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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哥登望着我,指了指他自己的心口:“因为那是我自己的心脏,根本不存在排斥问题。”

    我的思绪极混乱,尽管我集中精神,听他们叙述当时的情形,可是我耳际,仍然“嗡嗡”作响,当哥登向我望来之际,我道:“我……只想问一个问题。”

    罗克做了一个手势,示意我可以任意发问,我道:“那个人……那个……实验第一号,他……”

    一个医生道:“他在麻醉之后,毫无痛苦地死亡。”

    我语音干涩:“我看,‘死亡’这个词,也有问题,你们既然不承认他是一个生命,又何来死亡?”

    杜良皱了皱眉:“我早就说过,我们树立的新观念,很难为世人接受。”

    我不由自主,闭上了眼睛,在我闭上眼下之际,我仿佛看到了一个年轻、健康的人,被麻醉了,躺在手术床上,然后,在他身边的第一流外科医生,熟练地操着刀,剖开了他的胸膛,自他的胸膛之中,将他的心脏,取了出来,移进了另一个人的胸膛之中。

    这个躺在手术床上的人,当然立即死亡,这个人,本来是不存在的,死了,也不会有人追究,可以说根本不算是甚么。

    但是,世上哪一个人是本来存在的呢?这个人,不论他的编号是甚么,他实在是一个人,他被杀。可是,却由于他的死,而使另一个人活了下来。活下去的人,可以很快地又培育出这样的人来。

    这究竟是道德的,或是不道德的?

    我的思绪真正混乱到了极点。

    猜想杜良、罗克等九个人在商议的时候,一定也有同样的心情,我向他们望过去,像罗克,杜良他们,立即决定“可以”的那几个人,他们的思想,是不是正确呢?

    从现实的观点来看,当然没有甚么不对<bdo>?99lib.</bdo>,“实验第一号”死了,哥登活了下来。用同样的方法,可以使每一个人的生命得到有限度的延续,可以使许多现代医药为之束手无策的疾病,变成简单而容易治疗。像陶启泉的心脏病,阿潘特王子的胃癌等等,甚至,整个内藏,都可以通过外科手术,加以调换。

    “实验第一号”对哥登而言,只不过是一个后备。像是汽车有后备胎一样,原来在使用中的车胎出了毛病,后备车胎就补上去。

    如果“实验第一号”根本不是一个人,只是一组器官,那就甚么问题也没有,可是,“实验第一号”却又分明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在我张口结舌,不知该如何表示意见才好之际,杜良道:“不容易下结论,是不是?我早已说过,这种新观念,不容易为人接受。”

    我闷哼了一声:“尤其是这种所谓新观念,被人用来当作敛财的工具之际,更不容易接受的。”

    杜良也闷哼了一声:“你不能因此苛责我们,不错,我们因之得到了大量的金钱,现在,我们医院积存的财富之多,甚于任何一个基金会,甚至超过了罗马天主教廷,我们可以利用这些金钱,来展开我们的研究工作。”

    我的思绪仍然十分混乱,无法整理出一个头绪来,但是我还是有足够的机智:“大量的金钱,是用许多生命换来的。”

    杜良冷冷地笑着,道:“我想你这种说法是错的。自从我们替哥登进行了心脏移植手术,而他又迅速复原之后,我们发觉,我们所进行的实验,本来是想使人的生命,通过另一个新的自我的产生而延续,这个目的未能达到,但是也不能算是完全失败,至少我们可以使人的生命,有限度的延续,这实在是一大发现。这个发现,哥登在完全痊愈之后提出。”

    杜良向哥登作了一个“请”的手势,请哥登继续讲下去。

    哥登道:“我的心脏病完全好了。现代医药中的一个盲点,被我们突破,有许多绝症,可以用这个方法来医治,于是我们就开始订出一项大规模的计划。”

    计划十分庞大,先训练了一批人,完全采用训练特务的方法来训练,训练那几个人成为机警、行动快疾的特种人员。

    然后,再搜集世界各种超级大人物的起居、生活习惯。等到弄清楚了之后,就派出受过训练的人员去。

    受训人员所要做的事,其实并不困难,只要使被选定的目标,受一点伤,流一点血就可以。这样的一点轻伤,任何人一生之中,都难以避免,也不会在意。困难的只是超级大人物一般来说,都不容易接近,一旦接近,都能达到目的。

    于是,各种各样接近超级大人物的方式被采用,晋见阿潘特王子时,冒充日本购油的代表。在晋见日本商界大亨时,又冒充阿拉伯人。

    得到了超级大亨的血液细胞之后,就以最快的方法,妥善保存,送到勒曼疗养院来,在实验室中,用无性繁殖法,培育成人。通常来说,只要五年时间,培育人就成长,成长为和超级大亨一模一样的一个人,成为他们的后备。

    这些后备人,被豢养在勒曼医院的密室之中,受着最好的照顾,使他们身体健康,以备随时需要,起他们的后备作用。

    后备人没有智力,有时,他们也会逃出来,当年丘伦在湖边看到的齐洛将军,其实,就是齐洛的一个后备。

    超级大亨只知道自己离奇地受过一次轻伤,有的甚至根本以为那是一个小意外,他们绝不知道自己已经有了一个后备。一直到他们的健康发生了问题,患上了不可救治的重病,像陶启泉那样──当哥登讲到这里的时候,我陡然挥了挥手:“等一等。”

    哥登停了下来,望着我,我道:“我有两个极其严重的问题要问。”

    哥登的神情充满了自信,一副任何问题他都可以回答的神气。我吸了一口气:“第一个问题是:超级大亨的病,是不是你们故意造成的?例如陶启泉先生的心脏病?”

    哥登浅笑了一下:“当然不是,如果那样,那是一种罪行。”

    我“哼”地一声..:“那你们怎么知道他会得心脏病?又怎会知道阿潘特王子会有癌症?”

    哥登道:“我们不知道。我们只是培育了他们的后备,等着,等到需要的时候,就用得着了。汽车的行李箱中有后备胎,没有人知道它会替换四只原来车胎中的哪一只。但是四只在使用中的车胎,一定会有一只变坏。”

    我皱皱眉:“这样说来──”

    哥登打断了我的话头:“足球队都有后备队员,也没有人会知哪一个正式球员会出毛病,后备放在那里,用得到,就用,用不到,也没有损失,因为我们已累积了相当的经验,要培育一个后备人并不是甚么难事。”

    我明白了哥登的意思,心头不禁升起了一股寒意:“这样说来,你们培育的后备人──”

    哥登向在场的所有人望了一眼,像是在征求各人的同意,然后,他才道:“我们已培育成的后备人,正确的数字是五百二十七个,过去几年,每年平均可以用到二十六个,近两年,有增加的趋势。”

    他望着发呆的我,又道:“你知道,超级大人物的日子其实并不好过,他们要付出比普通人更繁重的脑力和体力劳动,虽然他们有最好的医生在照料他们的健康,但是有许多疾病,患病率十分高,尤其是以心脏病为然。而心脏病,是最容易医好的一种。”

    我伸手轻敲着自己的额角:“像陶启泉先生──”

    哥登道:“就以他为例,来看创我们行事的方式。陶先生是亚洲有数的豪富,他的健康一旦出了问题,瞒不住人,消息一传出,我们就进行活动。”

    他们的活动,十分有程序,也不性急。如果目标所患的疾病,在现代医学能够医治的范围之内,他们根本不会出面。

    等到肯定了目标的疾患,现代医学无能为力,他们就出面了。出面的方式有许多种,但是目的只有一个:和目标直接见面,交谈。罗克和陶启泉见面的方式,就是冒充了巴纳德医生的私人代表。

    陶启泉确知自己患了绝症,可是世界上没有一个豪富,甘心接受这个事实。不论他们平时对金钱看得多么重,到了死亡的关口时,他们也会愿意拿出大量的金钱,甚至是他们财产的百分之九十九,来换取他们的生命。

    而且,几乎毫无例外,当他们一旦得知自己可以活下去,他们都会立刻签署财产转移的文件。

    在这里,我发了一个小问题:“签署财产转移的文件?他们怎么肯?他们全是聪明人,要是签了之后,医不好病,那怎么办?”

    罗克“呵呵”笑了起来:“感谢贵国人,为我们解决了这个难题。”我真的不明白罗克这样说是甚么意思,只好瞪着眼睛望着他,罗克道:“在贵国通过考试而录用官员的时代,有一种舞弊的方法,叫作‘购买骨的关节’?”

    我不禁有点<q>..</q>啼笑皆非:“叫‘卖关节’,就是要应试的人,将选定的几个人,写在试卷上。考官一看,就知道那是付钱的主儿,就会取录他。”

    罗克道:“是啊,这些应试的人,他们付钱的方式,是怎样的?”

    一听得罗克这样讲,我不禁“啊”地一声,叫了起来,心里又是好气,又是好笑。

    应试而买关节的人,通常是写一张借条,借条后的具名,写明“新科举人某某具借”。如果关节不灵,中不了举,不是新科举人,当然不必还钱,这种事,略具历史学识的中国人都知道。

    我自然也因此明白了那些大人物签署的文件,文件上的日期,一定是他们自知到那时必定已经死亡的日子。像陶启泉,明知只有一个月命,叫他签一份一年之后的文件,他当然肯。如果医得好,到时他心甘情愿地履行文件中所承诺的一切,如果医不好,这文件,一点用处也没有。

    我“唔”了一声:“聪明办法。”

    罗克道:“是,完全自愿,而且在大多数的情形下,我们全是科学家,并不善于经营,所以我们所要求的,只是这个病人的每年收入的二分之一或三分之一。这些病人的钱实在太多,利用他们太多的钱,来发展我们的科学研究,我看不出有甚么坏处。”

    我叹了一声,的确,那没有甚么害处。可是我还有一个问题,这个问题更严重。

    我在考虑应该如何提出这个问题来,罗克已经催道:“你刚才说有两个问题,还有一个是甚么?”

    我缓缓地道:“你们一再强调,后备人没有思想,没有意识,由于他们是培育出来的,不能算是一种生命,是不是?”

    他们沉默了片刻,哥登才道:“意思是这样,可是修辞上可以商榷,例如说他们根本是实验室中的产品,培育他们的目的,就是当作后备。”

    我提高了声音:“对这一点,我有异议,他们可能不是全无智力和思想,至少,他们会逃亡。而且,当他们逃亡之际,被你们派出来的人捉回去的时候,他们也会挣扎,他们要自由。”

    我说得十分严肃,以为我的话,一定可以令得他们至少要费一番心思,才能有所解答。可是,结果却出乎意料之外,我的话,惹来了一阵轻笑声。

    罗克道:“第一,他们不是逃亡,而是在固定的行动训练之中,工作人员一时的疏忽,让他们走了出去。其实,即使是最无意识的生物,遭到外来力量改变固有的行动,都会有自然挣扎行动的。”

    我还想说甚么,哥登已道:“卫先生之所以会有这样的疑问,是由于他对后备的生活情况不了解,我提议索性让他去看一看,他就会明白。”

    杜良皱着眉:“其实,那并不好看──”

    我一下子就打断了他的话头:“即使不好看,我也要看。”

    那情形真的一点也不好看,不但不好看,甚至令人感到极度的呕心,呕心到我实实在在,不想详细将“后备”的生活情形写出来,只准备约略写一写。

    他们的外形,全是人,而且,当我乍一看到他们的时候,着实吓了一大跳,世界上任何一次重要的会议,都不会有那么多的大人物集中在一起。

    然而,他们全是大人物的后备,是准备在大人物的身体出毛病之后“用”的。他们的一切,全要由他人照顾,包括进食、排泄。

    我只好说,我看到的“后备”,都受到十分良好的照顾,这种生命,是不是真是生命,还是不算是生<mark>?</mark>命,令得我也迷惑了起来。

    杜良他们,将秘密毫无保留地展现在我的面前,我对他们十分感谢,我心中的谜团,也全部解开了。可是如果要我完全同意他们的观念,我却也做不到。我是不是要反对他们的行动,我也下不了决断。一句话,我完全迷惑。

    当我要离开之际,杜良带我到另一间手术室之中,取出了一柄极锋利的小刀来,向我示意着,我伸出手,让他在我的手指上,轻轻划了一下,让一滴血,滴进了一个小瓶之中。

    我在这样做的时候,自然明白,这一小滴血,他们可以成功地培育出一个后备,一旦我的身体器官有了甚么不能医治的疾病,或是损伤,这个后备,就可以挽救我的生命。

    我不禁苦笑。人类对于生命的价值观,极度自我中心。如果一旦我有需要用“后备”,我是先考虑自己的生命,还是后备的生命?那时,我就会想,后备算甚么,只不过是我身上的一个细胞,身上每天都有不知多少细胞在死亡。

    在我最后离开医院之前,我又和丘伦见了一次。那当然不是丘伦,而是丘伦在临死之前一刹那间,他们取了丘伦身上的细胞培育而成的一个“后备”。

    不过情形不同的是,丘伦已经死了,永远不会有用到后备的情形出现,这个后备,也就只好毫无意义地生存下去。

    杜良、罗克和哥登三人送我到门口,他们三人低声商议了一下,才由杜良发言,问道:“你对我们在进行的工作,有甚么最简单的评论?”

    这个问题,根本不必他来问我,我自己已经问过自己不知多少次了,不可能有答案,因为我对这件事的看法,极其迷惑,所谓崭新的观念,我完全模糊,谈不到接受或拒绝。

    我只好苦笑了一下:“我只能说,我无法作出任何评论。”

    罗克点头道:“唔,这个反应很正常。”

    我本来已经向前走的,忽然之间,我站定了脚步,道:“如果忽然有一天,自实验室中培育出来的人,忽然有了思想,那怎么办?”

    哥登道:“那正是我们梦寐以求的目标。”

    我吸了一口气:“你们不觉得,如果真有了这样的一天,不会是人类的灾难?”

    哥登、杜良和罗克三个人的神情,十分怪异,像是我所提出来的事,绝对不会发生一样。

    杜良道:“那怎么会?不会有天翻地覆的变化,不会──”

    我摇头道:“别太肯定了,科学家们,别太肯定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可能就是天翻地覆的灾祸。”

    三个人都不出声,神情明显地不以为然。我也不再和他们争辩下去,因为这是未来的事,谁又能对未来的事,作出论断?

    罗克道:“你会将所知的讲给海文小姐听?”

    我摇头道:“不会,除了我的妻子白素之外,我不对任何人讲,海文小姐那里,我会用另外一个故事去骗她──”我讲到这里,顿了一<big></big>顿,才道:“只怕至少要有好几年的时间,我才能忘记后备人的那种眼光,那么迷惘、无助,像是他们内心深处,知道自己的命运。”

    杜良叹了一声,说道:“朋友,那是你主观的印像,我相信,全然是你主观的印像。”

    我只好苦笑,除了相信他之外,我实在不可能再有第二条路可以走了。

    海文那边,我编了一个故事,她不知是信还是不信,反正没有再追究下去,我几乎像逃亡一样,离开了瑞士。

    在机场,沙灵来送我,我用最诚恳的声音对他道:“老朋友,请相信我,一切……都不正常,但也不是我们的能力所能阻止──别发问,只要相信我就好了。我所说的没有能力,是因为根本在已发生的事上,感到迷惑,全然不知道那是甚么事情!”

    沙灵望着我,我们毕竟是老朋友,他相信了我的话,没有再问下去。

    我回家之后,对白素说起了全部经过,从白素惘然的神情看来,我知道她也难以下结论,心中和我同样地感到迷惑。

    半个月之后,陶启泉精神奕奕地自他的私人飞机上走下来,接受着欢迎人群对他的欢呼,在他回来之后的第三天,他主动要见我。我看到他坐在宽大的、柔软的安乐椅中,向我投以嘲弄的眼光:“谁说钱不能买命?我早就说过,钱是万能的。”

    我只好苦笑,陶启泉向前俯了俯身:“你答应了他们,甚么人也不告诉?”

    我有点无可奈何:“是。”

    陶启泉又坐直了身体,道:“我很感激他们,他们要求的并不多,我准备加倍给他们,表示我的感激。”

    我冷冷地道:“这是你们双方的事。”

    我起身告辞,陶启泉送我出来,拍着我的肩:“当你面临生死大关之际,你才知道,他们的工作,如何伟大。”

    我没有加以辩论,因为,自始至终,我只感到迷惑,根本说不上是赞成还是反对。

    事情到了这里,已经可以说宣告结束了,只有一个小小的余波,值得记述一下。

    阿潘特王子在回国之后,大约三个月,就发动了一项政变,成功的政变,使他成为该国的元首,也就是说,他可以自由支配他统治地区的石油收益。

    阿潘特要取得这样的地位,当然是为了他要付给勒曼医院石油收益。

    政变中死了不少人,这似乎是由于勒曼医院的要求造成的,但是世界上不断有这种事在发生,看来也不能完全责怪勒曼医院。

    在以后的日子中,我很留意超级大人物受伤、生病的消息。勒曼医院依然一点也不出名,谁也不会去留意这样小地方的一家小医院。

    一直到有一个大人物受了伤,伤得十分重,中了两枪,伤者已届七十高龄,但是不到一个月,这个大人物又精神弈弈出现在公众面前,我知道,这是勒曼医院成功的一个例子。我不禁叹了一口气,心中依然迷惑。

    勒曼医院中进行的事,究竟应该怎样下结论,只有留待历史去评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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