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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59年春季,桑峪远山梯田上的梨花盛开,洁白如雪,(花瓣)翻飞如蝶,最美丽的季节到了,我也到了告别桑峪的时刻。此后,我再也没有机会到这个名叫屁股峪,需要爬一个小时山路的地点去看梨花了。这儿有一株我平生看到过的最大的梨树。团市委的下放干部,主要是市团校的工作人员们回城了,我们这些另类被分配到潭柘寺附近的南辛房大队一担石沟。

    一担石沟山势更加陡峭,梯田更加窄小,许多远地都已荒废。这里在大跃进中成立了造林大队,由市委、团市委、北京日报等单位出资、出人造林,远山油松侧柏、近山苹果蜜桃,还想搞点副食生产补助机关。由一位王姓主任负责这里的工作,上述单位的干部轮流前来劳动,一至两个月为期。我们编为八班,为长期工。另有一七班亦是长期,人数较我们少,属于历史有问题者。七班有 4e00." >一位同宗,旗人,说话极雅致,客气,温柔,标准老北京,略带女气,满脸带笑地用多礼的腔调对我介绍说:“您老八班是右派分子,我们七班是历史反革命分子……”他的调门与社交场合互相介绍:“这位是张老板,那位是刘二爷……”绝无二致。所谓语言暴力的另一面会成为语言的润滑与失义,成为语言的程式化空心化与社交化,就像英语称呼谁都是dear。我不知道,英语民族枪决一个犯人的时候是不是也要说“请过来,我亲爱的”。反正我听过老舍先生对于丁玲的批判,他说“……还有您,陈明同志,您的思想也是反动的……”他的第二人称尊称称谓,绝对一丝不苟。这位七班的老王君说起什么分子什么分子,也满溢着老北京“旗人”的穷而好礼,幽雅规矩。如果那五(邓友梅小说中人物)在场,该也是这样说话的吧。<bdo>99lib?</bdo><cite>藏书网</cite>

    这里我接触到了更多的帽子人物。我发现,相当一部分不是由于右,而是由于太左才找了倒霉。一位少年得志,已经是副局级的很红的青年纪检领导干部,在运动高潮中上缴了自己的日记及与弟弟的通信,结果兄弟俩同时划为右派。一位团的纪检骨干,在运动基本结束的1958年7月1日——党的生日,慷慨激昂地大讲坚持延安传统的重要,痛批一些人进城后忘了本,学了陈士美停妻再娶,甚至堕落成右派。他的调门高了些,干脆,他就是右派。一位耳朵背,一副愚忠模样的同志,到了扫五气和向党交心阶段,狠狠地交了一回心,把自己骂了个狗血喷头,结果是请君入瓮。一位女性热爱文学,少有成果,便在运动后期把自己的没有人用的作品初稿交上去了,据此,右而派之。

    当时已经有一些对苏共二十大、对赫鲁晓夫的非议传出来了,1958年苏共在赫鲁晓夫的控制下把布尔加宁、莫洛托夫、马林科夫等定成反党集团,一位小干部表示对赫的不满(王按:他bbr></abbr>可能是为了表现积极),说“把莫老头接到咱们这儿来吧。”结果把他定成右派。一位长相漂亮、目光如水、出身名门文化教养很不错的女性,当了右派以后一再称颂对自己的批判如何“深刻”。还有两位非知识分子出身的同志,则主要是为人有问题,犯浑,爱吵,说粗野的话,弄成右派。我们班有一位理发师傅,自称不是干部,当不了右派,他是因了对统购统销乱讲话定成“反社会主义分子”的……

    八班有班长副班长各一人,领导大家。造林队办公室的王主任比较适合抓生产,他对改造思想的任务不太钻得进去。一次他听八班的总结批判讨论会,睡着了,鼾声大作。于是二位班长挑起了担子,树立了很强的领导意识,并说过能领导这么一些人也不简单,将来回忆起来是有意义的。他们极力组织思想批判,用运动中自己领教过的方法与语辞自己搞自己。动辄深夜开会,抓住点什么就猛斗一气,一次斗得北京日报的漫画家李滨声几乎晕倒。“恬不知耻!”“自取灭亡!”“反动本能!”“欲盖弥彰!”时过午夜了八班还在喊叫不停,最后是其他班的具有革命干部身份的其他临时来参加劳动的同志提出意见,认为八班夜夜鬼哭狼嚎,丑调百出,扰人清梦,恶心讨厌……后来才稍稍降了一下斗<tt></tt>争温度。可以说这是风欲静而树不止的奇观。

    公平地说,不能把责任全推在二位班长身上,众右派们也有一种受虐狂,有一种积极性,愿意互相批斗,尤其愿意至少是习惯于把自己身受的一切强梁粗暴施之于人,己所不欲(而不得不接受后),(驾轻就熟地)转施于人。不欲已受,必授他人。不欲,则授受最亲。常挨打的人打人容易凶狠,被冷淡的人<cite>99lib.</cite>容易冷淡旁人。这也是人性的一个变种。

    二位班长还有雅兴抓文艺,下令我写一个反映右派改造的话剧剧本,并称这对国际共产主义运动也是有意义的。我明知没有法写,但也天天熬夜,作苦思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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