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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赏赐

    战至最混乱的那一刻,也就是在龙卷风大扫荡过后,昆阳城内的守兵打开城门倾巢而出,与两万多援军两下里夹击,早被吓破胆的新军顿时望风而逃。据说溃败的新军为了抢渡滍水,淹死者数以万计,最后大难不死的人踏着同伴的尸首侥幸逃过了河。

    这一场战役最壮观的落幕我没有亲眼目睹,在我昏过去之后没多久就开始发起了高烧,刘秀忙着带领士兵一鼓作气的击溃新军,无暇分心照顾我,于是托冯异将我送回了昆阳。等我略略恢复清醒后,冯异却也不告而别。

    整个昆阳城破落得就跟难民营,周围的人我一个都不认识,我有心想了解战况,却找不到一个熟人可以打听。

    就在彷徨无助的翌日清晨,阴识突如天神般般降临在我面前,二话没说便将我连人带铺盖卷一起搬上了马车。

    他面色紧绷,一言不发的样子着实让我发怵,我假借头疼虚弱,躺在车上一个劲的装睡,避免跟他正面接触。过了四五天,直到到了目的地我才知道他竟然把我拉到了宛城。

    “宛城什么时候拿下的?”按捺不住好奇,我终于小心翼翼的问他。

    他扶我下车,青瓦白墙,院门半敞,门内人影儿一闪,有个人笑着将虚掩的门扉拉大:“大哥!你把姐姐带回来了?”阴就三步并作两步的冲到我面前,上上下下的打量我一遍,目光充满怜惜,“姐,你瘦了。怎么能瘦成这样儿?”

    我冲他微微一笑,阴识沉声道:“进去叙话。”

    进了院子,发现这是一处不大不小的宅子,布置清雅却又不乏奢华,像是哪个大户人家的府邸,搞不好还是个官宅。

    “这是谁家?”

    阴就扶着我,越往里走我越是好奇。

    阴识道:“你让我先回答你哪个好?”

    我不假思索:“先给我说说这宛城是怎么回事吧。”生病的那些日子,整个人都是迷迷糊糊的,虽然耽搁的时间并不太长,却让我还是有种与战局脱节的迷茫感。

    “宛城在五月底便拿下了,那时候昆阳最后的决战还没开打吧。”阴识说的云淡风轻,我心里却打了个咯噔。

    上得前堂,阴就扶着我在席上坐下,在阴识面前我不敢放肆,只得规规矩矩的正坐着,强忍着双腿的麻痹。

    阴识不咸不淡的瞄了一眼,挥手示意:“阴禄,叫两个人去把那张梨花榻搬过来,让姑娘歪着。”

    阴禄随即应了,我感激又讨好的抬头冲阴识一笑,他却没有半分动容,一张脸仍是绷得跟蒙鼓面的皮子一样。

    一会儿阴禄带着人把一张木榻搬来,阴兴一并跟了来,见到我时嘴里揶揄道:“姐姐真是吉人自有天相,四十二万人的大营中来去自如,这份本事世上也只刘文叔跟姐姐才能有了。”

    我没好气的白了他一眼,阴就扶着我在榻上歪靠着歇息,还取了扇子替我扇风,同样是弟弟,两个人对我的态度却是天壤之别。

    “严格算起来,真正攻下宛城是在五月廿六,三日后据闻刘秀已得知此讯,消息散播得极快,连带新军也知道了,以至军心大乱。”阴识目光睿厉,不紧不慢的问,“以我们的探子都无法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把这消息传递到你的手里,刘秀却从何处得到这个情报?”

    “咳。”我轻咳一声,差点不给面子的笑出来。阴识一向自傲于自家的情报网,这回刘秀的这招“以假乱真”没想到误打误撞的还真碰巧了。“刘秀并不知情。”

    “难道……”

    我微微一笑,点头:“他使诈!”

    阴识眉心微皱,嘴角下弯,什么话都没说。那头阴兴却是猛一击掌,赞道:“好个刘文叔!难得智勇双全,平时真是小瞧了他!”

    阴识淡然道:“不过是侥幸罢了。”言语间把刘秀的功绩弹压得一钱不值。

    “怎会?大哥,刘文叔再不济总也不差于大司徒刘伯升了,你不能因为姐姐的缘故刻意贬低他吧?”阴兴似乎很欣赏刘秀,仅听他的称呼就知道了,阴识从头到尾都连名带姓的直呼“刘秀”,阴兴却称他“文叔”。汉代礼节,从称呼上就已可见一斑了。

    阴识冷道:“刘縯一莽夫而已,如今能否全身而退还未可知,再说刘秀又如何,此人韬光养晦的本事倒是无人能出其右,连我都几乎走眼……”目光沉沉的看着我,我心里莫名的一抖,他似乎隐含了其他深意,我却不敢妄加猜测,“不过,这次昆阳反败为胜,也仅仅只能说他运气好罢了。如非王邑、王寻仗着皇亲国戚的身份狂妄自大过了头,若真听从严尤以及六十三家献的计策布战,如何会输得这般惨不忍睹?让刘秀捡了这便宜?”

    我听不明白,阴就小声对我解释了一番。

    原来新军围困昆阳后,就在我们十三人突围出去找救兵没多久,严尤认为昆阳城小而坚,不易攻取,曾提议放弃昆阳,转攻宛城,那时候宛城还没被攻下,如果此计成功,后果不堪设想……

    从骨子里泛出一股寒气,我不寒而栗,幸亏王邑傲慢,仗着人多势众,非跟昆阳较劲儿。

    严尤拿他没辙,便又献一计,诱敌而出――放个缺口让城里的守军逃出来逐个歼灭,比死围猛攻强上百倍。这又是一条上上之计,如果真照着这么做了,以王凤那帮一心想逃的怕死鬼来说,估计早钻人套子了。

    “十五年前,翟义叛乱起兵,当时带兵镇压他们的将军就是王邑,结果他未能生擒翟义,遭到王莽好一顿责骂,他心中对此事耿耿于怀,一股气憋到现在,所以誓要全歼昆阳。”阴就幽幽叹气,“如果他没这么妄自菲薄,相信早拿下昆阳了。”

    “是啊,是啊。”我忿忿的伸手捏他的脸,“真那样你就等着替你姐姐收尸吧。”

    “姐姐……”阴就打了个颤,“是我说错了。”

    他神色慌乱的看着我,许是想到那后果,真的害怕看到我死去,一双手紧紧的捏着扇柄儿,指骨凸起,泛出白色。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这孩子,还真实心眼儿:“说笑呢,别当真。”

    阴识道:“所以说刘秀运气好,天时地利人和,哪样儿不占了先……”他嘴角忽然翘起,带出一抹好看的笑容,我看得不禁一呆,但转眼又觉得他笑得实在诡异,心里寒碜碜的。果然他幸灾乐祸的说道,“这一战他一举成名,我倒要看看他往后如何再韬光养晦。”

    我撇了撇嘴,狐狸就是狐狸,何况他还是只成了精的九尾狐。

    “大公子。”阴禄站在台阶下,小声禀告,“门外大司徒求见。”

    阴识没应声,阴兴长长“哦”了声,眼神怪异的瞧着我偷笑,一副看好戏的样子。

    坏痞子!我在心底骂了句,装出一副有气无力的样子呻吟道:“大哥,我头晕,想睡会儿……”

    阴兴哧的一笑,阴识却没拆我的台,点点头,指着阴就说:“三弟陪丽华回房去歇息。”

    阴就答应了,等我们转入后院,远远的透过镂空的隔栏能瞅见阴禄正领着刘縯进园子,我连忙加快脚步。阴就领着我进了一间房,我进去一看,顿时愣住了。里头的布置居然跟我在新野的闺房一模一样,我揉揉眼,几乎以为自己眼花了。

    “喜欢么?”阴就笑吟吟的说,“大哥可花了不少心思。”

    我前前后后的在房间里外转了一大圈,啧啧称奇。房内的书案、床榻、灯饰、帷帐……看似都是我原先用的东西,可仔细一瞧,这房里的摆设显然都很新,并非是从新野家中搬来的旧物,真难得阴识闷不作声的为我花那么大的心思。

    嘿嘿,就知道这个大哥刀子嘴豆腐心,其实心里比谁都疼我。

    刚在内室的席上拉开架势比划了两下,外间门嘎吱推开,阴兴捧着一堆东西走了进来,身后还跟着三四名的婢女,手里也提着奁匣。目光一触到那些布帛、妆奁,心猛地一沉,我脱口道:“是刘縯送的东西?你赶紧打发人送回去,这礼不能收!”

    阴兴面色古怪,半晌开口道:“不是大司徒……这些东西,是陛下派黄门侍郎专程送来的。这是下赐之物,我可没胆子敢把它退回去!”说着招呼众人将东西放下。

    我愣了大半天才反应过来,诧异道:“刘玄?他给我送礼做什么,我……”一句话没说完,便被阴就从身后捂住了嘴巴,阴兴也随即冲进里屋,恶狠狠的瞪我。

    “你以为这还是在新野呢?”他压低声音,眼神犀利,满脸的警告,“拜托说话用点脑子,什么人不好学,偏这性子跟刘伯升一个样儿……你就不能学学刘文叔?”

    我挣开阴就的束缚,怒道:“没上没下的竖子,找打是不是?别忘了我是你姐!”

    “是我姐才更讨厌!”

    “你说什么?”

    阴就吓坏了,想劝架,却又哪边都劝不住。

    阴兴怨愤道:“若非你在外面招惹是非,又怎会牵连阴家?”

    “牵连……我……”

    “让你回家你不回,固执己见,一味任性无知……大哥被你拖累得无法再置身度外,如今不得不举家投了汉军。大哥官封校尉,外人瞧着羡慕,其实还不都是因为你,大哥才肯矮人屋檐?你若不是我姐,我打你的心都有了,骂你又如何?”

    “什么?”

    “别装出那副无辜的样子来,去哄着陛下高兴,大司徒欢喜,偏将军心疼才是正经!”

    我哪受得了这样的侮辱,飞脚一踹,正中阴兴胸口。他没想到我会动手,这一脚踹了个正着,身子倒飞出一丈,后背撞上了墙。

    这还幸亏我病后体虚,脚力不够,不然非得一脚踢得他吐血不可。

    “我警告你,小子!少瞧不起人,有本事你也真刀真枪到四十二万大营里走一遭,你若能活着回来,再来跟我说这些没着没边的蠢话!”

    “姐姐!”阴就慌了神。这个三弟是最了解我的臭脾气的,阴兴却是头一遭领略我的拳脚,他身子滑下墙壁,半跪半蹲的缩在墙根不说话,我冷哼两声,慢慢平复怒气。

    阴兴比我小四岁,今年也满了十五,我知道他聪明能干,悟性高。比起阴就,阴识格外赏识这个二弟,家里有什么事情也不大瞒他,做什么谋划都有他参与其中。

    我走前两步,弯下腰伸手托起他的下巴。

    少年倔强狠戾的眼神叫我为之一笑,我索性再往他脆弱的自尊心上撒了把盐:“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搞什么,去年立秋宛城起兵前几日你在邓府都干了什么?难道要我当着就儿的面一一说出来吗?”果然,他面色陡变,我拍了拍他苍白的脸颊,笑道,“你是替大哥做事,还是你自己的主意,这些我都没心思追究,只是……别把我扯进去。别有那心没那胆,观望之余引火烧身,却非把这当中的过错全赖我头上,这个骂名我可不背,也背不起!”

    阴兴倔强的眼神瞬间黯淡下去,过了半晌,我拍拍手,直起身,对阴就招呼道:“就儿,扶你二哥起来。”我熟门熟路的打开一只柜子,果然发现里头的瓶瓶罐罐一个没少的摆着,就连位置都与原来的分毫不差。我从里面摸出一只长形小瓶,晃了两晃,满意的听到里头晃动的水声。我转身扔给阴就,“拿这药酒儿抹他胸口,使劲揉,下手不许轻!”

    我故意把语气加重,阴兴面色微变,我忍住笑没开口。

    阴就瞧了瞧我,又看了看阴兴,平时不大灵光的脑袋瓜像是突然开了窍,笑说:“姐姐别闹了,我知道你其实是为了二哥好,手劲儿不重瘀血不会散开!”

    阴兴不经意的瞄了我一眼,我扭过头不看他,假装继续翻我的瓶瓶罐罐:“啰嗦什么,抹你的药酒去!”

    玦杀

    刘玄赐了东西,基于臣礼,我得去叩谢,虽然他这个皇帝当得其实并不怎么样,然而麻雀儿虽小,五脏俱全,刘秀身为太常,倒当真把这些朝廷应该具备的礼节都给弄全套了。

    我不知道我算什么臣子,但是既然要叩谢皇恩,总不能借故推辞,现在不比从前了,阴家一家老小可都在宛城,我要是敢有个闪失,身后可得牵连一大群无辜的人。

    进了临时充作行宫的宛城府衙,从外观上看,守卫森严,黄门侍女井然有序,忒像是那么回事。可当我过了中门往里走,迎面碰上那些穿着短衣草鞋,肆无忌惮在园子里大声说笑的绿林军将领后,无异兜头被泼了一大桶冷水。

    该咋样还是咋样吧,麻雀终究不可能变凤凰!刘祉、刘秀就算再有本事整顿礼制,也不可能从骨子里把那些没受过教育的粗人变得知书达理起来。

    “哦――是阴姑娘!”粗狂的大嗓门冷不防的从我脑后响起,吓得我心蹦到嗓子眼。

    马武笑逐颜开的望着我:“身子养好了?”上上下下毫不避讳的打量了个够,笑着对身旁的人介绍说,“这是阴姑娘!”边说边翘起了大拇指,“女中豪杰,巾帼英雄!”

    我脸上一烫,他还真敢没脸没皮的胡吹。以往见着我总是“阴丽华”长“阴丽华”短的直呼名字,今天怎么这般客气了?

    “阴姑娘有礼!”四名年轻男子聚拢过来,笑吟吟的与我作揖。

    我连忙还礼。

    这四个人年纪不等,却都长相不俗,我心中讶异,才要说话,倏地心脏骤缩,抽搐着疯狂跳动。这种感觉早已不是第一次,但是这一次却是冲击得实在太过厉害,我身子一颤,倒跌两步,若非有人从身后及时架住我的胳膊,我早狼狈的摔到地上。

    “怎么了?”温醇的声音,刘秀的脸倒映进我的瞳孔,我深深的吸了口气,勉强从窒息中缓过劲来,“脸色那么难看,身子还是很虚啊。”他把手往我额头上一搭,顺势拉我站直,“为何不在家好好歇着?”

    “陛下赐了东西,需得叩谢圣恩。”我闷闷的回答。如非不得已,谁愿去见那个阴阳怪气的刘玄?

    刘秀眼神若有所思的闪了下,却未动声色,指着那四个人说道:“我来给你介绍一下,这一位是臧宫,字君翁,颍川郏县人氏。原在下江军中效力,这次在昆阳之战中可谓军功卓著……”

    臧宫急忙表示谦让:“多谢刘将军赏识,为将军效犬马之劳,乃宫之大幸!”

    刘秀手往边上移动:“这位是祭遵,字弟孙,原是颍川颍阳县吏……这位铫期,字次况,与君翁乃是同乡……”

    我睁大眼,铫期身高的起码在一米九以上,肤色黝黑,与马武站在一块儿,活脱脱一对门神!

    目光在他们二人之间来回穿梭,我越瞧越觉得像是年历画上的左右门神,忍不住噗哧笑出声来。马武被我神神道道的搞习惯了,免疫力相当高,倒是铫期被我莫名其妙的一笑,竟涨得满脸通红,若非他肤色偏黑,怕是早惹来一大堆的笑料了。

    刘秀或许也注意到铫期的尴尬,却故意视而不见,指着最后一位笑道:“这是朱祜,字仲先……”

    “朱祜?!”我第一直觉便是这名字耳熟,眼见那男子与刘秀差不多年纪,身材清瘦,目带笑意,似乎对我也是一脸好奇。我心中一动,低叫道,“我想起来了,蜂蜜药丸儿……你是邓禹的同窗对不对?我常听他提起你!”

    朱祜微显诧异,眼神儿瞟了刘秀一眼,笑道:“仲华这小子,背地里说我什么坏话儿了?”

    我腼腆一笑,刚才一时情急,竟连名带姓的把邓禹的名字喊了出来,其实说真的,他一行完冠礼就跑了,我从来没用他的字称呼过他,一时间要适应“仲华”这个名,还真有点别扭。

    “仲华夸你来着。”心里虚,声音也就越说越低。邓禹以前一讲到太学里的那些同窗如何如何,我便嘘他,泼他冷水,说他胡吹。他倒是真夸同学来着,只是反被我掐得够呛。

    朱祜朗声大笑,看得出来他为人很是爽朗,一时众人一起说笑着往里走。

    我趁人不备,偷偷拽住马武,好奇的打听:“我问你,昆阳大战后冯公孙去了哪里?”

    马武一愣:“冯异?他回去啦!”

    “回去?”

    “回父城啊!”马武不以为然的撇嘴,“他也算是个人物啦,只是他还有母亲留在父城需得赡养,所以刘将军也不便强留他。”

    “那……那他就……这么回去了?”回到了父城,回到了新朝政局之中。那以后若是再相逢,岂非仍是敌我对立?

    抬眼望了眼刘秀翩然的背影,心中一动,刘秀与冯异二人之间必然已经达成了某种协议。难道当日冯异誓死相护于我,便是为了要刘秀放他回父城么?

    “刘将军这次路过颍川,倒是收了不少勇兵良将!”马武用羡慕的口气叹道,“且不说这几个,就是留在郏县做了县令的马成,也是个了不起的汉子……哦,对了,你还不晓得吧,王元伯没跟我们回南阳郡,他顺道回颍阳老家去了。”

    “啊?”王霸回家去了?这又是为何?

    “不过,我敢打赌他老兄在家待不久。”马武嘿嘿嘿的咧嘴笑了起来,神情相当愉悦。

    真想不到我才不过生了一场小病,却像已与他们的世界脱节似的。

    刘秀走路的姿态优雅动人,步履间自有一股贵族的风范,我迷惘的跟在他身后,却感觉与他之间的距离越拉越远。

    连阴识都说,刘秀是个韬光养晦的高手,言下之意暗指他城府之深,不言于表。这样的评价足以让我心惊,和刘秀相处这么久,我对他的了解是他这个人什么事都喜欢隐藏心里,温和老实是他的本色,可他却也绝对不像外表那样懦弱无能。这与刘玄是不同的,刘玄是故意装孬,刘秀……我却不信他的温柔善良都是伪装出来的。

    他的本性是善良的!

    我垂下眼睑,内心犹豫,清澈的静湖已被搅乱。其实……我无法看清他的内心。

    我信他吗?他可以值得我相信吗?

    又或者……他可不可信,与我何干呢?

    他是他,我是我,不是吗?

    心乱了,乱了……

    无可奈何的低叹一声,百转千折。

    刘玄设筵,文武大臣,三公九卿,该到的没到,不该到的倒差不多都齐了。

    刘玄的妻子韩姬装扮妖娆的偎依在丈夫身侧,不时娇笑着替刘玄舀酒,浑身轻软得没几两骨头。

    刘玄一脸轻浮,乍看上去任谁都会觉得这位天子昏庸好色、碌碌无能――绿林军要的也正是他的无能。

    我在末席落坐,远远的与刘玄隔了七八丈的距离。虽隔得甚远,却仍似感觉有道阴冷的视线时有时无的刺在我的脸上,使我如坐针毡。

    我与刘玄的最初相识乃机缘巧合,这让我比在场任何人都更清楚刘玄的真性情,他也许就是忌惮这一点,所以才会格外对我留心。我非臣非将,他却破格下赐重礼,大加褒扬,这未尝不是一种试探,以及……警告!

    我默默无声的饮下一杯酒,酒味甘甜醇美,入喉也不觉刺辣,于是便一杯接一杯旁若无人的自斟自饮起来。

    转眼小半尊酒下了肚,少说也有个一斤多。这酒跟甜酒酿差不多,度数虽不高,喝多了却是容易肚胀。从席上起身去茅房,小解完出来就开始觉得头晕眼花。

    没走几步,就见刘縯和刘秀两兄弟两个堵在栅栏口不知道在说什么,看似在起争执,难得的是刘縯一派怡然自得,刘秀倒是一副心急如火的样子。

    嘿,什么时候兄弟两个的脾气倒了个个儿?

    我一步三晃的走过去,笑道:“更衣也要抢么?”伸手拍拍刘秀的肩膀,打了个酒嗝,“孔融让梨懂不懂?”

    刘秀满脸狐疑,困惑道:“孔融是何人?”

    我犹如被人当头棒喝,登时酒醒三分,咕咚咽了口唾沫:“孔……孔融,我……我家亲戚……远亲家的小孩子,很……很好玩,呵呵……呵呵呵……”

    我落得满脸尴尬,当下脚底抹油,决定先溜之大吉,没想还没跨出一步,就被刘縯揪了回来:“等等,今天得趁着这个机会得把事情说个清楚!”

    我冷不丁的被他拽回来,冲力太大,左肩撞上了刘秀,疼得直呲牙。

    “你喝酒了?”刘秀柔声问道,伸手顺势搂住我,“为何总爱贪杯呢。”

    我白了他一眼,却没想右手手腕大痛,刘縯抓着我的手腕将我从刘秀怀里拖了出来,刘秀随即一抬手,拉住了我的左手胳膊。

    狭窄的门框,两个大帅哥将我夹在中间,我成了汉堡包里面的那块肉饼。这原本也算是件比较浪漫的事儿,按照偶像剧中所演的,这时候的女人心情应该是又矛盾又激动的吧。

    我同样如是,只是此间环境实在不允许我有花痴的心情――茅厕就在身后十步之外,臭气熏天,大夏天绿头苍蝇蝇嗡嗡作响,跟轰炸机一样在我脑袋周围转来转去。就算他们兄弟两个再帅、再酷,我也受不了在这里跟他们耗时间,于是猛力一挣手,先是甩脱刘秀,跟着左拳捣向刘縯。

    刘縯敏捷的偏头,我不过虚晃一招,左手收回,手肘猛力撞向刘秀胸口,这才是真正的目的。同时右腿膝盖上顶,木屐踹中刘縯膝盖。

    兄弟两个同时闷哼一声,我趁机跑开。

    “丽华,回来!”刘縯大叫。

    我转身冲他们扮了个鬼脸:“你叫我回去我就回去?我白痴呀,干嘛要听你的……”

    “丽华……”刘秀含笑望着我,“能来一下么?”

    我一怔,不知道是不是喝多了眼花,刘秀的笑容实在好看,温柔又不失迷人。他冲着我又是一笑,轻轻招了招手,我傻乎乎的回以一笑,双腿居然不听使唤的走了过去。

    刘縯面色大变,怡然自得的表情顷刻间荡然无存,他目露凶光,在我走近时一把向我抓过来,我张嘴就咬,他吓得缩回手去,愕然。

    我咯咯娇笑,懒洋洋的用手拍着刘秀的胸口:“帅哥,喊我回来做什么?如果没有值得让我多走这几步的合理理由,你就等着姐姐我怎么修理你吧!”

    “你醉了!”看似疑问句,实则却是肯定句。刘秀无奈的看了看我,抬头对刘縯道,“我带她去外头吹吹风,醒醒酒……今日筵席上怕有凶险,需多小心。”低头瞄了眼刘縯腰间的佩剑,蹙起剑眉,“大哥,他毕竟已被尊为天子。他是君,你是臣,君臣之礼还得守,不可落人把柄……事欲不善啊。”

    刘縯冷哼一声:“我向来如此,能奈我何?”

    刘秀无奈的瞅着他,刘縯不以为意,突然伸手一把拽过我,搂着我的腰将我强行拖了就走。

    我被他们兄弟两个你推我搡的,酒劲上涌,这时候腿脚都有些发软,刘縯硬拉着我走,我挣了两下竟然没挣脱。身后刘秀并未曾追来,我几次想回头张望,刘縯察觉后愈发死劲勒紧我,我根本没法动弹。

    被他半绑半架的重新推进了大堂,主席上的刘玄果然又用那种阴沉的目光看了过来,这回眼神中更是添了一分谨慎。

    刘縯旁若无人的将我强行带到他那一桌,让我与他同席而坐,这个位置紧挨着刘玄。说实话我对刘玄心存一种莫名惧意,下意识的就想躲开他,像他这种老谋深算的人我惹不起,躲总行吧。

    可他似乎并不打算就这么轻松的放过我,身子微侧,凑近我问道:“送你的东西可喜欢?”

    我支支吾吾的哼了两声,起身恭恭敬敬的行三跪九叩大礼:“多谢陛下!”

    刘玄为之一愣,不禁他愣住了,就连在堂上的其他人也都一齐愣住了。这次筵席说穿了并不算什么正式场合,就看皇帝自己都带了老婆出来卿卿我我,更何况满堂左拥右抱之人?

    刘玄也就随口一问,没想我会正经八百的给他行了朝见天子的大礼,他愣怔之余不禁尴尬道:“免了,免了,平身吧。”

    “谢陛下!”我磕完头起身,双手仍是规规矩矩的举在额前,心里记着大嫂柳姬教过的礼仪,不敢有丝毫懈怠。许是刚才酒真喝多了,脑袋本来就晕,没想到这起来跪下起来跪下的连做了几次,身体突然找不着平衡感了。脚踩在席上一晃悠,人就跟着往前栽了过去。

    “嗳!”一双滚烫炙热的手接住了我,我惊疑不定的瞪大了眼,刘玄英俊的脸庞离我的鼻尖仅差一公分。

    “呀――”我低呼一声,猛地推开他,仓皇倒退。连滚带爬的退了两步,忽有所觉,忙匍匐着磕头道,“陛下恕罪,民女……失礼……”

    “丽华!”刘縯在我身后轻呼,转而向刘玄解释道,“阴姬不胜酒力。”

    刘玄笑道:“阴姬不必惊惶,朕并无怪责之意,今日大家欢聚一堂,一来庆功,二来也是为文叔饯行。”

    “饯行……”我惶然扭头,不知何时刘秀已经进来,正坐在对面一张席上与众人推杯互敬。

    刘縯将我拉回来坐好,唇瓣不经意的刮过我的耳垂:“怎么?舍不得么?放心,他只是带兵去攻打父城。昆阳都不在话下了,更何况区区父城?”

    父城?冯异?

    心里似乎有点明白了,原来是这样,这才是他们二人之间达成的真正协议吧?

    那一刻,望着不远处笑语晏晏的刘秀,我不由肃然起敬。究竟他的城府有多深?究竟他还有多少东西是我不了解的?

    手背上骤然一痛,我回神低头一看,却是刘縯用指甲狠狠的掐着我的皮儿。“咝”吸了口气,我朝他很不客气的瞪了一眼,没想到他的眼神比我还凶悍。

    “你是我的……是我刘縯的!”

    我一凛,把手缩回袖子,规规矩矩的搁在膝盖上,假装没听到他的话,一颗心却是失去规律般狂跳起来。

    “大司徒,朕看你腰上的佩剑甚是别致,可否解下与朕一观?”

    刘玄突然提出要看刘縯的佩剑,这个提议实在微妙,按理刘縯佩剑面君就是不敬的大罪,说严重了更有弑君的嫌疑。可是刘玄偏偏哪壶不开偏提哪壶,刘縯或许会觉得他是吃饱了撑着没事解闷,我却清楚刘玄从不干不利于已的多余事,他既然这么说了,自然别有用心。

    心里有这么个念头闪着,于是我格外留意刘玄的一举一动。

    刘縯把佩剑递给刘玄,他微微拉开剑鞘,锋芒毕露,他伸手慢慢抚摸着光洁的剑身,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

    “喀!”,厅上有人打翻了酒水,我循声望去,却发现是刘秀,他趁着用帕子擦拭衣服时,猛地朝我打了个眼色,甚为焦急。

    我和他相处日久,彼此间也有些默契,可却从来没看过他流露出这种焦急求助的眼神。正纳闷呢,绣衣御史申屠建突然来到身前,小声提醒:“陛下的玉玦掉了。”躬身递予刘玄一块环形玉?i。

    刘玄手指拂拭剑身,一张脸看不出任何异常,可我却发现他平时毫无光泽的乌瞳闪过一道凌厉的光芒。

    心头一跳,我瞥了眼申屠建手中的玉玦,再环顾四周,陡然发现众人神色迥异,半数人由正坐之姿改为腰身挺起。对于多年习武的我来说,这种姿态落在眼中相当敏感,这是伺机而动的前兆。

    目光收回,再次瞪视那块玉玦,陡然间觉得太阳穴上突突直跳。

    玉玦――玦――决――决杀!

    依稀记得“鸿门宴”上,亚父范增为了提示项羽杀刘邦,也是如此举玦三次!

    鸿门宴!

    我倏然抬头,目光狠厉的射向刘玄。

    他竟敢动了这种念头!

    刘玄的手离开了佩剑,徐徐向申屠建手中的玉?i伸去,我心里一紧张,顿时脑袋发热,手脚并用的在席上爬了几步,抢在刘玄触碰到玉玦之前,劈手将它夺了过来。

    “好漂亮的玉玦啊!”虽然装傻充愣不是我的强项,可好在今天人人都知道我有了三分醉意,我借着酒劲儿故作天真的赞叹,娇声道,“陛下,你昨儿个赏了阴姬许多东西,可阴姬只喜欢这枚玉玦,不如……我拿那些东西跟陛下换这玉?i,反正陛下也不吃亏!”

    “放肆!”申屠建厉喝。

    “怎么,不可以么?”我假装委屈的撅嘴,趁着众人不注意,恶狠狠的瞪了刘玄一眼。

    玩狠是吧?今天你要是敢张嘴下决杀令试试,拼了这条命也要把你刘玄拖下水,大不了玉石俱焚!

    旁人未必留意得到我瞬间的眼神转换,韩姬却是紧挨着刘玄而坐,将我的表情尽收眼底。她被我发狠的样子吓得不轻,娇躯一颤便要张口惊呼,刘玄突然出手用力搂紧她,将她的惊呼声震得没了音。

    “既然阴姬喜欢,一并送予你便是。”他轻笑,眉梢欢愉之色大增,肩膀微微颤动,笑声越来越响亮。笑到最后,似乎意犹未尽,他左手搂着韩姬,右臂一振,将外露的长剑收入鞘内,甩手扔回给刘縯。“果然是把好剑!”

    刘縯不以为意的接过,傲然一笑。堂上众人的欢声笑语重新响起,刚才一触即发的杀机随即消失,仿佛……一切都未曾发生过。

    一对乌沉沉的双眸迎上我,刘玄嘴角勾起阴冷的笑意,他松开韩姬,示意申屠建退开,然后从容不迫的从酒尊里舀酒,不等我有所反应,他把耳杯往我身前推了推,撇撇嘴。

    我二话没说,举杯仰头饮尽。耳杯尚未离唇,忽觉左耳一热,刘玄带着酒气的呼吸喷到我脸侧:“杀过人的女人,果然不是女人了!”

    我浑身一僵,他的话就像柄利剑般贯穿我的胸口,我的手微微发颤,勉强沉住气把耳杯放回食案:“多谢陛下赐酒!”

    刘玄没心没肺的一笑,笑意沉沉,韩姬饱含敌意的扫视我,我并不在意她怎么看我,左手紧握,冰凉的玉玦在我手里却像似块炙热的火炭。

    刘玄左手支颐,邪魅的气息再度出现在他眼中,状似无心的再度取木勺舀酒:“是不是第一次杀了人,之后再干这种事便会越来越顺手呢?不会再有内疚恐惧的心情了吧?”我不明白他要说什么,警惕的望着他,他将注满酒水的耳杯再度往我跟前一让,“你该谢谢我的,我替你解决了这么大的麻烦事……你现在越变越强,越来越不像女人,你真该谢谢我……”

    耳蜗里“轰”地声像是暂时性失聪了,我能看到他嘴唇轻微的嚅动,却无法再听见他说什么。眼前蔓延过一抹血色,仿佛刹那间我又回到了那个漆黑冰冷的黑夜,周围是野兽的嗷叫,冰冷的尸首,静止的呼吸……

    深深的吸了口气,我憋屈的喘气,右手抬起,我颤抖着捧起耳杯,酒水从杯中荡漾出来,滴滴答答的从食案一路洒到我的衣襟上。

    是他!竟是他做的手脚!

    原来从头到尾我都被他蒙在鼓里,那个的盗马贼根本就不是我误杀的,真正下黑手的人分明是他,可他却睁眼说瞎话的把杀人罪责全都推到我身上。

    酒水滑入口中,唇齿间充斥的不再是香醇,而是无尽的苦涩,像是鲜血一般,带着浓郁的血腥味。胃里一阵绞痛,几欲呕吐,勉强压住翻江倒海般的恶心后,我将空杯重新放回,再次叩拜,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冰冷:“多谢……陛下!陛下对阴姬的恩德与教诲,阴姬铭感腑内,来日……必当十倍还报!”

    我没有再回头,脸上的汗水顺着颈项滑入衣襟,我假装恭顺的退回刘縯身旁。刘縯关切的说:“不能喝酒便少喝些,即便他是天子,你也毋须对他太过迁就,他不过是个傀儡皇帝……”

    “别说了。”我嘘出一口气,只觉得支撑住全身的最后一点力气都将流失殆尽,“别说这样的话,以后都别说这样的话,别再这么自以为是了。”

    刘玄如果真是傀儡,如果真像他说的那么容易对付,是个可以完全忽视的对手,那么今天就不会出现“鸿门宴”,刚才也不会出现那么惊险的一幕。

    刘縯是个军事天才,他擅于征战,平定天下,可是为什么独独在这里,小小的大堂之上却显得如此迟钝呢?

    刘伯升啊,你是真的没看透这场狡谲阴谋,还是只为了在宽慰我才说出如此幼稚的话呢?

    宴罢,待众人散去,我已是汗湿襦衫,晃晃悠悠的从堂上下来,险些踩空石阶。刘秀及时扶住了我,我反手握住他的手,满心的委屈在那一刻迸发出来,眼泪止不住的涌上眼眶,我咬着唇,含泪凝望。

    “你做得很好……谢谢你。”

    刘縯与诸位大臣寒暄道别,扭过头见我和刘秀在一块儿,满脸不豫,正欲过来,却突然被他舅舅樊宏叫住。

    隔得较远,听不大清他们在说什么,只隐约听见什么“范增”、“申屠建”,樊宏满脸激愤,刘縯却是心不在焉,不时把眼睛瞥向我和刘秀这边。

    我涩然一笑,只觉得今天的斗智斗勇耗去我太多心力,颇有种精疲力竭的无力感。然而有一就有二,逃得了这次,保不齐下次又会被刘玄逮到什么机会谋害刘縯。

    宛城攻克,昆阳大捷,刘縯、刘秀这对兄弟功劳实在太大。功高盖主,这是君臣之间千古不变的最大忌讳。

    “你何时去父城?”

    “今日申时点兵,明日卯时出发。”

    “这么快?”我如今已是风声鹤唳,把任何风吹草动都想成是刘玄布下的阴谋诡计,“是不是故意调开你?”

    “也许……”刘秀苦笑,握着我的手略微收紧,指腹轻轻摩挲着我的手背。良久松开,退后一步,竟是恭恭敬敬的对我一揖到底。

    我吃了一惊,忙侧身让开,不敢受他如此大礼。

    他笑着拉住我的衣袖:“我会尽快赶回来,只是……你也知我大哥性子执拗,在这敏感之期若是一味意气用事只怕反会招来祸端。大哥他,即便是舅舅的话,也未必能听得进去。你天性聪慧,当能明了我要求你什么。”

    “你要我看着你大哥?”

    他笑道:“必要时多提点他,有时候你比他看得透彻,他本性……还是太过单纯。”

    我愕然,看着他略带忧伤的笑容,思虑再三终于鼓足勇气问道:“那你单纯吗?”

    他抿拢唇线,不答。

    “和他相比,你本性也那么单纯吗?”

    夏蝉在树梢上吱吱的叫着,好一个嘈嚷的午后。无风,却使人微醺。

    我想,一定是我的酒还未醒。

    刘秀唇角微启,就在我期待会是什么样的答案从他嘴里逸出时,刘縯大步走了过来,大声嚷道:“丽华,我送你回家!”

    我被他拽得一个踉跄,失望的垂下眼睑。

    “大哥!”刘秀伸手拦住刘縯。

    刘縯当即翻脸:“你又想做什么?我告诉你,你想都别想,是你自己放弃在先……”

    “大哥!”刘秀镇静的打断他的话,“我马上就要走了,没有别的意思,只想提醒一句――多加留意李季文!”

    “李轶?那小子又怎么了?”刘縯拂袖,高声,“他还不死心?伯姬说了不愿嫁他,对他并不中意。他若敢再来纠缠,休怪我对他不留情面!”

    “大哥……”

    “行了!家里的事你就不用操心了,好好琢磨着怎么拿下父城吧。”刘縯显然没把刘秀的话太当一回事,挥挥手拖着我走了。

    当晚,我躺在床上辗转反侧,脑子里不断的回旋着白天发生的一幕幕片断。以刘玄为首的绿林军,他们每个人都很想除掉刘縯这块绊脚石,我要怎么做才是阻止类似今日宴会上的事情再度发生呢?

    到底该怎么做呢?

    难道要我二十四小时紧随刘縯,做他的贴身小跟班?!

    圈套

    就在我琢磨着怎么二十四小时留意刘縯的动向时,他却主动送上门来了。打从刘秀前脚刚离开宛城,刘縯后脚就到了我家。只要不忙军务,他多半会在我家蹭饭吃,没过几天就成了常客。

    阴识并没怎么发表意见,面上淡淡的,说不上喜欢,可也没叫人赶他出去。倒是阴兴、阴就,以及那票年幼的弟妹们对于身为大司徒的刘縯十分好奇,特别喜欢磨着他讲打仗的事。

    一来二去,我反而在家待不住了,只要知道他来,我立马找借口从后门溜走。阴识同样没阻止我的行为,甚至次数多了,我都怀疑他是否故意让阴禄把后院的闲杂人等在提前清场,以便我可以不用偷偷摸摸的开溜。

    出了门的我无处可去,大热天在街上闲晃的人几乎为零,除了一些小商小贩为生计所迫。我在宛城认得的熟人很多,可大部分都是军中男子,女性朋友也就像刘伯姬、刘黄几个,被逼得实在没办法,我就今天跑东家,明天串西家。

    时间久了,大家也心知肚明我在躲什么,看我的眼神都带着一种看好戏的味道。

    我到底上哪家打发时间都是随机决定,为的是不让刘縯得讯逮个正着。这一日天热得实在离谱,我懒得走远路,便去了刘嘉那儿。

    才进门,就听一个熟悉的声音在门里哈哈大笑:“还真是巧了,才提到你,你便来了!”

    我心下诧异,快步登阶上了前堂。只见挨着那柱子飞扬跋扈的站了一位满脸虬髯的汉子,我微微一愣,目光触及他额头上偌大的一块疤,顿时认了出来:“刘稷?!你怎么留起胡子来啦?”

    他大笑着摸了摸毛茸茸的胡须,得意的说:“军中诸多不便,我懒得剃了,就这么着吧。你瞧,可显得我英武些?”

    我噗哧一笑:“英武不见得,瞧着倒挺像是市里杀牛卖肉的!”

    一句话笑翻了堂上所有宾客,刘嘉刚喝了口酒,结果一齐喷了出来。

    “小女子哪懂什么是美!”刘稷摸了摸鼻子讪笑。

    “你不是在鲁阳吗?什么时候回来的?”

    席上坐着邓晨、李通等人,都是南阳的一些老熟人。刘嘉命人替我另置了一席,就连食案也添了新的,我也不跟他客气,坐下就吃。

    刘稷眉飞色舞的道:“难道还不许我回来?鲁阳那么点小地方难道还需打上几年不成?”

    我低头吃喝,点点头没顾得上插话。刘縯上我家蹭饭,我到刘嘉家里蹭饭,说起来还真是可笑。刘嘉他们很快就把注意力从我身上转开,重归原先的话题,讲的无非是今后该如何打到长安去,赤眉军又是如何动向等等,这些我在家时听得多了,完全没了兴趣,于是一门心思扑在吃食上。

    没过十来分钟,却听砰地声巨响,吓了我一大跳,眯眼抬头,却是刘稷拍案而起,扯着嗓门大叫:“本来当初起兵图谋大事的,就是伯升兄弟几个,更始他有何能耐做皇帝?”

    我一口牛肉没咽得下去,卡在喉咙里噎得气都透不过来。李通、邓晨等人面面相觑,刘嘉柔声劝道:“事已至此,何必再提!”

    刘稷冷哼一声,不满的情绪嚣张的显摆在脸上。

    我猛灌了两口酒,直着脖子用力把肉吞下,长长的喘过一口气。

    老天啊,一个不懂收敛的刘縯已经够麻烦了,如今倒又来了个更不知天高地厚的刘稷!我满脸黑线,真希望能立即把刘稷打包发回鲁阳去继续打仗。

    午宴过后,宾客纷纷告辞离去,剩下李通、邓晨、刘嘉几个玩投壶作乐,刘稷也玩,只是他手劲大不会使巧,每次都把竹矢投入壶口后又反弹出来。他懊丧的投了十来把后没了兴致,悻悻的退出游戏,跑过来拉着我说:“阴姬,我们来玩六博吧!”

    六博是一种带有赌博性质的下棋游戏,好比现代人打牌一样十分流行,我经常见人玩这个,只是不懂游戏规则。以前邓禹曾教过我,讲了半天我也只是弄懂一共有十二枚棋子组成,黑白各半,一方执黑,一方执白。黑白棋子可以行棋,而类似箭不像箭,筷子不像筷子的六支箸用来投掷,另外还有两枚鱼形棋,至于游戏规则,什么“枭棋”、“散棋”、“对隈”我听得是一头雾水,以至于后来阴就、胭脂都学会了,我还是摸不着半点门道,最后邓禹不得不大叹“孺子不可教也!”,推枰而逃。

    再往后,就再也没人在我面前提过“六博”二字。

    刘稷取出棋子,我两眼放光,又惊又喜:“你真的要跟我玩这个吗?”

    “是啊。你动作快点。”他催促的摆好棋子,准备投箸,预备扔的时候顿了下,抬头问我,“有钱么?”

    我上上下下摸了个遍,却连只香囊都没找到,今天出门太匆忙,别说钱,身上就是连件像样的饰物都没有。我发糗的咧嘴冲刘稷一笑,正想欠账时,身后有人突然出声:“丽华的彩头我替她出了!”啪的声头顶掉下来一块黄澄澄的东西,滚到了枰上。

    刘稷随手捡起那块金子,笑道:“出手可真阔气,都说伯升升了官,发了大财,果然不假!”

    “臭小子尽会贫嘴!”刘縯从我身后走出,对准刘稷胸口捶了一下,“什么时候回来的,也不跟哥哥我说一声,可见你没把我放在心里。”

    “哥哥心里有旁的人,哪里瞧得见兄弟我了?”刘稷大笑间仍不忘调侃。

    我头皮发麻,就连刘嘉他们也停下了手中的游戏,一齐看好戏似的把目光向这边投了过来。

    我正琢磨着要如何找借口离开,突然院外一阵嘈嚷,没等我们几个反应过来,一大群的士兵气势汹汹的闯了进来,吓得府上的仆人奴婢躲闪不及,失声尖叫。

    “怎么回事?”刘嘉作为主人,当先穿鞋下堂,刘縯等人尾随其后。

    来人足有三四百人,把刘嘉不大的偏将军府挤了个水泄不通,我机警的往院墙外张望,但听脚步声纷乱沉重,似乎墙外也围了不少人。

    “墙外有伏兵!”邓晨小声提醒。

    李通点了点头:“来者不善!”

    领头的都是老相识了,更始帝刘玄跟前的大红人,绿林军的首脑人物张卯、朱鲔。张卯仍是一副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不可一世的表情,我看他连走路大概都是横着来。朱鲔倒是斯文中透着文人的书卷气,明知道他是刘氏宗亲绝对的敌对方,我却对他难以产生厌恶之情。

    “大司徒,刘将军……”朱鲔客客气气的与众人一一打过招呼,因我是女子,他大概只把我当成府里的奴婢或者姬妾,只瞟了一眼也就没多放心上。

    “大司马!”刘縯的位阶与朱鲔相等,也许早在朝堂之上就有过太多的政见不合,是以甫见面便有种剑拔弩张的紧迫感,彼此互相对峙,均想从气势上压倒对方,互不相让。

    寒暄客套的招呼刚打完,张卯便迫不及待的将矛头直指刘稷:“刘稷,你抗命不遵,你可知罪?”

    我吓了一大跳,虽然早就预料到来者不善,可也没曾想两句话还没说上呢,便当头给人扣了这么大顶帽子。

    这个罪名可大不可小!

    别说刘嘉他们,就连素来桀骜不驯惯了的刘縯也不禁悚容色变。

    “哈!抗命?抗什么命?你真以为自个儿了不起了还是怎么的?”刘稷仰天长啸,眉毛抖动间额头上的伤疤更显狰狞,“刘玄算什么东西?用一个‘抗威将军’名头就想来收买我,呸,想得美!他凭什么做皇帝,凭什么来指挥我?我就不服他怎样?他立过什么功?若论功勋,南阳刘姓宗室伯升若认第二,没人敢认第一;若论嫡系血缘,且不说尚有舂陵侯宗子巨伯在,就是……”他说的兴起,回首猛地一指刘嘉,“就是孝孙,也比他更具资格!”

    刘嘉的父亲乃是舂陵侯刘敞的弟弟刘宪,他和南阳刘氏宗子刘祉乃是嫡亲堂兄弟,从这点看,确实要比刘玄这样的庶出旁支显得正统。

    刘縯功劳的确最大,可他是旁支的旁支,庶出的庶出,比起刘玄更不靠谱,绿林军当初也曾拿这个当借口来否决他做天子的条件。

    其实到底是为了什么而坚决不让刘縯称帝,原因大家心里都清楚,不过是为了平衡双方各自的利益罢了,心知肚明的答案永远都是隔着一层纱,上不了台面的。然而一根肠子通到底的刘稷却显然不明白这层纱有多重要,又或许,他根本不在乎这层纱的存在与否,意气用事的故意要把它捅破,了结心头的不快!

    就在他畅快的把心头不快硬梆梆的甩出来后,我的心一下子跌到了谷底,寒气从我脚下飕飕的往上蹿。

    “刘稷!”张卯哗啦一声拔出长剑,咬牙切齿,“你想造反不成?”

    刘稷毫不示弱,挺身道:“少拿你的烧火棍子来吓唬我,爷爷我在鲁阳打仗那会儿,你就只会腰里别着这把破铁在刘玄跟前摇尾!”

    “你……”

    眼见两个人就要争斗而起,朱鲔一把拦住张卯,另一侧刘縯也拉住了冲动的刘稷。

    朱鲔冷冷的瞥了刘縯等人一眼,音量不高,说话却比张卯有分量得多:“大司徒,事到如今,只能烦请你与抗威将军一道回去面圣了!”

    刘稷怒道:“我一人之事,关伯升什么事?你少借题发挥……”

    我脑袋一阵眩晕,这个刘稷,既然知道人家是在借题发挥,难道就不能识时务的闭上嘴吗?再说,看这架势也知道对方是有备而来,这里里外外少说也得有个几千人了,如果单单为了来兴师问罪,向他刘稷讨要说法,至于出动那么多的兵力吗?

    醉翁之意不在酒!他们的目的分明就是想通过刘稷把刘縯绕进去!如今反抗是必死无疑,搞不好他们就盼着性格鲁莽的刘縯为了维护刘稷当场翻脸,两个冲动的莽汉撞在一起,正好落实了造反的罪名,然后以数千人的兵力,要搞出个就地正法实在是太容易了!

    我急得满头大汗,按捺不住正欲冲上去阻拦,没想刘縯竟漠然道:“我随你们去觐见陛下!”说着,拍了拍刘稷的肩膀,示意他稍安勿躁。

    我长长松了口气,还好……还好……刘縯虽然莽撞,遇上大事总算没有脑子抽筋。倒是刘稷,我有点担心,以他的性子就算是去见了刘玄,只怕也不肯示弱低头。

    朱鲔毫不失礼的请刘縯先行,刘縯回过头来,视线从李通、邓晨等人身上一一掠过,最后落在我脸上。

    他的眼神出奇的放柔了,嘴角微微翘起一个好看的弧度,唇形微启,无声的说了句话。我没看明白他说的是什么,一脸茫然,他对我宠溺的一笑,转身而去。

    朱鲔带刘縯、刘稷去了,院子里的士兵却丝毫没有撤走的意思,张卯按剑傲然的环视四周,对刘嘉等人说道:“请诸位将军继续玩投壶吧!这院子树荫底下挺凉快的,容兄弟们也在这歇歇脚。”

    听这口气,根本就是把我们一帮人软禁了。

    刘嘉和颜悦色的招呼张卯入堂上坐,邓晨不着痕迹的朝我打了个眼色,李通漫不经心的指着我道:“下去给张将军取些酒水来。”

    我低头颔胸:“诺。”悄悄退下,径直往后院厨房走去。

    那些士兵以为我是府中的丫鬟,倒也并不起疑。等我避开他们的视线后,立即撒腿飞快的绕过厨房,直奔后院。

    后门是没法出去的,门外肯定守着伏兵,我寻了处墙垣,顺着靠墙的一棵大榆树往上爬。隐身在茂密的树叶中,我居高临下的往下一看,登时倒吸一口冷气。

    院墙外果真被围了个水泄不通,除非我背上长了翅膀,不然根本逃不出去。背上冷汗涔涔而下,这一刻,我忽然觉得事情不妙了。这么大的阵仗,刘玄极力封锁一切消息,说不定当真会瞒着舂陵宗室,弄个先斩后奏。

    我手足冰凉,攀在树干上瑟瑟发抖,越想越觉心惊胆战。

    若是刘縯有个三长两短……

    若是他……

    我不敢再往下想,这样的假设实在太恐怖,然而它并不是绝对不会发生的事!

    趴在树干上,听着知了吱吱的吵闹,我像是被酷暑蒸发了所有的力气,脑袋里一片空白!

    这一趴,直到太阳偏西我也没能从树上下来,脑子里昏沉沉的好似中暑一般,浑然不知自己在想什么,思绪凌乱得理不出一个有用的法子。

    “大司马!”树下脚步匆匆,隔着一道夯土墙,我隐约瞅见一顶武冠在院外来回晃动。

    朱鲔迎面走来,日暮的橘色光芒斜斜的打在他脸上,鼻翼旁的阴影把他的脸色弄得明晦不定。

    随着他脚步一步步的靠前,我的心不知为何,突然怦怦狂跳起来,似乎他每一步都踩在我心口上。

    “大司马!”那顶武冠也停了下来,“结果如何?”

    朱鲔微微一笑,阴影下,那张平时看起来十分儒雅的脸孔陡然间变得异常狰狞可怖,他缓缓抬起右手,侧歪着脖子比了个砍头的动作,我登时两眼一黑,刹那间只觉得天旋地转。

    “当真?!”那人又惊又喜。

    “自然!陛下先还有些犹豫,但是见了你的奏疏,立马定了心意!”朱鲔的语气一顿,凉凉的笑道,“不过,季文老弟,你可真是狠得下心啊!哈哈,说什么‘刘氏复兴,李氏为辅!’,你当初将刘縯捧得那么高,如今却又狠狠把他从马上拉下,甚至亲手将他送进坟墓,此等手段,也只你李季文做得出,你就不怕你堂兄知道了跟你翻脸么?”

    “翻脸?早没这脸可翻了……”

    胸口似要炸裂开,我什么都看不见,可是那些对话每一字每一句都异常的清晰贯穿我的耳蜗。渐渐的,脑子里开始一片混乱,耳蜗里除了嗡嗡声再也听不到其他声音,我心如刀绞般,恍惚间犹如身轻如燕,魂飞九天。

    “砰!”的声巨响,我从树上重重栽下,人事不省。

    求婚

    “哧!”

    有声音在我耳边吃吃的笑,透着宠溺。我想睁眼,可眼皮却重逾千斤,不管怎么努力都无法掀开。

    “为什么躲我?嗯?那么不愿见我么?”幽然叹息,“以后只怕……当真……无法再见了。唉,丽华……丽华……丽华……”

    低喃般的呼唤,无奈而又伤感,一声又一声,充满无限眷恋,犹如涟漪般细细拨乱我的心弦。

    我的心很疼,很疼……

    泪水不自觉的从眼角滑落:“伯升……”

    眼睫轻轻颤动,我缓缓睁开眼。朦胧的光线跳入我的眼帘,身前有个模糊的影子在晃动,我情急的一把抓住他的胳膊:“伯升!不要去!那是陷阱!不要去――”

    “丽华!”

    不是刘縯的声音!

    我一怔!

    右额角一阵剧痛,我下意识的抬手去摸,却被人一把抓住手腕:“别动,不能挠!”

    视线恢复清晰,顺着那只手臂看过去,阴识关切的神情一览无遗。我心里一酸,哇的一声扑入他怀里,失声恸哭。

    阴识僵硬的挺直脊背一动不动,过了许久,他的胳膊轻轻搂住我,细声安抚:“你一直是个坚强的女子!所以这次一定也能挺过去的,没什么能够难倒你……”

    “不!不!”我拼命摇头,泪如雨下,“他们害死他!他们……杀了他!伯升他……罪不至死!他不该死!不……他不能死――他不能死,呜呜……他怎么可以死……”

    “丽华。”阴识低叹,轻轻拍着我的背,像哄孩子似的哄着我,“没事的,都过去了……相信大哥,大哥会永远保护你……”

    “大哥……大哥……”我像是溺水的人紧紧的抓住了一块浮板,手指攀着他的肩膀,使得力太大,以至于指甲深深的掐入他单薄的衣衫。

    阴识全身肌肉绷紧,但转瞬放松下来,任由我趴在他怀里放声哭泣。泪水模糊了我的眼,脑海里不断的浮现出刘縯的音容笑貌。

    无论何时何地,我与他都是掐架打斗多过于友好相处,我向来没有好好待过他,到最后我都还四处躲着不见他……他一直都待我极好,他说过要娶我,我却始终对他若即若离!

    “大哥,我是不是很坏?”

    “不是,你心地善良,所以伯升才会喜欢你。”

    我心中大痛,泣不成声:“他最后对我说了句话,可我却没能明白……我不知道他走之前想对我说什么。我明知道他去见刘玄凶多吉少,我却还是眼睁睁的看着他被带走了!若我真的在乎他,就该随他去的……大哥,我没你们想象的那么好!”

    “你已经做得够好了。丽华,你无需自责,这不是你的错!你不用太勉强自己……”

    “做得好吗?眼睁睁的看着他们一个个的离我而去,我却什么都挽回不了……表姐如此,良婶如此,表嫂、瑾儿、卉儿……甚至现在连伯升亦是如此……大哥,我不要这样惨烈的结局,我的确希望看到大汉光武中兴,可我不要那么多人为此丧命!如果让我重新选择,我宁可回到新野,安安分分的守在家里……”

    “丽华,这是命,命里注定……发生过的事已经无法再逆转!”

    我下唇咬出血来,颤声:“无法逆转……无法逆转……”

    是啊,我回不去了!就像莫名其妙掉落到这个时空一样,好像是场游戏,是场梦境,却无比的真实。无论我怎么做,我都无法回到现实中去,我已经陷在这里……我仿佛一直抱着旁观者的心态去看待周遭发生的一切,然而事实上我早在不知不觉中把自己的情感投入进去,对身边的每个人都投入了我最真实的感情。我把他们当朋友、当家人,这和我在21世纪的生活没两样。

    可战争是那样的残酷,乱世纷争,东汉崛起,权术阴谋,尔虞我诈……这林林种种又岂是我能所控制得了的?

    我已身不由己的入了这个局!

    好累!好累……

    “哥啊,我好疼……”

    我的心好疼!

    如果仅仅只是场梦,该多好!

    从树上摔下来磕到了石块,把我的额头给撞破了。除了刚醒时对着阴识一阵号啕大哭之外,有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把自己关在房间里静坐发呆。

    六月酷夏,时间飞逝,很快就到了月底。

    我尽量不让自己与外界接触,阴识也不让外面流传的风言风语打扰到我,他果然把我保护得很好。可是有些事情不是我一味的逃避,就真的可以漠视乃至忽视得了的。

    刘縯终究还是死了!不在了!

    他因为替刘稷辩白,被处以斩首之刑,与刘稷两个人一起,在同一天遇害!

    也许他死得真的太冤,太不值,所以就连老天爷也看不下去,缠绵不断的雨下了整整半个月。雨势时大时小,却总下个不停,不分白天黑夜的一直下,我有时候趴在窗口常痴痴的想,是不是刘縯在天上哭泣?

    不!他那么暴躁跋扈的脾气,做雷公倒是很合适,哭……是不大可能的吧?

    哭……

    笑比哭难。

    我忽然想到了那滴泪,那滴渗进我心里的泪。

    刘秀,难道……是你在哭吗?

    你可知道,你大哥他已经不在了?

    我辜负了你的托付,我总是叫你失望……这一次,只怕是要让你痛到极处了。

    你会哭吗?刘秀……其实我比谁都渴望看到你的笑容!

    不知不觉中,泪湿衣襟。

    最近的我,变得越来越爱哭了。

    门上轻轻叩响,我照例不答,如果是琥珀来送饭,她应该知道规矩,一般都会把饭菜端进来放在外间,我饿了自然会吃。

    “吋吋!”又是两声,不算吵却再次打断了我的哀伤。

    我开始有点不耐烦,忍不住肝火直往上冒,等那敲门声第三次叩响时,我冲着门外怒吼一声:“滚——”

    终于没了动静,四周恢复了宁静,窗外大雨沙沙的声音冲刷着我心里的愤懑与委屈。

    “吋吋!”

    我愣了一下,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

    “吋吋吋!”

    我从床上滑下,跌跌撞撞,脚步虚浮的冲向门口。“嘎吱”一声打开门,我劈头怒骂:“叫你滚听不懂人话啊!你……”

    一具浑身湿漉漉的身体突然靠近我,毫无预兆的将我拉进怀里。我没敢动,鼻端间嗅到熟悉的淡淡香气,让我很清楚的知道了来人是谁。

    湿气从他身上迅速蔓延过来,很快便洇湿了我的衣裳,风一吹,身上感到一阵寒气,我情不自禁的打了个哆嗦。

    刘秀终于像是恢复了理智,慢慢松手。

    他的脸色苍白如雪,双靥却透出一抹异样的嫣红,他睁着眼,眼光有些迷乱。

    我惊呼一声,伸手触及他的额头。果然,手心下的温度烫得吓人。

    “你在发烧!”我慌乱失措,“你什么时候回来的?父城战况如何?你……”

    “丽华,你可以嫁给我吗?”

    “什么?”

    他的脸,红得像是日暮的霞光。雨水顺着他的发髻鬓角蜿蜒淌下,眼神迷离,像是带着一种失控般的疯狂。

    这不是平日我熟悉的刘秀!

    “你刚才说什么?”我谙哑着声,含泪抬头凝望他。

    苍白中微微泛紫的双唇,颤抖着再度开启,音量不高,我却听得再清楚明白不过。

    “你能……嫁给我,做我的妻子吗?”

    (第一卷-青龙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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