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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凤凰城监狱中的侧厅门敞开着,走廊的铁墙像个天然扩音器,整个上午怪物似的单调的呼叫声一直不停。翻来覆去的回音,劳埃德·亨赖德觉得既像哭声又像惊吓声,令人毛骨悚然。

    “妈妈,”声音沙哑,回音又响了起来。“妈妈……”

    劳埃德盘腿坐在单人牢房的地板上,双手被鲜血弄得粘乎乎的,看起来像戴着红手套。现在是6月29日上午10点,大约是在7点钟,他发现床右前腿松了,自那时起,他一直在努力卸床架下面的螺丝,他用手指作工具,已经卸了6个螺丝中的5个。结果,他的手指看起来像未经过训练的而被打得遍体鳞伤的拳击手。第6个螺丝也已快转出来了,他要等这活干完才开始思索能否得救,否则,他强迫自己不去想。忘却恐慌的最好办法是不去想。

    “妈……妈……!”

    他双脚跺着,鲜血从受伤颤抖的手指上流出,滴滴嗒嗒滴在地板上,头极力伸到走廊上,双手紧紧抓着铁栅栏,怒目圆睁。

    “闭嘴,破嗓子的讨厌鬼!”他尖叫着,“闭嘴,你他妈的给我闭嘴!”

    接下来是长时间的寂静。劳埃德欣赏着这片刻的寂静,就像品尝麦当劳餐厅里滚热的奶昔。沉默是金,他总以为那是一种愚蠢的说法,这时才确信这是很好的观点。

    “妈……妈……”牢房里又传来一声惨叫。

    “上帝,”劳埃德咕哝着,“神圣的上帝。闭嘴!闭嘴!闭嘴,该死的蠢货!”

    “妈……妈……”

    劳埃德走回到床边,冲着床脚乱踢,他希望牢里有什么人盯着他,试着不去理睬手指的颤抖和心里的恐慌。劳埃德上次见过他的律师,事情好像已经很模糊,他极力回想着。在劳埃德的脑子里,储存的过去一个年代的事情,像放电影一样过了一遍。

    3天前,是的,就是3天前,劳埃德的裆部被马瑟斯的膝盖猛击了一下。两个警卫又把他带回到接待室,肖克利警卫仍在门口,向他致意。为什么,脓包,有什么要说吗?肖克利张嘴盯着劳埃德,然后往他脸上吐了一口浓痰。给你点细菌,脓包,别人已从监狱长那儿得到了,我觉得你也该同甘共苦,在美国像你这样卑鄙的败类都应该得感冒。然后卫兵们把他带回牢房。

    德温斯看起来像是含蓄的人,轻易不会透露好消息和坏消息。据说,审理劳埃德案件的法官由于得了流行感冒而变得无精打采,另外两个法官也病了,因此案件就留<strike></strike>给了候补法官。也许他们想搁置起来。先等着吧,律师说。我们什么时候才能知道呢?劳埃德问。不到紧要关头也许不会知道的。德温斯回答。到时我会让你知道的,别着急。这之后劳埃德再也没见到他,回想起来,他记得律师也有一个流鼻涕的鼻子。

    “噢……上帝!”

    他将右手指头放进嘴里,吸了吸血液。那倒霉的螺丝只剩那么一点点,他需要再加把劲。走廊尽头的叫喊者已不再拿“妈……妈”来烦他了……至少没那么烦人了,他要努力。他又不得不等着,将会发生什么,他坐在那儿,嘴里吮着手指,休息一会儿,然后,从衬衫上撕下几块布条,把手指包扎起来。

    “我知道你和你妈能干什么。”劳埃德咕哝着。

    和德温斯谈话后的那个晚上,他们开始把生病的犯人带出去运走。不会带到好地方,因为他们不会带一个快死的人。劳埃德右边牢房里的人,叫特拉斯克,曾提醒过,绝大多数警卫听起来也尽是流鼻涕的,也许我们能从这儿找突破口,特拉斯克说。什么?劳埃德问。我没想好,特拉斯克说。他瘦高个,看上去像个侦探,他在最为安全的侧厅被指控武装抢劫和故意杀人罪,等待着严厉的处罚。

    特拉斯克在他薄薄的床垫下曾藏有6大块肉,他已经把4块给了一个监狱警卫。警卫们对他似乎挺友善,经常告诉他外面发生的事。警卫说外面的人要离开菲尼克斯,但不知去哪里。大批大批的人都病了。人们怨声载道,政府说有一种疫苗很快就会见效,但是大多数人觉得这只是谎话。加利福尼亚州的许多电台不断地播放恐怖的事情,诸如军事管制法、军队封锁、带有武器的士兵进行活动等,还有传言说已死了1万人,还有的说是长头发的匪徒往水里投毒。

    警卫说他感到好多了,他听说明天早上部队要去17号国道、10号州际公路和80号国道上设路障。他要带上妻儿,带上尽可能多的食物,呆到山上,直到一切平息下来。他说,他在那儿有一个小屋,如果有人在30码内想闯入,他就往他头上打一枪。

    第二天早上,转移一结束,他就得他妈的滚蛋。特拉斯克的鼻子开始流鼻涕,他说发烧了,他几乎一直恐慌地喋喋不休,他对每个警卫都大声嚷嚷。他没得病时,这些警卫都要去戏弄他,现在警卫们甚至看都不看他及其他犯人一眼,其他犯人跟动物园里没吃饱的狮子一样坐卧不宁。通常任何时候都有20个警卫,而如今劳埃德只看见四五张不同的脸。劳埃德开始感到害怕。

    27日那天,劳埃德开始吃通过铁栅栏塞给他的半碗饭时,他省下了一半宝贵的那一点放在床垫底下。

    昨天,特拉斯克突然抽起了风,脸变得比黑桃牌还黑,他死了。劳埃德着急地看着特拉斯克吃剩的半碗饭,他够不着,没办法弄过来。昨天下午还能见到几个警卫,不管犯人是怎么得病的,再也没带任何人到医务室。也许到了医务室里也只是个死,监狱长决定停止无用的努力。没有人来搬走特拉斯克的尸体。

    昨天傍晚,劳埃德打了一个盹,醒来时,监狱走廊空空的,没有人供应晚饭,这时,这个地方看上去真像动物园里的狮子笼。劳埃德不敢想象,如果整个监狱都这样,听起来会有多么地残酷。他不知道还有多少活人,还有多少力气来为自己的晚饭大声呼喊,但是听回音似乎很多。劳埃德确切知道的是在他右边的特拉斯克身上聚集着苍蝇,他左边的牢房是空的,以前关过一个年轻的会花言巧语的黑人,他曾抢劫并杀死一个老妇人,没几天,他就被带到医务室。劳埃德的对面,是两个空着的牢房和一个男人晃动着的双脚,那人在一次赌钱游戏中杀死了他妻子及妻子的兄弟。

    那个晚上,灯是自动亮起来的。此后劳埃德吃了一些两天前省下来的豆子,虽然吃起来有股馊味,但不管怎样他还是吃下去了。他用抽水马桶里的水洗了洗,然后爬到床上,紧紧抱着膝盖,顶着胸部,咒骂波克让他陷入这样的困境。这全是波克的错,劳埃德从没有想过要陷入到这种麻烦中。

    一会儿,劳埃德的胃已平静下来。如果知道将会发生什么事,他会多上几个保险的。脑袋后面有什么东西,他不想回头看,好像是窗帘在飘动,窗帘后有什么东西,如果你想看,那你就能看见窗帘下面有一双瘦骨嶙峋的脚。那是一具尸体的脚。他叫斯塔维森。

    “噢,不,”劳埃德说,“有人要来了,肯定是他们,肯定会他妈的有人来的。”

    他一直记得那只兔子,他忘不了它。在学校的一个杂物推里他捡到了那只兔子和一个笼子。他爸爸不想让他养,劳埃德乞求爸爸,说他会从自己的津贴里拿出钱来好好照料它,喂它,<samp>?99lib.</samp>他喜欢那只兔子,他真的会好好照料它。可是不久,他就忘了喂兔的事儿了。事情总是这样的。有一天,他到宾夕法尼亚州马拉松镇的一幢小房子后面,那儿的枫树上挂着一个轮胎,他正坐在轮胎上懒洋洋地摇来晃去时,突然跳了下来,想到了那只兔子。他已经至少两星期没想到兔子了,已彻底地把它遗忘了。

    他跑向用作库房的小棚屋,也是现在这样的夏天,他走进小屋时,一股腐烂的味儿直冲鼻子。他手常喜欢抚摸的皮毛又乱又脏,兔子漂亮的粉红色的眼窝里爬满了白色的蛆。爪子伤痕累累,血迹斑斑。他极力告诉自己,爪子出血是扒笼子扒的,以至于发生了后来的事,但是他脑子却常常隐约而又清楚冒出了一些病态又绝望的想法,即兔子是在极端饥饿的情况下吃自己的爪子。

    劳埃德带走兔子,挖了一个深深的坑,把兔子连同笼子一起埋了。他爸爸从没问过兔子的事,也许已经忘记他有过一只兔子,因为劳埃德并没有表现出过分的高兴。逼真的梦境不断地折磨着他,兔子的死已使他<footer>藏书网</footer>做了许多令人可怕的噩梦。现在只要抱膝顶胸坐在床上,幻想中的兔子就会重现,告诉自己有人会来,肯定有人会来,放他走,让他自由。他没有得上这个叫“上尉之旅”的流行感冒,他正饿着,就像那兔子似的一直饿着。

    有时半夜后他才入睡,今天上午,他又开始继续干床腿上的活,这时,看着血糊糊的手指,又一次毛骨悚然地想起兔子的爪子。这么想,他就觉得没多大痛苦了。

    6月29日下午1点,床腿已弄好,最后一颗螺丝啪嗒一声掉到地板上,他就这样愣愣地看着,不知要干什么。

    他走到牢房的前面,开始猛烈地敲击铁栅栏。“喂……”他大喊,铁栅栏发出深深的,铜锣似的声音。“喂,我要出去!我想他妈的离开这儿,明白吗?喂,该死的,喂!”

    他停了下来,听着回音渐渐消失。一会儿,全楼一片寂静,然后从另一头牢房里传出欢天喜地的,声音嘶哑的回答:“妈妈!我在这儿,妈妈!我在这儿!”

    “上帝!”劳埃德叫道,把床腿扔向角落。他已经挣扎了好几小时,手指受到摧残,但就这样他还能他妈的醒过来。

    他坐在床上,掀起垫子,取出一片面包,盘算再加一把海枣,脑子告诉自己要节省,但不知怎么的,手还是去抓,一个接一个嘴里品尝那种粘滑的果味。

    他算是吃完了一顿饭,漫无目的地走到牢房右边。他往那边一看,只见特拉斯克张着四肢一半在床上,一半掉在床下,衬裤已被掀起一角。脚穿着犯人统一的布鞋,小腿裸露着。一只毛发光滑的大老鼠正把特拉斯克的腿当午餐,令人厌恶的粉红色长尾巴盘在灰不溜秋的身体上。

    劳埃德走过去,拣起那只床腿,走回来站了一会儿,不知道那鼠有没有发现他。鼠的后背对着他,就如劳埃德所期望的那样,老鼠甚至不知道他在那儿。劳埃德目测着距离,决定用床腿去打。“哈!”劳埃德哼哼着,抡起床腿,随着啪的一声重击,特拉斯克从床上掉了下来。老鼠躺在边上,奄奄一息地吸着气,胡须上沾着几滴血。后腿在移动,但受伤的脊梁已不听使唤,只能慢慢地拖爬着。劳埃德又打了它一下,它终于死了。

    “活该,该死的家伙!”劳埃德说,他放下床腿,慢慢地回到自己的床边,他又热又怕,感到自己想哭。他回过头看,大喊一声:“你应该像老鼠似的死去,你这该死的家<tt></tt>伙?”

    “妈妈!”一个声音高兴地大叫,“妈……妈……!”

    “闭嘴!”劳埃德尖叫。“我不是你妈,你妈在印第安那的妓院里!”

    “妈妈?”那声音又响起来,声音带着迟疑,然后是一片寂静。

    劳埃德开始哭泣。他哭泣时跟孩子似的,用拳头擦着眼睛。他想吃牛肉三明治,他想跟他的律师谈话,他想离开这儿。

    最后他躺到自己的床上,一只手臂遮抚着眼睛,一只手搓摸着自己的下体。这是一种催眠的最好办法。

    他醒来时,已是下午5点,监狱死一般地寂静。劳埃德昏昏沉沉地下了床,他开始用床腿敲打铁栅栏,就像农场厨师招呼雇工吃一顿丰盛的乡下晚宴。“晚宴”——居然有这么一个词,曾有过这么好的一个词?汉堡牛排,土豆,番茄汁,肉汁,新鲜的豌豆,牛奶巧克力,并有一碟巨大的草莓冰淇淋当餐后点心,再也没有什么词能比过“晚宴”了。

    “喂,那儿有人吗?”劳埃德大喊,声音嘶哑。

    没有回答。不再有“妈……!”的叫声。这种时候,他也许已经喜欢那种叫声,一群疯子,也比一群死人好。

    劳埃德放下床腿,床发出轰隆一声,塌了。他跌跌撞撞走回床边,翻开垫子,看见还有两片面包,两把海枣,半块咬过的猪排,一段红肠。他把这段红肠掰成两份,吃着大的那一半。

    “没有别的了。”他低语着,狼吞虎咽地吃着从排骨里剔下的猪肉。他一边叫着自己的名字,一边哭,他想他会死在这儿的,就像他的兔子死在笼子里,就像特拉斯克死在牢房里。

    特拉斯克。

    他久久地若有所思地盯着特拉斯克的牢房。看着苍蝇盘旋,停下,又飞走。特拉斯克的脸上像一个标准的洛杉矶国际机场,苍蝇总是正好落在脸上。最后,劳埃德拿起床腿,走向铁栅栏,用它去够老鼠。踮着脚,他正好能够上那只老鼠的尸体,把它慢慢地拉近他的牢房。

    已经很近了,劳埃德跪下,将老鼠拉到身边。他提着尾巴,举起老鼠的尸体晃来晃去,然后举到眼前,盯了很长一会儿。最后把它放到床垫下,床垫下苍蝇叮不着。他聚<abbr></abbr>精会神地盯了老鼠很久,才把床垫盖了回去。

    “在这种情况下,”劳埃德·亨赖德静静地对自己说,“在这种情况下,这才是全部。”

    然后他走到床的另一头,双膝顶着下巴,静静地坐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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