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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君臣

    更始二年秋,萧王率领大军攻打巨鹿、东郡等地的铜马军。

    与当年南阳郡的绿林军相仿,河北也有农民军,只是和其他地方不同的是,这些起义的农民军有大大小小数十支,势力非常分散。在这些农民军中,铜马军、高湖军、重连军大致属于一个集团,当年吕母带宾客起义,势力相当庞大,后吕母亡故,旗下众人便分散入赤眉、青犊、铜马的势力之中。

    铜马军在鄡、博平、清阳一带活动,不仅战斗力极强,且人数众多。刘秀亲征,采用坚壁自守战术,将因为人数众多,给养困难的铜马军赶到了魏郡馆陶。铜马军残部之后与闻讯赶来增援的高湖、重连二军会合,也难挡汉军的锐气,最终铜马军在蒲阳被逼无奈全军投降。

    纳入铜马军兵力并重新整编后的萧王兵力已达数十万,强兵在手,羽翼日丰,刘秀因此得了个“铜马帝”的称号。

    这个称号让刘玄甚为恼火,只是这一次他没有再在我面前发作,而是指着案上成摞的奏疏,似笑非笑的对我说:“真想不到刘秀用兵如神,看他斯文秀气,一副受气包的样儿,居然会有此等能耐。”

    我侍立一旁,手拢于袖,淡淡微笑,不置可否。

    轻视刘秀的能力,是更始帝执政中最大的败笔。当年的昆阳之战,历历在目,虽说拜天时之利甚多,然而刘秀在当时所展现出的机智与果断,早已显示着他非池中之物。

    刘玄将我羁绊在身边,让我以赵夫人闺中密友的身份暂居长秋殿,非主非仆,他每日都临驾长秋殿,似乎是来探望赵姬,又似乎是来看我……他对我的态度出乎意料的尊重,甚至连稍许过分的举止都未曾有过一点,与之前那个邪恶如魔鬼一般的人物判若两人。

    萧王在解决铜马军后,并未就此停歇,紧接着又引兵南下,攻打河内射犬聚的青犊、上江、大彤、铁胫、五幡等十余万的农民军。

    为避免再发生刘秀鲸吞这些农民军的兵力,刘玄命令尚书仆射谢躬带兵襄助萧王。名为襄助,其实不过是想尽可能的不让萧王势力继续扩大,压制刘秀。

    刘秀与谢躬二人在消灭王郎后,曾各自领兵驻于邯郸,分城而处。刘秀攻打铜马时,谢躬并未有所作为,此次南下攻击青犊,得更始帝授命,谢躬与刘秀联合,刘秀率兵进攻青犊军,谢躬率队攻击山阳的尤来军。

    北方的战事隆隆打响,我在长秋殿中翘首祈盼,却不能显露出一丝一毫的担忧,唯恐引起刘玄质疑。

    如果我处在刘秀的位置,事到如今,已不能再放任谢躬这样的人在身边置喙,然而一旦除掉谢躬,则代表着与刘玄彻底翻脸。如果明着来不行,那么暗除亦可,只是不知刘秀肯不肯这么干。

    殿外落叶缤纷,天空云卷云舒,七月流火,秋的气息浓郁地充斥着每个角落。

    连我自己都不清楚是从何时起,我的心肠已变得如此坚硬如铁,竟能把一条人命看得如此轻淡,或许这一切真该拜刘玄所赐,是他让我懂得了要如何保护自己,要如何硬起心肠,要如何在这个乱世生存,如何分清自己的朋友和敌人……

    背后有异感靠近,我假装不知,拢在袖中的手指握紧、放松,再握紧。

    “你认为刘秀是个怎样的人?”声音低沉,略带喑哑。

    我故作惊讶地回身,盈盈拜下,那双属于天之骄子的手及时托住我的手肘。我娇弱地喊了声:“陛下!”

    他的眸底有丝黯然,比平时更添一份深沉。三十而立,意气风发,汉家天子,中兴之主,眼前的这个男子,他真是历史上那个东汉王朝的开国之君么?

    我掩藏住内心深处的鄙薄与不屑,暗暗的审视着他,他在后宫之中醉生梦死,不是他不想做一个大权在握的自主皇帝,只是强迫他做傀儡娃娃的那根控线还未彻底断裂。朝上除了他的亲信势力外,把持朝政主力的仍是那些昔日的绿林军主脑。

    “陛下……可是有什么不痛快?”我明眸浅笑。

    他看了我许久,终于低叹一声:“谢躬死了。”

    我有片刻的惊讶,却假装不解,惋惜道:“谢将军如何便……”

    手肘上一紧,他的指甲掐痛我的胳膊:“他败于尤来军,退兵邺县,遇伏而亡。”眼眸一烈,我在他眼中看到了浓烈的杀意,“你们不是常赞萧王为人敦厚老实,怎的如此敦厚老实之人,竟也会使这等奸诈之计?”

    “陛下!”我连连呼痛,蹙眉道,“贱妾不明白陛下的意思!”

    他推开我,冷道:“谢躬不曾死于尤来的伏兵,他是死在留守邺县的魏郡太守陈康之手。”

    “那又如何?”

    “萧王虽不在邺县,可他的部将吴汉、岑彭却恰恰去了邺县。”

    我挑眉冷笑:“那又如何?”

    “谢躬死了,他的部下已尽数归于萧王,振威将军马武奔赴射犬城,未向萧王兴师问罪,却反而归降了。”

    我暗自好笑,马武虽然一直身处绿林军,但他与刘秀惺惺相惜,那等交情是在昆阳之战上并肩抗敌,生死与共换来的。刘秀若是求他归降,简直易如反掌。

    “那又如何呢?陛下!”第三次,我从容不迫的把这句反问丢了出来。

    他高深莫测地瞅着我,不怒反笑:“你好像一点都不惊讶。”

    “何需惊讶。”我笑道,“姑且不论谢将军是如何亡故的,萧王总还是大汉的萧王,是陛下的萧王,他为臣,陛下乃君,君臣名分仍在。陛下如此在意萧王的所作所为,难道是为了最终逼得他在汉朝无处安身,而像公孙述那般自立为王?还是……像当年刘望那样,尊号称帝?”

    刘玄倒吸一口冷气,脸色慢慢变了。

    “贱妾以为,当务之急,眼光并不应短浅的放在萧王身上,如今萧王连连征战,剿灭收并河北各路自立势力,这不也是替我大汉朝敛兵扬威么?萧王再如何兵多将广,那也是大汉的萧王,陛下的臣子。比起担忧远在河北的萧王,贱妾以为陛下不如多想想近在咫尺的赤眉军才是正理!”

    说完这些话,我不忘摆出一副谦卑之态,毕竟在我面前的这一位乃是一国之君,即便他的癖好与众不同,喜欢看我咄咄逼人的发狠,却也不代表他能容忍我以下犯上,拂逆龙鳞。

    该如何把这个分寸把握得恰到好处,我还得继续作进一步的摸索探试。

    良久,刘玄吸气:“你平时也是这么着和刘秀讲话的?”

    我思量片刻,模棱两可的答:“陛下难道还不了解贱妾是何等样人么?”说罢,抬头嫣然一笑。

    他有片刻的愣神,而后轻笑,伸手抚上我的面颊,呢喃:“野性难除的狼崽子!”

    我下意识的想躲,却最终克制住,忽略他的手掌在我脸上抚摸的触感,笑道:“难道陛下不喜欢贱妾如此讲话?如果陛下认为贱妾言行太多放肆,那恳请陛下责罚,从今往后贱妾必当引以为戒……”

    刘玄猛地将我胳膊一扯,拉入怀中,他的手揽着我的腰,灼热的鼻息喷到我的脸上。我脊背一僵,险些忍耐不住欲出手打人,好在他只是搂住我,并未再有进一步的动作。

    “阴丽华,你有吕后之风!”

    吕后?吕雉?!

    心里猛地一跳,刘玄的话好似当面扇了我一巴掌,就连呼吸也变得沉重起来:“陛下为何拿贱妾比作吕后?”

    永不敢忘记,后人是如何评价这位西汉开国之后的,用“蛇蝎心肠”四字尚不足形容贴切,刘玄居然拿我跟她做比,压抑不住勃发的怒气,面上愠意乍现。

    刘玄是何等样的人,怎能看不出我的不满,于是眯眼问道:“怎么?你似乎待高皇后颇为不屑?”我冷哼一声,未予答复,刘玄似笑非笑地瞟了我一眼,“高皇后的才智决断,你若能多学得几分,当可不输男儿矣!”

    我万万没料到刘玄竟对吕雉的评价如此之高,记忆中对吕雉的唯一印象便是她用极其残忍的手段对付戚夫人,将其剁去四肢,剜目割耳,喂食哑药,最终丢入茅厕制成了“人彘”。除去这个,我对吕雉的生平轶事,一概不知。

    刘玄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唇角噙笑:“留在朕身边,朕会让你变得比高皇后更厉害……”不知为何,他的话莫名的让我感到一阵毛骨悚然,禁不住打了个冷颤。

    他却未察觉我的异样,反把目光移开,慢慢转向殿外:“赤眉是么?”他低喃,须臾咧嘴笑了。笑声自喉咙逸出,震颤的感觉透过不算厚的衣料,从他身上很清晰地传达过来,我忽然觉得身上有些发冷。

    缓缓抬起眼睑,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尖瘦的下巴,目光上移,最后停留在那一圈浓密的髭须上,我敛起笑容,目光一点点的变冷。

    有吕后之风么?无法得知那位“蛇蝎心肠”的吕雉若是身处我今日的境地,会是何等作为,或许谈笑间便能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她能做到的一些事情,我未必有那份本事做得到,可若要我留在这里眼睁睁的看着亲者痛仇者快而无动于衷,也同样不可能。

    一叶落而知秋!

    那如果在不知不觉中,落叶已铺满整座长乐宫呢?

    西征

    自更始二年初起,叛逃洛阳的樊崇等人便回到了濮阳,重整军队,而后赤眉军不断向西转进,势力一度扩大。

    等刘玄把注意力重新放到这些草莽身上时,赤眉的军队已经发展成了二三十万人之众,主力兵力无数,旁支更是无算,这样的兵力再加上离长安如此近的距离,威胁性的确要比刘秀更让人觉得大出许多倍。

    然而即使刘玄察觉出赤眉军的威胁性,也无法要求朝臣们相信他的判断。每每看到刘玄下早朝之后,愤怒到扭曲的脸孔,我突然有些明白为何那么富有心机和野心的更始帝,最终会选择泡在后宫与嫔妃耳鬓厮磨,醉生梦死,虚度年华。

    这种心有余而力不足的感觉,的确能把人的锐气随着时间一点点的磨光。刘玄想做个真正大权在握的自主皇帝,可偏偏张卬、申屠建等人不让他如意,掣肘之痛,岂是简单的愤怒二字可以形容?

    在长乐宫这座瑰丽的宫殿中,我隐隐嗅到了一丝不易觉察的血腥,这是个一触即发的危险信号,就如同高压电线一般,只差一个触点,便能在瞬间迸发出几百万伏的火花。

    陇西的隗嚣奉诏与叔父隗崔、隗义一同入了帝都长安,他的军师方望却因此离开了他。许是有了樊崇等人投奔后复逃的先例为戒,刘玄对隗嚣等人的来归极为重视,不仅拜隗嚣为右将军,隗崔、隗义仍沿袭旧号,为偏将军,赐府邸,住在未央宫附近,而且为了方便往来,还特许其随时出入殿堂。

    转眼到了更始二年冬十二月,蠢蠢欲动的赤眉军主力终于按捺不住,在樊崇等人的率领下,向关中进军。赤眉军进逼的速度极快,在极短的时间内通过了函谷关,长驱直入,直逼长安。

    刘玄急命比阳王王匡、襄邑王成丹与抗威将军刘均等分据河东,丞相李松、大司马朱鲔据弘农,以拒赤眉。然而赤眉军来势汹汹,岂是王匡等人能够抵挡得了的?

    更始三年正月,赤眉军已达弘农,更始汉朝将领苏茂领兵抵抗,被赤眉军杀得大败,赤眉连战告捷,士气大振,各路投奔,人数竟达三十余万。

    “陛下!”

    “滚――”

    站在长秋殿外的复道上,凭栏倚望,远远的看到韩姬跪在地上苦苦哀求,一干莺燕宫娥尾随其后,俱伏于地。

    刘玄已经接连数日未曾早朝,他似乎在堕落地发泄着自己的种种不满,然而更多时候,他会选择窝在长秋殿,一边欣赏赵姬歌舞,一边与我同案对饮拼酒。

    刘玄的酒量我是知道的,那是名副其实的千杯不倒,凭我的那点酒量,想要放倒他几乎是不太可能的事情。我原以为他想将我灌醉,意图不轨,谁知恰恰相反,他待我循规蹈矩,并无非礼之举,而且每次最先醉倒的人绝对是他。

    每一次临幸长秋殿,他都会把自己灌得烂醉如泥,这已经不属于正常人能够理解的范畴了,他在使劲地发泄,使劲地愤怒,最后把一切现实中得不到的东西寄托于酒后的醉生梦死。

    醉酒后的他是极其安静的,与清醒的时候不同,清醒的时候他是人前假装昏庸,人后满心算计,醉了,便什么都无所顾忌了,只是安安静静的睡了,像个毫无烦恼的孩子。

    但是人,又怎能一直沉醉在糊涂的梦里?

    看着楼底哭哭啼啼地上演了一场夫弃妻的薄幸戏码,我不禁涩然冷笑。是啊,世事难料,又怎能让你舒舒服服地沉醉在梦里呢?痛苦的滋味,是无论怎么躲都躲不掉的!

    “陛下!”转眼刘玄已经登楼,我恭恭敬敬地叩拜。

    按照往常的习惯,他很快便会让我起来,然后拖着我去找赵姬,但是今天却一反常态的只是站在我面前,不发一言。

    背上两道灼热的视线胶着,我才觉不妥,头顶的声音已冷冷洒下:“听说,你和邓禹颇有些交情?”

    我不明所以,不敢胡乱接话,只得把头低着,小声答道:“儿时有过些许接触……”

    胳膊上一阵剧痛,竟是被他使劲拽着拉了起来,他满眼怒气,脸上却仍在笑着:“邓禹领精兵两万,以韩歆为军师,李文、李春、程虑为祭酒,冯愔为积弩将军……正由箕关进入河东郡。箕关激战十余日失守,邓禹此时正带兵往安邑而来!”

    邓禹……西征!

    箕关与函谷关隔河相望,谁也意料不到邓禹会在这个时候率兵西征,如今河之南的弘农有赤眉大军包围,河之北的安邑出现了萧王的部下邓禹……这似乎是屋漏偏逢连夜雨,也难怪刘玄会抓狂,他最最忌讳的两股大势力,居然在同一时刻兵压京都。

    “你不是说,萧王是臣,只要朕不施压威逼,他是不会谋反的么?”他用力摇晃我,我只觉得全身骨架都快被他摇散了。

    “陛……陛……下……息……怒……”我的声音在颠晃中被震得七零八落,已无法串联成一句整话。

    他猛地推开我,巨大的掼力使我重重的撞在栏杆上,后腰上一阵剧痛。我在心里骂了句“混蛋”,面上却只能诚惶诚恐地继续跪下:“陛下息怒!如今赤眉军发兵进逼长安,邓将军率部西征,未必便如陛下认为的那样乃是意图谋反,趁火打劫。陛下!陛下又怎知那不是萧王派来的勤王之师呢?”

    “勤王?朕看他想擒王才是真!”

    “陛下请三思!”我重重地磕头,额头碰上冰冷的砖面,冷得刺骨。

    “用不着朕来三思!”他冷哼,“即便朕愿信他,只怕有些人也早容不下他!刘秀,他这是在自掘坟墓!”

    刘鲤

    邓禹在安邑打了数月,刘玄似乎把他当成了宿敌,居然不惜一切代价,将防备赤眉军的王匡、成丹、刘均等人调往河东,誓要与之决一死战。

    渐渐的,刘玄来长秋殿的次数少了,有关外头的那些战事我了解的也少了,赵姬更是个两耳不闻宫外事的典型后宫代表,我再有心打听,也仅知更始汉朝已处于一种焦头烂额的状态之下。

    转眼已是四月,夏日炎热的脚步一点点的临近,长秋殿的宫人已经开始忙碌的准备起度夏用品。

    起初在宫里无所事事之时,我还会望着殿外的天空静坐发呆,时而遥想着那些故人们此时此刻都在干些什么。然而困守的时间一长,慢慢的连我自己都麻木了,每一日皆是重复着前一日的枯燥生活,毫无新意,也毫无乐趣――这便是后宫女子的生活。头顶的天空永远只有那么一小块,犹如那只坐井观天的青蛙。

    这一日天下小雨,一大早韩姬便借着宫宴之名将赵姬请走了,长秋殿冷清清地只剩了几个留守的黄门与宫女。我先是坐在回廊下吹风听雨,等确定殿内当真无人之后,便摸到了偏殿。

    抻腿――这项以前日常做惯了的动作,如今重新再做,竟有些僵硬,腰板与大腿内侧的肌肉有明显的酸痛感。我微微吸了口气,看来想要恢复到以前的状态,还得花一番心血重新锻炼才行。

    抱着头在室内绕墙做了一小时蛙跳,衣衫被汗水沁湿了粘在身上极不舒服,满头大汗,淋漓洒下。待听到前殿有人声远远传来,我便收工,调整呼吸装作漫不经心的走了出去。

    赵姬带着宫人进门便撞见了我,呆了片刻后讶然低呼:“姐姐这是怎么了?”

    “出去走了走。”

    “下着雨呢,姐姐也不叫人跟着,你看都淋湿了。”赵姬娇嗔不已。

    “没事,雨下漫步,别有情趣。”我撒谎不打草稿,面不改色,“一会儿去泡个澡,把衣裙换了也就是了。”

    赵姬回身吩咐宫人:“赶紧烧水伺候阴姐姐沐浴。”

    “诺。”

    四月的天,阴雨不断,天气似热还凉,身体抵抗力差一些的人很容易着凉。那一次我并没有感到任何不适,倒是出殿赴宴的赵姬却感染了风寒,病倒了。

    期间刘玄来探望过两次,每次总是来去匆匆。原以为赵姬不过是生场小病,可是没过几天,她半夜突然大叫肚子疼,在床上不住打滚,脸色煞白。等把太医请到宫里来时,床上已满是鲜血……

    太医最后诊断为小产。

    这是赵姬的第一胎,许是以前年纪小的缘故,入宫以来她一直未有得胎的迹象。然而无论是赵姬,还是我,都没有生孩子的经验,以至于得胎两月竟是浑然未觉,最后竟使得好好的胎儿流掉了。

    赵姬小产后翌日,刘玄命人将我带离长秋殿,送入长信宫居住。

    长信宫乃是长乐宫主体建筑,自从惠帝迁居未央宫后,长乐宫便成了皇太后居住之地,其中长信宫乃是太后寝宫。

    刘玄父母皆已不在,唯一的亲弟也被人杀害,但是他有三个儿子,长子刘求、次子刘歆、么子刘鲤。

    长信宫久未住人,我贸然入住后,宫里因此新添了许多宫人。没过几天,有个十多岁的少年领着一个四五岁大的小男孩,在侍中的陪同下走进了长信宫。

    少年华衣锦服,长相端正,容貌酷似刘玄,所以不等他自我介绍,我也早猜出他是谁。他走到我跟前,面无表情的打量着我,我正犹豫着该不该向一个小屁孩磕头行礼时,他已将手中牵着的小男孩往我身边微微一引:“父皇让我把弟弟领来长信宫住,以后他便由你照顾。”他的口气不算凌厉,但也并不客气。

    在我愣忡间,一只柔软的小手已经放入我的手中,那是个匀脸柔肤,乌眉灵目的男孩儿,长得十分漂亮,跟个瓷娃娃似的。

    他微扁着红嘟嘟的小嘴,瞟了眼哥哥,又怯生生的瞟了眼我。我蹲下身,笑吟吟地喊了声:“是小鲤鱼么?以后跟姑姑一块住好么?”

    孩子怯怯地瞅了我一眼,眼神灵动中带着一股怕生的腼腆:“我叫刘鲤,不是鲤鱼。”声音小小的,很软很娇,同时还带着一点小小的抗议。

    我哈哈大笑,蹲下身子,捧着他的小脸用力亲了一口:“以后就叫你小鲤鱼,真是可爱的小鲤鱼!”

    刘鲤不安的扭动着身子,试图脱离我的魔爪,我和他闹着玩的时候,刘求蹙着眉,满脸忧色:“你好好照顾他。”

    我抿了抿唇:“陛下将三殿下送到长信宫来,自有送来的道理,大殿下不必太担忧了。”

    他闷闷不乐的点了下头,转身离开。

    快走到门口的时候,怀里的刘鲤突然喊了声:“大哥――”他的小嘴瘪着,一副想哭却又不太敢的可怜表情,“娘真的不要鲤儿了吗?”

    刘求顿住脚步,却并未回头:“鲤儿,以后你留在长信宫,跟这位夫人一起住……”

    “哥――”哀声更悲,刘鲤像是终于意识到了什么,在我怀里不断挣扎,“鲤儿会乖,会听娘的话,我要娘……我不要住在这里,我要找娘……”

    刘求的身影终于消失于宫门口,刘鲤的眼泪哗的滚了下来,小小的唇哆嗦着,却出乎意料的很快安静下来,不再吵闹。看着那张被眼泪糊成一团的雪白小脸,我心里一软,忍不住将他小小的身躯搂紧。

    傍晚时分刘玄莅临长信宫,用晚膳的时候,刘鲤安静又懂事的坐在末席,在宫女的侍奉下自己吃着饭菜。

    刘玄看起来与平时好像并无两样,可是我跪坐于席上,却是如坐针毡,饭菜送入口中,如嚼石蜡。一顿饭吃完,月已挂上树梢,刘玄命人将昏昏欲睡的刘鲤送入寝室歇息,我假装漫不经心的说:“赵夫人小产,陛下也该多往长秋殿探望才是。”

    言下的逐客之意昭然若揭,他不可能不明白我要说什么。

    他用巾帕擦了擦嘴,眼睑低垂,嘴角挂着一抹笑意:“朕把刘鲤送到长信宫来,你可明白为的是什么?”

    他并没有要马上离开的意思,我听他的口气,知道自己想完全假装不无所知已是不能,于是叹气道:“可是因为鲤儿的母亲――韩夫人?!”

    这种涉及后宫的钩心斗角我委实不感兴趣,后宫的女子为了争宠,总喜欢干一些损人利己的事,这些我就算没有亲身经历,影视剧也看得多了。俗话说三个女人一台戏,更何况这后宫有三千人……

    他把刘鲤送到长信宫与我同住,从某种程度上确实保护了我――用他自己的儿子当人质,来达到震慑韩姬的目的。

    “韩姬么?”刘玄笑着摇头,“她还没那么大的能耐。凭她一人又能掀起多大的风浪?朕只是想让她认清楚事实罢了,到底她该站在哪一边才是最正确,最明智的。你认为呢?”

    我心里一凛,紧抿着唇没敢接话。

    “怎么?阴丽华便只这点眼力么?”

    “陛下这是在考贱妾呢。”我举袖虚掩唇角,一半是为了掩饰自己的不大会作假的情绪。

    “别在朕面前跟朕装傻!”他笑着起身,长长的宽袖拂动,高大的身形慢慢靠近我。

    当阴影笼罩于我头顶的时候,我伏下上身,恭恭敬敬的磕头道:“贱妾愚昧,请陛下指点迷津。陛下将贱妾送至长信宫,自然不希望贱妾有朝一日如同赵夫人腹中的胎儿一般……”

    “哼。”他冷哼一声,“你当真看不透么?阴丽华,你若看不透这些,朕救你也是枉然。你记住,能在这个世上苟活下来的,永远不能指望别人的怜悯与援手,要想活只能靠自己!”

    “贱妾……惶恐!贱妾愚昧……”我跪伏在席上微微颤抖。

    头顶一声蔑然嗤笑:“看来你尚欠调教,倒是朕太高看你了。等你有一天想明白了……”声音停顿了下,突然转了口气,“如若想不明白,倒还不如现在便死去痛快!”

    冰冷的话语,透着绝然的冷酷与无情。

    额头抵着蒲席,直到脚步声逐渐远去,再也听不到一丝不好的动静后,我才慢腾腾的直起发麻的脊背。

    以我的性格,真的很难掩藏自己的内心,我向来是冲动的,直爽的,毫不掩饰的。我开心是因为我真的开心,愤怒是因为我真的愤怒。曾几何时,我已逐渐改变这样的心性,也学会刘秀那套装傻充愣的本事了呢?

    是为了活命吗?人类的求生本能果然无穷大。

    双手撑着席面,我慢腾腾的爬起身,慢腾腾的往寝室走。

    纱帐内的刘鲤,睡容憨态可掬,那是个纯洁无瑕的孩子,还是无忧无虑的懵懂时期。这样的孩子又怎能明白在阴暗皇宫中,他已成为他父亲手中的一枚棋子?

    以赵姬那样单纯的性子,或许,腹中的胎儿掉了,未曾祸及她自身安危,乃是一种幸运。

    我在床沿坐下,伸手撩开纱帐,近距离的瞧着刘鲤的睡颜,思绪不禁缥缈起来。

    自古后宫与政治密不可分,后宫代表的是外戚势力,也就等于是朝廷的党派势力。刘玄说的自然是对的,在后宫之中凭韩姬一个小小的夫人自然不可能有什么作为,真正兴风作浪的只怕是朝廷内的那帮大臣。

    会是什么样的人,有胆子敢和堂堂更始帝作对,而更始帝似乎却拿对方没辙呢?

    放下纱帐,悄然退出寝室,长信宫冷清而又萧索,上百盏宫灯将我的身影映照得支离破碎,无数残影拖在我的身后。

    篡改历史的下场,是否便是再也无法回到现代重新做回管丽华呢?

    蓦然回首,望着地上的那些个或长或短,不住摇曳的残影,我不禁黯然神伤。

    坠崖

    更始三年夏四月,在蜀中自立为王的公孙述不甘心只称王,终于按捺不住自称天子,国号“成家”,改更始三年为龙兴元年,以李熊为大司徒,弟弟公孙光为大司马,公孙恢为大司空。改益州为司隶校尉,蜀郡为成都尹。

    又一个国家在西汉末年的土地上横空出世,公孙帝命将军侯丹进白水关,北守南郑;将军任满从阆中下江州,东据扦关,筑宫南郑,招兵买马,以谋天下。

    公孙述称帝,按理说刘玄应该非常生气才是,可是我见到他时他却满脸欢笑,没有丝毫的不悦之色。这点虽然让我颇觉诧异,但刘玄本就是个喜怒无常的家伙,他笑的时候未必代表着高兴,不笑的时候也未必一定代表着心情恶劣。

    “你进宫多久了?”

    “回陛下,快一年了。”去年我被掳来长安是在六月,时光易过,岁月如梭,转眼已近一年了。

    他笑了,显得心情十分之好:“等满一年,朕带你去上林苑狩猎游玩。”

    上林苑乃是皇家苑林,据说南到秦岭,北至池阳,东过露水,西越横山,广袤三百余里,长安诸水尽括其中。说起上林苑,我忽然想起巨无霸来,当年昆阳之战,他所统率的猛兽,便是出自上林苑。

    “在想什么?”

    “噢,没……”我回过神,有些儿失落,往事如昨,历历在目,然后却已时过境迁,人面全非。“陛下今日似乎心情甚好?”

    “是啊。”他也不否认,只是眼神中闪烁的某种诡异的光泽令人有丝寒意,“你能猜出朕在高兴些什么吗?”

    我差点翻白眼,若能猜得出,我便是他肚中的蛔虫。

    “请恕贱妾鲁钝。”

    眼底的寒意愈深,他靠近我,脸孔逐渐放大,那双乌黑的瞳仁有种吸人精髓般的邪气:“朕昨儿个才收到的消息……”他舔着唇,笑容阴冷,“萧王北徇燕赵之地,在顺水北岸追击乱军……”

    他的语速刻意放得极慢,我突然有种不祥的预感,一颗心莫名狂跳:“然……然后呢?”能让他这么高兴的,总不见得是刘秀又打了胜仗。

    “萧王亲征,只可惜战况激烈,途中遭伏兵追击,萧王――坠崖身亡!”

    轰隆!瞬息间如遭雷击,我脑中一片空白,过得片刻,僵硬的身躯突然难以抑制的颤栗起来:“你……呵呵,是骗人的吧?”抬起头,刘玄脸上的笑意已经退得一干二净,我拔高声音,“是骗人的!”

    “你果然还是很在乎他!”

    我浑身一颤,脑中乱得犹如一团糨糊,他刚才说的,只是在试探我,还是刘秀真的发生了意外?我手足冰冷,四肢无力,明知道他说的话未必可信,或许只是试探我的一个奸计,然而……然而……我始终无法使自己狂乱的心绪平静下来。

    “这个玩笑一点都不好笑!”我愤恨的瞪着他,“我没你那么冷血,他再怎么说,也是我的夫君……”

    “他死了!”他面无表情的打断我的话,“这不是玩笑,他是真的死了!”

    我膝盖一软,砰地瘫坐于地:“你撒谎,你……撒谎……”

    “朕之所以那么高兴,是因为萧王刘秀已死!哈哈……哈哈哈……”他仰天长笑,双手举高,拜于天地,“朕乃真命天子,自有天神庇佑……”

    玄黑色的服饰犹如恶魔张开了狰狞的翅膀,他的影子在我眼前化成两道、三道……无数道,叠影重重。刺耳的笑声尖锐的震动着我的耳膜,痛恨啃噬着我的心,一点一点化作滴血的泪。

    刘秀……我的秀儿……不在了。

    不在了……

    剧烈的眩晕感彻底击垮了我,眼前一阵发黑,我只是觉得冷――冷得心痛!冷得彻骨!冷得绝望!冷得……疯狂!

    秀儿……那个会对我微笑,会对我流泪,会对我说“你在哪我在哪”的男人已经不在了……不在了……

    你若放手,我亦放手……你若上天,我必上天,你若下水,我必下水……你在哪我在哪……

    “大骗子!大骗子!大骗子――”双手发疯般捶地,我猛地失声痛哭。

    你在哪我在哪……

    可我只是想要你活着,只是想要你好好活着……

    “大骗子……”喉咙里涌起一股腥甜,晕眩中我被人晃晃悠悠的抱了起来。

    “朕……没有骗你……”有个声音幽幽的回荡在耳边,出奇的温柔,“相信朕,朕以后都不会再骗你……”

    神志一阵儿恍惚,黑暗中仿佛那个温润似水的男人又站在我眼前,微笑着对我说:“我答应你,以后无论你问我什么,我都说实话……”

    我哭着搂住他的脖子,颤抖着用尽全身的力气抱住他,一遍又一遍的泣诉:“别离开我,别离开我……”

    “朕,不会离开……”

    不知道是怎么度过那个混沌的日子的,一整天我都神情恍惚,时而感觉有很多人影在我身边穿梭,时而听见刘秀用无限深情的声音,在我耳边一遍又一遍的低喃呼唤:“痴儿呢……我的痴儿……”

    泪水淌到双眼干涩,呼唤歇斯底里到嗓子喑哑,然而无论我如何发泄不满,如何发泄悲愤,都无法使时光倒转。

    我只是想他能好好活着……而已,仅此而已。为什么连这么渺小的希望都不给我,为什么经历那么多坎坷,最后还是要让他离开……为什么?为什么?难道只是因为他的存在妨碍了历史?因为他是萧王,因为他的强大威胁到了光武中兴,所以注定要他消亡,所以他的最终结局只能和他的兄长一样,消亡在不可逆转的历史洪流中?!

    那我这个未来的闯入者又算什么?又算什么?我以为自己能护他周全,以为用那样的委曲求全,能够换得他一生的平安……我是他的妻,是肯为了他舍弃性命,换他一生平安的妻子。可我最后却无法陪在他身边,相隔千里,他已一个人悄然逝去,我却被困掖庭,无法……陪他,即使连去寻他的自由都没有。

    就此错过,悔恨一生!

    刘秀!刘秀!秀……

    “房里没声了……”

    “许是哭累了吧?”

    “难道是睡着了?”

    偏殿有脚步声靠近,我伏在枕上瞪着眼睛,一动不动。

    两名小宫女蹑手蹑脚的出现在我床前,我忽然一个挺身坐起,吓得两个丫头失声尖叫,小脸煞白。

    “你,留下;你,出去!”我沉着脸哑声命令,“守着殿门,未经我的允许,任何人都不得放进来。”

    两个小姑娘面面相觑,低声道:“诺。”

    留下来的小宫女约摸十三四岁,圆脸,刘海齐眉,露出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忽闪忽闪的透露着一丝惧意。

    我将身上的外衣解开,一直脱到亵衣,然后转过身,将颈后的青丝挽起,露出赤裸的背部。

    “呀――”

    “闭嘴!”我沉声厉喝,“不过是拿胭脂作的画而已,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

    “是……是……”尽管有我的胡扯和警告在先,那丫头仍是吓得不轻。

    我让她捧起一面铜镜,然后站到另一面大些的铜镜前。镜面光洁平整,只可惜怎么看都不如现代的玻璃镜那么好使,光线折射后我只能隐约看到整个背部肌肤,狰狞扭曲的的趴着四只丑陋的动物。

    我倒吸一口冷气,强做镇定的问:“你可认得四灵兽?”

    这个时代崇拜鬼神之力,也许一个小宫女并不会清楚二十八宿是什么,但至少守护天地的四灵兽应该是耳熟能详的,不说皇宫掖庭,便是寻常百姓家也常用四灵兽图案镇宅。

    果然那丫头抖抖索索的回答:“奴婢……认得。”

    裸露的肌肤微凉,我凄然一笑:“这是陛下替我画的,你瞧着可好看?”

    那丫头又是一哆嗦,手中的铜镜险些失手落地:“好……好看……”顿了顿,又忍不住小声的问了句,“夫人……这是拿针刺的吧?”

    我一震,似乎不堪忍受空气中的凉意,竟是浑身一阵颤栗。

    “难怪夫人哭了一宿,想必……想必画的时候很疼……”性虐待之类的事情在这座沉重的皇宫里并不少见,只是这小宫女居然会自动往那方面想,倒是省去我再编其他说词来圆谎。

    我咬着唇,随手抹去不小心滑落的泪水,笑:“是啊,很疼……”只是疼的不是背,而是我的心,这种疼痛,注定纠结一世。“告诉我,这四灵兽画得可有残缺?”

    “没……没有,陛下……画得精巧细致……不曾有缺……”

    “都齐全了?”

    “是……须爪宛然,栩栩如生……夫人,奴婢有些害怕,这画儿太真了……好像要吃人似的……”

    齐了!四象二十八宿!

    闭上眼,眼泪一滴滴的坠落。

    二十八宿归位之日,便是我归去之时!归去……一切顺应历史,恢复原样。犹如我不曾来过,不曾出现在这里,不曾遇上刘縯,不曾爱上刘秀,不曾参与种种。

    光武帝!光武中兴!东汉朝!

    不曾来过!不曾爱过!

    轻轻抽泣,泪水模糊了我的眼睛,我仰起头,把眼泪和苦痛一并吞咽下肚。

    “夫人……”

    “去把烛台拿来。”

    “夫人?”她不解地放下铜镜,听话地取来一盏陶灯。

    我半侧回头,凉凉的冷笑:“替我毁了它!”

    “啊?”

    不容她退缩,我一把抓过她的手腕,烛台倾倒,滚烫的烛油尽数淋到我的背上。

    “呀――”她仓皇尖叫。

    我痛得直打冷战,却紧攥着她的手腕不许她逃走,一字一顿的警告:“你记住……若是敢把今日之事泄露半点,我……我便对陛下说,是你故意拿烛火想……烧死我!”小丫头吓得连话都说不出了,抖得比我还厉害。

    背上火烧般的撩痛,也许已经烫得起泡了吧。

    大汉朝,光武中兴……

    痛到极至,我突然想放声大笑,即便是历史又如何?即便他是光武帝又如何?

    刘秀已经不在了,我最最珍视的人已经不在了,我还在乎这些狗屁历史干什么?顺应历史有什么好?即使顺应了历史也无法让我留住他!

    顺应了,失去了,然后铸成永远的悔恨,无法让他好好活着!

    既如此,那么……便让这个世界跟随他一起沉沦吧!

    颠覆历史!让那个存于历史中的东汉王朝,让那个得意洋洋的汉光武帝……陪他一起覆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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