社”的大厅中演奏了吉它,不是在黑人剧团的演出中,而是在年底的白人精英演出中。她母亲对此坚持反对,她很少当着孩子们的面对丈夫的意见表示反对(除了当孩子们都步入中年而约翰自己也已两鬓染霜时),这事就是为数不多的几次例外之一。

    “我知道事情为什么会这样,”她哭泣道,“你、赛茨还有那个弗兰克·芬纳合伙撺掇了这件事。他们倒是情有可原的,约翰·弗里曼特尔,但你是怎么啦?他们是白人!如果纳特·杰克逊让你参加他的沙龙,你甚至还会去镇上和他们喝上一点儿<details>.99lib.</details>啤酒。她!我知道你这些年来都做了些什么——不会比这做得更好了。你心里受到强烈的伤害时你脸上仍然可以面带微笑。但这事儿可不一样!这是你自己的女儿!如果她身着白色的礼服加入到他们中间却招来他们的嘲笑,你会怎么想?如果他们像对待打算在黑人剧团演出中演唱的布里克·沙利文那样朝她扔烂西红柿,你又会怎么做?当她带着满身的西红柿汁回到家中问,‘为什么,爸爸,他们为什么会这么干?你为什么容忍他们这么干’时你又如何解释呢?”

    “好了,丽贝卡,”约翰回答道,“我想我们最好还是让她和戴维自己决定这事儿吧。”

    戴维是她的第一任丈夫,1902年,阿巴盖尔·弗里曼特尔成为阿巴盖尔·特罗特。戴维·特罗特是从瓦尔帕莱索来的一个黑人农场工人。他走了近30公里路来向她求婚。一次约翰·弗里曼特尔曾对丽贝卡说,求婚的愿望让戴维变得更加品行端正,行为得体,他每天就像小马驹一样马不停蹄。很多人都嘲笑她的这任丈夫,说“我们可知道在你们家谁掌权当家。”

    但戴维并不是一个唯令是从的人,他只不过是性格内向善于体贴人而已。当他告诉约翰和丽贝卡·弗里曼特尔,“阿巴盖尔认为对的一切事情,我都觉得是应该做的事情”时,阿巴盖尔对此感激不已,并告诉父母她打算将加入白人演出一事继续下去。

    于是,1902年12月27日,在新婚3个月之后,她登上了“保护农业社”大厅的舞台。在典礼主持人宣布完她的名字之后,台下随之而来的,是死一般的寂静。在这之前,格雷斯·特里翁刚刚表演了一场优雅的法国舞蹈,在一片喧闹的口哨声、欢呼声和男观众以脚踏出来的节拍声中将她那漂亮的足踝和衬裙一展无遗。

    她站在沉闷的寂静当中,意识到了自己的脸和脖子在崭新的白色礼服的衬托下是如何地愈显其黑。她的心在胸口砰砰直跳。她想,“我忘了每一句词,哪怕是最简单的一句语,我向父亲保证过无论发生什么事情,我都不会哭泣,但本·康维尔就在那儿站着,当他大叫‘黑鬼’的时候,我想我会哭的。我为什么会走到这一步?母亲是对的,我已超过了自己的社会地位,我会为此而付出代价……”

    大厅里全是白色的面孔,每一个人都抬眼望着她。每一张椅子上都坐了人,最后面还有两排站票看客。煤油灯灯光摇曳。红色的丝绒帷幕忽地一下拉开,又用金色的丝带固定住。

    她又想,“我是阿巴盖尔·弗里曼特尔·特罗特,我演奏得很好,唱得也不错;我知道这些,并不是因为任何人告诉过我。”

    接下来,她开始面对着如同止水的寂静边弹边唱“破旧的老十字架”。然后是节奏稍微激烈一些的“我是这般地热爱我的上帝”和更为强烈的“相约乔治亚”。人们开始忘形地来回晃动身子,有一些人甚至开始面带微笑地用脚打起拍子。

    她演唱了一组内战歌曲,“在约翰的归途中”、“走过乔治亚”和“落花生”,(更多的人在听最后一首歌时笑了,他们中的许多人是共和军的退伍老兵,服役期间,没少从地里挖花生吃)。她以一曲“今晚在旧营地宿营”而告终,当最后一丝旋律回响在略带伤感和思索的寂静之中时,她想:现在如果你们想扔西红柿或做其他任何事情,就请尽管干吧。我已尽我的全力弹完唱完,我已经做得很好了。”

    余音散尽之时,台下是一片寂静,人们,无论是坐着的还是站在后排的,其思绪都被带到了千里之外,一时还难以回到现实之中。随后,雷鸣般的掌声哗然响起,一阵一阵,轰动而持久。她被突如其来的场面吓红了脸,身体不停地发抖。她看见她的母亲、父亲和戴维。母亲正毫无顾忌地抽泣,戴维则在冲她微笑。

    她想离开舞台,但台下立即响起一片“再来一个,再来一个”的喝彩声。面带微笑,她又弹了一首“挖土豆”。唱这首歌无疑是一次小小的冒险,但阿比想,既然格雷斯·特里翁可以向观众展示她的足踝,那么她也应该可以唱一首稍微不正经一点儿的歌,尽管她是一个已婚的女人。

    “有人在挖我的土豆

    他们将它放进了我的箱子,

    有人在这时过来,

    看见了我所碰到的麻烦。”

    还有6段像这样的歌词(有的更不正经一些),她都一一唱完,唱到每段的最后一行时,喝彩声就更越发响亮。事后她曾想,如果说在那个晚上她做了什么错事的话,那就是唱了这首歌,唱了这首他们正想从一个黑人那里听到的歌。

    结束的时候,又是一阵雷鸣般的掌和“再来一个”的喝彩声。她重新上台,在观众静下来之后,说道,“谢谢大家。我希望,如果我再多唱一首歌的话,你们不要认为我是得寸进尺。我特地学了这首歌,但并没有打算在这儿唱。它是我所知道的歌中最好的一首,因为有林肯总统和这个国家从我出生之前为我和我的家人所做的一切。”

    台下悄然无声,所有的人都在专注地听。她的家人目瞪口呆地坐在左边过道附近,就像一块白手绢上染上了一星点黑莓汁。

    “因为内战中发生的事,”她平静地继续道,“我们全家才得以来到这里和这么多的好邻居生活在一起”。

    然后她开始弹唱“星条旗之歌”,每个人都站了起来,一些人又开始抹眼泪,当她唱完这首歌时,听众的掌声足以掀起大厅的屋顶。这是她一生中最值得骄傲的一天。

    她在午后醒来,坐直了身体,阳光刺得她有些睁不开眼。她是108岁高龄的老妇人。因为睡姿不当,后背阵阵疼痛,她知道,这种疼痛又会持续整整一天。

    “多好的一天呀,”她说着小心翼翼地站了起来。她开始扶着摇摇晃晃的楼梯拾级而下,不时因为后背阵阵的疼痛和腿部的刺痛而停下脚步。血液循环再也比不上从前,难道不该这样吗?她一次次提醒自己,在摇椅上睡过去会带来严重的后果。她在摇椅上打盹的时候,旧日的时光会一幕幕再现,这比看一出电视剧要精彩多了,但醒来之后就得为之付出代价。她可以随便怎么责备自己,但她就像喜欢趴在壁炉旁睡觉的狗一样习性难改。一旦坐在阳光下,她就会睡过去,对此毫无办法。

    她终于走下台阶,停了一会儿让双腿休息休息,然后咳出一口痰吐到地上。当她觉得身体状况恢复正常时(除了后背的疼痛),便慢慢地走向楼房后面的厕所。这厕所是她的孙子维克多在1931年找人修的。她进去,一本正经地关上厕所门并插上插销,仿佛门外不是有几只麻雀而是有一大群人。蹲了一会儿,她开始小便,同时满意地叹了口气。关于年老,还有一个也许大家都没想起来说的情况(或是你从没听说的情况,那就是它让你不再知道应该何时小便。膀胱失去一切感觉,稍微不小心,你就得换裤子。她很爱干净,所以她一天会去六七次厕所,夜晚她也会在床边放上便壶。莫利的吉姆有一次曾说她就像一只狗,没有哪一次路过消防龙头时不会撒上一泡尿。她听后大笑不已,直到眼泪顺着双颊从眼眶里溢出来。莫利的吉姆是芝加哥的一名广告商,业务开展得不错……无论如何,都是过去的事了。她猜想,他现在估计和其他人一道离开了,还有莫利。愿上帝保佑他们的心灵。

    大约从去年开始,莫利和吉姆就成了来这儿看她的仅剩的两个人。其余的人似乎忘了她还活着,她对此十分理解,因为她已活过了她该活的岁数。她就像一只恐龙,无事可干却仍有一副活着的躯体,正当的位置是该在博物馆(或坟墓中)。她可以理解他们为什么不来看她,但她无法明白他们为什么不回来看看这片土地。这块地方上所剩的东西已经不多了,只是当初大片地产中的一块地而已。但是,它是他们的土地。黑人们似乎不再像以前那样关心土地,事实上,他们中的一些人已开始因为这块土地感到耻辱。他们到城里寻求发展,大多数人像吉姆一样也取得了不小的成就。但一想到将脸从这块土地上扭开的黑人们,心里就有无名的痛。莫利和吉姆前年曾打算给她装一个冲水的卫生间。这个提议遭到她的拒绝,他们觉得受到了伤害。她试着向他们解释,但莫利反复说的一席话就是,“阿巴盖尔曾祖母,你106岁了。你认为我会怎么想呢,在知道你在室外仅10度的时候仍要出去上厕所?你难道没想过寒冷的刺激会伤害你的心脏吗?”

    “当上帝想召我去的时候他就会召我去。”阿巴盖尔平静地说。说这话的时候,她正在编织。他们想当然地认为她没能看见他们相互翻了翻白眼。

    有些东西你是不可以放弃的。这似乎又是一件年轻人所无法理解的事情。1982年——她100岁那年,卡蒂和戴维给她买了一台电视,她接受了。独处时,电视是帮着打发时间的好工具。但当克里斯托夫和苏茜来说他们打算帮她装上自来水时,她就像拒绝莫利和吉姆关于洗手间的提议一样拒绝了这个提议。他们认为那口井水太浅,如果再有一个像1988年那样的夏天它就会干涸。这话一点没错,但她继续说着“不”。他们认为她已经老糊涂了,她一点一点地衰老,就像地板一层一层地上着油漆,但她自己却认为思维还和以前一样清晰。

    她慢慢地站起身来,向坑里撒了一些石灰,收拾停当,又步履蹒跚地重新回到阳光下。她总是保持着这厕所的气味芳香,但无论味道如何好闻,它都只不过是一个破旧而阴湿的地方。

    当克里斯和苏茜提出给她装上自来水时,上帝的声音就仿佛在她的耳畔低语。当莫利和吉姆想给她买一把带操纵杆的中式座椅时,上帝的声音又再次回响起来。上帝的确是和人类通话的;他难道没有和诺亚谈到方舟,告诉他应该有多长多深多宽?他肯定和诺亚谈过。她相信上帝也和自己说过话,不是从一个燃烧的丛林也不是从一束熊熊的火柱中,而是轻言慢语地说,“阿比,你将需要你的手动泵。你可以尽情享受你的热情,但你得保持油灯始终注满了油,你得随时地修剪灯芯。你得按你母亲以前的式样来收拾冷菜厨房。不要让任何年轻人说服你做违背我意愿的事,阿比。他们是你的子孙,而我却是你的上帝。”

    她在院中驻足,看着院外大片的玉米地,只有在向北通往邓肯和哥伦布的地方,玉米地才被断开。这些土路在离她房子3里的地方成为柏油马路。今年玉米长势不错,但除了秃鸦之外没有任何人来收割,这对她来说无疑是一项耻辱。每想到在这金秋的9月,那辆红色的大型收割机却停在库房里,想到不会再有繁忙的蜜蜂和谷仓舞,想到在年届108岁高龄之时第一次不能再在这儿看到夏去秋来,她就感伤不已。她将深爱上今年的夏天因为这将是她的最后一个夏天——她可以清梦地感觉到这一点。她不会被安排在这儿度过余生,她将去遥远西部完全陌生的一个国度。这让人痛苦不堪。

    她拖着脚走到轮胎做成的秋千旁,坐上去开始晃荡。这是1922年她哥哥鲁卡斯挂上去的一只旧拖拉机轮胎。绳子换了无数次,但轮胎却从未换过。而今,上面盖的一块帆布被磨破了好几处,轮胎圈内也因几代年轻人的玩耍出现深深的压痕。下面有一道深深的土槽,青草早已停止了生长,在挂绳的大树枝上,树皮已经剥落,露出白色的树干。绳子吱吱嘎嘎地晃着,这时,她大声地说开了:

    “求求你,我的上帝,我愿意让你成全了我,如果你能够的话,如果我必须如此的话。我年岁已大,又担惊受怕,我真想就躺在自己这片家园里。如果你想召我去,我现在就可以去。你会完成你的事,但阿比只不过是一个年迈体衰,步子都不稳的黑人老妇人。你会完成你的事。”

    除了绳子从树干上发出的吱嘎声和远处地里乌鸦的叫声,别无回应。她将满是皱纹的前额靠在父亲很久以前种下的这棵苹果树裂痕累累的树干上,放声痛哭。

    那天晚上,她梦见自己再次登上了“保护农业社”的舞台,年轻漂亮已有身孕的阿巴盖尔在白色的礼服内戴了一串暗黑色的埃塞俄比亚珍珠,脖子上挂着吉它,慢慢、慢慢地置身于一片寂静之中,她思绪如潮,最终汇成一个念头:“我是阿巴盖尔·弗里曼特尔·特罗特,我演奏得很好,唱得也不错,我知道这些并不是因为任何人告诉过我。”

    在梦中,她慢慢地转身面对观众那些白如皎月的脸,面对被油灯照亮的大厅,面对从窗外透进来的一丝柔光,面对被金色丝带箍成一团的大红帷幕。

    她坚信自己的想法,开始充满自信地演奏“耶稣基督”。她边弹边唱,没有丝毫的紧张和拘束,就像平常练习时那般自如,声音甜美富有感情,像黄油灯泻下的柔和光芒。她想:我会赢得他们。在上帝的帮助下我会赢得他们。我会让戴维、父亲和母亲为我感到骄傲,我会让自己为自己骄傲,我将带给他们天籁之音,如同石穿水出……在这时她第一次看见了他。他远远地站在角落里,站在所有座位后面,双手交叉放在胸前。他穿着牛仔裤和一件口袋上带扣的工作服,脚上是一双土迹斑斑的黑靴子,就像在黑暗中走了很长很长的泥路。前额像煤气灯一样雪白,双颊通红,两眼如蓝宝石般深邃,发自内心的愉悦让它们炯炯有神,就像撒旦之子接管克里斯·克里金工作之后的神情。他咧着嘴,热情而略带嘲讽地笑着,露出白净的牙齿,像鼬鼠的牙一样。

    他举起了双手。每只手都紧紧地攥成拳头,就像苹果树上的老树结,他仍然笑着,那种放肆而骇人的笑。拳头上开始往下滴血。她的思维凝固了,手指也不听使唤了;在一串不和谐的音符之后整个大厅一片寂静,“上帝!上帝!”她大叫着,但上帝转过脸去。

    本·康维尔站了起来,脸涨得通红,两只小狼一样的眼睛闪闪发光。“黑鬼!”他大喊,“这个黑鬼究竟在我们的舞台上干了些什么?没有哪个黑鬼能弹奏出真正的音乐!”

    响应他的是一片强烈的赞同声。人们朝前台涌过来。她看见他丈夫站起来试图爬上舞台。一只拳头打中了他的嘴,将他仰面打倒在地。

    “抓住后面那群黑鬼!”比尔·阿诺德叫嚣着,顿时就有人将丽贝卡·弗里曼特尔推到了墙跟前。另一个人一看上去好像是德贡——用红色的丝绒窗帘罩住了丽贝卡并用金丝带将她绑住。他还喊道,“看这儿!化了妆的黑鬼,化了妆的黑鬼!”

    其他人应声而来,将丝绒罩下挣扎着的妇女推来搡去。

    “妈妈!”阿比尖叫起来。

    吉他从她毫无知觉的手中滑落,在舞台边中摔得粉碎。

    她发疯似地寻找大厅后方那个看不清模样的人,但他正像发动着了的引擎似地跑着,跑到了另外的地方。

    “妈妈!”她继续哭着,一双双粗暴的手伸向台上的她,伸进她的衣服下面,抓她捏她,拧她的屁股。还有一些人抓住了她的手,反拧了她的胳膊,将她带到一样又热又硬的东西前面。

    本·康维尔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你怎么这么喜欢我的耶稣呢?你这个黑鬼!”

    整个大厅闹翻了天。她看见她父亲试图扶住她妈妈——一团在红布下挣扎的影子,她看见一双白皮肤的手从一张折叠椅背后操起一只瓶子打碎了,锯齿样的瓶颈在油灯下闪闪发光,又刺向父亲的脸。她看见父亲圆睁着像两颗葡萄一样凸出来的双眼。

    她开始歇斯底里地哭嚎,哭声似乎要撕裂整个大厅,让黑暗透出来。她又成了108岁的阿巴盖尔妈妈,太老了,上帝,太老了(但还是要让上帝的事情能够完成),她漫步于玉米地中,玉米在土地中的根浅而宽;她在月光下闪闪发光又黑影斑驳的玉米地里迷失了自己的思绪;她听见夏风徐徐从耳畔吹过,吹拂着这大片的玉米地;她甚至可以闻见玉米地生长着的气味,她一辈子闻惯了这种活生生的气味(她很多次都想到,玉米是与她的一生最为接近的一种植物,它的味道就是生命本身的味道,生命之初的味道,她与3个男人结婚并相继埋葬了他们,戴维·特罗特,亨利·哈德斯蒂和纳特·布罗科。她曾和这3个男人上过床,像一个女人迎接男人该做的那样迎接着他们;每当这时,就会有一种渴望和欢乐,和一个灼人的念头,“噢,上帝,我多想和我的男人做爱,我多想他和我做爱,得到他想得的,给我我想要的。”有时,在达到高潮的一瞬间她会想到玉米,一如既往,根基不深但延伸很广的玉米,她会交替想到肉体和玉米。当一切都完毕的时候,丈夫躺在她身边,房间弥漫着性的气味,男人射到她体内的精子的味道,她用作润滑液的桔子水的味道,就像去皮玉米的味道,温和甜润,一种绝妙的味道。)

    她有点害怕,有点羞愧,为自己这种和土地、夏天以及生长着的玉米的亲近感。因为她不是一个人,他在这儿和她一起,左边或右边的两行玉米之外,或在后面跟着或在前面徘徊。那个看不清面孔的人在这儿,他那双尘迹斑斑的靴子陷进泥地里,他将它脱下来扔上天,他一直在笑,那笑容就像暴风雨中的指路灯。

    他开口说话了,他第一次大声说话。她能看见月光下他的影子落在了她走的这条道上,巨大而诡异。他的声音如同夜风穿过10月里枯萎的玉米杆,就像那些朽掉的玉米杆谈到末日时发出的唰唰声。声音很轻,但无疑是死亡之声。

    它说,“我手心里有你的血,老太太。如果你向上帝祈祷,就请祈祷让他在你听到我的脚步之前带走你。你不该来演奏真正的音乐,我手心里有你的血。”

    这时,她醒了过来,在拂晓将临的这个小时醒了过来。最初,她以为自己尿床了,但实际上只不过是出了一身汗,像5月的露水一样。她孱弱的身子无助地发抖,每个部分都疼痛难忍。

    “我的上帝,请带我去吧。”

    她的上帝没有回答。只有晨风轻敲着窗框,窗框早已松动,吱吱作响,需要用油灰重粘。最后,她起身下床,将老火炉里的炭火拨旺,放上咖啡。

    接下来的几天,她还要做很多事情,因为她有客人要来。无论做不做梦,无论累或者不累,她从来都没怠慢过客人,现在也不打算开始怠慢。但她必须慢慢地做每一件事情。否则她会忘记很多事——她这些天老是健忘——经常将物品放错了地方。要做的第一件事是去艾迪·理查森的养鸡场,路程不短,大概有4至5英里。她发现自己在幻想着上帝是否会派一只鹰驮她飞过这4英里地,或让伊利亚那飞快的马车捎她一程。

    “真是对神的不敬呀!”她洋洋自得地说,“上帝赐予我力量,不是出租汽车。”

    她刷完了为数不多的几只碟子,穿上一双厚重的鞋,拿起拐杖。即使到了现在她也很少用拐杖,但今天她得拿上它。去4英里,回来4英里。16岁的时候她可以一路飞奔过去,然后蹦蹦跳跳地返回,但现在16岁已经是很遥远的过去了。

    她在早晨11点出发,希望正午之前赶到理查森农场,好在一天中最热的时候能睡上一觉。接近傍晚的时候把鸡杀了,黄昏时返回。天黑了才能到家,让她不由想起前天夜里作的那个梦。但那个男人离她还很远,相比来说,她的客人要近多了。

    她走得很慢,甚至比想象得还慢,因为早上8点半太阳光已经很强了。她没有流多少汗——身上已没有多少肌肉能分泌出汗液了——但走到古德尔家的邮箱时,她不得不停下来歇会。她在他们家的胡椒树下坐下来,嚼了几只无花果。看不见有鹰或出租车过来。她为自己的这个想法笑出了声,站起来,捋平身上的褶皱,继续赶路。仍然没有出租车。上帝只帮助那些自己成就自己的人。她浑身的关节又一次紧张起来。今晚将有一个音乐会。

    行进过程中,她越来越弯向那支拐杖,手腕开始吃不住劲了。镶着黄边的劳动靴在尘土中颤悠着前行。太阳直射到她身上,时间一点点过去,她影子越来越短。她在这个早晨见到的动物比她20岁以来见到的所有动物还要多:狐狸、浣熊、豪猪、食鱼貂……到处都有乌鸦,啼叫着在空中盘旋。如果她听见斯图·雷德曼和格伦·巴特曼讨论变幻莫测的流感——对他们来说甚少是这样——夺走一些动物的生命而让另一些幸存下来,她一定会发笑。那场流感杀死了家禽,却留下了野生动物,就这么简单。少数家禽幸存下来,但总的说来,灾难带走了人和人类最好的朋友。它带走了狗,却留下了狼,因为狼是野生而狗不是。

    一种烧灼般的疼痛慢慢渗入到臀部、膝盖、脚踝和拄着拐杖的手腕。她边走边和心中的上帝交谈,时而安静,时而大声,并没有意识到两种方式有什么不同。她又陷入了对过去的回忆之中。1902年是不错的一年。从那以后,时间似乎加速飞逝,大叠大叠的日历一天天翻过,从来不曾停下……肉体的生命是这样转瞬即逝,为什么肉体还会对生存感到如此疲倦呢?

    她和戴维·特罗特生了5个孩子;梅拜尔是其中的一个,她在老宅后院<dfn>99lib.</dfn>里被一块苹果噎死了。那时阿比正在晾衣服,她转身看见婴孩仰面躺着,手掐着脖子,脸已发青。她终于将苹果抠了出来,小梅拜尔已经手脚冰凉,全身僵直。她生下的唯一一个女孩就这样死去了,这也是她众多孩子中死于意外事故的唯一一个。

    现在,她坐在瑙格尔家院子里的榆木树下,在路前方约200码处,她可以看见土路和柏油马路交汇在一起——交汇的地方也就是弗里曼特尔路变为德克路的地方。白天的热量使柏油路闪烁着微光,地平线上则如水银般光亮,又像梦中的水面,波光粼粼。在炎热的白天,在肉眼可以看到的最远处,你总可以看见这种如同水银的光芒,但你却永远无法走近它。甚少她是不曾走近过。

    戴维在1913年死于一场流行性感冒,那场流行病和后来这次没什么区别,也是使无数人丧生。1916年,她34岁那年,嫁给了亨利·哈德斯蒂,一位从威尔郡来到北部的黑人农场主。亨利是一个带着7个孩子的鳏夫。7个孩子中的5个相继长大成人离家远去。他比阿巴盖尔大7岁,和她生了两个男孩。1925年仲夏他驾驶的拖拉机翻车,他在这场事故中丧生。一年之后,她嫁给了纳特·布罗科,人们对此议论纷纷,人们总是喜欢议论,有时这好像就是他们不得不做的一切。纳特曾是亨利·哈德斯蒂的雇工,对她来说,他无愧是个好丈夫。也许不如戴维和蔼可亲,也一定不如亨利体贴如微,但他的确是个好男人,在大多数事情上都按她的意旨办事。当一名主妇开始年复一年地面对无数琐事时,知道自己享有决定权无疑是一件快事。

    她的6个儿子为她产出32个孙子孙女。这32个孙子孙女又为她制造出91个曾孙曾孙女,在那场流感盛行的时候,她已有了3个曾曾孙。如果不是现在女孩子们用避孕药,她还会有更多的子孙后代。对现在的女孩来说,性似乎成为她们的又一个娱乐场。阿巴盖尔妈妈为她们这种现代生活方式感到遗憾,但她从未说过什么。该由上帝来判定她们服避孕药究竟是否有罪(而不是由罗马那个秃头的家伙,阿巴盖尔妈妈一直是卫理公会教徒,她十分庆幸自己没有和天主教徒发生过联系),但阿巴盖尔妈妈知道她们错过了什么:她们错过了站在幽谷边缘时的欣喜,错过了将自己交给自己的男人和上帝时的欣喜,错过了在上帝的注视下重行亚当和夏娃的罪恶时最后的欣喜,而这层罪恶现在才由耶稣的鲜血而使之变得清白圣洁。

    哦,多好的一天……

    她想要一杯水,她想躺在家中的摇椅上,她想独自呆着。现在,她能够看见左前方掠过养鸡场屋顶的阳光。最多就1英里了。时间是10点15分,对一个老太太来说,她做得不坏。她将允许自己一觉睡到傍晚天气转凉的时候。这不是罪过。在她这个年纪,这不是罪过。她颤悠着前行。那双厚重的鞋现在已布满了灰尘。

    想来,她有很多亲戚为她的长寿祝福,这倒不是一件坏事。有一些亲戚,像琳达和她那得过且过的推销员丈夫就不屑于来看她,但也有很好的晚辈,像莫利、吉姆、戴维、卡蒂,这足以弥补1000个琳达和她挨家挨户出售一次性炊具、得过且过的推销员丈夫所带来的不快。她的最后一个兄弟,鲁克死于1949年,死的那年大约八十几岁;最后一个孩子,萨穆艾,在1974年——他54岁那年去世。她比所有的孩子都要长寿,这似乎有悖常理,但看起来的确是上帝对她另有安排。

    1982年,她满100岁,照片登到奥马哈报纸上,他们还派了一名电视记者来采访她。“什么使你长寿?”那个年轻人问,但很快就对她简短甚至有些草率的回答失望了。“上帝。”她答道。他们想听她说她如何服用蜂蜜,或如何不吃熏肉,或睡觉的时候如何将腿抬高。但她根本没做过这些事,她又怎么能撒谎呢?上帝能赐予人类生命,也能随时将它带走。

    卡蒂和戴维给她买了一台电视,她从新闻上看见自己。她还收到里根总统(那时已不再年轻)的一封信,祝贺她的“长寿”,并感谢她自从有选举权以来一直投共和党的票。就是,她还能选什么人呢?罗斯福和他的一班人马都是“共和党人”。她100岁之后,赫明福德镇永远地取消了她的税金,原因和里根总统祝贺的一样,都是因为她的长寿。她获得了一张证书,证明她是内布拉斯加最老的人,就像从很小的时候就致力于一项事业而最后终于得到了肯定。无论如何,取消税金算是一件好事,而其他的都无外乎是无稽之谈——如果他们不作出取消决定,她也许连仅剩的这一点土地都会失去。大部分土地和房产都已失去;弗里曼特尔家和“保护农业社”的权力在1902年都达到了顶峰,从那以后就开始一蹶不振。现在仅剩下4亩地。其余的或被纳税或被变卖成现金……大部分的变卖都是她的儿子们干的,她羞于启齿。

    去年,她收到一封来自纽约某个组织的信。那个组织自称为美国老年协会。信里说,她是全美国排名第六的高龄老人,在女士中排名第三。年龄最大的老人是加利福利亚桑吉·罗沙的一位122岁的老头。她让吉姆把这封信放到镜框里,和里根的信并排放在一起。吉姆直到这周五才顾得上把它挂上。想到这儿,她才想起这是她最后一次见到莫利和吉姆。

    她终于到了理查森的农场,人已精疲力尽。她在离谷仓最近的一棵篱笆上靠了一会儿,以一种渴望的心情注视着这栋房子。里面肯定凉爽宜人。她觉得自己可以睡上一个世纪。但睡之前,她还有一件事要做。许多动物都死于这场疾病——马、狗、耗子——她必须先弄清楚鸡是否在此之列。如果她走了这一路却只发现几只死鸡,她会哭笑不得。她蹒跚地走向谷仓旁边的鸡圈,听到里面咯咯咯的鸡叫时,她停下了脚步。不一会儿,还传出公鸡的打鸣。“太好了,”她嘟哝着,“真是太好了。”

    她转身四处看看的时候发现木头上摊着一具尸体,一只手遮着脸。认出是她的妹夫比利·理查森,尸体已经被四处觅食的动物啄得体无完肤。“真可怜,”阿巴盖尔叹息道,“太可怜了。愿你的灵魂能升入天国,比利·理查森。”

    她转身走向凉爽的房子。房子看起来有好几里远,而事实上它却就在院子的另一边。她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走那么远,她实在太累了。

    “愿上帝保佑!”她说着便迈开了步子。

    阳光从窗户中泻进来照着整个客厅,她脱下劳动靴美美地睡了一觉。醒来时,她一时半会儿还没弄明白光线为什么会那么强,这感觉颇有些像拉里·安德伍德在新汉普郡的石头墙旁突然醒来。

    她坐起身来,身上每一绷紧的肌肉和脆弱的骨头都嘎吱作响。“上帝!我睡了一下午加整整一个晚上!”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她可就的确是太累了。她现在是如此虚弱以至于她花了整整10分钟才从床上走到浴室;又花了10分钟才穿上鞋。走路是件痛苦的事,但她知道她必须走动走动,要不然,身子骨就会像生铁一样僵硬下去。

    她踉跄着走到鸡圈里,酷热、鸡和鸡粪臭味令她不时皱皱眉头。水是自动供应的,由一个水泵从理查森家的自流井中抽上来,大部分饲料都吃光了,加上炎热的天气,最老最弱的鸡早已被饿死或被同伴啄死。尸体横七竖八地躺在星星点点的饲料粪便中间,就像一小堆一小堆极不情愿融化的雪。

    余下的在她靠近之前都扑腾着翅膀飞远了,要孵卵的母鸡却坐着纹丝不动,傻傻地眨着眼看着她慢慢地走近。有这么多种可以让鸡死亡的疾病,她一直担心流感早已夺去了这帮生灵的生命,但看来它们活得还不错。上帝允许它们活下去。

    她挑了3只最丰满的,将它们的头埋在翅膀下装到一只袋子里,这时,她却发现身子僵硬得没法把袋子扛起来,只好在地板上拖着往外走。

    剩下的鸡站在高处,谨慎提防着老妇人的脚步,直到她走远,才又回到原处为渐少的饲料进行殊死的搏斗。

    现在已是早晨9点钟的光景。她坐在理查森家院子里橡树周围的环形椅子上慢慢地思考。看来,她最初打算在黄昏凉快的时候往回赶的想法还是最好的。她浪费了整整一天,客人到来的日子一天天临近。她可以利用今天把鸡收拾了,还要好好休息一下。

    她的肌肉稍微松驰了一点,胸骨下面有一种久违的,让人觉得舒服的轻微疼痛感。她花了好长时间才意识到——她饿了。这个早晨,她实实在在地觉得饿了,谢天谢地,多少天来她都只是出于习惯进食。就像一个火车司炉工定期地上煤一样,仅此而已。但现在,在她杀完3只鸡以后,她就可以去厨房看看艾迪都剩下了些什么,然后,她将享受她所发现的东西。多好。现在该明白了吗?她训斥着自己。上帝自然知道什么是最好的安排。一定要按旨行事,阿巴盖尔,一定要按旨行事。

    她一边咕哝着喘着气,一边拖着装鸡的袋子绕过谷仓和木棚间的木头桩。她发现比利·理查森的斧子挂在门后的木钉上,刃上整整齐齐地套着橡皮套。她取了它,转身又走出门去。

    “我的上帝”,她把袋子放在脚下那双满是尘土的黄靴子旁,抬头看看盛夏万里无云的天空,“你赐予我力量走到这,我相信你还会赐予我力量走回去。你的预言家以赛亚说,如果一个人相信上帝就是主宰,他就会插上鹰的翅膀。我不太了解鹰,我的上帝,除了知道它们是最难看的鸟并且能看得很远以外,我装了3只鸡,我想宰了它们但不伤着我的手。愿上帝保佑我,阿门。”

    她拿起袋子,打开瞅了一眼。一只鸡还把头埋在翅膀底下熟睡。另外两只互相挤撞着,谁也没移动太多。袋子里很黑,3只鸡大概都认为是到了晚上。比静坐着的母鸡更呆愣的,只有纽约的民主党人。

    阿巴盖尔拎起一只,在它还没明白怎么回事之前将它放到了木桩上。她费劲地抽出斧子,听见斧刃砍入木头发出致命的“嘭”的一声时,她习惯性畏缩了一下。鸡头从木桩另一边应声落地,无头的鸡身大摇大摆地走到院子中央,喷着血扑着翅。不一会儿,就大大方方地倒地而死。唉,老母鸡,纽约民主党人,我的天呀,我的上帝。

    工作顺利完成,她担心弄得一团糟或是伤着自己的顾虑都不复存在。上帝听见了她的祈祷。3只肥肥的母鸡在手,现在她要做的就是把它们带回家去。

    她把鸡重新放进袋子里,将理查森的斧头挂回原处。然后她进了农场住宅,想看看能不能找着些吃的。

    中午她先是打了一会盹,梦见客人越来越近;已经到约克镇南,搭着一辆顺路的旧卡车。他们一行6人,其中有一个虽然聋哑但意志十分坚强的男孩,这是必须要谈话的对象之一。

    她大约3点半钟醒来,浑身有点发硬,但还觉得很精神了不少。接下来的两个半小时,她一直给鸡拔毛,手指关节疼痛难忍时,就停下来歇会儿,然后继续。干活儿的时候,她哼了几首歌——“入城的七道门”,“信任并服从”和她最喜欢的那首“在花园里”。

    当她收拾完最后一只鸡时,每一只手指都开始了周期性的疼痛。天空泛上一层祥和的金色光芒,预示着黄昏的将临。现在已是6月下旬,白天开始变短。

    她进到厨房里,又咬了一口面包。很硬但没有发霉——理查森的厨房里永远不会有发霉的东西——她还发现了用剩的半罐上等花生酱。她只拿一块夹着花生酱的三明治,另外还做了一块放进口袋,饿了的时候可以拿出来吃。

    现在是6点40分。她拿起袋子,走到门外,小心翼翼地走下台阶。她拔毛的时候,将毛都放进了另一只袋子,但还是有几支羽毛飞了出来,飞过了理查森家的树篱,树篱现在缺水缺得厉害。

    阿巴盖尔重重地叹了一口气,说,“我走了,上帝,回家去。我会慢慢地走,不指望在午夜之前能到家,《圣经》上说不要害怕夜晚的黑暗,也不要畏惧正午的太阳。我在尽我所能地按你的意志办事。请与我同在。愿上帝保佑我。阿门。”

    当她走到柏油马路和土路交汇的地方时,天已经全黑了。蟋蟀和青蛙在某个潮湿的地方低鸣,也许就在古德尔家的池塘里。看起来会有月亮升起,在升入正空中之前会一直呈现那种血红的颜色。

    她坐下来稍作歇息,吃了半块夹着花生酱的三明治(如果她能有一杯黑葡萄汁该有多好,艾迪的葡萄汁都放在地下室里,要下去得走太多级的楼梯)。袋子就在她旁边。她又开始浑身犯疼,前面还有两英里半的路要走,但她似乎已经没有力气支撑下去了。她莫名其妙地觉得精疲力尽。天黑下来,繁星出现已经多久了?它们和以往任何时候一样在天空闪耀,如果运气不错,她也许会看见一颗流星以供她许愿。这种夏日的晚上,这样的星空以及刚从地平线上露出红红脸蛋的月亮都让她又想起自己的童年时光,回忆起童年时光,回忆起那时的点点滴滴,那时的炎热,以及那时在圣餐礼上的又惊又喜。她也曾是一个小女孩。有人不会相信这点,就像他们没法相信一棵参天的红杉曾也是一棵不起眼的绿芽。但她的确曾经就是一个小女孩。那个时候,作为孩子对黑夜的惧怕已经减退,作为成人对黑夜万籁俱静可以听见自己灵魂之声的惧怕又还没有到来,在这段空隙,夜晚对她来说就像一块带着芳香的七巧板,可以抬头看着繁星密布的天空,感受阵阵晚风带来的醉人花香,你顿时觉得自己可以听见宇宙的心跳,可以感受到爱与生命的脉搏。你好像会永远这般年轻,好像……

    我手心里有你的血。

    突然有一样东西在狠狠地抓她的袋子。她的心跳一下加速了。

    “咳!”她以自己特有的粗哑的老太太嗓音叫了一声,把袋子往身边拽了拽。

    有一种低低的吱吱声。在砾石路边缘和玉米地之间蹲伏着一只硕大的棕色黄鼠狼。它冲她转着眼珠,身上反射着点点红色的月光。随后又冒出来一只,两只,三只……

    她看了一眼路对面,那儿蹲着一排黄鼠狼。狡黠的小眼睛透出冒险一搏的神情。它们闻到了袋子里死鸡发出的气味。但怎么会有这么多只呢?她左右徘徊着,越来越害怕。她被黄鼠狼咬过一次。那次她走到台阶下去捡橡皮球,突然感觉就像一个满嘴含针的东西咬住了她的小臂。这种意想不到的恶毒一击,以及随之而来的一种热辣辣的疼痛和反常让她大叫一声,缩回小臂,黄鼠狼没有松口,一直悬在她的小臂上,渗出的点点血迹都已开始滴下来,它的身子像蛇一样在空中来回晃悠。她不停地尖叫并甩动着胳膊,都无济于事,黄鼠狼就是死咬着不松口,像已成为她身体的一部分。她的兄弟迈卡和马修斯在院子里,父亲则在台阶上看一份邮单。听到叫声他们迅速跑过来,但都不由得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12岁的阿巴盖尔站在台阶前的空地上哭泣,一只棕色的黄鼠狼像块披肩挂在胳膊上,后爪在空中不停地扑腾,像要抓住什么东西。血已经滴滴嗒嗒地溅落到了衣服上,腿和鞋子上。父亲最先反应过来。约翰·弗里曼特尔操起一根木棒,大喝一声,“站着别动,阿比!”这是她从小以来第一次听见父亲以彻头彻尾的命令口吻对她说话。这声音使她稳过神来,尽管她也的确除了站着不动之外做不了什么别的。她静静地站着,木棒呼地一声落下,胳膊上的疼痛顿时瞬间转移到了肩膀了(她以为自己的胳膊就这样断了),那团带给她疼痛和惊讶,在这种时候这两种感觉已完全交织在一起的棕色东西掉到了地上,它的皮毛上仍沾着她的血。迈卡也随着跳起来,双脚落地踩住它,踩出最后“扑”的一声,就像硬水果被牙咬成两半时在脑袋中产生的声响一样。如果黄鼠狼在这之前还尚存余息的话,那这次一定是必死无疑了。阿巴盖尔没有昏倒,但她开始抽泣,发疯似地尖叫。

    这时理查德,家中的长子也跑了过来,他的脸吓得苍白。和父亲相互交换了一个严肃而担心的眼色。

    “我这辈子还没见过一只黄鼠狼干这样的事!”约翰。弗里曼特尔说着将哭泣着的女儿搂到怀里。“感谢上帝,你母亲还一无所知地走在路上。”

    “它可能有狂……”理查德想开口说话。

    “闭嘴!”父亲打断了他,但他自己的声音却同样带有战栗、愤怒和恐惧。理查德马上住嘴了,迅速而决绝,事实上,阿比都几乎听见了那“叭”的一声闭嘴的声音。他父亲对她说,“让我们带你去水泵那儿洗洗,宝贝儿,洗掉身上的血迹。”

    一年之后,鲁克才告诉她,父亲不想让理查德大声说出来的一个事实是:那只黄鼠狼一定是患上了狂犬病才那样咬人的,如果真是那样,她将死得十分可怕,像人们所知道的那样,除了肉体上的折磨,还会有很多别的骇人症状。但那只黄鼠狼并没有染上狂犬病,伤口也愈合得很好。尽管如此,她还是从那天起至今就开始害怕黄鼠狼,就像有人天生害怕耗子害怕蜘蛛那样。要是那场流感使它们而不是使狗毙命该多好!但事与愿违。她……

    我手心里有你的血!

    众多黄鼠狼中的一只跳到跟前,开始咬那只袋子。“嗨!”她冲它尖叫起来。那只黄鼠狼又跳回去,嘴上似乎挂着笑,牙间叼着一块撕下来的布条。

    他派它们来的——那个黑衣人。

    恐惧几乎淹没了她。现在已有了成百上千只黄鼠狼,灰的,棕的,黑的,无一不闻着鸡的味道。它们在马路两边一行行排开,冲着闻到的味道蠢蠢欲动。

    “我得把袋子扔给它们,别无办法。如果我不给,它们会把我撕成碎片来得到它。别无办法。”

    在记忆的一片空白之中,她似乎看见了那个黑衣人的笑脸,看见了他伸出滴血的拳头。

    另一只跳上来咬了一口袋子,接着又是一只。

    路那边的黄鼠狼也开始朝她这边蠕动,肚子贴在地上,身子压得低低的。它们野性十足的小眼睛就像月光下的冰块一样闪着光。

    ……但相信我的人,请看,他是不会消亡的……因为我已赋予他我的神符,任何人都不可以碰他……他是我的,上帝说……

    她站直了,虽然还是惊恐万分,但已经完全明白了自己该怎么做。“滚,”她在吼,“袋子里装着鸡,没错,但这是为我的客人准备的!你们都给我滚!”

    黄鼠狼退下去<cite>99lib?</cite>了。它们的小眼睛透出无限的不安。突然间,它们像股烟似地全消失了。真是个奇迹,她想,她心里充满了狂喜和对上帝的赞美。瞬间,她觉得浑身发冷。

    远在西部某个地方,地平线上无法看到的落基山脉的那一边,她可以感觉到有一只眼睛——一只闪烁着的眼睛——突然睁大了转向她,搜索着什么。她如亲耳听见他大声说出来一般听见了一句话:“谁在那儿?是你吗?老太太?”

    “他知道我在这儿,”她在黑夜里喃喃低语,“请帮我一把,上帝,请帮助我们所有的人。”拖着那只袋子,她又开始往家赶。

    他们在两天之后,也就是7月24日那天到达。她没能按照预期的设想完成准备工作;她再一次得借助拐杖才能一瘸一拐地走路,还差一点卧床不起;她也几乎不能从井里泵水上来。杀完鸡又遭遇黄鼠狼的第二天,她昏昏沉沉地睡了一下午,心力交瘁。她梦见自己置身于西部落基山脉的幽深峡谷之中。6号公路蜿蜒盘旋于悬崖绝壁之间。崖壁的影子在上午11点45分至中午12点50分以外的任何时候都笼罩着峡谷。她梦见的不是白天,而是没有一点月光漆黑的晚上。狼群在某个地方嗥叫。突然间,一只眼睛在黑暗中张开,随着松林和云杉之间的呼呼风声吓人地左右乱转。是他,他正找她。

    她从长时间的沉睡中惊醒,感觉还不如躺下的时候舒服。她再一次祈求上帝放了她,或至少改变他想让她走的方向。

    “北方,南方或东方,上帝,我将唱着圣歌离开赫明福德的家园。但不是西方,不要朝着那个黑衣人。落基山脉已挡在他和我们中间,安第斯山脉也挡在他和我们中间。”

    但什么都是无济于事的。或迟或早,当那个人觉得自己足够强大的时候,他会找上门来,寻找那些反对他的人。如果不是今年,那就是明年。狗已经被那场灾难夺去生命,但狼却在这个高山国家幸存下来,准备为撒旦的后代服务。

    而且,服务于他的,将不仅仅是狼。

    在客人最后到来的那天早晨,她7点起床,一次两根地搬了好几次木头,直到炉火烧得旺旺的,房内装木头的盆子也盛得满满的。上帝赐于她一个多云的阴天,这可是好几个星期来的第一次。傍晚也会有雨,她在1958年摔折的大腿骨预先告诉了她这一点。

    她首先开始烤小饼,用的是厨房架子上罐头和花园里新鲜的大黄和草莓。草莓刚长起来,感谢上帝,知道它们这次不会浪费总是件让人高兴的事。烤小饼让她感觉更好,因为这就是充满生机的生活的一部分。一块黑莓小饼,两只草莓大黄,一只苹果……它们的味道充满了早晨的厨房。她像往常一样将它们放在厨房的窗台上晾着。

    她尽己所能地调好了原料,尽管由于没有新鲜鸡蛋它们略显干硬——她前几天就在鸡场,但没想起鸡蛋的事儿,所以除了自己以外她谁也怨不了。无论有没有新鲜鸡蛋,到中午的时候,那间有着坑坑洼洼的地板和褪色的油毡的小厨房里就已经充满了炸鸡的香味儿。鸡块已经酥透了,她松了口气,蹒跚地走到走廊上读她的每日一课,不时用《上等房间》卷了边角的最后一页扇着风。

    鸡块出锅的时候,色泽金黄,十分诱人。客人们到时一定可以拿着鸡翅,走到外面,就着加黄油的玉米棒子,美美地饱餐一顿。

    她将鸡块放在纸巾上,带着吉它走到阳台上坐下来,开始边弹边唱。她唱了所有自己喜欢的歌,高昂而略带颤抖的声音在静静的空气中飘荡。

    “我们受过考验,也有过诱惑,

    我们是不是负担着烦恼?

    我们不应该沮丧,

    我们应该在祈祷中将它交给上帝。”

    这音乐感觉真是好极了(尽管她的听觉已不再灵敏,无法判定旧吉它的调子准不准),她一首接一首地弹唱了很多首。

    当她正打算唱“进入天堂”时,她听见从北方传来发动机的声音,沿着公路一步步靠近。她不唱了,但手指仍有意无意地拨弄着琴弦,头也不时地晃着点着。哦!上帝,他们来了,一路上很顺利,现在她已可以看见卡车正从柏油路拐上通向她家院子的土路,扬起一阵阵尘土。她感到一阵欣喜和激动,很高兴自己穿上了最好看的衣服。她把吉它放在膝盖上,眯起双眼,尽管没有太阳。

    发动机的声音越来越大,一会儿,在玉米地中古德尔家的牛踩出的那条小路上……

    她看见了它,一辆老雪佛莱农用卡车正缓缓地驶过来。驾驶室里坐得很满,好像是挤了4个人(她视力不成问题,尽管已有108岁),车厢上还站了3个,低头看着驾驶室。她看见一个瘦瘦的白皮肤男人,一个红头发的女孩,中间是……噢,对,中间就是他,一个刚刚明白什么是男人的男孩,黑头发,窄脸,高高的前额。他一看见坐在阳台上的她就开始发疯似地挥手,那个白皮肤男人也加入了。红头发女孩却只是看着。阿巴盖尔妈妈举起手也开始挥起来。”

    “感谢上帝让他们顺利到达!”她激动地喃喃自语,两行热泪顺颊而下,“我的上帝,万分感谢你!”

    那辆卡车晃晃悠悠叮呤哐啷地进了院子。开车的男人戴着一顶系着蓝丝带插着羽毛的草帽。

    “嗨!”他大声叫起来,挥着手,“嗨!这儿,妈妈!尼克说他想你会在这儿,你果然在这儿!哈哈!”他按响了喇叭。和他一起坐在驾驶室里的有一位50岁左右的男人,一个同样年龄的女人和一个穿着红灯芯绒连裤衫的小女孩。小女孩害羞地挥了挥一只手,另一只手的拇指紧紧地含在嘴里。

    带着眼罩的黑发男孩——尼克没等车停稳就从卡车的一边跳了下来。站稳后,他开始慢慢地朝她走来。他神情庄重,流露出抑制不住的喜悦。他在台阶上停下,开始环顾四周……院落,房屋,老树,轮胎做的秋千,最后,定睛看住了她。

    “你好,尼克。”她说,“很高兴见到你,愿上帝保佑你。”

    他笑着,泪水却一个劲地往下落。他拾级而上,抓住了她的手。她把满是皱纹的脸转向他,让他轻轻地吻了一下。卡车停稳后,所有的人都下了车。开车的男人抱着那个穿红灯芯绒裤,右腿上打着石膏的女孩。女孩的胳膊紧箍着他晒得黝黑的脖子,紧挨着是那位50岁左右的女人,然后是红头发女孩和那个白皮肤略带胡子茬的男孩,噢,不应该是个男孩,阿巴盖尔妈妈想,他该是一个男人了,只是有些虚弱。站在最后的是坐在驾驶室的另一个男人,他正擦着自己的眼镜片。

    尼克急切地看着她,她点了点头。

    “干得不错!”她说,“上帝带你来这儿,阿巴盖尔妈妈要把你喂饱。”

    “欢迎你们大伙儿来这儿!”她补充道,不觉中提高了嗓门,“我们不能呆太久,但我们在继续行动之前得好好休息一下,一起吃顿饭,彼此也好好认识认识。”

    小女孩从司机的胳膊中滑到地上,问道,“你是世界上最老的老太太吗?”

    50岁左右的女人想制止她,“嘘!吉娜!”但阿巴盖尔妈妈一点也没在意,只将一只手放在腰间,笑着说,“也许是,孩子,我也许是。”

    她让他们在苹果树下铺开红格子桌布,两个女人,奥利维亚和琼负责摆好午餐,男人们则去拾玉米。煮玉米不费什么事,没了黄油,她只得拿人造黄油和盐代替。

    饭间很少有人说话,大部分时候只能听见津津有味的咀嚼声和心满意足的咕噜声。她看着这些人埋头大吃,心里觉得异常欣慰,充分证明了食物的可口诱人。这让她的理查森农场之行和碰到黄鼠狼的经历都是非常值的。他们当然不是很饿,长途旅行一个月中仅靠罐头充饥,他们对任何新鲜的,经过特别烹饪的食物都产生了强烈的欲望。她自己吃了三个鸡块,一根玉米和一小块草莓酱。当吃完所有这些时,她觉得自己满得就像<a href="https://.99di/character/585e.html" target="_blank">塞</a>满了亚麻布的床垫一样。

    所有的人都吃完并斟上咖啡之后,叫拉尔夫·布雷特纳的司机高高兴兴地对她说,“真是一顿丰盛的午餐,妈妈,我记不起有比这更让人觉得舒服的美味佳肴了。万分感谢你。”

    其他的人也随声附和着。尼克笑着点头。

    小女孩说,“我能过来和你一起坐吗?老奶奶?”

    “我想你太重了,宝贝儿。”年纪稍大的妇女奥利维亚·沃克说道。

    “怎么会呢?”阿巴盖尔说,“我连这个小女孩都抱不动的那一天将是他们召我入土的那一天。过来,吉娜。”

    拉尔夫把她抱过来放在阿巴盖尔腿上。“觉得沉就告诉我。”他拿帽子上的羽毛胳肢着吉娜的脸。她举起手,咯咯直笑,“别痒痒我,拉尔夫!你别痒痒我!”

    “别担心,”拉尔夫说道,松了手,“我吃得太撑了,痒痒不了你多久。”他又坐了下来。

    “你的腿怎么啦?吉娜?”阿巴盖尔问。

    “当我从谷仓里爬出来的时候摔折了,”吉娜说,“迪克帮我固定住了它,拉尔夫说迪克救了我的命。”她给了带钢边眼镜的男人一个飞吻,后者立即红了脸,咳嗽起来,脸上却带着笑。

    尼克,汤姆·科伦和拉尔夫在路经堪萨斯的半道上碰见了迪克·埃利斯,他正背着一个袋子走在路边,手里撑着一支走远路用的手杖。他是一个兽医。第二天,路经兰茨堡小镇的时候,他们停下来吃午饭,突然听见了从镇南边传来轻微的呼救声。如果不是顺风,他们根本不可能听见这声音。

    “上帝保佑。”阿比知足地说,卷弄着小女孩的头发。

    吉娜那时已经自己呆了整整三个星期。她前两天在她舅舅(叔叔?)谷仓里干草堆起来的阁楼上玩耍时,腐烂的地板突然松动了,将她扔到40英尺以下的草堆上。草堆里的干草本来可以阻止她继续往下摔,但她却从草堆上翻滚下来摔折了自己的腿。起初,迪克对她的状况相当悲观。他给他的腿作了局部麻醉之后将它固定下来。她失血过多,整个身体状况相当糟糕,他曾一度担心她会死于失血(这些谈话中的关键词汇就在吉娜漫不经心地玩着阿巴盖尔妈妈衣服上的扣子时被一一道了出来)。

    正说着,吉娜却突然一下跳了起来,速度之快让所有的人都大吃一惊。她又对拉尔夫和他那顶时髦的帽子发生了兴趣。埃利斯低声地以一种不太肯定的口吻说,他怀疑大部分问题来源于折磨人的孤独。“一点不假,”阿巴盖尔说,“如果你忽略了她,她就会消瘦下去。”

    吉娜打了个哈欠。她的眼睛很大,清澈透明。

    “我来抱着她。”奥利维亚说。

    “把她放在厅那头的小屋里,”阿比说,“如果你愿意的话,你可以和她一起睡。另一个女孩……宝贝,你能再告诉我一遍你的名字吗?瞧我这该死的记性。”

    “琼·布林克曼,”红头女孩答道。

    “噢,琼,你如果没有其他想法的话,可以和我睡一间房。床不够两个睡,我想即使床足够大的话你也不会愿意和我这样枯瘦如柴的老太太睡一张床,但屋顶上有一张床垫,如果没有臭虫,倒是一个睡觉的好地方,我想,他们会愿意帮你取下来,”

    “当然。”拉尔夫说。

    奥利维亚抱着睡熟的吉娜进房了。若干年来第一次有如此多人的厨房现在已被暮色笼罩。阿巴盖尔妈妈嘟哝着站起身来点亮了三只油灯,一只放在桌上,一只放在火炉上(生铁般坚硬的黑檀木现在已冷却下来,很自足地发出噼哩啪啦的声音),一只放在走廊的窗台上。黑暗顿时一扫而光。

    “也许最老的方式才是最好的。”迪克突然说,大家都转过脸看着他。他又红了脸开始咳嗽,阿巴盖尔只是抿着嘴暗自笑着。

    “我是说,”迪克有一点为自己辩解似地继续着,“这是我从……我想是从6月30日以来吃的第一顿家常饭。那天停了电,我自己烧了一顿饭。我做的也实在是称不上是家饭菜。我妻子……她才是真正的好厨艺。她……”他突然没有下文了。

    奥利维亚安置好吉娜回来。“睡得真快,”她说,“这小女孩可累坏了。你自己烤面包吗?”迪克问阿巴盖尔妈妈。

    “当然烤了,我总是自己烤面包。当然,不是发酵<kbd></kbd>面包,所有的酵母都用完了,我烤别的种类的面包。”

    “我想吃面包,”他说得朴实无华,“海伦……我妻子……以前每周都要烤两次面包。近来我才意识到这就是我想要的一切。给我三片面包和一些草莓酱,我想我会吃得十分愉快。”

    “汤姆·科伦累了,”汤姆插进话来,“呵——真是累了,”他说着深深地打了一个呵欠。

    “你可以在棚子里睡下,”阿巴盖尔说,“小屋闻起来有点霉味,但它是干燥的。”

    他们听了一会窗外均匀的雨声,雨已经下了快一个小时了。一个人的时候,雨声听起来是种让人绝望的声音;有人作伴的时候,雨声听起来却是细细密密悦耳动听,让屋子里的人感觉彼此接近了许多。雨水从马口铁做的水槽中汩汩流下,最后注入阿比放在房屋另一端的蓄水桶中。远处回响着低鸣的雷声。

    “我想你们准备好了宿营的用具?”她问他们。

    “所有的,”拉尔夫回答,“我们会睡得很舒服。走吧,汤姆?”他说着站起身来。

    “我想,”阿巴盖尔说,“你和尼克能不能再呆一会儿,拉尔夫?”

    尼克在这段时间里一直坐在桌子旁边,坐在房间里远离她的摇椅的另一边。她暗自寻思,人们也许会认为,如果一个人不会说话,他自然会在一屋子人当中怅然若失,得不到任何人的注意。他安安静静地坐着,跟随着房间里的谈话,脸上不时对谈话的内容作出反应。他的神情是愉悦而聪慧的,对这么年轻的一个孩子来说,的确显得过分憔悴了一点。好几次在谈话中她都发觉人们看着他,好像尼克可以证实他(她)所说的话。他们也很能意识到他的存在。还有几次她则发现他看着窗外的黑暗,脸上一副苦恼的表情。

    “你们能帮我抬下床垫吗?”琼轻声问。

    “我和尼克去拿。”拉尔夫边说边站了起来。

    “我可不想一个人进到后面那间棚子里去,”汤姆说道,“我可不想。”

    “我和你一起去,”迪克说,“我们将点上那盏科勒曼油灯睡觉”。他站起身,又说道,“谢谢你,妈妈,这一切都太棒了,再一次谢谢你。”

    其他人附和着表示感谢。尼克和拉尔夫将床垫取了下来,事实证明它并没有受到臭虫的骚扰。汤姆和迪克起身去了小棚,不一会儿小棚里的那盏科勒曼油灯就亮了。尼克,拉尔夫和阿巴盖尔妈妈就单独留在了厨房里。

    “介意我抽烟吗?妈妈?”拉尔夫问。

    “只要不把烟灰掸在地板上。你身后的壁柜里有一个烟灰缸。”

    拉尔夫起身拿烟灰缸,阿比趁机打量了尼克一番。他穿着卡其布衬衫,蓝布工装裤和一件褪色的斜纹布马甲。他身上有些东西让她觉得与他似曾相识,或一直想与他相识。看着他,她感到一种平静的睿智与满足,好像这一刻便是命运的全部安排。她生命的一端是她父亲约翰·弗里曼特尔,黑皮肤,高大而自豪,另一端则是这个人,白皮肤,年轻,缄默,神色憔悴的脸上有一双聪慧的眼睛在看着她。

    她看看窗外,科勒曼油灯的光透过小棚的窗户泻到窗外,将院子照亮了一小块。她担心小棚是不是还有母牛的味道,她已将近三年没到里面去过了。也不需要去。她在1975年卖掉了最后一只牛,但到1987年,小棚还有一股牛膻味。也许今天还有。但没关系,比这难闻的味道还有的是。

    “妈妈?”

    她收回视线。拉尔夫已坐到尼克旁边,手里拿着一张纸就着油灯的光眯着眼看着。尼克腿上则放着一叠纸和一支圆珠笔。他仍专注地看着她。

    “尼克说。”拉尔夫清了清嗓子,显得有点尴尬。

    “说下去。”

    “他的纸条上说,很难从唇形上知道你在说什么,因为……”

    “我想我明白为什么,”她说,“别担心。”

    她站起身走向大衣柜,衣柜的第二层架子上放着一只塑料罐子,浑浊的液体中漂着两副假牙,就像作药品展示一样。

    她捞出来拿水冲洗干净。

    “我又得受罪了。”阿巴盖尔妈妈痛苦地说,随手把假牙嵌进嘴里。

    “我们接着谈,”她说,“你们俩是头,我们有些事需要理理头绪。”

    “噢,”拉尔夫说,“我可不是头。我只不过是一个全职的工厂工人和一个兼职的农民。我这一辈子,种下的庄稼要比想出的点子多得多。尼克,我想尼克才是头儿。”

    “对吗?”她看着尼克问道。

    尼克简短地写着,他一边写拉尔夫就一边将内容大声地念了出来。

    “来这儿的确是我的主意,但我不知道谁是头儿。”

    “我们在这儿往南约90英里的地方碰见了琼和奥利维亚,”拉尔夫说,“是在前天,对不对,尼克?”

    尼克点点头。

    “我们那时已在到你这儿来的路上,妈妈。她们也在往北来;迪克也是;我们撞到了一块儿。”

    “你们见到其他人了吗?”她问。

    “没有,”尼克写道,“但我有一种感觉——拉尔夫也有——那就是还有一些人藏在暗处,观察着我们。我猜,他们是因为害怕,对所发生的这些事不敢确定。”

    她点点头。

    “迪克说在碰上我们的前一天,他听见南边有摩托车的声音。这证明附近还有其他人。我想是我们这么多人在一起,他们觉得害怕才没出来。”

    “你们为什么来这儿?”她那双挤在皱纹堆里的眼睛急切地盯着他们。

    尼克写道,“我梦见你了。迪克·埃利斯说他也梦见过你。那个小女孩,吉娜在离我们到这儿很长时间之前就喊着‘老奶奶’。她描述了你这块地方,包括那个轮胎做的秋千。”

    “多好的孩子,”阿巴盖尔妈妈有些心不在焉地说。她看着拉尔夫,“你呢?”

    “也梦见过一两次,妈妈,”拉尔夫说,他舔了舔干涩的嘴唇,“我梦见的大部分是关于……是关于另一个人。”

    “什么人?”

    尼克写了一行字,并打上圈,直接递给了她。没有眼镜,也没有她去年从赫明福德中心买回来的放大镜在手头上,她的视力看起近处的东西来不是很好用。但她能看清这张字条。字很大,就像上帝写在宫殿墙壁上的字一样。她看着不觉打了个冷战。又想起那天贴着地面蹭过马路的黄鼠狼,想起它们用针尖般的利齿在撕咬她的袋子。她想起一只血红的眼睛张着,隐蔽在黑暗中,看着,搜寻着,不仅仅在寻找一位老太太,而是在寻找一群男人和女人……还有一个小女孩。

    字条上的一行字是:黑衣人。

    “有人告诉我,”她说着,叠起了那张纸条,展开,然后又叠上,一时间似乎忘了关节炎的疼痛,“有人告诉我我们要向西走。上帝在梦里这样告诉我。我不想听。我年纪大了,唯一想做的事就是在这一小块自己的上地上寿终正寝,120年来,它一直是咱们家的地产,我并不是像摩西被指定带着以色列的后代前往迦南那样,被指定非死在那儿不可。”

    她顿了顿。另外两个人都借着油灯的光庄重地注视着她。窗外的雨还在下,缓慢而无终止。不再有雷声。上帝,她想,这些假牙让我的嘴直疼,我想取出它们然后上床睡觉。

    “这场灾难降临的前两年我就开始作梦,我总是做梦,有些梦会成为现实。预言是上帝的礼物,每个人都会分享到一点儿。我的祖母曾称它为上帝的油灯或是上帝的光辉。在梦里我梦见自己西行。起初是几个人,后来增加了几个。一直向西,直到我看见落基山脉。到那儿时已经是整整的一队人马,大约有200人左右。还有标记……不是上帝的标记而是普通的路标,每一个路标上都标着‘博尔德;科罗拉多,609英里’或此路通往博尔德。”

    她又停了停。

    “那些梦让我害怕。我从没向人讲起我做的这些梦和我是怎样担惊受怕,我想我的感觉就和上帝从旋风中对约拿说话时他的感觉一样。我甚至试图让自己相信它们仅仅是梦,我这愚蠢的老妇人就像当年约拿那样,试图逃离上帝。但大鱼还是一样吞噬了我们,你们看!如果上帝对阿比说,你去分辨,那我必须得去分辨。我总觉得有人,有一个特别的人会来告诉我,那将使我知道时候到了。”

    她看着尼克,尼克坐在桌子旁边透过拉尔夫吐出的烟圈,神情庄重地注视着她。

    “看见你我就知道,”她说,“是你,尼克。上帝把指头放在你胸口上。但他不止一个指头,还会有其他的人,他们正往这儿赶,感谢上帝,他还将一个指头指向了他们。我梦见了他,梦见他甚至从现在起就在如何地寻找我们。上帝会原谅我情绪不好,我从心里诅咒他。”她开始抽泣,起身喝了一口水和一小杯汽水。她的眼泪显出她身为常人的一面,脆弱,情绪低落。

    她转身的时候,尼克开始写起什么。最后他从速记本上撕下一张纸递给拉尔夫。

    “我不了解上帝,但我知道这儿一定在发生什么事。我们碰到的每一个人都向北走,好像你已经知道了答案。你梦见过其他人吗?迪克、琼或奥利维亚,或者那个小女孩?”

    “没有全梦到,但有一个不太说话的男人,一个怀孕的女人,一个与你年纪相仿带着自己的吉它来我这儿的男人,还有你,尼克。”

    “你认为去博尔德是正确的吗?”

    阿巴盖尔妈妈说,“这是我们被指定去做的事。”

    尼克在他的小本上毫无目的点点画画了一阵,然后写道,“你对那个黑衣人知道多少?你认识他吗?”

    “我对他了解一点,但不知道他是谁。他是这个世界上最后的恶魔。其余的恶势力都只是一些小恶魔,包括商店的扒手、性虐待狂和那些爱动武的人。但他会召集他们。已经开始行动了。他召集他们的速度快过我们集合的速度。在他决定行动之前,我想他会有更多手下。不仅是和他一样邪恶的人,还有脆弱的,孤独的以及心中没有上帝的人。”

    “也许他并没有真实存在,”尼克写道,“也许他只是……”他咬着笔端想了一会儿,补充道,“只是我们大家内心担心、邪恶的部分。我们梦见的事情也许是我们担心自己会做的事。”

    拉尔夫大声地读到这里时,不解地皱起了眉头,但阿比却立即明白了尼克要表达的意思。它与过去30年来到这片土地上的新牧师的传教没什么两样。并没有真正的魔鬼,这就是他们的信条。世界上存在罪恶,它有可能来自原罪,但它就在我们每个人的内心世界,让它散发出来就像不打碎蛋壳取出鸡蛋一样是不可能的。按照这些新牧师的解释,撒旦就像一副七巧板拼图——世界上每个男人、女人和孩子都给它加上一点自己的理解来凑成一整块。的确,这些解释听起来都很现代很动听,但它唯一的缺陷就是不真实。尼克如果继续这样想下去的话,他会成为黑衣人餐桌上的一道美味。

    她说,“你梦见我了,我是真实存在的吗?”

    尼克点点头。

    “我也梦见你了,你是真实存在的吗?感谢上帝,你正坐在这儿,膝上放着一叠纸。尼克,这另一个人,也和你一样真实。”是的,他的确是真的。她想到了那些黄鼠狼,想到了黑暗中那双瞪得大大的血红的眼睛。当她再次开口说话的时候,声音有些沙哑。“他不是撒旦,但他和撒旦互相认识,很久以前就在一起议事。《圣经》并没有提到洪水退下去之后诺亚和他的家人怎么样了。但如果这些人的命运,包括他们的精神,他们的身体,他们的思考方式遭到什么不测的话,我是不会感到惊奇的。同样的事情发生在我们身上我也不会感到惊奇。”

    “他现在就在落基山脉以西。迟早他会往东来。也许不是今年,但他一旦准备好了就会来。我们命里注定要与他较量一番。”

    尼克摇摇头,表示无法理解。

    “就是这样的,”她平静地说,“你看着吧。还有更艰难的日子在后头。死亡、恐怖、背叛、眼泪。不是我们所有的人都能活着看到收场。”

    “我不喜欢这些,”拉尔夫嘟哝着,“难道没有你和尼克谈论的那个人,日子过得还不够难吗?难道我们碰到的问题还不够多吗?没有医生,没有电,什么都没有。为什么我们非要死缠住这并不确定的东西呢?”

    “我不知道。这是上帝的行事之道。他并没有向阿比·弗里曼特尔之类的人作出解释。”

    “如果这真是他的行事之道,”拉尔夫说,“那我倒觉得他该退休,让年轻一点的人来接替他。”

    “如果黑衣人在西边,”尼克写道,“那我们也许可以趁机往东去。”

    她耐心地摇摇头。“尼克,万事万物都服务于上帝,你难道不认为这个黑衣人也是服务于上帝的吗?他也在为上帝服务,无论他的目的如何神秘莫测。无论你跑到哪儿,黑衣人都会跟着,因为他按上帝的旨意行事,而上帝正想让你对付他。你无法逃避神的旨意,敢于一试的人都会丧生于野兽的血盆大口之中。”

    尼克简略地写着。拉尔夫看着字条,一只手抓了抓鼻子,希望自己不要将它读出来。老太太绝对不会喜欢尼克刚写的这些。她有可能会称它为亵渎神明的行为,还有可能大声喝斥以致于吵醒这儿所有的人。

    “他说什么?”阿巴盖尔问。

    “他说……”拉尔夫清了清嗓子;帽子上的羽毛抖了抖,“他说他不信上帝。”说完,他不安地看着自己的鞋尖,等着阿比爆发。

    她仅仅笑了笑,站起身,走向尼克,握住他的一只手,拍了拍,“愿上帝保佑你,尼克,没关系,他信任你。”

    第二天呆在弗里曼特尔家里。天气极好,可以说是自流感像洪水退下阿勒那样地退去后,他们所能记起来的最好的天气。雨在清晨停止,到9点,空中升起一轮中西部壁画似的太阳和几朵云彩。玉米带着点点水珠向各个方向反光,就像一堆祖母绿宝石。天也比几周来的任何时候都凉爽。

    汤姆·科伦花了整个上午在玉米地里跑上跑下,张着双臂驱赶成群的乌鸦。吉娜惬意地坐在秋千旁的泥地上玩纸娃娃,这是阿巴盖尔从她的衣柜底下翻出来的。

    兽医迪克·埃利斯漫不经心地朝阿巴盖尔妈妈走过来问她这地方还有没有人养猪。

    “怎么啦?斯通一家总养猪。”她说。她坐在阳台上的摇椅里,边弹吉他边照看着吉娜在院子里玩耍,吉娜那条上着石膏的腿直直地伸在她面前。

    “你觉得还会有活的吗?”

    “你最好去看看,也许有。也许它们早就拱破了猪圈在发欢呢。”她的眼睛闪了闪光,“也许我还知道有一个人昨天晚上梦见了猪排。”

    “可能是你自己吧。”迪克说。

    “你杀过猪吗?”

    “没有,妈妈,”他说,笑得更放开了些,“我给一些猪驱过肠虫,但从没杀过猪。我总是那种会被你称作非暴力者的人。”

    “你认为你和拉尔夫能容忍被一个女人带着做一件事吗?”

    “大概可以。”他说。

    20分钟以后,3个人出发了。阿巴盖尔在那辆老卡车上坐在两个男人中间,她的拐杖威严地立在两膝之间。

    在斯通家,他们发现屋后的猪圈里有两只小猪崽,活蹦乱跳,满嘴的豌豆藤。看来,在饲料耗尽的情况下,它们以猪圈里更为孱弱不幸的同伴为食,活得还不错。

    拉尔夫支起谷仓里的支架,在阿巴盖尔的指导下,迪克最终将一根绳子牢牢拴在了一只猪崽的后腿上。猪崽嚎叫着挣扎着,最后还是被拽进谷仓,悬到了支架上。

    拉尔夫从屋里出来时手里拿着一把3英尺长的屠刀——那可不是一把普通的刀,而是一把真正的刺刀,我的上帝,阿比想。

    “你知道的,干这事我没有太大的把握。”他说。

    “那么给我。”阿巴盖尔说着伸出一只手,拉尔夫怀疑地看着迪克,迪克耸耸肩,拉尔夫把刀递给了阿巴盖尔。

    “上帝,”阿巴盖尔说,“我们感谢你赐予我们这份礼物。愿这只猪能给我们提供营养,阿门。站远一点,孩子们,要喷血的。”

    她熟练地一挥刀,插进猪崽的脖子,这情景你再过多少年都不会忘记。然后尽量迅速地退回身子。

    “你把壶下面的火点着了吗?”她问迪克,“在院子里生没生火?”

    “生了,妈妈。”迪克满怀敬意地说,眼睛却无法离开那只猪。

    “准备好刷子了吗?”她问拉尔夫。

    拉尔夫拿出两把黄鬃毛的大刷子。

    “很好,你们把它取下来扔到水里。煮一会儿之后,它的毛会好褪得多。那时你就会看见光滑得如一只香蕉般的猪先生了。”

    他们面对此景,脸色都有点发青。

    “振作一点,”她说,“你们总不可能连皮带毛吃它。先让它脱去衣服是正经事。”

    拉尔夫和迪克·埃利斯相互看了一眼,深吸一口气,动手把死猪从架子上卸了下来。下午3点钟以前干完了所有的活儿,4点则装着一车肉回到了阿巴盖尔的住所,晚餐上多了一道新鲜猪排。两个男人吃得都不是很舒服,但阿巴盖尔一个人就吃了两大块猪排,香脆的肥肉在她的假牙之间被咀嚼得津津有味。拿什么招待自己都赶不上新鲜猪肉。

    时间是9点以后。吉娜还在睡觉,汤姆在阿巴盖尔妈妈阳台上的摇椅里打盹。西边天空中不时有无声的闪电。除尼克之外的其他成年人都<strike>九九藏书</strike>聚集在厨房里。尼克出去散步了。阿巴盖尔知道这个男孩在作激烈的思想斗争,她的心也随着他在外面游荡。

    “我看,你不是真有108岁了,对吧?”拉尔夫问,显然是想起了杀猪那天她的所作所为。

    “你等一会儿,”阿巴盖尔说,“我有些东西让你看看,先生。”她起身去了起居室,从衣柜最上面的抽屉里取出放在镜框里的里根总统的信。把它拿回来放在拉尔夫腿上,“读读这个,儿子。”她不无自豪的说。

    拉尔夫读起来,“……在你100岁生日上……美利坚合众国72名百岁老人之一……美国以民主党人注册的年纪第五大的老人……罗纳德·里根总统向你致以问候和祝贺,1982年1月14日。”他瞪大两眼看着她,“我,我十分惭……”,他红着脸,还有一丝疑惑,“原谅我,妈妈。”

    “那你一定见过所有的事情了!”奥利维亚惊叹道。

    “它们都没法与我这一个月来所见到事情相比,”她叹了一口气,“也没法与我希望看到的事情相比。”

    门开了,尼克走了进来——谈话顿时中止,好像他们一直在看着时间,等他回来。她可以从他脸上看出他已经作了决定,她想她知道这个决定是什么。他递给她一张在走廊里就写好了的字条。她把字条举得远远地看着。

    “我们最好明天就动身去博尔德。”尼克写的是。

    她的视线从字条上移到尼克的脸上,慢慢地点了点头,又把字条递给琼,琼又递给了奥利维亚。

    “我想我们最好也是这样,”阿巴盖尔说,“我不想你说得更多,但我想我们最好这样。什么让你作了这样的决定?”

    他近乎愤怒地耸耸肩,指指她。

    “原来如此,”阿巴盖尔说,“但我的信任却在上帝。”

    迪克想,希望我的也一样。

    第二早晨,也就是7月26日早晨,简单商议了一会儿后,迪克和拉尔夫开着卡车动身去哥伦布。

    “我不想让她去,”拉尔夫说,“但要是你也这样说,尼克,那就只好照办了。”

    尼克写道,“尽快回来。”

    拉尔夫笑了一声,看了看院子周围。琼和奥利维亚在一只大桶里洗衣服,大桶的一头装着一块洗衣板。汤姆在玉米地里赶乌鸦——一项让他乐此不疲的事业。吉娜在摆弄老爷车和车库模型。老太太坐在摇椅里打盹,边打盹边发出呼噜声。

    “你正迫不急待地探身虎穴,尼克。”

    尼克写道:“我们难道有更好的地方可以去吗?”

    “倒也是。四处游荡总不是什么好事。让你觉得自己毫无价值。你得不停地向前看,才会觉得正当,你觉得了吗?”

    尼克点点头。

    “好了”,拉尔夫拍了拍尼克的肩转过身,“迪克,你坐好了吗?”

    汤姆·科伦从玉米地里跑出来,上衣、裤子和长长的棕色头发上都沾满了玉米穗。“我也去!汤姆·科伦也想坐车去!”

    “那赶快,”拉尔夫说,“天哪,瞧瞧你自己,从头到脚从里到外都是玉米穗。可你连一只乌鸦也没抓着。最好让我帮你刷干净。”

    汤姆同意让拉尔夫帮他刷掉衣服上的玉米穗。尼克想,对汤姆来说,过去的两周也许是他一生中最快乐的两周,因为他和一群接受他也需要他的人在一起。他们为什么不应该这样呢?他虽然有点虚弱,但他仍不失为这个新世界里相对稀罕的物品,他仍不失为一个活生生的人。

    “再见,尼克。”拉尔夫说着跳上了那辆卡车。

    “再见,尼克。”汤姆·科伦重复着,依然带着笑。

    尼克目送那卡车远去,然后走回小棚。找出一只旧柳条箱和一罐油漆。他从柳条箱上折下一块木板,插到一根长长的篱桩上。他举着这块告示牌似的东西,带着油漆到院子里,在板上仔细地描划起来。吉娜在一旁饶有兴趣地看着。

    “上面写的什么?”她问。

    “写的是,我们已前往博尔德,科罗拉多。为避免交通堵塞我们走的是小路。民用波段14频道,”奥利维亚读道。

    “这是什么意思?”琼走过来问道。她抱起吉娜一起看着尼克小心翼翼地将那块标示牌插在土路上,埋了足足有3尺深,除了飓风以外不会有什么力量能把它弄倒。当然,这地方曾经有过飓风,他想起了那场几乎将他和汤姆一卷而去的飓风,想到了他们在地下室的恐惧。

    他写了一张纸条递给琼。

    “迪克和拉尔夫去哥伦布想要找的东西中有一样就是民用电台。必须有人始终监听14频道。”

    “哦,原来是这样,”奥利维亚感叹道,“真聪明。”

    尼克严肃地敲了敲自己的脑门,笑了。

    两位妇女转身去晾衣服。吉娜一只腿一瘸一拐地回去玩玩具车了。尼克走过院子;爬上台阶,在打着盹的老太太身边坐下。他望着外面的玉米地,想不出它们最终会成为什么样子。

    “如果你也这样说,尼克,那就只好照办了。”

    他们已把他奉为头领。他们已经这样认为了,他却还没明白为什么。你总不能处处听从一个聋哑人的命令。迪克才应该是他们的头儿。他的位置不过是一个拿着长矛的随从,站在左数第三个,没有头衔,只有他妈妈才能认出他来。但从他们在路上遇到开卡车的拉尔夫起,就开始了一种行为,说完话之后飞快地瞟一眼尼克,似乎需要得到他的确认。很容易忘记他曾经多么孤独寂寞,忘记曾担心连续的噩梦是不是他发疯的前兆;也很容易想起如果只有自己孤身一人,一个拿着长矛的随从,左数第三个,在一场可怕的戏剧中扮演一个小小的角色。

    “我看见你的时候就知道,是你,尼克,上帝已经将他的手指指向你的胸膛……”

    不,我不能接受这个。我也不能接受上帝,因为这件事。让这位老太太拥有自己的上帝吧,对一个老妇人来说,上帝就像灌肠剂和茶叶袋一样是必不可少的。他又一次集中考虑事情。让他们去博尔德,再看看会发生什么事。老太太说那个黑衣人是真实存在的,而不是一个心理标志,他不想相信这一点,也不……但从内心来说,他却是相信的。在内心,他相信她说的一切,这让他感到恐惧。他不想成为他们的头。

    (就是你了,尼克。)

    一只手捏住了他的肩膀,他吓了一跳,转过身来。如果她是在打盹的话,那么现在她醒了。她正从摇椅上微笑着俯视他。

    “我正坐在这儿想那次大萧条,”她说,“你知道吗?我父亲曾拥有这片方圆几十里的土地。是真的。对一个黑人来说,这可不是什么小把戏。我19岁那年在‘保护农业社’的大厅里演出过两次,边弹吉它边唱歌。很久以前了,尼克,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尼克点点头。

    “那些日子是好时光,尼克,至少大部分时候是。但我想,没有什么东西可以长久。除了上帝的爱。我父亲死了,儿子们瓜分这片土地,我的第一个丈夫也得到了60英亩,不算太多。这房子就建在那60英亩之内,你要知道,这是现在剩下的全部土地。噢,我想我现在可以重新声明对所有这些土地的所有权,但情形已经大不一样了。”

    尼克拍着她干枯的手,她深深地叹着气。

    “兄弟间相处得不是很好,几乎总是在争吵。看该隐和亚伯!谁都想当头,谁都不愿意打下手!1931年,银行收回了它的欠款。这时他们似乎又拧成了一股绳,但是太晚了。1945年,除了我的60亩和古德尔现在所在的40或50多亩地,其余的全失去了。”她从上衣兜里掏出手绢开始擦泪,动作缓慢,若有所思。

    “最后只剩下了我的那块地,再没有钱也没有其他东西。每年收税的时候,他们就会拿走一点我的地去缴税,每到这时,我会出来看着那块不再属于我的土地,就像我现在这样痛哭一场。每年都割一块地纳税,这就是事情的经过。这儿分一块,那儿割一块,我交出剩下的土地,但那还不足以缴纳他们的税。然后,我到了100岁。他们永远地免除了我的赋税。是的,他们在掠夺走除了这一小块地方以外的所有土地之后终于放手了。很大一块地,是不是?”

    他轻轻握住她的手,定睛看着她。

    “噢,尼克,”阿巴盖尔妈妈说,“我在内心有着对上帝的憎恨。每个爱着上帝的男人和女人也都恨着他。因为他是一个心肠太狠的上帝,一个嫉妒的上帝。他是他,在这个世界上,他喜欢以痛苦来报答劳动,而让那些做恶多端的人开着卡迪拉克在大街上张扬。就连侍奉他的快乐也是一种痛苦的快乐。我按他的旨意行事,但我心里更为人性化的一部分却在诅咒他。‘阿比,’上帝对我说:‘前方有你的任务。所以我要让你一直活着,活到你的肉体对你的骨头来说是一种负担为止。我要让你看着所有的子女都死在你前头而你却安然无恙。我要让你亲眼看着父亲的土地被一块块夺走。最后,你的结局将是和一群陌生人一起离开你所钟爱的一切,在一块陌生的土地上带着未完成的工作死去。这就是我的愿望,阿比。’‘是,上帝’我说,‘我会按你的意志行事’,但我却在内心诅咒着他,问着:‘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得到的唯一答案却是:‘我开创世界的时候你在哪儿?’”她已泪如雨下,泪水浸湿了她的衣服,尼克不禁惊叹这样一个枯瘦如柴的老太太怎么会有那么多的泪水。

    “帮帮我,尼克,”她说,“我只想做此正确的事。”

    他紧紧地抓住她的手。在他们身后,吉娜正兴高采烈地将一只玩具车举到空中,让它在太阳光下闪闪发光。

    迪克和拉尔夫返回时已是正午。迪克开着一辆新的大篷货车,拉尔夫则开着一辆红色的救险卡车,前面有挡板,后面有竹筐和钩子。汤姆站在后面,兴奋地挥着手。他们在走廊前停下,迪克从大篷车中跳下来。

    “救险车里有一个极好的民用电台,”他告诉尼克,“40个频道,我想拉尔夫是爱上它了。”

    尼克笑了笑。女人们走过来看那两辆车。阿巴盖尔注意到了拉尔夫护着琼走到卡车前看收音机的情景,不由得赞赏地点点头。这个女人有着丰满的臀部,一定能随心所欲地生很多孩子。

    “我们什么时候走?”拉尔夫问。

    尼克写道:“吃完饭之后。你试过电台了吗?”

    “试过了,”拉尔夫说,“回来的路上我一直开着。可怕的静电;有一个啸声抑制电路开关,但它看起来不是很好用。但你要知道,我敢打赌我听见一些东西,静电的或非静电的,很远,也许根本就不是什么声音。但我说的是实话,尼克,我不太在乎它,就像那些梦。”

    大家突然陷入沉默。

    “好了,”奥利维亚的话打断了这份沉默,“我要做些吃的。希望大家不会介意两天吃同一式的猪排。”

    没人介意。到1点钟,宿营的用品,包括阿巴盖尔的摇椅和吉它,都已在大篷车上捆好。他们出发了,救险车走在前面扫清道路。阿巴盖尔坐在大篷车的前排,他们向西行驶在30号公路上。她没有哭。她的手杖放在两腿之间。哭已经哭过了,她被放到了上帝意志的中心,她会按他的旨意行事。她会按上帝的旨意行事,但她想起那只在夜色中张得大大的血红的眼睛,就感到浑身战栗。血红的眼睛,她感到浑身战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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