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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法国微纳特(Ve)说:“文 学包含一切书写品,只凡是可以综合的,以作者生平涌现于他人之前的。”我看他 这一段文学界说,比别人所定的,都精确,都周到。

    一本皇历,一张招贴,别人看了不知是出于何人的手笔的,自然算不得文学了 。一本算术或化学,不能一看就使人认得是哪位数学家、化学家编的,也不能称为 文学。一篇墓志或寿文,满纸虚伪的颂扬,矫揉的叹惋;私塾或是学校里规定的文 课,富国强兵,东抄西袭,说得天花乱坠,然而丝毫不含有个性的,无论它笔法如 何谨严,词藻如何清丽,我们也不敢承认它是文学。

    抄袭的文字,是不表现自己的;勉强造作的文字也是不表现自己的,因为他以 别人的脑想为脑想,以别人的论调为论调。就如鹦鹉说话,留声机唱曲一般。纵然 是声音极嘹亮,韵调极悠扬。我们听见了,对于鹦鹉和留声机的自身,起了丝毫的 感想了没有?仿杜诗,抄韩文,就使抄了全段,仿得逼真,也不过只是表现杜甫韩 愈,这其中哪里有自己!

    无论是长篇,是短篇,数千言或几十字,从头至尾,读了一遍,可以使未曾相 识的作者,全身涌现于读者之前。他的才情,性质,人生观,都可以历历的推知。 而且同是使人胸中起幻象,这作者和那作者又绝对不同的。这种的作品,才可以称 为文学,这样的作者,才可以称为文学家!“能表现自己”的文学,是创造的,个 性的,自然的,是未经人道的,是充满了特别的感情和趣味的,是心灵里的笑语和 泪珠。这其中有作者自己的遗传和环境,自己的地位和经验,自己对于事物的感情 和态度,丝毫不可挪移,不容假借的,总而言之,这其中只有一个字“真”。所以 能表现自己的文学,就是“真”的文学。

    “真”的文学,是心里有什么,笔下写什么,此时此地只有“我”——或者连 “我”都没有——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宇宙啊,万物啊,除了在那一刹那顷融在 我脑中的印象以外,无论是过去的,现在的,将来的,都屏绝弃置,付与云烟。只 听凭着此时此地的思潮,自由奔放,从脑中流到指上,从指上落到笔尖。微笑也好 ,深愁也好。洒洒落落,自自然然的画在纸上。这时节,纵然所写的是童话,是疯 言,是无理由,是不思索,然而其中已经充满了“真”。文学家!你要创造“真” 的文学吗?请努力?发?挥?个?性,?表?现?自?己。月光当君柔和叔远从浓睡里 醒来的时候,太阳已经满了楼窗了。维因却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起来的,独自抱着膝 儿,坐在阑边,凝望着朝霞下的湖光山色。

    叔远向着君柔点一点头<details>.99lib.</details>,君柔便笑着坐起来,伸手取下壁上挂的一支箫来,从 窗内挑了维因一下。维因回头笑说:“原来你们也起来了,做什么吓人一跳? ”叔远说:“我们都累的了不得,你倒是有精神,这么早就起来看风景。忙什么的 ,今天还是头一天,我们横竖有十天的逗留呢。”维因一面走进来,笑说:“我久 已听得这里的湖山,清丽的了不得,偏生昨天又是晚车到,黑影里看不真切,我心 里着急,所以等不到天亮,就起来了。——这里可真是避暑的好去处。”

    君柔正俯着身子系鞋带,听到这里,便抬起头来笑道,“怎么样,可以做你收束的 地方么?”叔远不解的看着维因。维因却微笑说:“谁知道!”

    这时听得楼下有拉琴的声音。维因看着墙边倚着的琴儿说,“叔远,你不说琴 弦断了么?你听,卖弦儿的来了。”叔远道,“我还没穿好衣服呢,你就走一趟罢 ,那壁上挂的长衣袋里有钱。”维因说,“不必了,我这里也有。”说着便走下楼 去。

    叔远一面站起来,一面问道,“刚才你和维因说什么‘收束’,我不明白。” 君柔笑说:“这<var></var>是他三年前最爱说的一句话,那时你还没有和我们同学呢。我今天 偶然又想起来,说着玩的。因为维因从小就和‘自然’有极浓深的感情,往往自己 一人对着天光云影,凝坐沉思,半天不动。他又常说自杀是解决人生问题最好的方 法,同学们都和他辩驳,他说:‘我所说的自杀,并不是平常人的伤心过去的自杀 ,也不是绝望将来的自杀,乃是将我和自然调和的自杀。’众人又问他什么是和自 然调和的自杀?他说:‘我们既有了生命,就知道结果必有一死,有生命的那一天 ,便是有死的那一天,生的日子和地方,我们自然不能挑选了,死的日子和地方, 我们却有权柄处理它。譬如我是极爱“自然”的,如果有一日将我放在自然景物极 美的地方,脑中被美感所鼓荡,到了忘我忘自然的境界,那时或者便要打破自己, 和自然调和,这手段就是常人所谓的自杀了。’众人都笑说:‘天下名山胜景多着 呢,你何不带柄手枪,到那里去自杀去。’他正色说:‘我绝对不以这样的自杀为 自杀,我认为超凡的举动,也不是预先知道什么时候,什么地方是要自杀的,只在 那一刹那顷临感难收,不期然而然的打破了自己。——我不敢说,我的收束就是这 样,不过似乎隐隐的只有这一条路可以收束我。’自杀是超凡的举动么?不打破自 己,就不能和‘自然’调和么?他的意思对不对且不必说,你只看他这孩子特别不 特别?”叔远听着便道,“这话我倒没有听见他说过。我想这不过是他<cite></cite>青年时代的 一段怪想,过后就好了,你且不要提醒他。”正说着,维因拿着琴弦,走上楼来。 他们一面安上弦子,便又谈到别的事上去。

    维因好静,叔远和君柔好动,虽然同是游山玩水,他们的踪迹却并不常在一处 。不过晚凉归来的时候,互相报告这一日的经过。

    阑边排着一张小桌子,维因和君柔对面坐着。叔远却自站在廊下待月。凉风飕 飕送着花香和湖波激荡的声音,天色已经是对面不见人的了。维因一手扶着头倚在 桌子上,一手微微的敲着桌边,半天说道:“君柔!我这两天觉得精神很恍惚,十 分的想离<mark></mark>开此地,否则脑子里受的刺激太深了,恐怕收束就在……”君柔笑将起来 说,“不要胡说了,你倒是个实行家,从前的话柄,还提它作什么!”这时叔远抬 头看道:“今儿是十八呵,怪道月儿这半天才上来。”维因站起来望时,只见 湖心里一片光明,他徘徊了半天,至终下了廊子,踱了出去。

    君柔和叔远依旧坐在阑边说着话,也没有理会他。

    堤岸上只坐着他一个人,月儿渐渐的转上来。湖边的繁花,白云般一阵一阵的 屯积着。

    浓青的草地上,卧着蜿蜒的白石小道。山影里隐着微露灯火的楼台。柔波萦回,这 时也没有渔唱了,只有月光笼盖住他。

    “月呵!它皎皎的临照着,占据了普天之下望月的人意识的中心点,万古以前 是如此,万古以后也是如此。——一霎时被云遮了,一零时圆了,又缺了。无量沙 数的世人,为它欢悦,替它烦恼,因它悲叹。——它知道世人的赞羡感叹么?

    它理会得自己的光华照耀么?它自己心中又有什么感想?……然而究竟它 心中有什么感想!它自它,世人自世人。因为世人是烦恼混沌的,它是清高拔俗的 ,赞慕感叹,它又何曾理会得。世人呵,你真痴绝!

    “湖水呢?无量沙数的人,临流照影,对它诉尽悲欢,要它管领兴亡。它虽然 温静无言,听着他们的歌哭,然而明镜般的水面,又何曾留下一个影子。悲欢呵, 兴亡呵,只是烦恼混沌,这话它听了<bdi>九九藏书</bdi>千万种千万遍了。水涡儿萦转着,只微微的报 以一笑。世人呵,你真痴绝!

    “山呢?庄严的立着。树呢?婆娑的舞着。花呢?明艳的开着。云呢?重叠的 卷舒着。

    世人自世人,它们自它们。世人自要因它哀乐,其实它们又何曾理会!只管立着, 舞着,开着,卷舒着。世人呵,你真痴绝!

    “‘自然’只永远是如此了。世人又如何呢?光阴飞着过去了。几十年的寄居 ,说不尽悲凄苦痛,乏味无聊。宇宙是好了,无端安放些人类,什么贫,富,智, 愚,劳,逸,苦,乐,人造的,不自然的,搅乱了大千世界。如今呵,要再和它调 和。——痴绝的世人呵!

    ‘自然’不收纳你了!

    “无论如何,它们不理会也罢。然而它自己是灿烂庄严,它已经将你浸透了, 它凄动了你的心,你临感难收了。你要和它调和呵,只有一条路,除非是——打破 了烦恼混沌的自己!”

    这时维因百感填胸,神魂飞越,只觉得人间天上,一片通明。

    远远地白袷飘扬,君柔和叔远夹着箫儿,抱着琴儿,一面谈笑着,从山上下来 穿入树林子去。——维因不禁悚然微笑,自己知道收束近了。“可怜我已经是昏沉 如梦,怎禁得这急管繁弦——”

    月儿愈高,凉风吹得双手冰冷。君柔抱着琴儿不动,凝眸望着湖边。叔远却一 面依旧吹着箫儿,一面点头催他和奏。

    君柔忽然指着说:“刚才坐在堤边的,是不是维因?”叔远也站起来说:“我 下山的时候,似乎看见他坐在那里。”君柔等不到他说完,便飞也似的跑出树林子 来,叔远也连忙跟了去。

    君柔呆站在堤边说:“我看见一个人坐在这边,又站起来徘徊了半天,一声水 响,便不见了。要是别人,也许是走了。

    要是维因……他刚才和我的谈话,着实不稳呵!”叔远俯着看水说:“水里没 有动静,你先别急,我上山看一看去。”说着便又回身跑了。

    这时林青月黑——他已经收束了他自己了,悲伤着急,他又何曾理会。世人呵 ,你真也痴绝!

    至2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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