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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座长长的石码头从缅因州海滨小镇奥甘奎特一直延伸到大西洋中。今天,在法兰妮·戈德史密斯看来,它就像一根灰色的手指,谴责般地指向远方。她把汽车停在公用停车场,看见杰西·赖德坐在码头尽头。午后阳光照出他的侧影,成群的海鸥在他头顶上盘旋尖叫。简直是一幅栩栩如生的新英格兰油画。她担心哪只海鸥会冒然洒下白色的粪便,弄脏杰西洁净的蓝钱布雷绸衬衣,那样可就大煞风景了。毕竟,杰西是一个虔诚的诗人。

    她知道那是杰西,他的十速自行车锁在停车场管理员格斯屋子后面的铁栏杆上。格斯是本地人,大腹便便又秃了脑袋,此刻正从屋里出来,向这边走过来。外地人停车要收1美元,他知道法兰妮就住在镇上,沃尔沃车挡风玻璃上贴着的“本地居民”标签,他看都没看。法兰妮经常到这儿来。

    我确实常来,法兰妮想。实际上,我就是在这儿的海滩上怀孕的,刚好比潮位线高出12英尺。亲爱的小东西:你就是在缅因州景色迷人的海岸成形的,就在防波堤东面20码,比潮位线高出12英尺,有一个“X”形的地方。

    格斯向她扬起手,打了个“V”形手势。

    “你的朋友在码头那边,戈德史密斯小姐。”

    “谢谢你,格斯,生意怎么样?”

    他微笑着向停车场摆摆手。里面总共可能只有二十三四辆汽车,而且,她看见大多数车上都贴着蓝白相间的“本地居民”标签。

    “时候太早,生意还不多。”他说,“今天是6月17号。再等两周,我们就会给镇里赚些钱了。”

    “肯定会的,如果你不都装进自己腰包的话。”

    格斯哈哈大笑着走回屋里。

    法兰妮一手撑着暖乎乎的车边,脱掉旅游鞋,蹬上一双平底橡胶拖鞋。她身材颀长,穿着一条宽松的直筒连衣裙,一头栗色的长发披散下来,遮住了半截裙子。她的身材不错,修长的双腿总引来赞叹的目光。她认为,大学生联谊会是个好去处。人们常说:看,看,看,性感美妞来了。她曾是1990年的校花。

    她对自己报以苦涩的一笑。她想,你在胡闹,就像这是世界新闻(第6章:赫斯特·普林给迪麦斯德尔牧师带来了珀尔即将到达的消息)。他不是迪麦斯德尔。他是杰西·赖德,现年20岁,比我们的女主人公法兰妮年轻1岁。他是个虔诚的校园诗人,从那一身洁净的蓝钱布雷绸丝衣衫上可以看得出来。

    她在沙滩边停了停,尽管隔着橡胶拖鞋,仍能感觉到沙地暖洋洋地烘烤着脚心。远处,码头那端的剪影往水中扔着小石子。她感到有些好笑,但更感到失望。她想,他知道自己坐在那儿是什么样子。拜伦勋爵,孤独寂寞,又无所畏惧。一个人孤寂地坐着,眺望着那一直延伸到英格兰的大海。但是,我是一名流浪者,也许绝不……

    哦,真是废话!

    让她心烦的并不是这种想法,而是自己的这种心态。她认为是爱恋着的年轻人坐在那儿,她却站在背后冷嘲热讽。

    她小心翼翼地踩着石块和裂缝,沿着码头向上走。码头的年代非常久远,是防波堤的一部分。如今,大多数船只都泊在小镇南端,那里有3个船埠和7家带酒吧的汽车旅馆,整个夏天都生意兴隆。

    她慢慢走着,尽力与自己的想法作斗争:也许就在她知道自己怀孕的这11天中,她已经不再爱他了。埃米·劳德说她是一个“小孕妇”。是他让她怀孕的,不是吗?

    肯定是的。她一直在吃避孕药。这非常简单。她到学校的医务室去,告诉医生她痛经,还常常令人尴尬地打嗝。医生给她开了处方,甚至还给了她1个月的假条!

    她又停了下来。这会儿,她已经走到了水上,波浪拍打着左右两侧的沙滩。她想起校医可能经常会听到有人来诉说痛经和长了许多脓疱,就像药剂师常听到有人说替兄弟买避孕套一样——在这样的时代,这样的年龄,甚至更是司空见惯。她只须对他说:“给我避孕药,我要做爱。”她年龄不小了,为什么还羞羞答答?她看着杰西的后背,叹了口气。害羞是人之常情嘛。

    不管怎么说,避孕药没起作用。一定是奥弗利尔厂的哪个质检员马马虎虎出了差错。要不就是她忘了吃药,事后又记不起来了。

    她轻轻走到他身后,双手搭在他的肩上。

    杰西正左手握着石子,右手砰砰砰地往水里扔,这下叫了一声,突然摔倒在地。石子散落一地,差点把法兰妮撞落到水里。

    她忍不住咯咯地笑出声来,看到杰西怒不可遏地转过身,赶忙用手捂着嘴止住了笑声。他身材健美,一头黑发,戴着金边眼镜,相貌平平,让人永远也看不出他内心的感受。对自己平平的外表,杰西从未满意过。

    “你吓死我了!”他大声吼道。

    “哦,杰西”她咯咯笑着说,“哦,杰西,真对不起,可这真好玩,真的好玩。”

    “我们差点掉进水里。”他说,愤愤地向她迈了一步。<var></var>

    她向后退了一步,在石头上绊了一下,重重地坐在了地上。下巴被狠狠地撞了一下,舌头硌得疼痛难忍!笑声戛然而止,仿佛是被一刀斩断。她的突然沉默——我是一台收音机,你把我关了——似乎可笑至极,于是,她又咯咯咯地笑了起来,顾不得舌头正在流血,也顾不得眼泪都疼得掉了下来。

    “你没事吧,法兰妮?”他关切地在她身旁跪下。

    我确实爱他,她有些宽慰地想,这对我来说是好事。

    “伤着你了吗,法兰妮?”

    “只是我的自尊。”她说着让他扶她起来,“我咬住舌头了。你看?”她伸出舌头,希望他报以一笑,但他皱了皱眉。

    “见鬼,法兰妮,你真的在流血。”他从背后的口袋中抽出一张手绢,犹豫不决地看了看,然后又放了回去。

    她想起了他们俩曾手牵手走回停车场——夏日的阳光下,一对年轻的恋人——他俩共用的手绢含在她的<s></s>嘴里。她向满脸笑容和蔼可亲的管理员挥挥手,说:“嗨,格斯。”

    她又咯咯笑了起来,尽管舌头很疼,嘴里生出的腥味使她感到有些恶心。

    “不准看,<big>99lib?</big>”她一本正经地说,“我可不像淑女了。”

    他十分夸张地微笑着,蒙上眼睛。她把头偏向码头一侧,吐了一口——颜色鲜红,黏乎乎的。又一口,再一口,终于她的口中似乎清爽了一点。回头一看,他正透过手指偷看。

    “对不起,”她说,“我太没教养了。”

    “不是。”杰西说,但那模样显然是在点头称是。

    “我们去买冰淇淋吧?”她问,“你开车,我去买。”

    “好主意。”他站起来,帮她也站起来。她又往旁边吐了一口。颜色鲜红。

    法兰妮担心地问他:“我没咬掉舌头吧?”

    “不知道,”杰西轻快地说,“你吞下一块了吗?”

    她反感地用手捂住嘴,说,“这没什么好玩的。”

    “对不起。法兰妮,你只是咬了一下。”

    “人的舌头上有动脉吗?”

    这会儿,他俩一块儿手牵手沿着码头往回走。她不时地停下来往旁边吐痰。颜色鲜红。她可不愿吞下这种东西,唔,绝不。

    “别这样。”

    “好的。”她紧紧握住他的手,对他嫣然一笑:“我怀孕了。”

    “真的?那好。你知不知道我在港口看到了什么……”

    他停下脚步看着她,表情突然僵住了,变得异常谨慎。看见他一副提防的神情,她有些伤心。

    “你说什么?”

    “我怀孕了。”她欢快地笑着对他说,然后又向码头边上吐了一口。颜色鲜红。

    “开玩笑,法兰妮。”他说,心中没底。

    “不是玩笑。”

    他始终盯着她。过了一会儿,他俩又开始往前走。当他们穿过停车场时,格斯走了出来,向他们挥挥手。法兰妮和杰西也挥了挥手。

    他们在美国一号的皇后牌奶油冰淇淋店前停了下来。杰西买了一个可克冰淇淋,坐在沃尔沃的方向盘后面若有所思地啜饮起来。法兰妮让他给自己买了一盒香蕉船奶油沙司,在离开杰西两英尺的地方,靠着车门坐了下来,用小匙舀起花生、菠萝沙司和人造奶油冰淇淋。

    “你知道,”她说,“皇后牌奶油冰淇淋泡泡太多。你知道吗?许多人不知道。”

    杰西看着她,一声不吭。

    “说真的,”她说,“那些冰淇淋机不过是巨型泡沫机罢了。要不皇后冰淇淋能卖这么便宜?我看一本商业理论的书中讲过这事,赚钱的方法可多了。”

    杰克看着她,一言不发。

    “要是你想吃真正的冰淇淋,就得到迪林冰淇淋店那样的地方去,而且……”

    她掉泪了。

    他挪过来搂着她的脖子。“法兰妮,别这样。求求你。”

    “沙司滴到我身上了。”她说,还在掉泪。他又掏出手绢,为她擦干眼泪。此刻,她已不再掉泪了,只是鼻子还一翕一翕地抽泣。

    “香蕉船奶油沙司外加血沙司,”她看着他说,泪眼红红的,“我想我吃不下了。对不起,杰西。你把它扔掉好吗?”

    “当然可以。”他说得很勉强。

    他接过沙司,出去扔到垃圾筒里。法兰妮想,他走路的样子真滑稽,就像他遭到了严重的打击一样。从某种意义上,她认为这正是他遭受的打击所在。但是,如果你换个角度去看,那么,他那样子正像他在沙滩上夺去她处女的贞操后她走路的样子。她曾有一种得了严重的尿布疹的感觉,只不过尿布疹不会把你变成孕妇罢了。

    他回来钻到车里。

    “你肯定吗,法兰妮?”他突然问。

    “肯定。”

    “怎么回事?我以为你在吃药。”

    “嗯,我估计,一种可能是,当我这批药<bdi>99lib.</bdi>经过奥夫利尔那家老厂的传送带时,质检部门的人马虎大意了;第二,你们的大学食堂里有人在给你们这些小伙子吃壮阳的东西;第三,可能我忘了吃药,事后又想不起来了。”

    她艰难地向他挤出一丝温和的笑容,这使他往后退了退。

    “你干嘛这么激动,法兰妮?我只是问问。”

    “好吧,那我换个方式回答你,在4月的一个温暖的夜晚,肯定是12号、13号,或者14号……”

    “别说了,”他厉声说,“你用不着……”

    “用不着怎样?”她冷冰冰地问,心中失望而沮丧。她曾想象过各种各样的场景,却从没想到会是这样。

    “那么激动,”他蹩脚地说,“我又不会甩了你。”

    “不。”她的声音更轻了。此时,她可以把他的一只手从方向盘上拽下来,握在手里,一切就会言归于好。但她做不到。他根本不该得到安慰,不管他是多么需要安慰。刹那间,她感到,尽情欢笑与美好时光已经一去不复返。她又想哭了,但强忍着没掉下眼泪。她是法兰妮·戈德史密斯,彼得·戈德史密斯的女儿,她不会坐在奥甘奎特的停车场里哭瞎眼睛。

    “你打算怎么办?”杰西问,一边掏出烟盒。

    “你打算怎么办?”

    他打燃打火机。随着香烟的烟雾冉冉升起,她清楚地看到一个男子汉和一个男孩子在为控制住自己的表情努力斗争。

    “见鬼。”他说。

    “我看有几种选择,”她说,“我们可以结婚,留下这个孩子。我们可以结婚,把孩子养大。要不我们不结婚,我留下孩子。要不……”

    “法兰妮……”

    “要不我们不结婚,我也不留孩子。要不我做人流。都包括了吗?我有没有漏掉哪种?”

    “法兰妮,我们能不能只是谈谈……”

    “我们是在谈!”她瞥了他一眼,“你可以选择,你却说,‘见鬼’。这就是你的话。我只是列出了各种可能性。当然,我有更多的时间来制定时间表。”

    “想来支烟吗?”

    “法兰妮,真见鬼!”

    “你干嘛大吼大叫?”她柔声问。

    “因为你看来决心要惹恼我。”杰克气咻咻地说。待控制住怒气,他说:“对不起,我只是不能认为这是我的错。”

    “你不能?”她眉毛一扬,看着他,“瞧,处女也会怀孕呢!”

    “你他妈的干吗不小心点?你有药,你说过。我相信了你。难道我错了吗?”

    “没有。你没错。但那并不改变事实。”

    “我想没有。”他沮丧地说,把燃了一半的香烟扔掉。“那我们怎么办?”

    “你一直在问我,杰西。我只是列出了我想到的几种选择。我原以为你会拿主意。还有一种选择是自杀,但我现在还不想考虑它。那么,你选择另一种,我们来讨论讨论。”

    “我们结婚吧。”他突然坚决地说。那模样就像决意要快刀斩乱麻似的。其情其形,仿佛船只全速前进,哀嚎者被赶到甲板下面一样。

    “不,”她说,“我不想嫁给你。”

    仿佛,他的脸被一些看不见的螺丝拧在了一起,听到这话,整套螺丝都突然松了一圈半。每一块肌肉一下全都松驰了。简直滑稽可笑极了!她只得把受伤的舌头抵住坚硬的上颌,免得又咯咯笑出声来。她不想再嘲笑杰西。

    “为什么?”他问,“法兰妮……”

    “我得想想为什么。我不想让你和我讨论原因,因为现在我不知道。”

    “你不爱我。”他怒气冲冲地说。

    “大多数情况下,爱情与婚姻是互不相容的。重新选择一种吧。”

    他长时间沉默不语。他又摆弄着另一支烟,但并不点燃。终于,他开口了:“我不能作出选择,法兰妮,因为你不愿讨论这种选择。你想把我驳得无话可说。”

    这话略略触动了她,她点点头。“也许你是对的。过去几周里,我也曾把自己驳得有些无话可说。杰西,你现在毕竟是名大学生。如果有抢劫犯拿刀逼着你,你会在现场召集一个研讨会的。”

    “求求你看在上帝的份上。”

    “不。你已经想出了你所有的理由。也许我也需要时间想一想。好吧。你带我回停车场好吗?等你下了车,我再忙些事。”

    他吃惊地看着她。“法兰妮,我一直从波特兰骑车到这儿来。我在镇外头的旅馆里有一间房。”

    “很好。”她平静地说。

    “我住在莱特豪斯汽车旅馆,你要想通了就给我打电<samp>.99lib.</samp>话吧。”

    “好的。”她挪到方向盘后面,突然感到非常疲倦。舌头上咬过的地方疼得厉害。

    他走到锁自行车的地方,推着车向她走来。“希望你会打电话,法兰妮。”

    她不自然地笑笑:“我们会见面的,再见,杰西。”

    她发动沃尔沃,转过弯,穿过停车场驶上海滨路。她看见杰西靠着自行车站着,身后是一片汪洋,这是她今天第二次从心里谴责他,谴责他非常清楚自己构成了怎样的一幅图画。这一次,她没有心烦,而是感到有些伤感。她开着车,心里想道,不知大海是否还像一切都还没发生以前看到的那副模样。舌头火辣辣地疼。她把车窗开大一些,吐了口痰。这次全是白色的,没事了。她闻到了海洋浓烈的咸味,就像苦涩的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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