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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德·莫尔索夫人致费利克斯·旺德奈斯子爵的信

    费利克斯,我最心爱的朋友,现在我要向你敞开心扉了,这样做主要不是为了向您表白我多么爱您,而是为了向您揭示您给我造成的创伤有多么深重,从而使您明白您负有多大责任。旅途劳顿,搏斗中屡屡受伤,我终于精疲力竭而倒下,幸而我作为女人已死去,惟独作为母亲还活着。亲爱的,您就要看到,您是如何成为我痛苦的主要原因的。如果说后来我反倒乐于接受您的打击,那么今天,我却死于您给我的最后一次伤害;不过,感到被自己所爱的人毁掉,则有极大的快感。不久,我就要被病痛折磨得心衰力竭,因此,趁着这最后的清醒时刻,我要恳求您在我孩子身边替代那颗被您夺走的心。假如我爱您还不够深的话,我就会不由分说,把这负担强加给您;然而我宁愿看到您主动承当,表明您既真诚痛悔,又以此继续您的爱情。爱情在我们身上,不是经常伴随着思考与畏惧,悔悟与赎罪吗?我清楚,我们始终相爱。您的过错并不那么严重,倒是它在我内心的反响太强烈了。我不是对您说过我好嫉妒,而且嫉妒得要死吗?这不,我就要死了。然而可以慰藉的是,我们恪守了人间法规。教会派来一个使者,以最纯洁的声音告诉我,对那些遵奉天意,牺牲了自然感情的人,上帝是宽容的。亲爱的,我要让您了解全部情况,连我的一个想法也不漏掉。我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向上帝倾诉的话,您也应当知道;上帝是天国的君主,而您是我心灵的君主。我毕生只参加过一次舞会,就是为德·昂古莱姆公爵举行的那次舞会。虽然我结了婚,可是直到那时候,我仍然天真无知;正是这种无知使少女的灵魂跟天使一样美。不错,我做了母亲,然而我根本没有尝到爱情所许可的欢乐。我怎么会一直处于这种状态呢?我茫然不解,也不知道在什么法则的作用下,刹那间我身上的一切都变了。如今您还记得您的那些吻吗?那些响主宰了我的生命,铭刻在我的灵魂里;您的热血唤醒了我的热血,您的青春感奋了我的青春,您的欲念闯入了我的心扉。当我十分高傲地站起身时,我有一种无以言传的感觉,如同孩子的眼睛与光交融,嘴唇接受生活之吻时,他们还不能用言语表达自己内心的感受。是的,这恰如回响的声音,射入黑暗中的光,给予宇宙的始动,至少跟这几种事物同样迅疾,而且美好得多,因为这是灵魂的生命啊!于是,我恍然解悟,原来世上还存在我所不了解的东西,存在一种比理念更美好的力量,那就是相亲相爱所具有的全部思想、全部力量和整个前景。我觉

    得自己只是半个母亲了。这一霹雳击在我的心上,并点燃了我还未了解的、在我心中沉睡的欲念。我顿时领会,我姨母响我的额头时,高声说:可怜的亨利埃特!究竟是什么意思了。回到了葫芦钟堡,春天、初发的嫩叶。

    鲜花的芳香、曼妙的白云、安德尔河、天空,一切都对我讲一种我从前不懂的语言,向我的灵魂传递一点您给予我感官的动力。如果说您忘记了那些可怕的吻的话,我却始终未能把它们从我的记忆中抹掉:这正是我的死因!是的,后来我每次见到您,就感到那被您响过的地方火辣辣的;只要看到您,甚至仅仅预感您要来到,我从头到脚就激动不已。无论是时间还是我的坚强意志,都控制不了这种势不可当的情欲。我情不自禁地揣摩:那种欢乐该是什么样的?我们交换的眼色、您在我手上印下的恭恭敬敬的吻、您的被我挽着的手臂、您的温柔的声音,总之,最细微的接触也猛烈地摇撼我的心,以致我的眼睛几乎总要模糊起来,耳畔也响起感官骚动的嚣声。啊!假如在我加倍冷淡的时刻,您一把紧紧地搂住我,藏书网我就会幸福得死去。有时我真盼望您对我施行暴力,但祷告又马上驱走了这种邪念。

    我的孩子一提到您的名字,我心中就热血沸腾,脸也顿时涨红了;我多么喜欢这种情心荡漾的感觉,因此总故意设法让玛德莱娜提起您。怎么对您讲呢?您的笔迹也有魅力,我看您的信,就像人们欣赏一幅肖像画。如果说从那第一天起,不知是什么个数的决定,您就取得了对我的支配权,那么我的朋友,您要知道,当我窥见了您的灵魂之后,这种权力就变得无限大了。发现您是那么纯洁,那么诚挚,具有那么优秀的品质,堪当大任,而且他受磨难,我真是欣喜万分。您既是男子汉,又是孩子,既腼腆,又果敢!得知我们的感情由同样的痛苦所认可时,我是多么高兴啊!自从我们互诉衷情的那天傍晚之后,失去您,我也就活不成了;因此,我出于私心,才把您留在我的身边。德·拉贝尔热先生看透了我的心思,确信您的离去会导致我的死亡,他深为感动,又断定两个孩子和伯爵都少不了我,也就没有命令我把您拒之门外,而我则向他保证在行为和思想上保持纯洁。

    “思想是不由自主的,”他对我说,“但它可以在痛苦中保持纯洁。”

    “我若是往那方面一想,”我回答他说,“一切就完了。您把我从我自身中解救出来吧,让他留在我的身边,又让我保持贞洁吧!”那位善良的老人虽说非常严厉,但是他见我如此真诚,就采取了宽客的态度。他对我说:“您把女儿许配给他,就可以像爱儿子那样爱他了。”为了不失去您,我勇敢地接受了一种痛苦的生活;看到我们俩套在同一副枷锁里,我是怀着爱忍受痛苦的。天主啊!我恪守了中立,忠于自己的丈夫,没有让您往自己的王国迈进一步,费利克斯。我的炽烈的恋情反过来作用于我的胆识,我把德·莫尔索先生对我的折磨视为抵罪,骄傲地忍受着,以责罚我罪恶的感情。以往,我好发点牢骚,自从您待在我的身边之后,我又有了一些快活的情绪,连德·莫尔索先生也觉察出来了。若没有您给予我的这种力量,我早就被我对您讲过的内心生活压垮了。您在我的过错方面固然有很大责任,但在我尽职方面也起了很大作用。对我的子女也是如此。我觉得剥夺了他们的某种东西,总是担心为他们做得不够。从此,我的生活成了一种无休无止的、但又为我喜欢的痛苦。感到自己做母亲差了些,做贤惠妻子差了些,心里便时时悔恨,食是怕没尽到天职,就愈要做得过分。我把玛德莱娜隔在您我中间,以免自己失足;我打算将来把她许配给您,就是在您我中间筑起防线。可是这防线却不堪一击!什么也不能阻止您在我身上引起的颤栗。您在不在我眼前,都具有同样力量。我爱玛德莱娜甚于爱雅克,因为玛德莱娜将许配给您。然而,我把您让给我女儿,不是没经过斗争的,我心想,我遇见您时,才二十八岁,而您也差不多<mark></mark>二十二岁了;

    我缩短差距,沉湎于不着边际的希望之中。哦,天哪!费利克斯,我以实相告,免得您过分悔恨,也许还为了让您知道,我并不是麻木不仁的,我们在爱情上所经受的痛苦都同样悲惨,阿拉贝尔丝毫也不比我强。我也是那种堕落的女子中的一个,是男人特别喜欢的那种女人。有一阵子,我内心斗争格外激烈,一连几夜哭泣,以致头发脱落了。我给您的头发,正是那时脱落的。您还记得德·莫尔索先生害的那场病吧。您当时表现出的高尚心灵,非但没有使我变得高尚,反而使我自惭形秽。唉!从那天起,我就期望以身相许,好报答您那种无私的精神;不过,这种糊涂念头时间很短。就在您拒绝参加的那次弥撒时,我跪在天主的脚下作了忏悔。雅克的那场病和玛德莱娜身体的不适,在我看来都是天主的警告,天主极力要把迷途的羔羊拉回去。接着,您对那个英国女人的十分自然的爱情,向我揭示了我本人不知道的秘密。我没有想到爱您到了如此程度,连玛德莱娜也被排除了。我的生活犹如急风暴雨,时刻处于激动亢奋的状态。我要尽力克制感情,又只能求救于宗教。这一切酿成了要夺去我的性命的疾病。最后这次巨大的打击,终于使危机爆发了;但我始终保持缄默,认为惟有一

    死,方能了结这场不为人知的悲剧。从我母亲把您同杜德莱夫的关系告诉我之日起,到您又来此地为止,历时两个月,我生活在激愤、嫉妒和狂怒之中。我想去巴黎,渴望杀人,盼着那个女人不得好死,对孩子们的亲昵也无动于衷了。在那之前,我一直在祈祷中寻求安慰,这回祈祷对我的灵魂也不起作用了。嫉妒打开了一个大豁口,死神便乘虚而入。然而我表面上仍然显得很平静。这一时期的斗争,只有天主和我知道。等我明白,您对我的爱毫不逊于我对您的爱,背叛我的是您的本能,并不是您的思想时,我就想活下去……可惜太晚了。上帝已经把我置于他的庇护之下,无疑他是怜悯我,因为我对己对天都十分坦诚,又常常被痛苦引到圣殿的门前。我心爱的,天主对我已作出判决。德·莫尔索先生必将宽恕我;可是您呢,您会宽大为怀吗?您会倾听此刻从我的墓穴里发出的声音吗?您会弥补我俩共同造成的不幸吗?也许您比我罪责要小些。您清楚我想求您做什么。请您守护德·莫尔索先生,就像慈善的修女守护病人那样,听听他的诉说,爱他;谁也不会爱他了。您要像我那样,置身于他和子女之间。您不会长期担负这项使命的:雅克不久就要离家去巴黎,上他外祖父那里,

    您答应过我要指引他通过人世的暗礁。至于玛德莱娜,将来她要出嫁,但愿有朝一日您能得到她的欢心!她完全是我的化身,但比我坚强,具有我所缺乏的意志,具有从事政治而要经历风雨的男子的伴侣所必备的毅力,而且,她还非常机灵,目光敏锐。如果你们俩的命运能够结合起来,她的一生会比她母亲幸福。这样,您就取得了继续我在葫芦钟堡的事业的权利,就可以消除尚未完全补赎的过错,尽管这些过错已得到天上人间的原谅,因为他是宽宏大量的,一定会宽恕我。您瞧,我总是这么自私;不过,这不恰好证明这是专一的爱情吗?我希望您在我的亲人身上体现出对我的爱。我不能属于您,但把我的思想和责任给您留下!假如您过分爱我而难于从命,假如您不愿意娶玛德莱娜,那么至少您要让德·莫尔索先生尽量幸福些,使我的灵魂得以安息。永别了,我心爱的孩子,这是头脑清醒的、依然充满生命力的诀别,是一颗得到你施与的快乐的灵魂所作的诀别;这种快乐是那么巨大,因而,对由此引起的灾难,你无需产生丝毫内疚。我使用诀别一词时,还想着您爱我;我为尽妻母之责而死,来到了安息地,转念至此我不寒而栗,也不无遗憾之感!上帝会明察,我是否遵循了他的神圣法则。我固然经常摇摆不定,但是我始终没有跌倒;况且,包围我的诱惑力之大,正是为我的过失辩解的最有力的理由。上帝会看到我战战兢兢好像真的堕落了似的。再道一声永别,如同昨天我诀别我们美丽的幽谷。我就要在这幽谷中长眠,您会常来看看,对吧?亨利埃特

    我陷入了沉思:被最后的火焰照亮的这一生,原来如此幽深莫测。我自私的疑云消散了。看来,她的痛苦不亚于我,甚至超过了我,因为她以死殉情了。她还以为别人对她的朋友都会非常好,哪知被爱情蒙上了眼睛,没有觉察出她女儿对我的敌意。她最后一次表现出来的深情,叫我好不伤心。可怜的亨利埃特,她还想把葫芦钟堡和她女儿给我啊!

    娜塔莉,现在您已经了解这位高尚的亨利埃特。那天我护送她的遗体,平生第一次迈进了墓地。从那个终生惨痛的日子起,阳光不再那么温暖,也不再那么明亮,夜晚更加黑暗,动作不再那么敏捷,思想也更加沉重了。有些人去世,我们只是把他们埋葬在土里;另一些我们特别珍爱的人,却装殓在我们心中;对他们的回忆,天天与我们心脏的跳动交织在一起,对他们的思念也如同我们呼吸一般;按照适用于爱情的转生学说的美妙法则,他们就附在我们身上。一颗灵魂融入了我的灵魂。我每做一件好事,每说一句动听的话,那都是她在行动,她在讲话。我身上所能有的一切善性,全来自这座墓穴,正如空气中飘溢的芳香是百合花散发的一样。玩世不恭、恶习、我身上一切受您谴责的东西,全来自我本身。现在,当我久久凝视大地,而后又抬起蒙上一层云蜀的眼睛仰望天空时,当我听您讲话,接受您的体贴而缄口不语时,您就不要再问我:您在想什么呢?

    亲爱的娜塔莉,忆起这些往事,我回肠九转,因此辍笔了一阵工夫。现在,我应当向您叙述这个不幸事件之后的情况,这倒不用很多笔墨了。一个人的生活若是只有行为和起居,那三言两语就讲完了;然而,这生活着是在灵魂的崇高领域中度过的,那就很难加以描述。亨利埃特的信在我的眼前燃起了一线希望。在这场大海难中,我望见一个可以登靠的岛屿。生活在葫芦钟堡,在玛德莱娜的身边,把我的一生奉献给她,这种命运倒能满足扰乱我心的所有念头;不过,那得弄清玛德莱娜的真实思想。我应当向伯爵道别,于是去葫芦钟堡,在平台上遇见了他。我们一道散步,走了很久。他向我谈起伯爵夫人,开头还能认识妻子之死的巨大损失,以及给他内心生活造成的全部创伤。然而,发出第一声痛苦的喊叫之后,他就抛开现在,瞻念起未来。他怕自己的女儿,说她缺乏她母亲的温柔。玛德莱娜身上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刚毅气质,又有她母亲那种娴雅的品性,这种坚强性格令这个老人畏惧;他早已习惯于亨利埃特的温柔,预感到女儿具有宁折不弯的意志。不过,叹惋之余,他聊以自慰的是,他确信不久就要去见他妻子了:近来丧事忙乱和伤心悲痛,使他的病情加重,使他的旧痛复发了。父亲和成了家庭主妇的女儿之间,正酝酿着权力之争,因此,他的风烛残年要在凄苦的境况中度过。他跟妻子可以处处对抗,在女儿面前就得事事退让。再说,儿子要远走高飞,女儿要嫁人;他会有一个什么样的女婿呢?尽管他说死期将至,但他还是感到自己要孤苦伶仃、没人同情地度过漫长岁月。就在他大谈自己,并以他妻子的名义要求我的友谊的时候,他在我眼里完成了一个流亡者的形象,这是当代最令人肃然起敬的形象之一。他貌似身体衰弱,精神委顿,其实生命力非常顽强,这恰恰是他生活简朴,专务农事的缘故。在我写这封信的时候,他依然在世。我们沿着平台漫步,玛德莱娜看得见,可就是不下来;她几次走到台阶而又回屋去,以便表明她对我的鄙夷。有一次,我看见她来到台阶上,便趁机请求伯爵上去,借口说伯爵夫人要我转达遗愿,我有话要对玛德莱娜讲;只好采取这种办法见她了。伯爵去找她,而后把我们俩留在平台上。

    “亲爱的玛德莱娜,”我对她说,“不错,我必须跟您谈谈。您母亲要针对生活的某些事件,而不是针对我发怨气的时候,不正是在这里听我劝解的吗?我知道您的想法,不过,您没有了解事实,还是不要急于谴责我,好吗?您知道我的生活和幸福同这里紧密相连,却要以冷淡的态度把我赶走;本来我们情同手足,而您母亲的去世,又用一条痛苦的纽带加强了这种友谊。亲爱的玛德莱娜,我可以立时为您献出生命,不企望任何报答,甚至不让您知道,我们是多么爱那些在生活中保护过我们的女人的孩子。有一项计划,您敬爱的母亲酝酿了七年,而您却全然不知;这项计划无疑会改变您的感情,但我不愿意仰赖这种好处。我只恳求您一件事,就是不要剥夺我到这个平台上来呼吸空气的权利,并让我等待时光改变您对社会生活的种种看法。此刻,我会小心谨慎,不去冲撞您,也理解您因为痛苦而难于明辨事理,何况我也同样因痛苦而丧失了正确判断当前境况的能力。我只求您保持中立,对我不要感情用事;此刻护信我们的圣女,也会赞同我的谨慎态度。尽管您表示厌恶我,而我却太爱您了,因而不愿意去同伯爵谈一项他准会热烈赞同的计划。由您自己选择吧,今后不要忘记,您在世上最了解的人莫过于我,而任何男子心中的感情也不会如此诚挚……”

    玛德莱娜一直垂着眼帘听我讲,这时摆摆手,打断了我的话,激动得声音微微颤抖地说:

    “先生,我也了解您的全部想法,但我决不会改变对您的感情。我宁愿投安德尔河,也不会同您结合。我不想同您谈我自己。如果说我母亲的名字对您还有一点影响的话,那么我正是以她的名义请求您,只要我在葫芦钟堡待一天,您就不要再来了。不知道为什么,我一见到您就心烦,这种情绪恐怕永远也克服不了。”

    她十分庄重地向我施了一礼,便头也不回地朝葫芦钟堡走去,那神态既冷漠又严酷无情,记得她母亲在世时,只有一天有过那种冷漠的神态,但不像她那么无情。虽说迟了一些,这位目光敏锐的少女还是看透了母亲的心事;她无意中成了同谋,心中自然懊悔,也许因此就更加仇视她认为害人不浅的这个男人了。事已至此,天悬地隔。玛德莱娜恨我,无意弄清我究竟是这场不幸的根源还是受害者;假如我和她母亲幸福如意的话,那么,她可能同样憎恨我们两人。我的幸福华丽的大厦,就这样整个倾覆了。恐怕惟有我了解这位默默无闻的非凡女子的全部生活,惟有我洞悉她感情的秘密,惟有我踏遍了她灵魂的整个区域。无论她的父母还是丈夫和孩子,谁也不理解她。真是咄咄怪事!我挖掘这堆灰烬,并在您的面前把它摊开,我们都能从中找到一点我们最宝贵的东西。多少家庭也有自己的亨利埃特!多少高尚的人,没有遇见一位探测他们心灵深度和广度的聪明的历史学家就离开了人世啊!这就是不折不扣的人生:母亲不了解子女,子女也不了解母亲;夫妇、情侣、兄弟之间,莫不如此!何曾料到有朝一日,父亲的尸骨未寒,我就得跟夏尔·德·旺德奈斯打官司①?而我为这位长兄的晋升出过多少力!天哪!最简单的历史蕴含多少教诲啊!当玛德莱娜消失在台阶上的门里之后,我心痛欲碎,回来辞别房东,启程去巴黎。我沿着安德尔河右岸,走的正是我第一次来这座幽谷时经过的路。我凄怆地穿过了风景秀丽的吕昂桥村。这时我很富有,政治生活也一帆风顺,已不是1814年的那个疲惫不堪的徒步行客了。那个时期,我的心灵充满了欲望,而今我却热泪盈眶;从前,我的生活有待充实,而今我却感到生活一片荒漠。我还很年轻,仅仅二十九岁,可是心灵却凋残了。几年的时光,这里的景物就失去了当初的瑰丽,我也厌恶了生活。现在您会理解,当我回头望见玛德莱娜站在平台上时,我的心情是何等激动。

    ①老侯爵一死,夏尔就要卖掉旺德奈斯的采邑,费利克斯反对,便到法院起诉。参见“私人生活场景”中巴尔扎克的《人世之初》、《三十岁的女人》等。

    我不胜悲伤,难以自己,连此行的目的都不考虑了;心里完全没有杜德莱夫人的影子,以致走进了她的庭院自己还不知道。一旦做了蠢事,就得硬着头皮做到底。我在她那里已经养成了夫妻生活的习惯,上楼时想到断绝关系会带来的种种烦恼,不禁忧心忡忡。我一身旅行服装,由管家引进客厅,只见杜德莱夫人衣着华丽,身边围着五个人;您若是深入地了解了她的性格和作风,就会想像得出我有多么沮丧。英国德高望重的老政治家之一,杜德莱勋爵,此刻正站在壁炉旁,他的样子一本正经,十分傲慢,态<cite></cite>度冷淡,脸上显露一种他可能在议会中常有的嘲讽神气。他听见传报我的姓名,便微微一笑。阿拉贝尔的两个孩子在母亲身边,他俩酷似老勋爵的一个私生子,坐在侯爵夫人旁边的双人沙发上的德·玛赛。阿拉贝尔一见是我,便换了一副盛气凌人的神态,眼睛盯着我的旅行帽,好像随时都要问我到她府上有何贵干。她打量我的那种表情,简直是把我看成被引见给她的乡绅。至于我们的亲密关系、那永恒的爱情、失去我的爱便寻短见的种种誓言、阿尔米德①的幻术,统统像梦境一般消逝了,就仿佛我从来没有握过她的手,我是个陌路人,她根本不认识我。尽管我出入外交场合,开始习惯保持冷静的态度,我还是很惊讶,换了别人也会如此。德·玛赛望着自己的靴子微笑,他那凝视靴子的样子特别做作。我当即拿定了主意。若是败在任何别的女人手里,我也许会心甘情愿;但是,看到这个要以身殉情、曾嘲笑现已死去的情敌的女英雄傲然挺立,我不由得怒火中烧,决心以无礼对不逊。她知道布朗东夫人的悲剧,向她提起这件事,就好比在她心头扎上一刀,尽管这个武器扎进去时可能要变钝。

    ①意大利诗人塔索(1544—1595)的叙事诗《被解放的耶路撒冷》中的人物。阿尔米德是伊斯兰教的魔女,迷住了十字军将士,法国骑士雷诺。

    “夫人,”我对她说,“我非常莽撞地闯进了贵府,不过,您若是知道我从都兰来,把布朗东夫人的一封急信捎给您,就不会怪罪我了。我担心您已启程去兰开夏郡,既然您还待在巴黎,那我就等候您的吩咐,等候您赏脸接见我的时间。”

    她点了点头,我便返身出去。从这天起,我只在社交场合遇见过她,见面时相互友好地打个招呼,或者相互挖苦两句。我对她说兰开夏郡的女人是无法慰藉的,她则回敬说法国女人的胃病是失意绝望引起的。承蒙她的关照,我有了个死敌,就是她当成宝贝的德·玛赛。于是,我就说她嫁给了老少两代人。就这样,我算倒霉到底了。于是,我实施寄居萨榭古堡时所拟定的计划,潜心研究科学、文学和政治。查理十世登基后,免去了我在先王身边担任的职务,让我进入外交界。从此以后,我决心再不眷顾任何女人,不管她有多漂亮,多聪颖,多痴情。这一招倒真灵:我精神上获得了难以置信的平静,工作中精力旺盛,我明白了女人从我们生活中毁掉的一切,她们还以为讲几句甜言蜜语就能补偿那些东西呢。然而,我的全部决心都付诸东流,何以至此,您是一清二楚的。亲爱的娜塔莉,我就像对自己讲述一样,毫无保留地、不加修饰地向您叙述了我的经历,叙述了与您毫不相干的感情,说不定刺伤了您那嫉妒而敏感的心灵的某个部位。不过我确信,有些情况也许会激怒一个平庸的女人,却能成为您爱我的又一条理由。杰出的女性对待受苦而患病的灵魂,能扮演高尚的角色,犹如修女给人包扎伤口,犹如母亲原谅孩子。并不是只有艺术家和伟大的诗人感到痛苦:为祖国,为民族的未来而生活的人们,在开拓他们思想感情的领域时,往往陷入极其孤苦的境地。他们需要身边有人对他们体现出纯洁忠诚的爱;请相信,他们完全了解这种爱的伟大与价值。明天我就会清楚,我是否错爱了您。

    致费利克斯·德·旺德奈斯伯爵先生的信

    亲爱的伯爵,您曾从可怜的德·莫尔索夫人手中收到一封信,据您讲,那封信对您为人处世不无帮助,对您的飞黄腾达起了很大作用。请允许我帮助您完成您的教育吧。求求您,摆脱一种恶习,不要效法寡妇的行径:她们把亡夫挂在嘴边上,动辄向第二个丈夫摆一摆亡失的美德。亲爱的伯爵,我是个法国女子,希望嫁给任何一个我所爱的男人,绝不会嫁给德·莫尔索夫人。您知道我对您是多么关切。我以应有的专心看完了您的叙述之后,认为您拿德·莫尔索夫人的美德去与杜德莱夫人对照,使她十分反感,您又用英国那种热恋方式去压德·莫尔索夫人。害得她痛苦不堪。我自然是可怜的人儿,别无长处,只会取悦于您,可您对我也有失分寸;您要让我明白,我既不像亨利埃特,也不像阿拉贝尔那样爱您。我有自知之明,并不隐讳自己的短处,但是何苦如此严酷地让我感觉到这一点呢?您可知道我对谁产生了怜悯?对您将来爱上的第四个女人。她将不得不同三个人抗争。因此,我要提醒您预防您的记忆的危险作用,这既是为您的利益,也是为她的利益着想。爱您是一件光荣而艰苦的事情,必须具备不可悉数的天主教徒的品质,或者英国国教徒的品质;我放弃这种荣耀,实在

    不想同幽灵搏斗。葫芦钟堡那位圣女的美德,会使最自信的女人相形见绌,心灰意冷;而您那位大无畏的女丈夫,也会使最大胆追求幸福的人自愧不如,退避三舍。一个女人不管怎样尽心尽力,也不能使您得到她期望给您的快乐。无论是感官还是心灵,都永远战胜不了您的记忆。您记得我们经常骑马。由于您那圣洁的亨利埃特之死,太阳也冷却了;我未能使它温暖如初,您在我身边定然要打象战。我的朋友——因为,您永远是我的朋友,千万注意,不要再这样推心置腹,把您的失意和盘托出,这会使爱恋之心泄气,会迫使一个女子怀疑自己。亲爱的伯爵,爱情是依赖信任而存在的。一位女子开口之前,心里总嘀咕,会不会有一位圣洁的亨利埃特更善言谈,或者上马之前,心里总寻思,会不会有一位阿拉贝尔那样的女子骑术更精,那么请相信,这个女子舌头准要打颤,腿准要哆嗦。您使我产生了愿望,也想从您这儿得到一些迷人的花束,可是您又不扎制了。由此看来,有许多事情您不敢再做了,有许多思想和欢乐,对您来说也一去不复返了。您要明白,任何女子也不愿意和那位您念念不忘的死者在您的心中并存。您求我以基督的慈悲心肠爱您;不瞒您说,我出于慈悲心肠,可以做许许多多的事情,可以做一切,惟独爱情不行。有时您既令人烦恼,又自寻烦恼。您把自己的伤怀称为忧郁症,倒也不错;您的确叫人受不了,害得爱您的女子忧心如焚。在我们二人之间,我频频碰到那位圣女的坟墓:我思之再三,我深知自己,不愿像她那样死去。连杜德莱夫人那样出类拔萃的女子都被您闹得厌烦了,何况我呢,我没有她那样狂热的欲念,只怕心情冷却得比她还要快。既然您只能和逝去的女子同享爱情的幸福,那就取消我们之间的爱情,保持朋友关系吧,我希望如此。究竟怎么回事啊,亲爱的伯爵?起初您就有了一位令人艳羡的女子,一位十全十美的情妇,她筹划您的前程,使您得到了贵族院议员的称号,她如痴如狂地爱您,只要求您忠诚不渝;可是您却使她忧伤致死;真不知道还有比这更伤天害理的事。那些无比热忱而又十分不幸的年轻人,空怀大志,在巴黎街头倘佯,他们哪个不愿意规规矩矩地追求十年,以便得到您享受的一半完幸呢?而您当初却不以为然。一个人能得到这样的爱情,还有什么可企求的呢?可怜的女人!她吃足了苦头,而您只讲了几句感慨的话,就以为无愧于死者了。自不待言,我对您的一片情意,也只能得到这种报答。多谢了,亲爱的伯爵,无论是坟墓之内还是坟墓之外的情敌,我都不想要。一个人犯了这类良心罪,至少不应当讲出来。我是女流,是夏娃的女儿,曾经向您提出一个冒失的请求,而您作为男子,就要估量您的答复的后果。当时您应当欺骗我,过后我会感激您的。难道您从来不了解幸运的男人的美德吗?当他们向我们发誓他们从来没有爱过,这次是初恋的时候,难道您不认为他们是多么宽宏大量吗?您的计划是行不通的。身兼二美,既是德·莫尔索夫人又是杜德莱夫人,唉,我的朋友,这岂不是叫水火相容吗?难道您不了解女人吗?女人就是女人,她们有长99lib.处,也必有短处。您过早地遇见了杜德莱夫人,因此不能正确地评价她;在我看来,您的虚荣心受到伤害,就讲她的坏话,进行报复;但是对德·莫尔索夫人,您又理解得太晚了,您怪这一位不能成为那一位,便惩罚了人家;而我呢,既不是这一位,也不是那一

    位,我会有什么下场呢?我相当爱您,因而为您的未来深思过,我真的非常爱您。您这愁客骑士的神态,总是深深地吸引我,我曾以为忧<bdi></bdi>郁的人必然忠贞不渝,却不知道您入世之初,就害死了天下最美丽、最贞洁的女子。告诉您,我考虑了您下一步该怎么办,我是认真考虑过了。亲爱的朋友,

    我看您应和一个项狄夫人①式的女人结婚:她根本不懂爱,不懂激情,

    ①英国小说家劳伦斯·斯特恩(1713—1768)的九卷本小说《项狄传》中的人物。

    既不担心什么杜德莱夫人,也不在乎什么德·莫尔索夫人,在您所谓忧郁的烦恼时刻,在您像雨水一样令人开心的时刻,她会毫不介意,完全充当您所要求的慈善修女的杰出角色。至于爱啦,为一句话而颤栗啦,善于等待,给予并接受幸福啦,感受爱情的风风雨雨啦,附和您所爱的女人的小小虚荣心啦,亲爱的伯爵,这些您就不要勉为其难了。在同年轻女子打交道的问题上,您一丝不苟地听从了您的善良天使给您的忠告;您完全避开了她们,结果一点也不了解她们。德·莫尔索夫人一开头就把您置于高瞻远瞩的地位,她做得对;否则,所有女人就会同您作对,使您一事无成。

    您要想从头学起,学会对我们说我们爱听的话,学会崇高得恰到好处,学会顺着我们的性子,喜爱我们的世俗卑琐之点,现在恐怕为时已晚。我们并不像您以为的那么愚蠢:我们爱一个男子,决不会把他置于一切之上。

    动摇我们优越感的信念,就是动摇我们的爱情。奉承我们,就是奉承您自己。如果您想在上流社会里同女人周旋,那您就得小心翼翼地隐藏起您对我说的这些情况。她们不喜欢把自己的爱情之花栽在岩石上,也不喜欢浪费自己的温情去安抚一颗受伤的心。弄得不好,所有女人都会发现您的心已经干涸,您将为此苦恼一辈子。像我这样坦率地直言相告,像我这样好心地离开您,既不怀怨恨,还向您奉献友谊,在她们当中寥寥无几,而今天这样做的,正是自称是您忠实朋友的。

    娜塔莉·德·玛奈维尔

    1835年10月于巴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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