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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月的南京气候宜人,花园里枝繁叶茂的法国梧桐树在微风中轻轻摇曳,沙沙作响,墨绿色宽大的树叶像遮阳伞一样挡住了阳光,使坐在树荫下躺椅上的畑俊六大将感到很惬意。从这里望去,畑俊六可以看到中华门的古老城墙,那结实高大的城墙上还残留着当年的累累弹痕,中华门最上层的木结构“镝楼”已经毁于六年前南京之战的炮火中,只剩光秃秃的台基残迹和瓮城。

    和那个年代大多数的日本军人一样,日本派遣军司令官畑俊六大将个子不高,身材削瘦,形似病夫。如果不是1904年的那场日俄战争,他本应是个很壮实的军人。畑俊六在25岁之前身体壮得像头牛,而且酷爱运动,无论是柔道还是剑道,都有过不俗的成绩,是战争毁了他的身体。日俄战争时期,他服役于乃木希典将军的第三军,在进攻旅顺外围的鸡冠山一役中,炮兵少尉畑俊六被一颗俄国子弹射穿了肺部。从那以后他的身体就越来越削瘦,以至于不了解他的人还以为他是个瘾君子。当然,这次负伤也使他获得了军旅生涯的第一枚勋章——功五级金鵄勋章,奠定了他今后飞黄腾达的基础。

    畑俊六大将出生于日本东京的一个武士家庭,是这个崇尚武士道的家庭的第二个儿子。这个家庭很不一般,兄弟之间竟然出了两个帝国陆军大将,畑俊六的哥哥畑英太郎死得早了些,但军旅生涯同样辉煌,也是以陆军大将之尊,于“九一八事变”前病死在关东军司令官任上。

    从4月17日晚大战爆发后,畑俊六就进入一种浑身放松的舒适状态,他吃得饱睡得香,每天晚饭后还添了个毛病——召集部下品着清酒观看歌舞伎的表演。他没什么可操心的,前线的战事一如他早已预料的那样,日军各野战兵团进展神速,中国军队也像以往一样不堪一击。大战爆发的第一天,几十万中国大军就出现了雪崩效应,只经过象征性的抵抗,便一发不可收拾地向西南方向溃退而去。日军机械化部队的指挥官们一直在纳闷,为什么这些穿草鞋的中国士兵逃起命来速度如此之快,连汽车轮子都撵不上?

    司令部里那些年轻的作战参谋们颇感失落,为策划此次战役,大本营特地将在日军中素以谋略家著称的岛贯武治大佐派到11军制订作战计划。岛贯武治受过系统的西方现代军事理论教育,1942年以前此人曾专门在欧洲战场考察德军对英法联军、苏联红军实施大歼灭战的成功经验。岛贯武治的持长是专攻指挥大兵团作战,擅长大包围、大歼灭战的理论研究和图上作业。

    作战参谋们在岛贯武治大佐的带领下,废寝忘食整整工作了三个月,从兵力调动与集结,作战物资的运输和囤积,到诸兵种合成的演练和计划实施,大家辛辛苦苦排兵布阵,满以为可以看到一场惊天动地、足以载入现代军事史册的大决战,谁知居然会是这么个结果:几十万中国大军连比划一下的机会都不给你,枪炮一响人家干脆不和你玩了,穿着草鞋居然跑过了汽车轮子。

    战事的发展使岛贯武治大佐及作战参谋们大为恼火,早知如此,干脆在三个月前就直接打过黄河,何必煞有介事地制订战役计划?在广袤的东亚大陆上,日本陆军根本没有像样的对手,德军的“闪电战”理论到了这里连狗屁都不是,什么分割包抄迂回,什么诸兵种合成作战,什么大纵深突击……根本没人和你玩。中原这么大的地方,人家说不要就不要了,反正大半个中国都让你占了,再丢几块地方也无所谓。战役的策划者们曾绞尽脑汁地想啊想,生怕考虑不周,疏漏了某个环节而遭致受损。他们是一群极其聪明的人,称他们为日本军队的精英也不为过,所以对战役的结局,他们什么都想到了,并制订出若干套备用方案,可唯独没想到会是这个结果。想想都让人沮丧!看来若没有个好对手,实乃军人之大不幸。

    畑俊六大将边啜着咖啡边翻阅着刚刚送达的战报,这时侍从官报告:“将军,岛贯武治大佐求见!”

    畑俊六扔下战报点点头:“请他到花园里来。”

    岛贯武治挺胸昂首,迈着军人的步伐走进花园,他规规矩矩地向畑俊六行军礼:“将军,卑职岛贯武治有事汇报!”

    畑俊六和蔼地笑笑:“武治君,你不要客气,你是我军有名的战略专家,又是大本营派来指导工作的,我可不敢把你当个普通的大佐。在我眼里,一个真正的军事战略家,顶得上三个大将啊。”

    岛贯武治微微躬了一下身子谦虚地说:“不敢当,将军。您是陆大22期首席毕业生,而我1933年才从陆大第45期次席毕业,那时您已是14师团中将师团长了,对我来说,您既是学长又是前辈。”

    畑俊六指了指椅子道:“请坐,武治君,你是陆大45期次席毕业生?那应该认识牧达夫了,他也是45期毕业。”

    “当然认识,他是45期首席毕业生,成绩也是军刀组[1]

    第一名,现在他在关东军第四军当作战参谋,我们之间还通过信。”

    畑俊六叹了口气:“牧达夫君在我手下当过参谋,此人也是个谋略型的军官,只可惜怀才不遇啊,他现在是什么军衔?”

    “和我一样,也是大佐,我们45期毕业生好像还没有当上将军的。”

    畑俊六寒暄了几句便切入正题:“武治君,你不是有事要说吗?请讲!”

    岛贯武治从椅子上挺直了身子:“将军,根据各师团的情报,在我军作战地域内出现了一些耐人寻味的情况,我觉得有必要向您汇报一下。”

    畑俊六抬起头关注地问:“哦,有什么情况?”

    “河南一些地区的农民自动组织起来袭击中国军队,甚至有成排成连的小股部队被缴械。据悉,不少中国军队的高级将领也遭到袭击。”

    畑俊六吃了一惊:“有这种事?是什么原因?”

    岛贯武治侃侃道来:“您知道,河南从1942年春天到现在一直在闹饥荒,从我们情报部门收集的信息看,连续两三年的天灾至少饿死了大约三百万人,在灾情严重的地区,有些村子甚至全部村民死于饥饿,从而出现大量无人区。”

    畑俊六问:“那么他们的**在做什么?”

    岛贯武治回答:“好像什么也没有做,甚至有情报说,这两年重庆**对河南的征粮也没有因灾荒而减免。”

    畑俊六自言自语道:“嗯,这就找到原因了,饥民们只有两个选择,要么坐以待毙,要么铤而走险。武治君,这些饥民与你的战役计划有关系吗?”

    岛贯武治微笑道:“当然有,将军。中国有句古话,叫置之死地而后生。我认为,数万濒临死亡的人群,一旦组织起来会产生巨大的破坏力,同时也会迸发出惊人的战斗力。”

    畑俊六笑道:“武治君,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你是在考虑把这些饥民纳入一号作战计划,让他们成为我们的友军?”

    岛贯武治站了起来,脚跟一碰:“是这样,将军阁下。我各师团自发起进攻以来,已经夺取了汤恩伯部大量粮食仓库,我统计了一下,仅面粉和大米就有一百多万包,足够20万军队一年之用,我原准备本着‘以战养战’的原则将这些粮食充作进攻部队的军粮,但现在……我改变了想法。”

    畑俊六大笑起来:“武治君,你不愧是战略家,这一百万包粮食能顶得上精兵数万啊。”

    岛贯武治眨眨眼睛,面带笑意地调侃道:“将军,我此时只想当个慈善家,替蒋介石先生赈济一下灾民。”

    畑俊六站起身来走到窗前,远处是中华门那灰色的城墙:“武治君,我还有个小小的建议,如果能派出一些小部队,化装成中国民间武装,在一些关键地点对重庆军队进行攻击,以配合我们的政治战略,这样效果会更好一些。”

    “将军,我认为这个建议非常及时,我马上组织实施,不过……能一下子收集到数百人的破烂服装,恐怕也要费点力气,我尽量办好就是。将军,这么说,我赈济灾民的计划您同意了?”

    畑俊六站了起来,向岛贯武治伸出了手:“我同意,这是在做善事嘛。我没有想到的是,作战和行善居然可以同时进行。这下好了,我们将来回国时,不用去京都的寺庙里烧香拜佛了。”

    天刚蒙蒙亮,佟春富就听见村北头的大路上人喧马嘶,还有汽车发动机的轰鸣声,他以为又是国军过部队。想到两天前满堂领人打劫的事,佟春富不觉心凉了半截,那些当兵的是不是来算账的?他战战兢兢地从门缝往外看,立刻吓了一大跳:“坏了!日本鬼子进村啦!”

    街面上全是穿黄军装的日本军人,佟春富是从钢盔、束腰皮带上前后都挂着牛皮子弹匣上认出来的。国军很少戴钢盔,也没有牛皮子弹匣,只有帆布做的子弹带斜挎在肩上。日本兵另一个刺眼的标识是系在步枪刺刀上的膏药旗。

    佟春富赶紧在院门后面又顶了一条粗木杠子,然后匆匆回屋叫醒了全家。

    “咚咚咚!”一个日本兵在敲门,声音不大,却令听者恐慌不安。

    满堂细听片刻,嘟哝了一句:“不是砸门,是敲门。”

    佟春富小心翼翼地开了门,一个矮壮的日本兵跨了进来,持枪鞠了一躬,用生硬的汉语说:“皇军,粮食的给!”

    佟春富连忙赔着笑脸说:“太君,俺家都断顿儿了,实在拿不出粮食。太君您行行好,放过俺家吧!”

    矮个子日本兵仍然固执地说:“皇军,粮食,大大地给你!”

    全家人都糊涂了。这时门外又进来一高个子日本兵,军衔是军曹。矮个子兵立刻斜跨一步立正,那军曹用纯正的汉语说:“我们皇军知道河南发生***,上面命令我们每家发一包大米,救急的,请你们收下!”

    满堂惊讶地张大了嘴巴,怪啦,什么时候见过鬼子说话细声细语的,还主动送粮食给中国人?他脑子里充满了以往鬼子烧杀抢掠的画面,而眼前的景象反差实在太大,脑子一时很难转过弯来。

    日本军曹挥了挥手,矮个子日本兵立刻把步枪往土墙上一靠,跑了出去,他从院外扛了一袋大米进屋放在地上,军曹立正又一次强调:“这是给你家的!”说完和矮个子日本兵走了出去。

    佟满堂悄悄把头伸到门外,看见许多日本兵把粮食从卡车上卸下来,装在小平板车上,两个日本兵拉着,那个军曹在前面走着,敲开另一家的门,把粮食送进去。

    满堂娘一把拉回了满堂,顺手把门关上。一家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沉默了好一会儿。佟春富说:“乖乖,日头打西边出来啦?俺只见过鬼子进院抢粮,没见过鬼子往家里送粮。”

    铁柱已迫不及待地把米袋打开了。

    满堂娘一见感慨道:“噫……没有见过这么白的大米,打俺记事起就没吃过,要不俺生火做点吃咋样?”

    翠花拉着母亲的手晃着,一双无神的大眼一会儿看看雪白的大米,一会看看娘的脸,央求说:“娘,俺饿,俺要吃!”

    佟春富眼一瞪:“慢着!这粮食来得不明不白,俺心里不踏实。满堂和铁柱,你们两个到外面打听一下,看看到底咋回事情。”

    满堂二人出了大门,看见村北大路上尘土飞扬,满载日本士兵的卡车拖着炮管很粗的重炮呼啸而过,戴着风镜的日本兵驾驶着摩托车排成长长的行军纵队,风驰电掣般向东驶去,身后留下漫天黄尘。机械化部队的后面是赶着大车的辎重部队,赶车的是全副武装的日本兵,而拉小车的却是清一色的中国农民,小车上装满了粮袋。

    铁柱拉了一把满堂朝东努了下嘴,原来那个军曹在敲陈家大院的门。敲了好一会儿,不见动静,军曹只好转身走下台阶。

    满堂壮着胆子迎了上去:“太君,你会说中国话?那俺想问问,凭啥要给老百姓发粮食?俺不明白。”

    日本军曹打量了满堂一眼说:“我们长官知道河南闹饥荒两年多了,报上都登了。我们联队长接到上峰命令,要我们拿军粮赈灾,把粮食发到沿途每个饥饿的老百姓手里。嗯,就这些,别的我就不知道了。皇军有很多事要做,希望你们帮帮忙!你看拉车的不都是你们中国人吗?”

    “明白了!”满堂喜出望外地说,“你们鬼……噢,你们皇军够意思,比他娘的汤司令,还有俺们县长、保长都强,那帮鳖孙就知道抢老百姓的粮食,还是皇军好,一来就发粮食,还是白给……中!往后你们皇军有什么要帮忙的就吭一声,俺和俺兄弟不要钱,看着给口吃的就行。俺叫佟满堂,对啦,你叫啥?”

    “我叫山田圭一,第8旅团3大队军曹,请多关照!”说完一个立正,鞠了一躬。

    铁柱悄悄拉了一把满堂:“咱们回家吧,爹还不知道怎么说呢。”

    佟春富强压着怒火听完满堂兄弟俩的陈述,他的愤怒一下子爆发了:“什么,你们两个鳖犊子想给日本人干活?想当汉奸啊?不行,你俩不要脸,我还要这张老脸呢!”

    “爹!”满堂不高兴了,“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咱都快饿死了,是日本人发粮食救了咱一命,咱总得知恩图报吧?再说了,咱也不能红口白牙白吃人家的,帮人家干点活儿怎么啦?”

    铁柱也在一边帮腔道:“爹,以前咱给东家干活儿,东家给咱粮食,现在咱给日本人干活儿,日本人给咱粮食,这不一样吗?”

    “放屁!”佟春富气得舌头都不听使唤了,“这……这……这是两码事,鬼子这是黄鼠狼给鸡拜年!能往一块扯吗?”

    “我觉得……是一回事。”铁柱嘴里嘟囔着。

    佟春富气昏了头,扬起手要揍铁柱,这时又有人敲门,佟春富的手僵在了半空中。

    满堂开了门,那日本军曹山田圭一走了进来。

    山田先是鞠了一躬,然后和颜悦色地对满堂说:“满堂君,我们有一批粮食已经运到伊川县城,下一站是汝州,但这两地中间没有公路,不通汽车,我想请满堂君组织一些人,用平板车运送,我们会给报酬。拜托了!”

    满堂撇下呆若木鸡的父亲,立刻到村里征集人力。他在陈家兴的私塾里念过三年书,还算是粗通文墨,所以在村里那些几乎是文盲的年轻后生中颇有人望,大家刚得了日本人的甜头,又听说干活儿有报酬,都踊跃报名,佟满堂不一会儿就召集了一百多口子。

    这几年豫西民众在汤恩伯部队的恶劣表现中积攒下的民怨已达到了临界点,灾民们被饥饿折磨得奄奄一息,谁知在死亡临近时竟然得到另一支军队的慷慨赈济,灾民们心中的天平立刻倾斜了。对比之下,中国的官府和军队成了灾民们心中的恶魔,而凶恶的侵略者此刻却成了天使。

    现在这些刚刚吃饱了大米的年轻人,精力稍一恢复,强压在内心深处的怒火便喷涌而出,大家群情激愤,七嘴八舌地骂开了:

    “弟兄们好好干!让日本人好好收拾那帮狗日的!”

    “娘的,日本人不打那帮鳖孙,俺也得宰了他们!”

    “报应啊,官府作孽到头了,也该遭报应了!”

    这时满堂就像个指挥千军万马的将军,他气壮如牛地一挥胳膊:“都他娘的给俺听好了,车上装的是粮食,大伙谁也不许偷,人有脸树有皮,别他娘的给咱村丢脸,谁偷俺打折他狗腿!山田大哥说啦,到了地方,日本人会给咱发粮,山田大哥,俺说得没错吧?”

    山田圭一站在台阶上向大家立正鞠躬:“满堂君说得没错,我保证,到达汝州以后,你们每人可以领到20斤大米。”

    满堂吼了一声:“大伙都听见没有?”

    “听见啦!”众人闹哄哄地应着。

    满堂满意地点了点头,接着发布命令:“三人推一辆车,跟我走!”

    一百多人推起车乱哄哄地跟在满堂和山田圭一后面出发了。

    这时村里家家大门都开了一条缝儿,后面是一双双老人们既惊恐又忧虑的眼睛。

    佟春富仿佛一下苍老了许多,他动作迟缓地关上了大门。

    满堂娘一边叹气,一边扶着步履艰难的丈夫回到草屋的最里间。佟春富慢慢从柜子里拿出几个祖先牌位,供在桌上,他和满堂娘双双跪下,口里不停地念叨着:“列祖列宗在上,春富不孝,家门出此孽子,辱没先人,实在无地自容,列祖列宗在上,求你老人家宽恕……”念罢,佟春富一头扎在炕上,好久没起来。

    翠花在门帘后面泪眼汪汪地看着这一切,身上一阵阵地颤抖。

    几天后的一个清晨,陈家对面住着的一位老汉出门扫街,看见陈家大门外停着一辆军用吉普车,两个国军士兵抱着枪坐在车上,正百无聊赖地抽着烟。

    “肯定是来要汽车的国军大官,没错!”老汉这样想着,匆匆转身朝后面佟春富家跑去报信儿。

    在陈家大院堂屋,陈家兴和来访者肖万成坐定,上茶后,陈家兴微微欠身,恭敬地说:“万成兄真是稀客,有些日子不见了,今天这么早光临寒舍,一定是有重要事。”

    肖万成六十出头的年纪,两鬓和胡子都已花白,腰杆笔挺,动作敏捷,一副老军人做派,他双手抱拳,声如洪钟:“贤弟呀,无事不登三宝殿,今天来得是早了些,恕我打扰,现在有十万火急的事情相求,愚兄实在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陈家兴急忙还礼道:“万成兄何出此言?有事尽管吩咐,小弟自然鼎力相助!”

    这肖万成是豫西嵩县人,原是15军的一位少将师长,因为年纪大了,便退出现役告老还乡。昨天下午接到蒋鼎文的急电,得知汤恩伯的指挥车和电台被劫,肖万成当时正在喝茶,他一听就火冒三丈,把细瓷盖碗砸个粉碎。他也想不明白,抗日军兴,国难当头,自己的这些河南老乡为什么如此恶劣?!就算是闹灾荒没饭吃,也不该帮着鬼子打自己的军队吧?这简直是不折不扣的汉奸行径!肖万成连忙派人打探,才知是伊川县岗子村的灾民们干的。豫西一带从古到今没出过什么大人物,猛不丁出了个将军也是件了不得的事,因此肖万成在豫西一带颇有人望,名声大得很,而且他和岗子村的陈家兴又是朋友,两家之间还沾点亲。在得知详情后,肖万成不敢怠慢,立即登上蒋鼎文派来的吉普车,连夜启程,天刚刚亮就敲开了陈家兴的大门。

    陈家兴听罢肖万成的叙述,没有马上说话,呆呆地沉默了好一会儿。

    肖万成急了:“贤弟,你倒是说话!要急死我呀?”

    陈家兴叹了口气缓缓说道:“此事小弟早已知晓,容我说句公道话,**在大灾之年仍课以重税,强征‘汤粮’,搞得是赤地千里,哀鸿遍野,致使如今民怨鼎沸,官逼民反啊。本村民众揭竿而起也在情理之中,只是……只是时机不对,此时正值异族入侵,国难当头,这事嘛……也罢!也罢!国家兴亡,匹夫有责,请万成兄随我去见那个灾民首领佟满堂,痛陈国运艰难,晓以民族大义,说服他将被劫物资归还,万成兄,您看如何?”

    肖万成赶紧站起身来:“贤弟既然深明大义,那我也就不说什么了,算是我欠贤弟一个人情吧。”

    满堂领人替日军运完军火,和铁柱两人共挣得40斤大米,昨晚刚刚回家,谁知今天一早邻居就来告知,有国军的吉普车开到了村里。

    满堂心说,那些当兵的怕是来者不善,反正事情已经干了,如今怕也没用,大不了拼个鱼死网破就是。满堂和铁柱一个拎斧子,一个抄菜刀,义无反顾地冲出家门。

    陈家大门外的空场上挤满了人,全村的男女老少都出来了,不少爷们儿手里还拎着家伙,大家警惕地看着陈家兴陪着一位老人走出大门。老人一副乡绅打扮,约六十多岁,虽然胡子头发已经花白,但腰杆挺直,神情硬朗,眉宇间有几分英气,一看就是个见过世面的人物。

    满堂和铁柱刚出现在空场上,肖万成就一眼认定,这家伙肯定是个头儿。比起一般的村民,满堂也算是相貌堂堂,他身材高大,国字脸,浓眉大眼,眉宇间透出几分强梁霸气,在一群山野村夫之间显得很出众。

    肖万成跨上一步,朝满堂双手抱拳:“鄙人肖万成有礼了,我想这位就是佟满堂壮士吧?”

    满堂凶狠地晃了晃手里的斧子,满不在乎地说:“我说老爷子,你是来找那两辆车的吧?嘿嘿!俺明人不做暗事,车是俺抢的,要杀要剐俺担着,和乡亲们没关系。”

    肖万成直视着满堂的眼睛,不客气地说:“好!敢作敢当,倒是个爷们儿!佟满堂,你知道你们抢的是什么人吗?”

    满堂冷笑道:“俺管他是谁,他就是天王老子,俺也照抢不误!”

    肖万成皱了皱眉,他很不喜欢这后生的蛮横口气,为了不把事情搞僵,肖万成只好咽下一口气道:“小伙子,实不相瞒,被你们打劫的人正是本战区副司令长官汤恩伯将军!”

    人群“轰”的一声大哗,参加劫车的年轻人喜形于色,窃窃私语。

    满堂笑了:“那太好了,俺算是抢对人了,要早知道是汤司令,俺一刀宰了这鳖孙,省得他祸害老百姓。”

    肖万成尽量缓和口气说:“年轻人,你难道不知道现在在打仗吗?你们的行为是在帮助日本鬼子,是犯罪,你明白吗?”

    “谁给俺粮食俺就帮谁,日本人再坏也比汤恩伯强,这两年遭灾饿死了多少人?他汤恩伯管过老百姓吗?”

    “住嘴!”肖万成终于爆发了,他眼里射出一道凌厉的寒光,“我问你,你佟满堂还是不是中国人?”

    满堂毫不示弱:“你问俺,俺问谁去?要是当中国人就得饿死,那俺就不当了。”

    肖万成咆哮起来:“小子,那你的意思是,只要有口吃的,就是当汉奸也无所谓,是不是?”

    满堂也动了气,他涨红着脸顶撞道:“你要这么说,那俺就当这个汉奸了,你能把俺咋样?”

    肖万成气昏了头,他的手习惯性地向腰间摸去:“娘的,我毙了你这……”他话音没落便不吭声了,因为铁柱像个影子一样无声地贴近他,一把磨得飞快的菜刀已经架在了肖万成的脖子上。

    这时的肖万成真想一头撞死了算,简直是奇耻大辱!他肖万成投身军旅四十余年,大大小小的仗也打过上百次,直奉战争、蒋桂战争、中原大战,哪次战争不是血流成河?这个久经沙场的将军,指挥过上万人马,见识过大阵仗,也多次从弹如飞蝗的战场上死里逃生。他这块少将牌子可不是吹出来的,那是血里火里打出来的,现在居然被一个毛头小子在众目睽睽之下用菜刀架在脖子上,心里别提多窝囊了。刚才他习惯性地向腰里摸枪,这是当惯军官的人下意识的动作,其实他手还没碰到腰部时心里就明白了,如今他已经不是手握重兵的将军了,只是个退役军人,和老百姓没什么区别。

    陈家兴一见事情要闹僵,连忙出来制止:“铁柱,你个愣种,有话好好说,把刀收起来!”

    铁柱动也不动,只是看着满堂,那神情似在表明,只要满堂点点头,他史铁柱就会毫不犹豫地割断肖万成的脖子。

    满堂向铁柱摆了摆头,铁柱立刻顺从地收起菜刀。

    陈家兴与肖万成耳语了几句,肖万成渐渐冷静下来,他走上陈家大门前的台阶,向村民们推心置腹地说:“乡亲们,大灾之年,你们受苦了,大家都活得不易啊。汤长官在电话里要我代他向乡亲们道歉,汤长官深知水可覆舟之道理。肖某不才,恳请各位看我薄面,高抬贵手,将车子和电台归还,我肖某人以全家人性命和本人人格担保,此事到此打住,官家绝对既往不咎!现在国难当头,战事十万火急,由于没有电台,五天来,司令部无法向各部队传达军令,鄙人曾为军人,深知战事之艰难,战机转瞬即逝。还望众人助我肖某一把……”

    满堂打断肖万成的话头,不耐烦地说:“老爷子,都这时候了,你能不能说点实在的?**是啥俺不知道,它不拿老百姓当人,俺就不认它。你说说,连着两年闹灾,光俺村就饿死几十口,**不管也就算了,可军粮照征,捐税照纳,保长把最后一点种子粮都拿走了。**不仁,俺就不义,逼急了就反他娘的!”

    众人齐声附和,又是一片嗡嗡声。

    村东头的赵有财老爷子七十多岁,这两年家里接连饿死四口人,只剩老人和一个五岁的孙子,赵有财的眼睛都哭瞎了。这时他一屁股坐在地上,双手拍打着大腿放声哭号起来:“作孽哟,不让俺老百姓活啊,俺自己的**抢俺的粮,日本人倒给俺送粮,抗日抗日,抗个毬哟……”

    肖万成有些尴尬,声音小了许多:“乡亲们,大家不要光看眼前,日本人居心叵测,收买人心,他们的目的是要我们亡国灭种……”

    众人又是一片哗然,七嘴八舌:

    “**早干吗去了?还等到日本人来收买我们?”

    “让汤司令给每家发一包大米,也来收买收买我们穷人!”

    “官家自作自受,这就是报应啊!”

    陈家兴急了,他知道照这么下去,肖万成的事非但办不成,连他自己的人身安全都成问题。陈家兴把双手一举喊道:“乡亲们,我说几句。”

    众人立刻安静下来,陈家兴多年来积德行善,在岗子村及周边村落都深孚众望,口碑甚好,村民们不觉恭敬地望着他,想听听他说些什么。

    陈家兴走到满堂面前说:“满堂啊,我不是责怪你,你好歹也上了三年私塾,也算是粗通文墨懂些道理了,**对不住百姓,干了坏事,那是**不好,但国家没有错,你明白吗?生你养你的是国家啊,现在……”

    满堂虽生性顽劣,但对陈家兴却不敢不客气,他小声分辩道:“陈老爷,生俺养俺的是俺爹娘,可不是啥国家,要让俺说,国家和**一样,都不是东西!”

    陈家兴用哀求的口吻道:“满堂啊,国家和**不是一回事,这其中的道理我一时半会儿也说不清楚,这么说吧,现在国家是遭了大难,军情紧急,每耽误一分钟,就关系到前线数十万将士的性命,我恳请大家把对**的怨气暂时放一放,我陈家兴向众乡亲,向你佟满堂鞠躬了。”说完,陈家兴一个九十度鞠躬,然后久久地定在那里不动了,宛如一座雕塑。

    全场顿时愕然,陈家兴不顾身份和辈分的举动,令众乡亲一片静默,继而嗡嗡的议论声群起。

    佟春富急了,他大步跨向前,一把扶住陈家兴,回头对满堂大吼:“孽障!陈老爷是俺佟家的大恩人,没有陈老爷就没有俺全家,你……你给俺跪下!”

    这时连好脾气的满堂娘也终于忍不住了,她呵斥了一声:“满堂!听爹的话,还不快给陈老爷跪下!”

    人群中的许多老人也纷纷大声斥责满堂。

    满堂没想到,这么一会儿的工夫形势就急转而下,刚才大家还群情激愤,一起咒骂**,谁知转眼又冲着自己来了。这就是中国的现实,在中国农村,约束人们行为的不是法律,而是宗法制度下的伦理纲常,这种伦理纲常形成的文化氛围是很独特的,其表现是,既等级森严又上下亲和,亲族之间、邻里之间对宗法权威的共同维护,对人伦血亲和礼义孝道的遵奉,这种伦理纲常形成的约束力之大,几乎无人敢挑战,就是粗野蛮横的佟满堂也不例外。

    在长辈们的呵斥下,满堂极不情愿地给陈家兴跪下了。

    陈家兴上前一把拽起满堂说:“快起来,孩子!咱们现在不提什么国家**,我陈家兴个人先谢谢你了!”

    满堂无可奈何地带人到了打麦场,把两辆吉普车扒了出来,清点了电台枪支等物资,一并交给肖万成。

    临上车时,肖万成紧紧握住陈家兴的手感慨地说:“贤弟啊,什么也不说了,我替国家、替军队谢谢你!”

    陈家兴神色黯然地注视着肖万成:“万成兄,多保重!如果我们都能活到战争结束,到那时一定聚一聚。”

    全村人默默地目送三辆吉普车急驰而去,一条黄色的粉尘带逐渐伸向地平线消失了。

    自从日军发动“一号作战”攻势以来,国军第一战区各部队仓促应战,不几日便陷入一片混乱之中,司令长官蒋鼎文上将急得火上房,确切地说,他已经对手下的几十万大军失去了控制,连一些军、师级单位的具体位置都搞不清楚了。在这场史称“豫中会战”的战役中,几十万中国军队几乎丧失了任何抵抗能力,兵败如山倒。

    作为进攻一方的日军各野战师团也出现了混乱状态,日本陆军在东亚大陆虽然可以称雄一时,但以欧洲战场的标准看,它终归不是一支真正意义上的现代化军队。

    在准备“一号作战”战役计划时,以岛贯武治大佐为首的参谋班子对日本陆军自身的弱点心知肚明。战争进行到1944年,日本陆军的野战师团在保持原先甲种师团和乙种师团的同时,又陆续组建了丙种师团和丁种师团,这后组建的两种师团无论从兵员人数和重武器配备方面都大为减少,其作战能力也大打折扣。这也是没办法的事,经过长期的战争消耗,资源贫乏的日本帝国只剩下这点家底了。

    使岛贯武治大佐头疼的是,在制订战役方案时,这甲、乙、丙、丁四种师团很难形成合力,强者太强,弱者太弱,丙、丁师团难以独当一面地完成突击任务。就日本陆军整体而言,它的机械化程度很低。以最强的甲种师团为例,其机动能力只是由一个卡车大队和一个骡马大车队组成。其中卡车大队最多拥有150辆载重1.5吨的卡车用于运送兵员和给养。这点可怜的机械化装备离一支现代化军队的要求还差得很远,何况这还是最好的甲种师团。若是换了丙、丁种师团,情况只会更糟。既然各师团的机动能力参差不齐,那么必然会出现攻击速度的不均衡。

    此外,日本陆军的诸兵种合成能力也很弱,“一号作战”发动后,日军各师团的攻势也陷入一片混乱,装甲兵、骑兵、步兵、炮兵、工兵、舟桥部队都闹哄哄一窝蜂地向前猛冲,各师团之间、各兵种之间,乃至地空协同、步坦协同、步炮协同都搞得一塌糊涂,呈现出乱糟糟的态势。在同一天中,有的部队迅猛突击了30公里,回头一看,身后和两翼竟然没有友军跟上,自己已经突入中国军队的防御纵深而身陷重围。与此同时,有些丙种、丁种师团还在原地踏步,使出吃奶的劲儿也无法在国军防线上打开缺口……日军第3坦克师团的12联队居然把与之配合的机械化步兵第3联队甩到身后40公里以外……

    总之,在豫中会战中,双方的指挥官都被呈现于战场上的复杂态势弄得几乎发了疯,在双方的司令部里,一大群参谋幕僚各自对着话筒狂吼,全都喊哑了嗓子。在空中,日本陆军航空队和中美空军混合团的飞行员们,也望着地面上犬牙交错的战场态势感到眼花缭乱,无所适从。

    乱归乱,这场大战到底还是初见端倪,国军第一战区的40万大军在日军乱糟糟的攻击下,终于出现可怕的雪崩效应。

    用军委会督战官蔡继刚少将的话说:不是敌人太强,而是我们太弱。

    现在蔡继刚和副官沈光亚正在从洛阳赶往叶县的路上,按照军委会的命令,他要在叶县和暂编第15军刘昌义军长会合,然后一同前往许昌督战。

    简陋的公路上挤满了逃难的人群,人群中有挑着担子的,有赶着猪羊耕牛的,还有些富庶人家赶着大车,一家男女老少都挤在车上,巨大的、首尾不见的人流缓慢地在公路上蠕动着。蔡继刚的吉普车司机心急如焚,他拼命按响喇叭,企图夺路而行,但麻木的人群无动于衷,继续向前涌动着,没有人让路,甚至连看他们一眼的兴趣都没有。

    蔡继刚隔着车窗无奈地望着公路上成千上万的难民,烦躁地撕开衣领,极力控制住自己的焦虑情绪。走不动也只好等一等了,你就是急得火上房也没用,总不能从人群里撞出一条血路来。

    中国的老百姓此时实在倒霉,**的行政效率低下,没有官员会真心帮助民众,他们向来处于自生自灭的生存状态。战事开始之前也没有任何**官员通知民众,直到听到枪炮声他们才知道打仗了,于是便自发地收拾起细软,赶着牛羊出门逃难。至于朝哪个方向走,到哪里去避难,他们心里却一片茫然,此时竟朝着火线方向涌动着,懵懵懂懂,一头撞进正在激烈交火的战场。

    蔡继刚终于冷静下来,他认为公路上这种状况非常危险,一旦日军飞机临空,后果将不堪设想,那些日军飞行员对袭击平民向来是乐此不疲。但他无奈于自己势单力薄,面对这成千上万没有任何组织的难民,他是如此渺小、无能,什么也做不了,也没有人会听从他的指挥。

    这个念头刚刚闪过,蔡继刚担心的事果然发生了,两架日军零式战斗机沿着公路超低空掠过,机翼下的机枪喷射着一团团火焰,密集的弹雨将公路上的人群打得人仰马翻……

    吉普车司机手疾眼快,他猛打方向盘,加大马力将吉普车开下路基,副官沈光亚迅速把蔡继刚拉出车厢扑倒。

    蔡继刚怒火难平地推开沈副官,随手掏出****向日军飞机连开六枪,直到弹巢里的子弹被全部打光。他心里明白,这几枪除了发泄一下愤怒,不会有任何作用。

    就在这时,天空中出现了四架编队的P-40战斗机,它们从公路上空一掠而过,向日军零式机猛扑过去,远处隐隐传来大口径机枪的连续射击声。

    蔡继刚从P-40战斗机头部的鲨鱼嘴图案和机尾的青天白日徽上判断,这是中美空军混合团的飞机。很多人都知道,中美空军混合团飞机头部绘有鲨鱼嘴图案,却鲜有人知道,这些彩绘图案其实有很多种,每一个飞行员都会根据自己的构想创作出各自可爱的造型,从鲨鱼嘴上表现出不同的神态,有龇着牙表示愤怒的,有撇着嘴表示嘲讽的,还有表示悲伤失望或渴望友谊的。那些在国外受过训的中国飞行员和他们的美国战友一样,几乎每个人都是标新立异者,都要尽量把自己飞机上的图案作得与众不同。

    公路上的人流又重新蠕动起来,蔡继刚坐进吉普车,汽车随着人流缓慢地向前行走,蔡继刚疲惫地合上眼睛。一看见这些鲨鱼嘴图案的飞机,他便想起了弟弟蔡继恒。

    蔡继刚唯一的弟弟比他小16岁,在中美空军混合团当飞行员,兄弟俩很长时间没见面了。

    有一次蔡继刚在昆明遇见陈纳德将军,闲谈中他提到弟弟蔡继恒在中美空军混合团服役,陈纳德惊讶地睁大眼睛:“蔡,你怎么不早说?原来‘鳄鱼’是你弟弟。”

    蔡继刚愣了一下:“什么鳄鱼?他叫蔡继恒。”

    陈纳德肯定地说:“就是这家伙,他的绰号叫‘鳄鱼’,不要说在中美混合团了,就是在整个第14航空队他也是个名人,这是条胆大包天的鳄鱼。”

    蔡继刚心里一沉,这浑小子是不是又惹事了?他太了解这个弟弟了,从小就极不安分,善做离经叛道之举。

    “将军,我有好久没见到他了,我弟弟表现如何?”蔡继刚忐忑不安地问道。

    “唔,他这个绰号起得很贴切,既凶狠又狡猾,名副其实啊。别人在空战中都是瞄准对方的飞机开火,可‘鳄鱼’却专门瞄准对方的驾驶舱射击,他好像不在乎是否击落敌机,而是一心一意地要干掉对方的飞行员。现在这条‘鳄鱼’已经击落过三架敌机,其中两架还是零式机,而且每次都是击毙了对方的飞行员,才导致飞机自然坠毁。值得一提的是,‘鳄鱼’自己的飞机到目前还没被击落过,这说明他非常狡猾。所以他的军衔因为战功提升得很快,现在已经是上尉了,我看他很快就能当上王牌飞行员,真是个好小伙子!”陈纳德居然对蔡继恒赞不绝口。

    “将军,有什么样的战绩才能获得王牌飞行员的称号?”

    “哦,是这样,按照空军的传统,只要击落五架敌机就可以获得此称号,‘鳄鱼’已经有击落三架敌机的成绩了,他早晚会成为王牌。”

    蔡继刚相信陈纳德的话,弟弟从小就是个胆大包天的孩子,说起来还真是块当兵的材料,父亲蔡朝云想培养他当学者纯属一厢情愿,蔡继刚相信弟弟一定会是个作战勇敢的飞行员。问题是,这个离经叛道的家伙散漫惯了,他受得了军纪的约束吗?

    “将军,我弟弟惹过什么事吗?”

    “噢,军纪稍差一些,他和一个叫托马斯的美国飞行员是酒友,托马斯也有个绰号叫‘金枪鱼’。没有飞行任务的时候,这两条鱼经常溜出基地到酒吧去喝酒,上个星期还被宪兵送回了基地……”

    “上帝啊,他们惹了什么事?”蔡继刚不安地问。

    陈纳德轻描淡写地说:“嗨,也没什么大事,不过是喝得兴奋了点,用****玩起了‘俄罗斯轮盘赌’[2]

    ,金枪鱼先扣动扳机,他运气不错,枪没有打响。等轮到鳄鱼玩时宪兵赶到了,当时他正准备对着自己的脑门扣动扳机,宪兵们一拥而上夺过手枪。蔡,你猜怎么样?手枪转轮的击发位置上正好有一颗子弹,要是宪兵晚来一会儿,鳄鱼的脑门就开花了。”

    蔡继刚惊出了一头冷汗,这倒像是蔡继恒干出的事,这浑蛋东西从小就不让人省心,父亲要是知道这件事一定会吓出心脏病来,他老人家还指望这小儿子继香火呢。

    “将军,后来事情搞清楚了吗?他们是不是在赌钱?恐怕还有些同伙在一旁下赌注吧?”

    陈纳德耸耸肩道:“没有同伙,只有他们两个,宪兵调查过,说这两个家伙没有赌钱,只是想证明一下自己的运气。蔡,虽然他们的游戏很荒唐,但我喜欢这两个浑蛋,我有个经验,凡是这种浑蛋,打仗都是好样的。”

    “这两个浑蛋受处分了吗?”

    “没有,我只是责备了几句,罚了金枪鱼一瓶1920年的威士忌,因为托马斯无论从年龄还是从军龄上都比鳄鱼更该受到处罚。”

    蔡继刚忍不住笑起来:“将军,我从来没听说过,军人违犯军纪,罚一瓶酒就算处罚了。”

    陈纳德感伤地说:“三天后,金枪鱼在武汉上空阵亡了,我很难过,还写了一封信给他的父母。蔡,我的经验是,战争时期,我们要尽量给部下予宽容,小事情能过就让它过去,消灭敌人才是最主要的。”

    蔡继刚想起去年在重庆遇到弟弟时的情景,当时蔡继恒所在的中队在白市驿机场转场,兄弟俩在蔡继刚的办公室里见了一次面。

    那天蔡继恒见了大哥第一句话就是:“哥,今天是我生日。”

    蔡继刚向来不关注这类小事,自己也从来不过生日,所以也不会重视别人的生日,他漫不经心地随口说:“哦,那又怎么样?”

    蔡继刚狡黠地眨眨眼:“大哥,你不想送我个生日礼物吗?”

    蔡继刚一边翻阅文件一边回答:“你怎么也走这个俗套?过生日就过吧,还要哪门子礼物?”

    弟弟立刻耍起赖:“我都23岁了,你当大哥的就从来没送过我礼物,有这么当哥的吗?”

    蔡继刚想了想说:“好,那你说吧,要什么礼物?想好了再说,你可千万别说想要一架P-40战斗机,大哥我送不起。”

    “那我说了,我想要支‘司登’式***。”

    蔡继刚一听就蹦了起来:“什么,***,你没发烧吧?你当我是军火商?再说了,你们飞行员不是都佩手枪了吗?”

    “哎哟,大哥啊,我们配的那叫枪吗?一支点三八的破左轮,六发子弹,打鸟儿都打不起,我看顶多是个自杀工具。当年阎海文[3]

    手里要有支***,也许还死不了。我可不想当阎海文,不管是在天上还是地上,我都得赢,所以我得有个趁手的家伙,你总不希望你兄弟当鬼子的俘虏吧?”

    “司登”式***是英国1941年年初研发的,1943年刚刚开始列装英国军队。英国驻缅部队曾向中国远征军和驻印军提供过少量“司登”式***。由于数量太少,一般只配发给高级军官的警卫人员使用,不过以蔡继刚的身份,若是想找一支倒也不算是什么难事。

    蔡继刚决定满足弟弟的愿望,美军驻重庆顾问团里有位上校是他的校友,那位上校拍着胸脯说:“没问题,驻重庆的英国武官乔治少将是我朋友,我向他要一支就是了。”

    那位校友果然说话算话,他第二天就送来一支崭新的“司登”式***,战争时期,高级军官之间互送武器的事算不了什么,区区一支枪报个“战损”就可以销账了。

    蔡继刚把这支枪给了弟弟,他只说了一句话:“继恒,枪可以给你,但我希望你永远不会使用它。”

    是啊,一个战斗机飞行员,一旦到了使用***的时候,那可是凶多吉少了,蔡继恒的思维方式是永远想到最坏的可能。

    一阵飞机的轰鸣声把蔡继刚拉回到现实中,那四架涂着鲨鱼嘴图案的P-40战斗机又一次掠过公路返航了。

    蔡继刚把头探出车窗,目送飞机远去,他心里在想,刚才那几架飞机里,会不会有弟弟蔡继恒呢?

    [1]

    军刀组:指二战结束前,日本陆军最高学府——日本陆军大学每一届毕业生中成绩为前六名的学生,因这几位毕业生能获得天皇御赐军刀而得名。这种陆大优秀毕业生被称为“军刀组”,又称“恩赐组”,日后一般都会有较好的发展。其中每一届的第一名被称为“首席毕业生”,往往能获得觐见天皇的特别奖励。历届军刀组成员中出过很多日军高级将领,以及在日本近代史上有重大影响的人物,其中包括甲级战犯武藤章、甲级战犯东条英机的父亲东条英教等。

    [2]

    俄罗斯轮盘赌:是在****的六个弹槽中放入一颗或多颗子弹,任意旋转转轮之后,关上转轮。游戏的参加者轮流把手枪对着自己的头颅扣动扳机。中枪的当然是自动退出,怯场的也为输,坚持到最后的就是胜者。旁观的赌博者,则对参加者的性命压赌注。传说这种俄罗斯轮盘赌源自19世纪的俄罗斯。

    [3]

    阎海文,辽宁北镇人,中国空军飞行员,航校六期毕业。1937年8月17日,阎海文驾机轰炸上海北四川路日军司令部时,被日军高射炮击中,机身着火。阎海文跳伞后落入敌阵,遭数十名日本士兵围捕并劝降,阎海文喊出:“中国无被俘空军!”用手枪击毙数名日本兵,之后用最后一颗子弹自杀殉国。日本人亦敬重阎海文之气节,埋葬并立碑“中国空军勇士之墓”。关于阎海文之死还有另外一种说法,据日方史料记载:阎海文是在降落伞未落地时喊了这句话,然后持枪向日军射击,最后在空中被日军击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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