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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玉夫人已经派王听差传话出来,叫蔡九与蔡幺妹明日进府献技。蔡幺妹眼见入府之计已经得逞,心里高兴<bdo>藏书网</bdo>万分,她爹蔡九仍然是疑虑重重,后果莫测。蔡幺妹埋怨她爹不该瞻前顾后弄得大家扫兴,反被她爹说了两句,讨个没趣。这也难怪蔡九多虑,因他作了多年捕快,和社会江湖上的各色人等打过许多交道,在他经历的种种复杂的明争暗斗中,积累了众多的经验和教训,磨练得想事必须多用个心眼,看事得多长双眼睛。今天在献技场上发生的事情,瘸腿老头那句句藏头露尾的谈话,使他已经隐隐感觉到,他和刘泰保商议的这条闯府献技的计策已经被那瘸腿老头窥破,以后王听差对刘泰保无意中说出的那些内情,更使得蔡九如坠五里雾中,全看不清瘸腿沈老头的本来面目。因此,玉夫人派人来传他进府献技,是张的罗网,或设的陷阱,还是纯属娱乐并无心机?在此功败垂成的时刻,他哪能不吊胆提心。

    这也难怪蔡幺妹,她虽随父闯荡江湖,跋涉万里,毕竟是个心地纯良的女子,善目长在良心上,对人接物都从善良出发,经常把巫蛊认作菩萨,将苦酒当为甜酿。令听夫人来传,便认为已借得东风,一心想的便是明日如何穿戴,如何献技,使出浑身解数去打动夫人、小姐,引来全府上下人等的喝彩注目,好让爹爹腾出心眼办他的案去。

    晚间,刘泰保又备了几样菜肴和一壶白酒,送来蔡九房中。

    他说,这并非以表祝贺,而是为了壮壮行色。蔡九难却盛情,着着实实地饮了几杯。

    常道“酒从宽处落”,今晚蔡九心里不宽,虽只饮了几杯,便已有了几分醉意。刘泰保也知蔡爷心事,只说借酒消愁,一再殷勤相劝。蔡幺妹只在一旁笑吟吟地陪观,她既不去帮刘哥劝酒,也不来替爹爹推杯,这老少二人,主客双方,在她心上已成半斤八两,也就热眼旁观,不去多嘴。直到她眼看爹爹挟菜都几番失箸,知他实实不能再喝了,而刘泰保又提壶劝酒时,她才伸出手去将酒壶挡住,说:“刘哥,我看爹爹实实不能再喝了。”不料她伸手去挡壶时,忙急中竟用一只手去握着刘泰保的手腕,另一只手又抓着他的手背。刘保泰不好意思地把壶缩了回来,埋下头去看着她那双柔实的双手。蔡幺妹这才醒觉过来,忙将双手极开缩回,顿时涨红了脸,红得两腮差点渗出血来。这时,刘泰保只感到心口一阵气促,蔡幺妹则有如心里跳进了一只小鹿一般。

    饭罢,蔡爷已经有些不支,各自和衣躺到床上,一会儿便酣然睡去。蔡幺妹含情脉脉地坐在桌旁,脸上红晕虽褪,眉眼尚留余羞。刘泰保欲走未走,犹豫了会,才从怀中摸出一柄牙骨压发梳儿和两朵鲜红的缎花,放到蔡幺妹面前,说:“幺妹明天进王府献技,我特去街上买了这两件东西来送你,你把它别在头上,也如增了两片绿叶。”

    蔡幺妹瞟了他一眼,既没有称谢,也没有拒绝。

    刘泰保这才心满意足地出房去了。

    第二天,蔡九起床得很早,他将就换的各种行头一一仔细地检查了遍,然后独自坐在院坝里,思量着今日进府可能遇到的种种情况。蔡幺妹则兴致勃勃地在房里打扮着。

    她上穿一件新色的竹布滚边紧袖短衣,下着一条桃红扎脚绸裤,脚登一双天蓝色绣花软底布鞋,腰系黄色宽边丝带,头上是额前一绺齐眉刘海,脑后一条黑亮亮的长辫,鬓边别把珍珠的牙骨压发小梳,梳上插着两朵鲜红耀眼的缎花。蔡幺妹本来就生得秀洁妩媚,配上这身淡雅的衣裳,更加显得自然大方,给人以赏心悦目之感。

    一切收拾停当,父女二人吃过刘泰保送来的早饭,便带着行头向玉府走去。刘泰保只送到栈外,叮嘱了一番便退回栈里来了。

    蔡九父女来到玉府门前,由门差将他父女安顿在耳房等候,同时将他父女已到府门的消息禀报进去。一会儿便听到夫人传出话来。府内内房外房、宅上宅下、帐房护院、马厩厨房所有人等,凡无事的都可到花园养心亭前观看绳技。随着已有听差端来浆汤两碗,酥心脆饼两枚,说是夫人所赐,叫他父女用了以助长精神。这等声势排场,蔡幺妹哪里见过,她这才感到侯门的豪贵尊荣,心里已经怯了三分。

    蔡九只把浆汤喝了,将酥饼包好揣在怀内。随即已有人前来带领他二人进内。进了两重府门,向左一条宽道,过了议事厅,前面便出现一座偌大的花园。园内古柏参差,靠右一列高墙;园子中央高立着一座亭子,亭前是几级汉玉石阶,亭内置有圆桌一张,周围摆了七八个青花瓷磴;亭子前面恰好是一片很大的草地。蔡九一边走,一边若不在意地四处看看,但他留意察看的却不是府内的亭园景色,而是通向各处的地形路道。蔡幺妹也是一路走一路东张西望,她收入眼底的却尽是满园的奇花怪石和连垣不尽的玉砌雕栏。

    父女二人来到亭前站定,只见草坪周围已经站立了许多男女老少,从衣着上一望而知都是府内执事差杂。蔡九一到亭前,心上那根弦已经绷得紧紧,他一直把头低着,不敢抬眼望去。一直等到领他父女进来的那位听差说:“还不上前见过夫人、奶奶和小姐!”

    这时,蔡九才猛然格起头来,凝神注目向亭内望去,只见正中坐着一位神情庄肃但却微含笑意的老妇,一望而知她就是玉夫人了。靠她右旁坐着一位衣服华丽、仪态雍容的少妇,蔡九已认出她大约就是玉少奶奶。玉夫人的左旁坐着的是一个神气清朗、秀丽绝伦的姑娘。蔡九眼光刚一转到这姑娘身上时,顿时吃了一惊,他从那姑娘闪耀如星的眸子里,感到一种难以捉摸的光芒:似招呼,又似询问,带惊带疑。亦怒亦喜。蔡九被那光芒逼得赶忙将视线避开。他知道这位姑娘准是玉小姐无疑。最后,他集中全神向紧站在玉小姐身旁的那位中年妇人看去,当一副全身已经发胖、两腿浮肉下垂的体态、脸型映入他的眼里时,蔡九犹如吞下一块寒冰,心头顿时冷了下来。他不禁暗暗叫苦,心里只响起一句话:“错啦,完啦,这不是碧眼狐!”

    蔡九虽然老成练达,这时却也无法克制那骤然来临的失望,一种沮丧的神色也立即显露出来。这一变化,莲玉少奶奶也看出来了,就在他趋前半跪请过安后,也用怜悯的口气代向玉夫人请求说:“母亲,看他已是劳累不堪,让他歇息再说。”

    玉夫人点点头,说:“你可坐地歇息。”

    蔡幺妹跟在她爹爹后面,带着羡慕的心情把亭内诸人逐一看过。当她的眼光溜到玉小姐身上时,她也被玉小姐那奇怪的眼神怔住了。只是她从玉小姐眼里看到的,好像是在与她似曾相识的招呼,又好像是在怪她不该来此。蔡幺妹心里感到一阵茫然,眼前闪过千张面孔,她却从未见过这般俊俏。一时间,她在玉小姐那惊人的容态下,羞得几乎低下头来。她忙把眼光转向玉小姐旁边那个女人,见她既不瘦削,眼窝也不深陷,眉间更无朱砂红痣,她也立即明白爹爹把人弄错,心里虽也感到如有所失,但她从小习于顺受,也就并未因此过份颓唐,仍旧打起精神,依礼进退。

    再说亭内玉娇龙,在此时刻,也有一番复杂心境:当蔡九和蔡幺妹来到事前,她一眼就已认出,这正是她在达美的村子里看到的那父女二人。同时她也不察暗暗称叹高师娘,认为她真不愧称为碧眼狐,时时处心积虑,确有过人机警。原来就在昨天上午,当墙外响起一片锣声,接着又有一阵高过一阵的喝彩声传来时,高师娘立即显得心神不安,不停地在厅内走来走去。玉娇龙见她神色有异,问她为何,她才说:这花园墙外乃是一条冷僻胡同,哪会来人献技,又哪来这多入群?!后听人报说是一个老者和一个姑娘在那儿扯场献技,高师娘更是动了疑心,神情显得更为慌乱。当香姑兴高采烈一阵风似地扑来报信说,夫人已传出话去叫墙外那踩绳的父女明日进府献技,这时,高师娘的脸色陡然变白,失魂落魄地回房去了。晚上深夜,她才悄悄来到玉娇龙房里,带着紧张的神色对玉娇龙说:“小姐,明天将带着姑娘进府献技的那个老头,我看八九就是你在西疆时遇到过的那个老头。”

    玉娇龙若不经意地说:“他明朗说是为寻他已去西疆的胞妹才去的西疆,然何又寻到京城来了?!”

    高师娘翻了玉娇龙一眼,立即露出一股怨恨之色,阴沉地说:“这有啥奇怪的!到西疆干了一番大事又回到内地来的人不也有的是。”

    玉娇龙眼里一下闪出了怒火,瞪着她喝问道:“我来问你,你究竟是姓易还是姓耿?”

    高师娘猛然向后退了几步,瞠目结舌,半天说不出话来。她的脸色变得惨白,全身也在微微抖动。房里一时间静得连高师娘的心跳都听得清楚。过了很久,她才以一种近似哀吟的声音说:“小姐,你就高抬贵手,不管我姓什么,那老头和我是死对头,他就是专为寻我来的。”

    玉娇龙神色也渐渐缓和下来,平静地问道:“你想要我怎的?”

    高师娘忙又哀求说:“你高老师把我寄身贵府,就是为的避他。只要这次能避过他,我就安稳了。”

    玉娇龙道:“你明日你去露面就是。”

    高师娘说:“这样不能使他断念,他也决不就此罢休。”

    玉娇龙愤然说:“他敢怎样?难道他还敢来府里搜查?!”

    高师娘说:“这人厉害。今天在墙外那番做作,岂是他父女二人就能做得起来。万一他伙些亡命四处放出风声,对于玉大人亦将不利。”

    玉娇龙听她说得也有道理,不觉踌躇起来。犹豫片刻又问她道:“你有何主意?”

    高师娘成竹在胸地说:“给他来个‘偷梁换柱’,迷他一下。”

    玉娇龙又沉思了会才说:“好,明天我带赵妈去。不过,这‘偷梁换柱’多难听,不如叫‘移花接木’还好些。”

    高师娘在退出房去以后,还把头伸回门边来补了句:“小姐千万莫让那老头得手,这事关玉府名誉。”这“名誉”二字不禁使玉娇龙打<q>藏书网</q>了一个寒战。她盯着高师娘下楼去的背影,不觉暗暗哼了一声。

    第二天。高师娘假称头痛没来看,玉娇龙就把赵妈拉来陪她,让赵妈紧靠在她身旁。

    玉娇龙和高师娘就这样人不知鬼不觉地布下了这迷阵。

    所以,当玉娇龙一眼就认出来人果是高师娘所担心的那两父女时,她除了惊叹高师娘的奸狡外,同时也对他父女二人暗含着敌意和敬意。敌意是恼那老头未免不识时务,竟敢无视边帅提督的声威,直从西疆追至京城,以至追到府里来了。敬的是垮服他父女历尽艰辛仍穷追不舍的坚韧的意志。特别是当她注意到那老头猛见站在她身旁的赵妈确非他要追捕的耿六娘时,他那一下变得萎顿的样子。不禁又是得意却又可怜起他来。当那姑娘上前来给她一家请安时,她立即回想起了在达美村里的那些情景,突然间,她竟把自己和达美、香姑以及那姑娘联系起来;她们都熟悉西疆,都是娇子,虽然各自处境不同,门第更不相当,但各自都有各自的苦楚。比起来,也许仍在西疆的达美日子还要过得恬静一些。而眼前最苦的就要数这姑娘了。想到这些,玉娇龙心里恻然了,她感到一阵莫名的酸楚。

    回书再说蔡幺妹亦已看出站在玉小姐身边的那妇人并非耿六娘,她虽也感到失望,但却并不那般懊丧,她并不为自己落空而烦恼,却只为爹爹失误而伤心。她退到爹爹身边,满含深情,轻轻地说了句:“爹,你且歇息,我先收拾行头去。”说完,便忙着架绳去了。

    蔡九在地上盘坐片刻,方才强自镇静下来。他刚要起身去帮助女儿收拾场地,忽见有一老头瘸着腿向他走来,他一下就认出来正是昨天在墙外会见的那个老头。只见他手握一只葫芦,来到他的身边,用一种平淡而又略带劝慰的口气对他说:“人有得失,天有阴晴,凡事不必介意。请易哥喝口我这醒脑提神酒,打起精神,好把场面应付下去。”

    说完将葫芦递给蔡九。蔡九也不推辞,接过葫芦,大大喝了两口,将葫芦递还给他,说:“易某记住了老哥美意。”

    瘸老头又说:“我已看过你闺女的绳技,决非江湖浅薄功夫。‘只要翅膀硬,哪里没有天’,易哥何不闯关东去,寻个立足,省得奔波。”说完便提着葫芦,一瘸一瘸地走进人群去了。

    蔡九又是一阵纳闷。他已暗暗听出他话中话来,无非是劝他放弃追捕,远走关东,就不用再回陕西交差了。这老头竟是何人,然何竟知道自己底细。蔡九边想边拿起行头,帮着女儿收拾,只一会儿功夫,便已扯好场地。

    锣响开场,蔡幺妹体念爹爹心境,决心独当一面。因此,她抖擞精神,将袖子一捋,把腰间丝带一紧,向亭内半蹲半跪地屈了一屈,然后转身一跃上绳,将身仰弯下去,再伸首过膝,双手合掌,面向事心,面含微笑,向玉夫人做了个童子拜观>.99lib?</a>音。观上府内上下人等一齐鼓掌。玉夫人惊得张开了嘴,喜得连连点头称赞。

    她忙命香姑传活下来,叫绳上姑娘小心,别有闪失。少奶奶鸾英也站立起来,提高声音说:“这是府内玩玩,不比街上献技不要过于弄险。”

    玉娇龙不诧不惊,只在一旁冷眼观看。

    蔡幺妹见夫人、奶奶对她这般疼借,十分感动,觉得更应使出全力才问得过心。于是,她将长辫在颈上一绕,随即腾空而起,一连在绳上做了几个空翻,最后以左脚着绳,右脚向后高跷<s></s>,两手展翅,又向事中做了个丹凤朝阳之式,又惹起事内一片惊叹,换来周围一片喝彩声。

    玉娇龙当然比那次在达美林中看得更加清楚仔细。她见姑娘在绳上施展的虽是一般绳技,但却已看出她的脚上功夫。她的一进一退,腰直腿弯,用的都是拳桩刀步,玉娇龙赞赏的不在惊险,而恰在这些。

    接着,蔡幺妹又在绳上做了几个侧立,才跳下绳来,向事上屈了屈腿,屏着气,退到一旁小想。

    少奶奶鸾英亲自斟了一杯热茶,叫香姑给她送了去。当香姑将芬递给她时,忽然见到她手上戴的一只银周。乃是西疆女子爱戴的银式样,她不觉竟用疆语说出“请喝茶”

    一句。香姑全没有料到,那姑娘也用了疆语的“谢谢”二字来回答于她。香姑惊诧已极,愣了半天,才胡乱的说了句:“啊,姐姐,你真了不起!”便又跑回亭内。

    蔡九也体贴女儿,为了让她略略休息一下,只好站出场来,将手一拱,说:“在下也来打套拳,讨夫人、奶奶、小姐一个欢欣,给府内的爷们、哥们添点热闹。”蔡儿说完,将举一抱,使出一套八卦拳来。这八卦拳也属道家秘宗,分阴阳二极,合乾、坤、震、裴、坎、离、良、兑八法,每法八路,共计八八六十四路。法法相贯,路路相连。

    变化多端,出手难测。这套拳法,使得慢时,重在行气;使得快时,重在运力。内家打来,以慢为贵;外行去学,以快为雄。

    蔡九见府内多是些喜看花梢之辈,便一路快速使去。只见他人如风转,管似轮旅。

    看得亭上亭下人人拍手,个个点头。蔡九打着打着,忽然想到人众中还有那个瘸腿老头,不妨也使两路内家打法给他看看。于是,当他打到坤阴艮路时,将势一变,顿如推山抱石、移钟举鼎,身手立即慢了下来。一些原来不断拍掌的人众也慢慢停了下来,心里疑他力量不济,替他惋惜。玉娇龙却从他这一招一式中看出了真正的功夫。她想:难怪高师娘那般怕他,就凭他这点功底,高师娘也难对付。沈班头则懂得这是使给他看的,仍不动声色,只乘机向他送来会意的一眼。

    接着又由蔡幺妹在绳上使了一套刀法。她用的当然都是一些花哨的路数,只见得许多惊险,却看不到多少功夫。可仍然是痴了夫人,呆了众人。最后,她使了一个腾空倒翻劈刀落绳一字亮相收场。

    玉夫人看得满怀高兴,命管房丫环取出纹银十两作为赏赐。

    少奶奶鸾英也取出几两散碎银子加在里面,命香姑一并送下亭去。

    蔡幺妹将银两捧在手里,一时牵起万端心绪:一年多来,她父女走西闯东,那里见过这多银两。父女献技虽非为钱,但这般大方的赏赐却也打动人心,蔡幺妹感动得差点流下泪来。

    蔡九来到女儿身边,从她手中取过银两,又走到亭下阶前,举银过额,然后感慨万分地说道:“多谢夫人、奶奶厚赐。我父女献技江湖,非为聚财,但求一饱,一两之资,已足够我父女一日盘缴。平时街头献技,两场所得,不过一两,今日府中所献不过一场,厚赐过多,恐我父女福薄享用不得,谨以多余之赐奉还,尚望夫人,奶奶鉴我诚心,恕我憨直!”说完,他从银锭中取出一锭,将其余的放在石阶上面,然后两手交臂退了下去。

    人众中发出一片嘣叹之声。玉夫人顾视着鸾英,不知如何是好。正在玉母和鸾英都感为难之际,玉娇龙站起身来,步下石阶,将蔡幺妹唤到面前,满怀深情也隐含歉疚地拉住她的双手,把她看了一阵,才问她道:“你姓什么?今年多大了?”

    蔡幺妹不知所措地低声应道:“实姓蔡,已满过十七岁了。”

    玉娇龙“啊”了声,说:“我和你同年。我们是姐妹,我还比你小呢。”

    蔡幺妹抬起眼来望着她,眼里充满动人的喜悦。

    玉娇龙柔声地说:“你也受苦了!若不是为了生计,何苦这般风尘。”

    蔡幺妹没应声,眼里已含着了泪水。

    玉娇龙已经注意到了她手上戴的那只银镯,问道:“可是在西疆买的?”

    蔡幺妹说:“是西疆一个叫达美的妹妹送给我的。”

    玉娇龙嘴唇动了动,没出声,把那银镯从蔡幺妹的手腕上退了下来,把玩一会,也不给她戴上,却从自己的手腕上退下一只光彩夺目的金嵌翠玉的镯子戴目蔡幺妹的手上,这才对她说道:“你把我这只镯子留在身边,急了时也好派些用处。你这只银镯子就转送给我留个记忆吧。”

    蔡幺妹心里念着达美,本来是十分不舍那只镯子的,但她看到玉小姐那么喜爱它,甚至送了自己那么贵重的一只,也就不好意思说不肯了。

    玉娇龙戴上那只银镯后、又从自己头上取下一朵珠花,亲手给她插在头上,说:“这珠花原是一对,乃是宫中之物,那一枝送给一位妹妹去了;这一技送给你,也算留个记忆。”

    蔡幺妹简算应接不暇了,她见玉小姐出手这么大方,也不知她是由于侯门小姐一贯的慷慨,还是出于对自己的特殊厚爱。她推也不是,受也不是,弄得惶惶不安,不知所措。

    这时,玉夫人、少奶奶见蔡九不肯收受赏银,正在为难,见娇龙这般作法,受她触动,也各自取下两样首饰头钗,叫香姑给那姑娘送去。

    蔡九见状,正欲上前拦阻,香姑瞟他一眼,说:“夫人、奶奶说了,这是给我姐姐作为将来添箱之物,你休来管。”

    香姑这话,果然触动蔡九心怀,眼看女儿已经成人,她娘又死得早,长此和自己漂荡下去也不是办法,是该给她留意个夫家了。于是,他只好不再多说,领着女儿谢过夫人、奶奶和小姐,收起行头,出府去了。

    蔡九和蔡幺妹回到“四海春”栈房时,刘泰保早已等候在门口了。他见蔡爷阴沉着脸,蔡幺妹闷不吭声,心知情况不妙,赶忙迎了进去,坐定以后,蔡九才将这日进府情况说了出来。刘泰保听后也是大失所望,不知如何是好。大家相对无言,完全失了主意。

    蔡幺妹耐不住这种沉闷,给她爹倒过一碗茶来,启口问道:“爹,往后又该怎么办呢?”

    蔡九又闷了会,才说:“收拾行头回陕西去。”

    刘泰保顿时心子往下一沉,忙指头看了蔡幺妹一眼,恰好蔡幺妹也一眼向他望来,虽只一闪,但刘泰保却已从她那眼里看出了她的焦虑。他带着无甚把握的口气说:“回陕西也不是办法。碧眼狐既未拿获,回去如何交差……”

    蔡幺妹突然激愤起来,一改平时那种无忧无愁的神态,说:“爹,为了一个碧眼狐,我们已经受得够了!这么大块天,这么大片地,单凭我父女二人哪里找她去!那些当官的只图自己报功升迁,却让我们去活受煎熬。衙里养了那么多人,为啥不多派几个出来追追!你要回陕西,还回去干啥,你受了这多风霜,回去后不但没半句温凉话,反而更受罪。等着你的也不是一怀慰劳酒,而是一百罚刑棍。依女儿看来,爹爹不如扯了谍文,父女同闯关东去!”

    蔡幺妹这番话说得慷慨激烈,以致使得她爹都大为惊异,觉得女儿这些话说得极有道理。他也明白女儿的心情,都是由于奔波万里后遇到情形的骤然变化才激出这番久已郁结在心的话来的。但他觉得女儿却并不完全了解自己的心意。于是,他叹了口气,慨然地说:“我也并不全然是为了迫于官府之命才带着你出来受这分罪的。想你爹在蒲城当了三十年的捕快,在陕西也挣了些名气,那能让自己三十年的英名栽在这样一个妇人的手里!再说这碧眼狐也未免手毒心狠,留她在世,等于留下一个祸害。这次算我失误,累得你也白苦了一场。我想回陕西,也不是为厚着老脸去交个空差。我是打算把你带回陕西,作些安顿,然后只身出走,纵然天涯海角。九死一生,也一定要将碧眼狐捉拿归案。”

    蔡幺妹听了她爹说出这番话后,心里一阵难过,便情不自禁地伏在她爹膝上抽泣起来。蔡九也是身处穷途,怜女儿无依,更增添犊之情,不禁感慨万端,老泪纵横。

    刘泰保左劝右慰,费了很多唇舌,才把房里的气氛缓和下来。他又去叫人送来午饭,自己也留下相陪。吃饭时他见蔡九和蔡幺妹都是在勉强进食,知他们正在进退为难,便慨然说:“蔡爷,我刘泰保也是从个死了父母,全靠叔叔提携,给我留下这点产业。托各位客官之福,生意也还兴旺,也不在手蔡爷和幺妹这点房费饭钱。我看蔡爷也不必忙回陕西,更无须去闯关东,就暂时在我栈中住下再说。只要我这‘四海春’客栈开设一天,总不会让蔡爷和幺妹缺铺少饭就是。”

    蔡幺妹偷偷看了她爹一眼,没吭声。

    蔡九说:“刘哥,你这分情意我心领了。你我非亲非故,哪能这样叨扰!”

    刘泰保进一步恳切地说:“蔡爷,你就把我当作你的亲生儿子一样好了。我这客栈来往的既有四方商旅,也有水陆江湖,打听点什么也还便当。你就暂住下来,容我慢慢代你打听去,等有了线索你再走不迟。”

    蔡九被刘泰保这一片至诚打动了。回头对他女儿说:“小妞儿你看怎样!我们就暂且留一留吧,以免辜负刘哥一片好意。”

    蔡幺妹点点头,笑了,笑得十分甜,笑得十分宽慰。

    饭后,蔡幺妹帮着刘泰保收拾碗筷,并帮着他送回灶里去。

    在穿过院坝时,蔡幺妹见四下无人,便抿笑着对刘泰保说:“你就这样还是留不住我爹的,他迟早总得走。”

    刘泰保问道:“你说要怎样才能留住他呢?”

    蔡幺妹半打趣半认真地说:“你不是要我爹把你当亲生儿子一样吗!你要是真心实意地留他,又真心实意地把他当你爹,你就拜他做干爹。”

    刘泰保猛然被她点醒,忙说:“好,我这就拜去。”

    送过碗回来,对泰保满面春风地走在前面,蔡幺妹掩口抿笑着跟在后面。进了房,对泰保也不说话,将蔡爷拉到房中靠背椅上坐定,然后退后两步,将衣袖一抖,一参步,恭恭敬敬跪拜下去,口里还亲亲热热地叫了声“干爹”。

    蔡九一时没有回过神来,忙离座站在一边,急问:“刘哥,你这是干啥来?”

    蔡幺妹吃吃地笑着,又把他爹拉回座位上去,说:“刘哥拜你作干爹啦。从今后你老人家有了个干儿子,我也有个千哥哥了。”

    蔡九这下才明白过来,心里一乐,忙将刘泰保扶起,说:“这就太屈辱你了。”

    刘泰保说:“干爹,这下我和你总该算亲人了。这儿虽是上房,还是有些杂。后院原是叔叔住家院子,叔叔死后,我只住了北房两间,南房还有两间空着,今晚干爹和妹子就搬到那屋去,早晚我也好照应。”

    蔡九欣然应允了。

    晚上,刘泰保又送来几色上等酒菜,大家高高兴兴,开怀畅饮。蔡爷乘着几分酒意,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布包,打开布包,里面是一把银锁,铜锁正面刻有“长命富贵”四字;锁上系着一根已经褪色的红头绳。蔡爷将锁放到刘泰保的面前,对他说道:“泰保,我这个干爹身边实无值价之物,只这只银锁也是你妹子她娘留下的,留给你做个纪念吧!

    刘泰保道过谢,使小心地将它收放到怀里。深夜,蔡幺妹独自坐在灯前,把玉小姐所赠的珠花从头上取下,在灯前仔细把玩。只见这枝珠花技成扇状,用发一般细的银丝编锁而成,上缀五颗珍珠,最大的一颗有如葡萄,晶莹剔透,光来照人。她忽然想起她在达美头上也曾看到过这样一枝珠花。达美说是一个姓春的姐姐送给她的,还说那位春姐姐美极了,心也好极了;她记起玉小姐也曾对她说,她有两枝这样的珠花,另一枝已送给一个妹妹去了。蔡幺妹仿佛觉得这是一回事,但她又似乎觉得这完全不是一个人,她迷糊了。蔡九和蔡幺妹就这样在刘泰保家中暂叫住了下来,相处得十分融洽,日子也过得欢快。不觉过了半月,一天夜晚,街上已打过二更,刘泰保正在蔡爷房中叙话,忽小二来说:“外面来了一个汉子,指定要住上房,并要为他准备酒饭。我对他说,灶堂早已熄火,掌灶的已经回家,要他外面去用,那汉子只是不依,刘大哥你看怎办?”

    刘泰保税:“‘与人方便,自己方便’,已经这般时刻了,这条街又静,叫他哪里吃去。就将二院原蔡爷住的那间上房与他,酒饭我张罗去。”

    小二出去招呼客人去了。刘泰保忙去自家灶上拿了一些酒莱和一盘馒头,亲自送去二院。蔡幺妹也提着灯跟了出来给他照亮。来到二院上房,见那汉子已经安顿停当,叉手站在房中,面露焦躁之色。他见刘泰保端着这许多饮食进来,忙将身往桌边一让、也不答话,只爽朗地笑了笑,便各自大吃大嚼起来。刘泰保觉得这人好生奇怪,这才借着灯光仔细将他打量一番。这一打量,不觉使刘泰保暗吃一惊,他也见过多少逞强好斗、顾盼自雄的彪形大汉,却从未见过这般壮实的身子。正是由于他整个身板四肢长得极为匀称,一眼望去,竟然还看不出来。稍一留意,就能从他那特别粗大的脖子、耸鼓的前胸以及两只在袖内跳动的臂膀,感到在这汉子身上不知蓄藏了多少气力。再一看那汉子的面孔,却也不像刚才一眼见到时那般平鲁,而是越看越变得秀俊起来。那汉子好像毫未察觉刘泰保在仔细看他似的,各自若无其事地饮酒吃菜。

    蔡幺妹在门外等得不耐了,也跨进房来,那汉子抬起头来,一眼看到蔡幺妹时,不禁突然停下酒杯,惊异地说了一句:“啊,你也到京城来了。”

    蔡幺妹茫然不解地眨了眨眼睛。

    刘泰保问了句:“客官可是认得这位妹子?”

    那汉子也不抬头,只应了声:“看见过她。在西疆石河子。”

    刘泰保本想再问他几句的,可见他毫无答理之意,又把话咽了回去。

    他收拾碗筷离房时,那汉子从身边摸出一锭十两重的纹银,交给刘泰保说:“给我写个号。我姓仇,名双虎。河北交河人,是为寻亲来京的。先收下这十两纹银作费用,我是不爱计较斤斤两两的。”

    刘泰保和蔡幺妹回到蔡爷房中,大家把适才看到的情况告诉了蔡爷。蔡爷沉思了会,神情肃然地说:“我看这人有些来历,决不是一般江湖之辈。京城是四海云集的地方,时有卧虎藏龙,对于这样人物,切切勿去犯他。”

    蔡幺妹点点头,觉得她爹说得极是。她也不知为什么,只觉适才在门外站着时,便已从那汉子身上感到了一股虎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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