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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冰箱里有一块草莓派,覆盖着莎纶纸。法兰妮用迟钝木然的眼神看了好长时间,才取了出来。把它放在柜台上,切下一小块儿。往小盘子里放的时候,草莓随着油脂啪哒一声落在了柜台上。她拣起来吃了下去,又用洗碗布擦掉台上的果汁。把莎纶纸放回到剩下的草莓派上,又放进冰箱里。

    她转过身拿起切下的派,突然瞥见了碗橱旁边的刀架。那是父亲亲手做的。过午的阳光照耀在刀上,闪闪发光。她盯着刀子看了很长时间。

    最后,大约过了有15分钟,她才记起正做着什么。到底是什么呢?一句经文,一个警句,她毫无缘由地想起:“去掉别人眼里的小刺之前,先管好自己眼里的梁木(光束)。”她反复琢磨。小刺?梁木?这个特别形象化的比喻一直困扰着她。哪种梁木(光束)?一道月光?顶梁柱?还有手电筒的光束和喜气洋洋的笑容,而且纽约市市长也叫艾贝·比姆(译注:英文“光束”和“梁柱”均为“比姆”),这还不算她在假期圣经学校学会的一首歌中所提到的“我将为他变成一束阳光”。

    “去掉别人眼里的小刺之前。”

    但那不是一只眼睛,而是一块儿派。她转向那块儿草莓派,看见一只苍蝇趴在上面。她向苍蝇挥了挥手。再见,苍蝇先生,你怎么跟法兰妮的草莓派说了这么久的话。

    她注视那块派好长时间,她知道,爸爸和妈妈都死了。她母亲死在桑福德医院。父亲,就躺在楼上的床上死掉了。为什么所有事情都要接踵而至呢?为什么总是以这种可怕的动荡和不和谐方式来来往往,就像高烧中再现的白痴记忆法一样呢?“我的狗生了跳蚤,跳蚤又咬狗的腿……”

    她突然间醒悟过来,一种恐惧感缠绕着她。屋子里有股热乎乎的味道,有东西烧着了。

    法兰妮忙扭头四望,看见了忘在炉子上的平底煎锅油里正在做着的法式煎肉。平锅里升腾起滚滚浓烟。油脂飞溅出平锅,落在炉子上,就燃烧了起来,一点儿一点儿地往外蔓延,仿佛有一只看不见的小手不停地打着一只看不见的气体打火机。平锅的煎炸面都已变黑了。

    她碰了一下平锅把,马上就缩了回来。热得不行了。她抓起一块抹布裹在锅把上,迅速把这个咝咝作响像条龙一样的东西拿出后门。放下平锅,一屁股就坐在了游廊台阶的顶上。忍冬花的味道扑面而来,蜜蜂也嗡嗡地飞在胸前身后,但已顾不得这些了。片刻工夫,那种四天来一直禁锢她感情的粗重愚钝的甲壳,已荡然无存了,但她也被吓呆了。吓呆了?不——低度的恐惧离恐慌仅一步之遥。

    她能记起削土豆皮的事,把土豆放进韦森牌油里做菜。现在她能记得了。但只一会儿功夫,她就……唉,她又忘记了。

    她站在游廊上,抹布仍捏在一只手里,她试图准确地记起做法式煎肉后所发生的一切。这一点儿似乎非常重要。

    好了,首先她想起了那块什么也没放的肉,法式煎肉不是很有营养。如果一号干线公路下面的麦当劳还开张的话,她就不必自己做饭了,就会有一个汉堡包。只需<dfn></dfn>搭车到外卖窗口去就行了。她要买1/4磅大块儿煎肉,然后进入一个浅红色卡纸板间,那里面几乎没有油脂斑。另外孕妇总是有奇怪的欲望。

    这就导致她想起了一连串的事。奇怪欲望的回忆使她又想起塞进冰箱里的草莓派。突然间,她似乎感到她比希望得到这个世界上的一切都更强烈地希望得到那块儿草莓派。她曾得到过它,但她的目光却被父亲为母亲做的那个刀架吸引住了,她的思绪恰好在此……短路了。

    小刺……梁木……苍蝇……

    “唷,上帝呀,”她对空空的后院和花园说了一句。她坐下来,把围裙捂在脸上就哭了起来。

    眼泪流干时,她感到好受了一些……但她仍感到害怕。我失去记忆了吗?她问自己。事情原本就这样吗?就是这种感觉吗?你神经崩溃时,你又向何处去诉说呢?

    自从父亲昨天晚上8点半死了之后,精神集中的能力似乎完全丧失了。她会忘掉正在做的事,精神已处于梦幻状态,她会直直地坐着,什么东西也不想,她对这个世界的了解也并不比对卷心菜了解更多。

    她父亲死后,她在床边坐了好久。最后她下了楼,打开电视机,但没有什么特殊的理由,就像那男人所说的那样,这似乎是个好主意。

    唯一仍在播送节目的电视台是隶属波特兰NBC的WCSH电视台,他们似乎在播放某种疯狂的审判场面。一个看来像割取敌人的首级作为战利品的黑人男子,假装要用手枪杀害一些白人男子,而现场的其他观众则在欢呼。这肯定是在演戏。当然了——如果是真的话,他们是不会在电视里播放那些事情的——但看来又不像是在演戏。这又唤起了她对《奇妙之地中的艾利斯》一片的狂热,它不是那个在此情况下仍喊“砍掉他们的头!”的红色王后,但它是……什么?是谁呢?黑人王子,她猜测道。缠腰布中的肌肉看来也不像王子那样多。

    后来(她也说不清过了多久),另外一些人冲入演播室,发生了比所播杀人场面更加逼真的枪战。她看到那些男人,几乎被大口径子弹掀掉了脑袋,脖子上汩汩地冒着血,头朝下扔了出去。她想过,他们应不时地在电视屏幕上播送提示,警告父母让孩子上床或换一个频道。她还想过,WCSH电视台可能获得了播放此类片的许可证,但这个节目实在是个极端可怕的血腥节目。

    当摄像机摆动不定,显示的只是从天花板上射下的灯光时,她就关了电视,仰躺在长沙发椅上,盯着自家的天花板。她就在那里睡着了,今天早上她还认为是作梦梦见了那个节目。实际上那个节目的要点是:所发生的“任何事”,似乎都像一个随处飘荡的恶魔。以她母亲的死为开端,她父亲的死只不过强化了已发生的一切而已。因为在“艾利斯”一片中,事情总是越来越稀奇古怪。

    尽管她父亲当时已经生病了,还是出席了镇上的一次特别会议。她父亲精神上与平常并无二样,法兰妮同父亲一道去了。

    镇会议厅已挤满了人,来的人远比2月末或3月初的会议要多得多。许多人都在大声地叹气,咳嗽和流鼻涕。与会者都惊恐不安,对任何微不足道的过失都愤怒不已。他们大声讲话,甚至粗声大气地喊叫。他们全都站着,手指发抖,发表武断的意见。其中许多人,并不仅仅是女人,也都在哭泣。

    议论的结果是决定把整个镇都封闭进来,不许任何人进入。如有人想离开,那再好不过了,但他们应当明白,他们不能再进来了。进出本镇的道路,主要是美国1号公路,则用汽车封锁起来(在喊叫了半个小时后,改为用公用卡车来堵路),志愿者佩带滑膛枪时刻监视这些路障。那些想利用1号国道往北或往南的人,就得朝北到韦尔斯或继续朝南到约克去,再从那里上95号州际公路,这样再绕道奥甘奎特。向任何仍企图通过这里的人开枪。死亡?有人问。当然了,其他数人回答说。

    约有20人坚持立即把已经生病的人逐出镇去,但他们在投票表决中失败了。因为到24日晚,当此次会议召开时,几乎镇里未生病的每个人,都有生病的亲人。许多人都相信很快就会有疫苗可用的那条新闻。

    然后,建议把那些来“避暑”的但已生病的人赶走。

    多数来避暑的人都严厉地指出,多年来他们通过为小别墅付税,一直对该镇的学校、道路、穷人和公共海滩予以支持。商人们则说,他们在9月到6月这段时间呆在这里并没有挣到钱,而现在则不能让他们的暑期收入付之东流。如果他们受到如此傲慢的对待,奥甘奎特的人肯定就不会再回来了。他们要来也只会是逮龙虾、捞蛤和从泥沙中刨圆蛤了。把生病的避暑者护送出镇的动议也失败了。

    到午夜,路障已设好,到第二天拂晓,即25日拂晓,已有数人被打倒在路障旁,其中大多数只是受了伤,仅有三四个死掉了。这些人几乎都是从北面过来的,他们是从波士顿逃出来的,一个个都犹如惊弓之鸟,神志麻木。其中一些人又回到了约克,非常心甘情愿地从那儿继续上路。但其他人则疯狂得不行,以致搞不明白为什么要这样,仍试图移开路障或从路肩上绕行过去,以至丢了命。

    到了夜里,大多数负责守卫路障的人也都病了,发高烧满脸通红,勉强靠夹在双腿之间的滑膛枪支撑着。其中一些人,如弗雷迪·德兰西和柯蒂斯·比彻姆,则噗咚一声倒在地上就无知觉了,随后被运回设在镇会议室旁边的临时医务室,就在那里死掉了。

    到昨天早上,法兰妮的父亲,一直对设置路障表示反对的他,也倒在了床上,法兰妮呆在旁边照料着。他不去医务室。他告诉法兰妮,如果他活不了,他也想死在家里,体面地死在自己家里。

    下午,来来往往的车流就停止不动了,公共海滩停车场的管理员古斯·丁斯莫尔说,他猜测,肯定有许多汽车堵死在路上了。驾驶技术再高明,车子再高级,也都别想挪窝。

    事情正如所预料的那样,到25日下午,就只有不到三十来个人还能站着观察情况了。直到昨天还感觉很好的古斯,也流着鼻涕倒下了。事实上,除法兰妮之外,这个镇上唯一一个似乎一切都好的人就是埃米·劳德16岁的弟弟哈罗德了。埃米还在第一次镇会议前就死了。她那件一次都没穿过的结婚礼服,仍挂在卫生间里。

    法兰妮今天一直没有出门,自从昨天下午古斯来看过她后,她就再没见过任何人。今天早上她还听到过几次汽车声和一次连续两声沉闷的枪声,其他什么声音都没有了。这种无人打破的宁静,又给她增添了一种不现实感。

    而现在,这些问题得考虑一下了。苍蝇……,眼睛……派。法兰妮发现自己在听冰箱的声音。这台冰箱有一个自动制冰附加装置,每隔20秒种,机器就会发出冷冷的砰的一声。

    她在那里坐了几乎有一个小时,盘子就放在面前。慢慢地,另一种想法开始出现,事实上是两种想法,它们似乎密切相联而又完全不相关。这两种想法有可能正在把一个更重要想法的各部分连结起来吗?在用一只耳朵听冰箱制冰装置冰块下落声音的同时,她对这些想法进行了检查。第一个想法是,她父亲已经死了,像他希望的那样死在了家里。

    第二个想法则必须在白天来做。这是一个美好的暑天,一个无瑕的夏日,是一个来缅因海岸旅游者们梦寐以求的好天气。由于担心海水尚不够温,你还没去游过泳,那么今天你应该去试一试了。

    明亮的太阳悬在天空,法兰妮可以看清厨房后窗户外的温度计正好指在80华氏度以下。这真是一个好天气,遗憾的是父亲死了。

    她皱眉蹙目对此表示不满,双眼也变得迷茫冷漠了。她的心里始终萦绕着这个问题,后来她就想找点儿别的事做,但却总是陷入其中不能自拔。

    这是一个“暖和”的好天气,而她父亲却死了。

    这一问题就像一阵清风,立刻把她带回了现实之中,她使劲地合上了双眼。

    与此同时,她的双手无意识地猛拉了一下台布,盘子就被甩到了地板上,就像炸弹一样爆响了一声。法兰妮放声大哭起来,双手按住面颊,在那里留下了几道抓痕。那种恍惚的、冷漠又毫无表情的眼神,立刻就从她的眼里消失了。双眼突然变得敏锐而又直率,仿佛被猛击了一掌或鼻子下面晃动着一瓶开了盖的氨水。

    你不能在家里放一具尸体,尤其是在高温的夏季。

    冷漠又开始悄悄涌了上来,这种想法变得模糊不清。对此事的恐惧开始淡化并受到抑制。她又开始听冰块落下的撞击声……

    她击退了恐惧感。站起来,向洗碗池走去,接了满满一池凉水,然后捧水冲洗了一下脸,轻轻搓了搓满是汗水的皮肤。

    她可以把想干的事都放在一边,但头一件事则是非做不可,“必须”加以解决。她再也不能不让他从6月躺到7月了。这个镇上的神父们也从不知道那种令人作呕的味道是什么样的,但不一会儿那种味道就会消失的。它……它……

    “不!”她大声地对充满阳光的厨房叫道。她开始边想这件事边踱步。她的头一个想法是当地的那家殡仪馆。但谁会……会……

    “停止想它吧!”她在空空的厨房里暴怒地喊叫,“谁愿意去埋他呢?”

    在发出这声呼喊的同时,答案也就随之而来了,而且非常清楚。当然,这个人就是她。除她之外,还会有谁呢?

    当她听见一辆汽车从车道上驶来时,正好是下午2点半。重型发动机自鸣得意地轰鸣着,低沉而有力。法兰妮把铁锹放在洞边她正在花园的西红柿和莴苣地中间挖着。她转过身来,有点儿害怕。

    那是一辆新型卡迪拉克“都市”牌汽车,深绿色,胖胖的哈罗德·劳德从车里钻了出来。法兰妮感到一种由衷的厌恶。她不喜欢哈罗德,也不想知道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可能他的母亲就那样的吧。但它却从另一方面提醒了她,除她之外,留在奥甘奎特的唯一一个人可能就是留在她极不喜欢的这个镇子里的少数几个人之一了。

    哈罗德今年16岁,他编辑了一份奥甘奎特中学文艺杂志,经常写一些稀奇古怪的小故事,并且都是用现在时或以第二人称的手法来讲述的。“你走下令人发狂的走廊,用肩膀挤开通过破门的路,盯住跑道上的命运之星”——这就是哈罗德的风格。

    “他往裤子里拉屎,”埃米曾有一次向法兰妮透露说,“那有多脏啊?拉到裤子后他居然还穿着,直到裤子都快能立起来了。”

    哈罗德的头发乌黑发亮,个子长得相当高,有6英尺1英寸,体重几乎有240磅。他喜欢有尖鞋尖的牛仔靴和能系得住的军用宽皮带,因为他的腹部要比臀部大许多。法兰妮并不关心他拉到裤子里多少屎,他有多重,他这一周是在模仿赖特·莫里斯还是小休伯特·塞尔比。哈罗德可能是个危险人物,他可能在不顺心时才如此,也许比这更危险。

    他并未看见她。他在抬头看房子。“有人吗?”他喊道,然后伸手到卡迪拉克的车窗里,按了一下喇叭。这声音刺激了法兰妮的神经。她应继续保持沉默,除非他转过身走到汽车后面,才能看见那个洞穴,她就坐在边上。有一会儿,她想钻到园子深处,躺在豌豆和蚕豆中间,直至他累了走开。

    不要这样做,她告诉自己,不能这样做。他也只不过是另一个活着的人。

    “在这儿呢,哈罗德。”她答应道。

    哈罗德跳了一下,大屁股在紧绷的裤子里颠了几下。显然只是故作一下姿态。他转过身,看到法兰妮已走到了园子边,正在擦双腿。他自然而然地盯着她的白色体操短裤和三角背心。当他走过来看见她时,哈罗德满怀激情的眼睛使她身上直起鸡皮疙瘩。

    “嗨,法兰妮。”他高兴地说道。

    “嗨,哈罗德。”

    “我听说你在抵御这场可怕的疾病中取得了成功,所以你这儿就成了我的第一站。我正在检查全镇的情况。”他对她笑了一下,露出了充其量与牙刷也只有点头之交的牙齿。

    “我对埃米的事深感遗憾,哈罗德。你母亲和父亲……?”

    “我也很难过。”哈罗德说。他低了一会儿头,然后猛地往上一抬,弄得他那结成一团的头发都飞了起来。“但生活总得继续,不是吗?”

    “我想是的。”法兰妮答道。他的眼睛又移到了她高耸的乳房上,弄得她都想穿上件毛线衫了。

    “你喜欢我的车吗?”

    “这是布兰尼根先生的车,是吗?”罗伊·布兰尼根是当地的房地产经纪人。

    “是的,”哈罗德冷淡地说着,“我经常认为,在物品短缺的日子里,任何驾驶这种庞然大物的人都应被绞死,但现在一切都已变了。现在是人少石油多。”石油,法兰妮眼花缭乱地想到,他确实说的是石油。“任何东西都多了。”哈罗德最后又说。当他的眼光从她的肚脐眼上,又反弹回她的脸上,落在她的短裤上,又再次反弹回她的脸上时,他的眼里出现了一种短暂的闪光,他的话既不有趣也不轻松。

    “哈罗德,你能否原谅我……”

    “不过,你又能做些什么呢,我的孩子?”

    那种不现实感又试图回来了,她发现自己想知道人的脑子在像一根负担过重的橡皮筋一样绷断之前,预期能坚持多久。我的父母都死了,但我得应付这种情况。某种怪病似乎已蔓延到了全国,也许全世界,同样都在扫荡着正人君子和小人——我能应付得了的。我正在我父亲上周才除了草的菜园里挖一个洞穴,挖到我推测能把他放进去那么深。——我认为我能办得成。但开着罗伊·布兰尼根的卡迪拉克的哈罗德·劳德。却老用眼盯我,并叫我“我的孩子”。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我的上帝。我真的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哈罗德,”她耐心地说,“我不是你的孩子,我比你年长5岁。从自然角度来看,让我作你的孩子也是不可能的。”

    “这只是说话的修辞手法而已。”他说道,稍有点惊愕地盯着她那竭力克制着的恶狠狠的样子。“不过,那是什么?那个洞?”

    “坟墓。为我父亲挖的。”

    “哦。”哈罗德小声地不太轻松地说道。

    “在我完工前,我想进去喝点儿水。直说吧,哈罗德,我希望你能尽快离开。我烦透了。”

    “我可以理解。”哈罗德不自然地说着,“不过,法兰妮……就埋在园子里?”

    她已开始朝屋子里走,这次可有点儿大发雷霆了。“好了,你有什么建议?我是把他放在咖啡馆里还是把他拉到公墓去?以上帝的名义,你说该怎么办?他爱他的园子!这关你什么事,嗯?你是干什么的?”

    她开始哭了起来,转身向厨房跑去,几乎撞到了卡迪拉克的前保险杠上。她知道哈罗德可能正在看她摆动的屁股,为他头脑中上演的某部X级电影构思内容。这越发使她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愤怒、悲哀和伤心。纱门在她身后哐的一声关上了。她走到洗碗池旁,一口气喝了三大杯冷水,头立刻就针刺般地疼了起来。腹部一阵痉挛般的疼痛,不得不在放瓷器的槽上趴了一会儿,眯着眼,看自己是否要呕吐。过了一会儿,肚子告诉她是喝了凉水的缘故,她又一次经受了考验。

    “法兰妮?”声音低而犹豫不决。

    她转过身,看到哈罗德站在纱门外,手不自然地甩动着,脸上一副关心又不愉快的神情,法兰妮突然为他感到难过。哈罗德·劳德开着罗伊·布拉尼根的卡迪拉克车游荡在这个悲惨的已成废墟的城镇里,这也许是他此生从未有过的日子,从而使他对这个世界已不屑一顾。什么时光、姑娘、朋友,一切的一切,甚至包括自己在内,都没有什么不同。

    “哈罗德,对不起。”

    “不,我无权说任何东西。您看,如果需要我的话,我可帮帮忙。”

    “谢谢,我宁可一个人干,这是……”

    “这是个人私事。当然了,我能理解。”

    她可以从卫生间拿件毛线衫穿上,不过,他知道她为什么没有这样做,因为她不想再次使他难堪。哈罗德竭力想扮演成一个好小伙——多少说一些友好的话。她回到游廊上,他们就站在那里看了一会儿园子,看着那从洞里挖出来的泥土。下午的困倦正在上涌,似乎这里什么变化也没发生。

    “你现在想干些什么?”她问哈罗德。

    “我也不知道,”他说,“您知道……”他把话打住了。

    “什么?”

    “好吧,我实在难以启齿。在新英格兰的这个小地方,我确实不是很讨人喜欢。在我的记忆里,我一直怀疑,即使我像我所希望的那样成为一个名作家,我也不一定就能在本地民众中树立起自己的形象。附带说一句,我认为在这里出现另一位名作家之前,我可能都成了一个胡子拖到腰带上的老头儿了。”

    她什么也没说,只是盯着他。

    “所以,”哈罗德解释道,但身体却猛地一挺,仿佛这个词是爆发出来的。“所以我被迫想知道这里的一切不公正现象。这些不公正,至少对我来说,是多么荒谬。”

    他把掉到鼻子上的眼镜往上推了推,她以同情的心情注意到他脸上的粉刺实在也是个大问题了。她想知道,有没有人告诉过他,香皂和水会对粉刺有较好的效果。或许是那些男人们全都只顾盯着美丽娇小、以平均3.8分和在全年级千余名学生中排名第23而闻名缅因大学的埃米了?美丽的埃米是如此的亮丽活泼,而哈罗德却是如此地耐人寻味。

    “疯子。”哈罗德轻声重复说,“我以初学驾驶者的身分开着卡迪拉克在全镇转了一圈。看看这双靴子。”他抬起腿,把牛仔裤往上撸了撸,露出做工极精致的闪闪发光的牛仔靴。“86元钱。我径直进了鞋店,挑了我需要的尺寸。我感到自己像个骗子,一幕剧中的一个角色。离我‘真’疯看来还有点儿时间。”

    “不会的。”法兰妮说道。哈罗德身上发出一股像三四天没洗澡的味道,不过这次并没使她作呕。“怎么会呢?我们不会疯的,哈罗德。”

    “真那样就再好不过了。”

    “会来人的。”法兰妮说,“不久就会来的,在这场该死的疾病过后。”

    “谁会来呢?”

    “当局的一些人。”她不太肯定地说,“会有人……来……收拾残局的。”

    他苦笑了起来,“我亲爱的孩……对不起,法兰妮。法兰妮,正是当<code>99lib?</code>权者制造了这场灾难。他们当然得收拾残局,他们依次解决了经济萧条、污染、石油短缺以及冷战的一切。是啊,他们确实得把一切都恢复原样。他们是用与亚历山大解开难解的结相同的方式快刀斩乱麻来解决一切问题的。”

    “这只是流感的一种怪种,哈罗德。我在广播上听说。”

    “自然之母是不会使用这种方式的,法兰妮。听说权贵们在政府机构安排了一大批细菌学家、病毒学家和流行病学家,研制出他们梦寐以求的多种病菌。据我所知,他们在制造细菌、病毒。有人说过:‘看一下造出的东西吧,几乎能杀死所有的人。不伟大吗?’于是他们就给他授勋、加薪和不时的慰问,但后来有人造成了这种东西的泄漏。”

    “您想干什么,法兰妮?”

    “把我父亲葬了。”她柔声说道。

    “哦……当然了。”他看了她一会儿,突然说,“看情况吧,我打算离开这里,离开奥甘奎特。如果我再呆下去,我真会疯的,法兰妮,为何不跟我一起离开呢?”

    “上哪儿去?”

    “我也不知道。还没有想好呢。”

    “好吧,等你想好了,再来叫我。”

    哈罗德马上容光焕发了。“好的,我会来的。它……你也明白,问题是……”他打住了话头,带着茫然的神情走下游廊台阶。新牛仔靴在阳光下闪闪发光。法兰妮以苦中取乐的心情看着他。

    他坐到卡迪拉克方向盘后面,挥了挥手。法兰妮也举手作答。车子开动时,笨拙地猛窜了一下,又偏到左边,把卡拉的花压在了右轮下。好不容易拐出来要上公路时,又几乎冲进了路沟里。然后按了两下喇叭就开走了。

    法兰妮一直看着,直至他从视线里消失,才回到花园里。

    约4小时后,她强迫自己拖着沉重的脚步回到了楼上。天热、劳累和紧张的缘故,两个太阳穴和前额隐隐约约作痛。她对自己说,那就再等一天吧,但这样可能会更糟。她拿出了她母亲只有在盛会时才舍得用的织花台布。

    事情的进展不像她希望的那样顺利,但也不像她担心的那样困难。他的脸上落了些苍蝇,她拉开灯,苍蝇就蹭了蹭毛茸茸的小前腿,然后飞开了。他的皮肤也有点发黑了,园子里的活将他晒成了棕褐色

    ……如果不留心的话,是不会注意到这一点的。他身上还没有她最担心的那种味道。

    他死去时躺的是那张与卡拉共寝的双人床。她把台布放在妈妈常睡的那边,让台布的边紧挨着父亲的胳膊、臀和腿。然后强忍着疼痛(她的头比原来更疼了),准备把父亲卷进裹尸布里。

    彼得·戈德史密斯穿着条纹睡衣,她感到多少有点儿不和谐,但也只能如此了。她甚至都没想到应先把睡衣脱下来,给他穿上件像样的衣服。

    在使自己坚强起来的同时,她抓住他的左胳膊——它沉得像一件搬不动的家具——又推了一下,让他滚过去。这样做时,他发出了可怕的长长的打嗝声。这声嗝在喉咙里持续了很长时间,仿佛是长期在黑暗中等待的蝉,因为要走向新生活就叫啊叫啊。

    她尖叫了一声。跌倒了,撞在了床头柜上。梳子、刷子、闹钟、一堆零钱以及一些领带夹和衬衫钮扣,全都丁当作响地落到地板上。现在可有股味了,一种腐败气体样的味道。她身上最后那点儿香水味已经散掉了。她跪在地上,双手抱头大哭了起来。她要埋掉的不是别的什么东西,而是她自己的父亲,她父亲最后的仁爱。又有一股强烈的气味升腾到空中,越来越浓了。

    天也昏了,地也暗了。她持续不断的悲号声,似乎越传越远,仿佛远处还有人也在哭诉,也许是一个曾在电视新闻中见到过的小巧的棕褐色女子。过了好久好久,连她也不知道到底有多久,她渐渐地又恢复了神志,知道这一切还得自己去干。这是一些她从来都未干过的事情。

    她走到他身边,把他翻了个身。他又打了个嗝,但这次则弱多了。她吻了一下他的额头。

    “我爱你,爸爸。”她说,“我爱你,法兰妮爱你。”泪水落在他脸上,晶莹闪光。她脱掉他的睡衣,要给他穿上最好的西服。她用两卷百科全书把他的头支起来,以便把领带系好。她在保险柜最下面的抽屉里,找到了他的军功章:一枚紫心勋章,数枚品行优秀奖章和勋章

    ……以及在朝鲜得的青铜星形勋章。把它们一一别在他的西服翻领上。在浴室里她找到了一盒约翰逊牌儿童爽身粉,往他脸上,脖子上和手上扑了扑。扑粉的味道芬芳而又令人怀旧,她又泪如雨下。汗水湿透了全身,眼睛下也出现了极端劳累的黑圈。

    她用台布把他包起来,找来妈妈的缝纫工具,合上接口,把接口折成双层牢牢地缝上。伴随着抽噎和呼哧呼哧的气喘,她终于把他的尸体弄到了地板上,然后在半昏迷的状态下休息了一下。感觉可以继续干的时候,她抬起尸首,往楼梯边拖去,然后尽可能小心地拖到了一楼。她又停了一会儿,呼吸也越来越急促,已经是气喘吁吁了。头痛得更厉害了,就像要爆裂开来似的。

    她把尸首拖到大厅,拖过厨房,拖到游廊上,来到了游廊的台阶下,她不得不又休息了一下。初暮的金色光线,已经落到了地平线上。她实在是累坏了,就坐在父亲身边,头伏在双膝上,前后摇晃着哭了起来。鸟儿唧唧喳喳地叫着<footer></footer>,她终于把他拖到花园里去了。

    终于做完了,到最后一些草皮(她把它们一块儿一块儿放在自己的膝下,仿佛在做一道错综复杂的难题)就位时,已是9点15分了。她满身污秽,只有眼睛周围是白的,那是被泪水冲洗干净的。由于精疲力竭,她感到天旋地转了。头发挂在面颊上,一缕一缕的。

    “请安息吧,爸爸,”她轻声细语道,“请您安息吧。”

    她把铁锹拖回到父亲的工作间。登上仅有6级台阶的游廊她就不得不休息了两次。她没开灯就走过厨房,走入起居间,踢掉了轻便运动鞋。

    在梦中,她再次上楼来到她父亲身边履行自己的职责,看见他正儿八经地躺在地下。但当她进入房间时,台布已盖在他的尸体上,她的悲痛和失落感又变成了某种另外的东西……像恐惧一样的东西。她走过这个黑乎乎的房间,本不想但突然又只想逃走,最后又无助地站下了。台布在阴影中幽灵般地可怕地时隐时现,并向她飘了过来:

    台布下根本不是她父亲,而且那个人并没有死。

    一个有着无尽生命力和可怕活力的东西躺在台布下,有一种比她生命力更强大的力量在把台布往回推,而她……都有点儿站不住了。

    她伸出手,捂住那块台布,使劲地把它往回拉。他龇牙咧嘴地笑着,她却看不见他的脸。他那龇牙咧嘴的笑,让她直打冷颤,一股恐<q></q>惧感随即就涌上了她的心头。现在,她仍看不见他的脸,但能看见可怕的幽灵给她尚未出生的婴儿带来的礼物:一个被扭曲的衣架。

    她逃走了,逃离了这个房间,逃离了这个梦,来到了一个明亮的世界……

    在起居室凌晨三点的黑暗中,她的身体一直处于恐惧的海洋中,那个梦开始变得支离破碎,渐渐地离去了,只有一种像吃了臭肉后回味一样的厄运感仍留在心头。她想起了半睡半醒状态下的情况:他,是他,那个无面人是沃尔金·杜德。

    她随后又睡着了,这一次不作梦了。她第二天早上醒来时,已完全不记得那个梦了。但当她想起腹中的孩子<abbr></abbr>时,立刻就涌起了一种强烈的保护感,那种困惑和恐惧感在深度和力度上也减少了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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