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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百多个战俘排成两路纵队在山路上行进,十几个日本兵手持上了刺刀的步枪走在队伍两侧。战俘队伍沿着山涧蜿蜒而行,军曹山田圭一面无表情地跟着饭车走在最后。

    大约走了一个多小时,战俘队伍来到西坪旺。这是日军新建的一个据点,有一座修了一半的大型碉堡,周围是三米深的壕沟,壕沟边沿上筑有土木结构的机枪巢,还有两排尚未完工的营房。

    队伍停下后,负责押送的日本兵驱赶战俘们散开干活儿,两个战俘轻车熟路地从车上搬下桌椅,支好遮阳伞,把水壶和杯子放在桌上,就不声不响地退下了。山田圭一大模大样地坐在椅子上,抬手向满堂一指。

    满堂不解其意,愣在那里。张宝旺立刻低声对满堂说:“这是让你伺候军曹,倒水端饭,扇个扇子什么的,可以不干活,是个美差。”

    满堂立刻就明白了,山田是有话要说。他顺从地走到遮阳伞下,垂手恭敬地站在山田圭一身旁。山田悠闲地坐在椅子上,眼睛漫不经心地看着四周,嘴里轻声问:“满堂君,你和铁柱怎么成了战俘?”

    满堂刚要说话,山田立刻小声发出警告:“脸不要对着我,说话时眼睛要看着别处,拿起那把扇子来……对,给我扇扇子,注意!这里的人都不知道我会讲中国话。”

    满堂一边给山田扇着扇子,一边骂了起来:“日他个娘,被抓了丁呗,不干都不成,逃跑就枪毙,这不,一开仗又让你们日本人给抓了,反正他娘的倒霉呗……”

    “哦,明白了,你们被抓了壮丁,然后就赶上打仗,最后成了战俘,是这样吧?”

    “没错,从那天早上出门帮你们送粮食,俺兄弟俩到现在还没回家呢,也不知道俺爹娘咋样了。”

    山田轻轻叹了口气:“这不算太倒霉,至少你们还活着。战争就是这样,谁也做不了自己的主,我也一样。我还不想打仗呢,做梦都想回大阪去经营我的铺子,可是不行啊,我必须在这当兵,这是命!”

    “得啦老哥,你还做不了自己的主?知足吧,你坐在阴凉地乘凉,俺得站着给你扇扇子……”

    “嗯,你要是觉得这个活儿不好,我倒是有权给你换换,你去挖壕沟怎么样?”山田不动声色地喝了口水。

    “别……俺就这么一说,这差事你可不能给了别人,一会儿你把俺兄弟换过来,也让他歇会儿。”

    “你可想好了,铁柱要是过来,你就得去干活儿,这里只能有一个人。”

    “那就干呗,谁让他是俺兄弟呢,受罪的事还是俺扛吧。”

    “满堂君,你以为我支个遮阳伞坐在这儿是为了摆排场?你想错了,我是可怜这些战俘,让那些体弱的人和病号轮换着到这里歇口气。你认识那个张宝旺吧?我也经常把他叫到这里,我看得出来,这人是条汉子,我不想让他死。”

    “哼,在这鬼地方,这些战俘早晚得让渡边折腾死。对啦,老哥,你咋也跑这儿来啦?”

    山田深深叹了口气:“我也是才明白,当初长官要我们善待战区的中国老百姓,甚至命令我们发放军粮赈灾,约束士兵不许扰民,现在看来完全是骗局,目的是取得中国老百姓的支持,和蒋的军队作对。可等河南战役打完,我们的大本营就不再约束部队了,士兵们憋了很长时间的怨气终于大爆发,干出了很多暴行,我厌恶这些虐待狂,厌恶暴行,实在看不下去,仗一打完,我就申请调到这里来了。”

    “俺也正后悔嘞,当初真不该为了点粮食就帮你们干活儿,这叫啥事儿啊,以后都没脸回村了,说难听点,俺这是当了汉奸,下辈子都抬不起头来。老哥,你知道俺最怕见谁?就是那个翻译官高升,一看见他,俺就想起自己,就想找个耗子洞钻进去,没脸见人啊……”

    “满堂君,你和铁柱都是好人,高升可不一样,这家伙人品坏透了,是个真正的坏人,我也很厌恶他。”

    “老哥你说,他高升好歹也是个中国人吧?怎么会比日本人还坏?”

    “满堂君,你这么说可不对,好人坏人不分国籍,中国和日本一样,都是既有好人也有坏人。”

    “嗯,这倒也是,你这个日本人就不错,算是好人吧,挺够意思。”

    满堂忽然感到有些头晕,身子晃了一下,几乎跌倒。

    山田圭一看着远处,关切地问:“你没事吧?”

    “没事,脑袋顶上让枪子犁出道沟来,跟他娘的犁地似的,这两天老是晕乎乎的。”

    “这个给你。”山田圭一右手一张,满堂看见他手里有个小药瓶。

    “这啥玩意?”

    “碘酒,把头上的伤口消消毒,别感染了。过一会儿你到车上拿两个窝头藏在身上,吃饭的时候每人只有一个,根本吃不饱。以后你有什么事要和我讲,只要是我当班,就朝我点点头,我会把你叫到身边的,记住了!”

    “老哥,俺和你明说吧,俺和铁柱不打算在这待啦,这他娘的不是人待的地方,要是不跑早晚要死在这儿,俺想回家……”

    “恐怕不行啊,太危险了,抓回来就会被枪毙,你和铁柱是我的朋友,我不能让你们冒这个险!”山田圭一目光冷峻地看着远处站岗的日本士兵。

    晚上收工回到宿舍,满堂把铁柱、张宝旺、李长顺和孙新仓叫到一起,拿出山田给的窝头,每人分了半个。这些日子大家都快被饿疯了,见了窝头就想往嘴里塞。

    张宝旺制止住大家:“都藏起来,半夜里再吃,千万别让人看见。满堂,你跟我来!”

    两人来到院子里。

    张宝旺四处看看,小声说:“满堂,这窝头是哪儿来的?”

    满堂说:“山田给的,噢,就那个日本军曹,他会说中国话,我以前和他认识。”

    张宝旺警惕地说:“这个鬼子虽说不打人,比别的鬼子强点,可到底还是鬼子,可别是什么圈套,诱咱们上钩!”

    “不会,这人好像还靠得住,日本人里也有好人,这老哥挺够意思的,等仗打完了,俺要和他拜个把子,往后就是兄弟啦,你放心吧,俺心里有数。”

    张宝旺嘲讽道:“你行啊,来了没两天就在鬼子群里认了个兄弟,你想干什么?”

    满堂盯着张宝旺的眼睛:“俺想跑,山田能帮忙,宝旺大哥,咱五个弟兄一起走吧。”

    “满堂,我在这儿待三年了,逃跑的事可不新鲜,三天两头有人跑,可有一样,我还没见过谁跑成了。没有一次不是被逮回来,当着全营弟兄的面就地枪毙,这种事我见得多了。”

    “宝旺大哥,那又咋样?你以为不跑就能活?横竖是个死,为啥不试试?逮住了俺认命,不就是枪毙吗?那也比整天饿着肚子卖苦力,让鬼子折腾死强!”

    突然院外响起急促尖厉的哨声,十几个日本兵在一个少尉的带领下,狂奔出营门向北跑去。

    这时高升从渡边少佐办公室里出来,向院子里战俘们吼叫:“看什么?看什么?有什么可看的?现在我宣布,今天的放风结束,都统统给我回去睡觉!”

    张宝旺说:“看见没有?肯定是有人跑了,鬼子兵去追了,看样子跑的人凶多吉少。”

    第二天清晨,全体战俘都被集中在院内空场上,日本兵的枪上都上了刺刀,在外围警戒,瞭望塔上的九二式重机枪对准了人群。空场中间临时竖起两根木桩,渡边少佐牵着两条军犬和其他几个日本军官走进院子。

    战俘们紧张不安地等待着,他们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只见渡边把戴着白手套的右手一挥,营区大门开了,四个持枪的日本兵,押着两个战俘走进来,他们把战俘分别绑在木桩上。空场上的战俘们一阵躁动,大家都知道,鬼子这是要杀人了。

    张宝旺小声对满堂说:“这两位弟兄是四区的,我认识,看样子又没跑成,肯定是昨晚高升告的密。”

    渡边双腿叉开站在院子中间用日语向战俘们厉声训斥了几句话,高升立刻高声翻译道:“大家仔细听着,渡边太君告诉大家,昨晚又有****士兵企图逃跑,被警备队当场抓获。渡边太君认为,这两个逃犯明明知道逃跑的下场,却仍然要跑,这显然是在有意冒犯皇军的权威。既然如此,今天就召集大家来开开眼,看看逃犯的下场,顺便提一句,渡边太君认为子弹是宝贵的,他们不配享受枪毙的待遇,今天皇军准备给他们换个死法,诸位都看仔细了!”

    这时,一个日军少尉突发口令,10个日本新兵分成两组,“呀呀”狂叫着用刺刀向两个战俘身体上轮番突刺。为了不让受刑者立刻死亡,日本士兵们的刺刀全都捅在受刑者的腹部,两个战俘发出瘆人的惨叫,顷刻间血流如注……一个日本新兵看模样只有十六七岁,他颤抖着跨出一步,又心惊胆战地缩了回来,枪刺无力地垂下……

    日军少尉大怒:“八格!”上前噼里啪啦就是几个耳光,那少年兵的鼻子和嘴角被打得喷出血来,他惊骇地捂住脸退到一边,后面的日本士兵们就像刚刚服用了兴奋剂,他们一拥而上,“呀呀”叫着用枪刺不停地向受刑者突刺,两个战俘的腹部被捅得稀烂,内脏都流了出来。其中一个汉子声嘶力竭地叫骂着:“小鬼子,我操你妈!爷爷到了阴曹地府也跟你们干……”

    日军少尉一挥手,两只狼犬狂吠着扑了上去,叼住受刑者的内脏拼命撕扯,将肠子拖出七八米远。两个战俘绝望地挣扎着,发出令人心悸的惨叫声。

    院子里八百多个国军战俘痛苦地低下头,不忍再看。

    两个受刑者终于停止了惨叫,都圆睁着双眼咽下最后一口气。张宝旺在这里住了三年,这类场面见得多了,他仔细观察了一下,大部分战俘都是第一次看到如此惨烈的行刑,他们没有这种心理准备,都被吓得面如土色,很多人在浑身颤抖,连头也不敢抬。

    行刑的日本新兵们列队跑步出了战俘营。

    张宝旺铁青着脸,正要招呼战俘们上前收尸,却发现佟满堂面不改色地叉开双腿,稳稳地站在那里,他将双臂抱在胸前,挑衅地盯着翻译官高升。

    张宝旺暗暗吃惊,心说此人倒是不一般,绝对是个胆量过人的汉子,好像什么事也吓不住他。张宝旺想,要是有朝一日高升落在满堂手里,他会毫不手软地掏出高升的肠子。

    这几天满堂一直在琢磨着如何逃跑。他在观察日军哨兵换岗的规律和战俘营大门前哨兵的位置,还有那个该死的瞭望塔,这瞭望塔高出地面五六米,上面通常是两个鬼子哨兵操纵着一挺九二式重机枪,战俘营外的开阔地足有300米的视野,瞭望塔上的重机枪一旦开火,没有人能跑过这片开阔地。看来不把瞭望塔上的岗哨干掉,逃跑便是一句空话。

    满堂需要武器,没有武器什么事也干不成,他在等待时机。满堂总是叮嘱铁柱,凡事要忍,千万别惹事,否则会给逃跑计划带来麻烦。

    想是这么想,可事情还是来了,想忍都不容易。

    一天晚上,放风刚刚结束,院子里的战俘们纷纷回到屋里,满堂发现铁柱的眼角青了一块,像是被人打的。

    满堂立刻火冒三丈,他一把揪过铁柱问:“说,你眼睛怎么了,谁打的?”

    铁柱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哥,莫事。”

    “放屁!莫事你眼角咋青啦?是谁干的?”

    铁柱朝四周看看,小声说:“哥,咱不说好了吗,遇事能忍就忍,不惹事吗。”

    “忍也要看看是啥事,俺兄弟让人家打了……他娘的,这还了得啦?快说,要不哥连你一起揍!”满堂凶相毕露地低吼着。

    “嗨,这事怨俺自己,刚才在院子里放风,俺躲在茅房后面正吃山田给的窝头,结果让二大队一个狗日的看见了,这狗日的过来就抢,俺不给就挨了一拳。”

    “那你咋不还手?揍他个鳖孙!”

    “还手了,还真不行,那狗日的比俺高半头,胳膊比俺大腿还粗,他轻轻一拎像拎小鸡似的把俺扔出去,真打不过这狗日的,窝头到底还是让他抢走了。哥,算了吧,只当把窝头喂了狗……”

    满堂气得几乎发疯:“娘的,明天你揣着窝头,俺跟在你后面,俺要会会这狗日的!”

    第二天傍晚,铁柱依照吩咐在前面走,满堂混在放风的战俘群里溜达,眼睛一直用余光盯着铁柱。果然,一个又高又壮的汉子拦住了铁柱,这家伙身高足有1.85米,长着一脸疙瘩,阔鼻大眼方嘴,敞开扣子的军服里露出发达的胸大肌和浓密的胸毛,他见了铁柱似乎是懒得废话,径直把手伸进铁柱的怀里,铁柱双手拼命护住他的窝头挣扎道:“干吗呀,明抢啊?”

    那汉子狰狞地只用一只手揪住铁柱的衣领将他提了起来:“小王八羔子,老子就抢了怎么着?”

    满堂像头豹子般冲过去,一拳打在那汉子的左眼角上,汉子的注意力全在铁柱怀里的窝头上,冷不防挨了重重一拳,他身子晃晃险些栽倒。

    满堂从小就好斗,多少有些格斗经验,他知道凭这汉子的身板怕是一拳放不倒,要趁热打铁再来几下,绝不能给他喘息的机会。于是满堂又照他鼻子给了一拳,谁知这一拳却打空了,那汉子身形未动,只是脖子轻轻一歪,满堂的拳头竟从那汉子脸颊旁擦了过去,他身子一时收不住,随着惯性将要向前扑倒的同时,柔软的腹部遭到对手重重一击……只这么一下,这场格斗就结束了。

    满堂一头栽倒在地上,双手捂着腹部痛苦地在地上滚动,难以言传的剧痛使他浑身大汗淋漓,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铁柱见哥哥被打倒也急了,他破口大骂着一头撞过去,那汉子轻轻闪开,一个飞腿踹在铁柱胸前,铁柱仰面跌倒,再也爬不起来了。

    周围看热闹的战俘们哄笑起来,战俘营的生活很枯燥,战俘们巴不得天天有人打架,谁把谁打了并不重要,有娱乐效果就行。

    那汉子叫薛占魁,今年30岁,是战俘营二大队的队长,被俘前是国军第9军新24师的一个上士班长,民国三十年中条山战役时被俘。薛占魁是河北深县魏家林村人,少年习武,打得一手好拳,是个性情暴躁的人。以薛占魁的功夫,像满堂这类没见过世面,只擅长村野打斗的野孩子根本没有交手的资格,只不过刚才薛占魁太过于关心铁柱怀里的窝头了,才猝不及防挨了满堂一拳,否则十个满堂也别想近他的身。

    此时薛占魁虽然打倒了满堂兄弟俩,但他余怒未消,长这么大还没人敢揍他,今天却在众目睽睽之下,脸上被揍了一拳,这简直是奇耻大辱,就是把满堂撕碎了也不为过。薛占魁不能就这么算了,他一把拎起满堂,准备照他脸上再饶上几拳,只要这几拳上去,这小子的脸就会变成一块烂柿饼,要让他后悔一辈子,吃豹子胆了,敢和薛大爷动手动脚?

    然而薛占魁的手腕却突然被人攥住了,他下意识地使出脱腕术,准备反击擒制对方,谁知对方臂力惊人,竟然纹丝不动。薛占魁知道,这回是遇上真正的对手了。

    站在他面前的是战俘营一大队队长张宝旺。

    “薛占魁,看得出你功夫还不错,只是别坏了规矩,我这两位兄弟没练过武,你就是一拳把人家打死,脸上也无光啊。”张宝旺客气地说。

    薛占魁收了手,李长顺、孙新仓急忙上前将满堂和铁柱扶起来。两个大队几百个战俘将场子围得里三层外三层,大家谁也没有料到,平时貌不惊人、性格随和的张宝旺竟然有和薛占魁叫板的胆子,这种热闹可是百年不遇。

    薛占魁心里也暗暗吃惊,真他妈的走眼啦,这个平日里不显山不露水的张宝旺居然是个练家子?而且成功地瞒过了所有人,就冲这个,此人真不可小觑。

    薛占魁打量着张宝旺说:“张队长,这两个小兔崽子是你的人吧?我可把丑话说在头里,日本人拨给战俘营的粮食就这么多,战俘营里八百多号弟兄都吃不饱,有人多吃了就得有人少吃,张队长,你得管管自己的人,少干偷鸡摸狗的事。”

    张宝旺平静地说:“薛占魁,说话要有证据,你凭什么说我的人手脚不干净?”

    薛占魁指了指铁柱说:“我盯这小子不是一天两天了,吃饭的时候他早把自己那份窝头吃了,怎么放风的时候又变出个窝头来?难道是天上掉下来的?”

    张宝旺笑了笑:“噢,是为这个,那我告诉你,铁柱的窝头是我们几个弟兄从嘴里省出来的,他年纪小,需要照顾,这总可以吧?”

    “扯淡!你糊弄鬼去吧,每人就这么点粮食,我就不信你还能从嘴里省出来给别人,他又不是你爹。”薛占魁蛮横地说。

    张宝旺沉下了脸:“薛占魁,你嘴放干净点,会不会说人话?”

    “嘿嘿!大爷我这么说话是客气的,你还没见过我不讲理的时候呢。”

    张宝旺被彻底激怒了:“好啊,我倒想见识见识,姓薛的,你出招儿吧,我今天陪你玩玩。”

    薛占魁解开衣服扣子,将军装上衣甩飞,露出一身结实发达的胸肌和六块棱角分明的腹肌。他身子下蹲,展开双臂立了个门户道:“姓张的,这是战俘营,鬼子巴不得咱们都死,咱们也就省点事,不用立生死文书了。”

    张宝旺后撤一步,凝神屏气侧身以丁字步迎敌,格斗双方都进入一触即发的临战状态……

    这时院子里突然响起了哨声,只见翻译官高升吹着哨子,带着几个日本兵跑来,围观斗殴的战俘们纷纷自动让开一条路。

    高升边走边吼道:“你们这帮鳖孙,吃饱了撑的,是不是?还有闲工夫打架斗殴?他奶奶的,统统给我关‘小号’饿上两天!”他扬起手中的皮鞭,驱赶着看热闹的战俘们。

    高升说的“小号”,是指放在岗楼后边的两个铁笼子,这是专门为惩戒战俘预备的。铁笼里只有一米见方,囚犯只能坐着,根本无法躺平,顶部除了几根铁条则毫无遮拦,囚犯日晒雨淋,饮食全无,关押的天数依日军军官情绪决定,一至七天不等,身体虚弱的人很少有能熬过五天的。

    几个日本兵上前将张宝旺和薛占魁分开,准备拖进小号。这时大家头顶上传来鼓掌声,战俘们抬起头来才发现渡边少佐正坐在瞭望塔上,看来他已经观看多时了。

    高升挥手制止住日本兵,抬头看着渡边等候吩咐。

    渡边的心情似乎不错,他向高升点点头说:“高,不必惩罚他们,我很有兴趣观看这两个人的比武,说实话,我还从来没有见识过真正的中国功夫呢。”

    院子里的几百号战俘一下子静了下来,渡边是战俘营最高指挥官,在这里他的话就是圣旨,违抗渡边的命令,结果只有一个,那就是死亡。

    高升愣了一下,但他马上就反应过来:“大家都围过来,给这两位腾个场子,渡边太君可是难得有这种雅兴,大家可能不知道,人家渡边太君也是柔道和剑道的高手呢,能有兴趣看中国人比武,那可是够给面子的!”

    张宝旺倏地收起拳势,面无表情地对薛占魁说:“姓薛的,咱俩的账以后再算,今天就到这儿吧,我不奉陪了。”说完张宝旺转身要走。

    薛占魁冷笑道:“姓张的,你怕了?”

    “随你怎么想,薛占魁,你是不是喜欢让人家当猴耍?”

    “无所谓,我现在除了想揍你,没工夫去想别的。当然了,今天你要是不想交手也行,当着这些弟兄的面给我赔个不是,咱俩的账也就算了。”

    张宝旺转过身来:“薛占魁,你是练武之人,应该知道武林的规矩,凡事不可苦苦相逼,我不和你打可未必是怕你,明白吗?”

    这时在瞭望塔上的渡边说了几句日语。

    高升点点头,高喊道:“渡边太君说了,拒绝比武者,立刻枪毙!张宝旺,薛占魁,你们听到没有?”

    薛占魁嘲讽道:“张宝旺,听见了吧?还是比划两下吧,顶多是挨顿揍,总比被枪毙强吧?”

    张宝旺无奈地朝薛占魁一抱拳:“薛占魁,你记住,咱是军人,军人可以死在战场上,可不能窝窝囊囊死在这鬼地方,临死还让人家看笑话。我要是出手重了,你多担待吧。”

    薛占魁懒得废话,他抢上一步,化掌为刀,用掌侧向张宝旺喉头砍来。这一招很歹毒,人的喉咙是极脆弱的部位,一旦被击中很容易丧命。张宝旺左臂一抬,挡开对方凌厉的刀掌,同时右拳闪电般出手,猛击薛占魁的小腹,薛占魁迅速闪开,躲过张宝旺的重击……

    高升扛着把椅子气喘吁吁地爬上瞭望塔,他恭恭敬敬把椅子放好,请渡边少佐坐下观看。

    渡边目不转睛地盯着比武场,嘴里说:“高,这两个人功夫都不错,以前我们竟然不知道,这是你的失职。”

    高升感到很委屈,他申辩道:“太君,我的工作是翻译,其次是关注战俘们有没有逃跑的企图,至于他们会不会打架,这好像不是我的职责。”

    渡边冷冷地甩出一句话:“你也是中国人,他们是你的同胞,你应该比我们更了解这些人。”

    张宝旺和薛占魁已经斗了七八个回合,张宝旺的嘴角中了一拳,渗出血来。薛占魁也没占到便宜,他的眼角被张宝旺回敬了一记重拳,眉骨边缘被打破,血流下来糊住了眼睛。格斗的双方都用袖子迅速抹去血迹,重新弓下身子,慢慢地转着圈,寻找对方的破绽。一大队和二大队的几百个战俘都兴奋起来,雷鸣般的掌声在为各自的队长呐喊助威。

    张宝旺盯着薛占魁的脸心里在盘算,这小子功夫是不弱,就是脑子不太好使,像块榆木疙瘩,怎么点也点不透,就这么打下去算什么?谁打赢了都是博日本人一乐,给他们提供难得的娱乐。他薛占魁怎么就不明白这一点?张宝旺感到很屈辱,他必须尽快结束这场打斗,否则两败俱伤。张宝旺打起精神,故意卖了个破绽,将正面身体全部暴露在对手面前。

    薛占魁不知是计,他跨上一步,右腿闪电般飞起,在空中划了个弧形向张宝旺脸部扫来,张宝旺微微下蹲,低头躲过这一击,然后一头撞入薛占魁怀中,展开贴身肉搏的绝技,他抬起膝盖猛击薛占魁的裆部……薛占魁大惊,连忙撤步防守,谁知张宝旺的膝盖攻击是虚招儿,他的撒手锏是肘击,张宝旺抓住空当运力挥动右臂,一个肘击砸在薛占魁的鼻梁上,只听一声闷响,薛占魁的鼻梁骨几乎被砸断,顿时鲜血狂喷,闹了个满脸花,他头晕目眩地仰面跌倒。

    瞭望塔上的渡边一下子从椅子上蹦了起来,用汉语大声叫好:“张,好功夫,非常精彩,大大的好!”

    一大队的战俘们见自己的队长占了便宜,也轰的发出一片叫好声。二大队的几个战俘是薛占魁的死党,这时他们冲进场地,悻悻地扶起薛占魁,替他擦拭着脸上的鲜血。

    渡边对高升吩咐道:“高,你去拿一些绷带药品,让薛安心养伤,明天他不用出工了。至于张,他今后可以多分到一些粮食配给,胜利者是有权吃饱饭的。”

    张宝旺被一大队的弟兄簇拥着回到营房,满堂兴奋地说:“宝旺大哥,你可是真人不露相啊,没想到你有这么好的功夫。”

    弟兄们也七嘴八舌地嚷着:“这回可让姓薛的长长记性了,让他知道马王爷有几只眼。”

    “张大哥,往后看谁还敢欺负咱一大队的人!”

    张宝旺摆摆手,大家都静了下来,他苦笑着说:“弟兄们就别起哄了,今天这场架不是我要打的,是鬼子渡边逼我打的,说到底还是中国人打中国人,没什么好高兴的。其实薛占魁也不是个花拳绣腿,他功夫相当不错,尤其是腿法,很有功力,我刚才不过是侥幸得手,弟兄们要有点嘴德,别满世界嚷嚷去!”

    铁柱一直没有参与大家的说笑,他忧心忡忡地提醒大家:“俺就不明白了,鬼子渡边今天脾气咋变好了?狗日的别是在憋啥坏吧?”

    张宝旺收敛了笑容,他望着铁柱轻轻说:“铁柱,你小子平时话不多,可心里有数,这是件好事,凡事多琢磨琢磨有好处。弟兄们,我在这儿待了三年,这身拳脚功夫一直没有露,就是担心枪打出头鸟,招来祸事。以前咱们这个战俘营里,也来过不少练过功夫的弟兄,可他们都没活下来,你们懂我的意思吗?”

    满堂说:“明白,鬼子希望咱中国人越怂越好,要是他们看出来谁能打仗,就会变着法子弄死你,省得你出去再和他们打。”

    张宝旺点点头:“没错,是这么回事,所以鬼子渡边肯定要在我和薛占魁身上打主意,不弄死我们,这件事恐怕完不了。”

    弟兄们都沉默了,屋子里顿时死一般的寂静。

    蔡继刚坐在客厅的沙发上,随手翻看着赵湘竹刚写的新闻稿。

    赵湘竹坐在蔡继刚的对面,正在仔细校对自己的文稿,这篇文章的标题是《第一战区痛陈弊端,重整旗鼓》,副标题是《陈诚将军答记者问》。现在这篇新闻稿马上就要发往重庆见报,赵湘竹在进行最后的校对,这是她的工作习惯,凡自己写的稿子绝不允许出现一个错别字或标点符号的错误。

    蔡继刚皱着眉头合上文稿:“湘竹,我事先声明,我不是新闻审查官,当然更不想干涉新闻自由,我只是认为陈诚在回答你的问题时涉及高级官员的私人关系,这是不是属于个人隐私?公开报道是否合适?”

    赵湘竹不以为然:“没什么不合适的,高级官员是公众人物,他们的行为关系到国计民生、军国大事,所以越是公众人物,他们的行为举止越要公开透明,让民众时时刻刻知道他们在想什么、做什么,这并不过分呀?”

    蔡继刚哭笑不得地摇摇头:“公众人物无隐私,这是欧美民主国家的新闻法则,咱们中国嘛……国民**还处于由训政到宪政的过渡阶段,按马克斯·韦伯的观点,算是种威权制度吧,我们虽然有成文宪法和一定程度的宪政,也有相当的新闻自由,但是不能超出**容忍的底线,这你同意吗?”

    赵湘竹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揶揄道:“亲爱的,什么是**容忍的底线?给我讲讲好吗?”

    蔡继刚笑了:“湘竹,你这是明知故问,没有人告诉你什么是底线,这个问题要受领袖的文化视野、个人修养、当时的心境以及个人的价值观念所左右,总之变数很大,目前还没有一套严密的法律来约束**和领袖,我们还是要小心一点为好。”

    “哟,以前我怎么没看出来,你对政治学还颇有研究?我还以为你只对军事战略感兴趣呢。”

    “我听出来了,你在挖苦我,我承认,像我这种从美国留学回来的人都有些书生气,自以为很懂政治学和现代社会学,结果回国一看,满不是这么回事。西方价值观和西方政治学理论一拿到中国就变了味,真是应了那句话,橘生淮南则为橘,橘生淮北则为枳。我在税警总团服役时,按说这支部队的军官大部分都是欧美留学生,在国外留学时都是好学生,可一回国就全变了,告密、贪污、内斗、说假话、吹牛拍马、欺上瞒下,样样都无师自通。我常常搞不清楚,是中国的制度造就了中国的国民性,还是中国的国民性改造了中国的制度?”

    赵湘竹想了一下说:“我的观点是,在专制制度下,有什么样的统治者就有什么样的国民;在民主制度下,有什么样的国民就有什么样的统治者。这你同意吗?”

    “基本同意,我的想法是,只强调制度恐怕也不是个好办法,应该说,民主制度是个不错的制度,可它也并不完美。你看,德国人民心甘情愿地把希特勒选上台,那可是严格按照民主程序走的,这该算是民主制度的失误吧。”

    赵湘竹合上稿纸,转变了话题:“我问你,关于陈诚的答记者问你如何评价?”

    蔡继刚仔细斟酌着词句:“他的态度倒是很诚恳,也敢讲些真话……不过,以他在**和军中的地位来说,这算不得什么,级别比他低的官员可不敢这么说实话。还有一点,陈诚把灾民袭击国军零星部队之事说成是土劣恶霸所为,这我可不敢苟同,我在西撤崤山途中就遇见过那么一伙人,据我观察他们的确不是什么土劣恶霸,还真是普通的农民。突围后我到各部队作了一下调查,发现这绝不是偶然事件,而是豫中会战中出现的普遍现象,调查结论把我自己都吓着了。”

    赵湘竹关注地问:“是什么结论?”

    “民众与**离心离德,仇视国军甚于日军!”

    赵湘竹倒吸一口凉气:“天呐,抗战已经打了七年,怎么会发生这种事?太可怕了。”

    蔡继刚痛苦地承认:“是啊,非常可怕,对于一个国家来说,这比战场上的失利更令人沮丧。河南大旱,灾民百万,饿殍遍野,**不但不救济,反而横征暴敛。关键时刻日军倒是拿出军粮赈济灾民,这一招真够狠,我们在军事上和政治上都一败涂地。”

    赵湘竹轻轻地拥抱蔡继刚:“继刚,我知道你心情很压抑,但这不是你的错,作为军人,你已经尽到了责任。”

    蔡继刚闭上眼睛,用拳头照自己胸口捶了几下:“这里堵得慌,有一口气憋在这儿……此次豫中会战,上面真不知道是怎么指挥的,蠢得不能再蠢了,你以为把战败的责任推到两个长官意见不合、指挥失误就可以解释吗?蒋鼎文固然是个蠢货,但问题出在高层,出在军令部。说实话,我就没见过这么愚蠢的指挥,竟然命令29个步兵师死守29个县,师与师之间不许相互配合,不许主动出击,不许机动驰援,干等着日军来各个击破。还有件事更荒唐,我们早在登封、临汝之间依托地形构筑了坚固的防御工事,可是战役打响后,军令部却命令我军主力在禹县、密县、许昌、漯河等地与敌决战,要知道,那可是一片没有任何防御工事的大平原啊!所以,战斗刚一开始,我们的主力兵团就遭到日军第3坦克师团的分割包围,他们的坦克集群在无险可守的大平原上简直如入无人之境,幸亏石觉及时命令第13军转入嵩山,才避免了被全歼的下场……”

    赵湘竹惊骇地捂住嘴:“这是真的吗?有这么多细节,新闻界居然闻所未闻……”她立刻拿出采访本准备作记录。

    蔡继刚一把按住采访本:“我的祖宗,你太天真了,这种事万万不能见报!否则追查下来,就是一起重大泄密事件,我要被送上军事法庭的。”

    赵湘竹疑惑地问:“你的意思是,但凡我们打了败仗,都不能追究指挥上的失误,只要追究,就是泄密?”

    “话不是这么说,但就是这个意思。你想,报纸一旦披露这些细节,军令部必然要追查,你一个小记者怎么知道这么多作战命令?是谁透露给你的?你有什么证据吗?况且这件事牵涉到最高层的人事问题,事情远比你想象的要复杂。”

    赵湘竹泄气地合上采访本:“唉,我这个军事记者当得实在没意思,上有中央宣传部,下有新闻检查官,记者的手脚被捆得死死的,到处是禁区,我还能报道些什么呢?”

    蔡继刚情绪低落地说:“那就别干记者了,辞职回家当太太,我蔡继刚养得起老婆。”

    “呸!亏你想得出,我才不要过这种日子呢。蔡继刚先生,你老婆不是个乡下的黄脸婆,她是个受过高等教育的职业妇女,绝不会待在家里靠丈夫养活,你一定要搞清楚这点。”赵湘竹抗议道。

    蔡继刚叹了口气:“对不起,我心情不好,别生我气,你知道,我是个军人,只关注战争,这是我分内的事,可是你看,我们在战场上被人家打得一败涂地,这是因为我们军人没能做好分内的事,实在没脸见人啊!”

    赵湘竹把头靠在蔡继刚胸前,倾听着他心脏的跳动:“继刚,你心跳声强劲有力,就像擂响的战鼓。我想告诉你,作为军人,你是最优秀的,没有人能打败你!”她紧紧搂住丈夫,仿佛蔡继刚会突然消失似的。

    蔡继刚没有说话,只是轻轻抚摸着妻子乌黑的长发,低头闻着她淡淡的发香。

    冥冥中似乎有个声音在问:下一个战场会在哪里?

    蔡继刚在心里回答:长沙和衡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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