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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十二章

    “怎么了?”乙晶察觉我脸色翻白、手心发汗。

    “不要说话。”我的心脏快停了。

    第一次……如此阴风阵阵的杀气。

    跟师父那种怒潮般的杀气截然二帜;这股杀气极为阴狠。

    我咬着牙,全身盗汗。

    杀气的性质,正代表杀气主人的个性。

    杀气的大小,正代表杀气主人的功力。

    而杀气的位置……就在五百多公尺前!直直冲向我家的方向!

    “好痛!”乙晶的手被我抓疼了。

    我放开乙晶,慌忙说:“乙晶,往后走不要跟着我!有坏人在附近!”

    乙晶吓到了,说:“我帮你报警!”

    我大叫:“警察来再多也只是送死,你快回家!”,说着,我慌忙冲向我家。

    这杀气绝非师父释放的!

    我也绝对敌不过这股杀气的主人。

    但,杀气的主人想在我家肆虐,不行也得上!

    我紧紧握住今天音乐课用的高音笛,无暇判断胜算的可能。

    等等!另一股杀气!

    我感到一股排山倒海的杀气正冲向我家!

    没有任何掩饰、激烈而狂猛。是师父!

    我远远看见师父的身影飞踩着数根电线杆的顶端,闪电冲进我房间的大破洞!

    该不会……

    正当我惊疑不定时,我突然无法前进。

    杀气静绝了。

    狂风暴雨般的两股杀气,在千分之一的心跳间,同时消失了。

    但,我的直觉无法容许我继续往前,因为,我的房间破洞中,悄悄透露出没有生息的杀意。

    绝世高手间的对决,不需要杀气。

    杀气,只是个饵。

    只是打招呼的方式,要命的饵。

    我站在距离我家楼下约十几公尺处,斜斜看着大破洞。

    只看见,师父霉绿色的唐装尾巴。

    然后不见了。

    我鼓起勇气,一口气冲到大破洞正下方,却见师父扛着我的棉被,一言不发。

    但那一股阴狠杀气的主人呢?

    师父看着我,指了指棉被。

    我简直没有昏倒。

    师父就这样扛着鼓鼓的棉被,跃出大破洞,踩着一根一根的电线杆,朝八卦山的方向“飞”去。

    晚上的大破洞里,透出一股冬天独有的香味。

    还有一丝迷惘的味道。

    阿义捧着火锅,汤慢慢地热了起来。

    “是蓝金吗?”我问。

    “不知道。”师父的脸上写满了困惑,又说:“那老头子的武功很高,我们迅速地交手三招,他三招都阴毒莫侧,内力高绝,但是……”

    阿义忙问:“但怎样?”

    师父搔着头,说:“蓝金的武功要更高、高得多,绝不可能只伤到我这点小伤。”

    师父解开唐装的扣子,露出肩胛上的伤口。

    “跟我交手的,绝不是蓝金!蓝金有着一双蓝色的眼睛,但这个杀手,却没有眼睛。”师父的眉头紧皱,又说:“但这个杀手在交手前,却跟我来上一句‘我来找你了’,好像又真是蓝金!难道他的武功退步了?”

    我问:“没有眼睛?”

    师父说:“那个杀手,两个眼窝子空荡荡的,没有眼珠子嵌在里头。”

    我奇道:“好恐怖!难道他是靠听风辨位跟师父决一死战?”

    阿义说:“说不定蓝金的眼睛被挖掉了!这种人不值得同情啦!”

    师父叹道:“事隔三百年,蓝金的样子我已记不清了,只有那双让人不安的蓝眸子,我还记得清清楚楚。那杀手也许真是蓝金,也或许不是。”

    阿义手中的火锅汤慢慢滚了起来,说:“除了蓝金跟我们,这世界上还有其他的武林高手?”

    师父也是一般的迷惘,说:“说不定,今天这杀手是蓝金派来的刺客,但,你说的对,这世上若除了蓝金外,还有这样教人心悸的超级高手,真是匪夷所思。”

    我想了想,说:“说不定,那老人真是蓝金。”

    阿义也说:“师父今天终于报了仇啦!值得庆祝庆祝!”

    师父惆怅地说:“恐怕不是,我的心里一点报仇雪恨的快意都没有。”

    一点快意也没有。

    一场三百年前未分出胜负的死战,今天,却在眨眼间力判高下。

    但三百年前的故仇旧恨,却不能在眨眼间就消逝。

    也许,师父正陷入空虚的矛盾中,一时无法接受大仇已报的苦闷。

    师徒三人胡乱地吃了顿火锅,我一边咬着山菇,心中一直在想:那杀手的尸体,被师父埋在八卦山了吧?

    自己的房间死过一个人,总不会是愉快的感觉。

    我看着床上的棉被。用来包新鲜死人的棉被。

    唉。今晚睡觉时,我用内力御寒就好了。

    第四十三章

    “足不点地。”

    我跟阿义还背着书包,乙晶也站在一旁。

    我们几个人刚刚吃完好吃到令人感动想哭的彰化肉圆,才走出小店,师父就想训练我们轻功。

    阿义摸摸头,甩着书包说:“足不点地?”

    师父点点头,说:“轻功的基础训练,就是足不点地。”

    乙晶好奇地说:“要怎么足不点地啊?”

    师父说:“我在大佛的头上,放了一块写上“成功”两字的大石头,你们把那块大石头拿下来给我,我去渊仔的房间里等你们,乙晶,你就先回家吧,他们要费好大的劲才能跟我会合呢。”

    我心想:“大佛好高,不过师父一定会躲在我们身后,我们一旦摔下来的话,师父也会接着。”

    阿义多半也是一样的心思,拍着我肩膀说:“我们来比赛吧,看谁先跟师父会合!”说完,阿义就要跟我在马路上竞跑,却被师父一把拉住。

    师父微笑道:“足不点地,就是脚不能踩在地上的意思。”

    阿义跟我一楞,师父接着说:“你们只能踩在电线杆上,要是两根电线杆距离太远,才可以落地片刻,到了八卦山,你们就踩在树上,总之,这是达到飞檐走壁的捷径。”

    我有点发火,说:“为什么?”

    阿义更是火大,说:“师父,现在人好多,你不是摆明了让我们出糗?”

    这时,连乙晶也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

    我也说道:“师父,你不是说不可以向其他人显示武功?现在却要我们在市区蹦蹦跳跳,那不是自相矛盾!?”

    师父点点头,说:“好像有些道理。”

    我跟阿义异口同声说道:“那深夜再练轻功吧!”

    师父摇摇头,说:“既然不可以显示武功,那你们就跑快一点,别让人认出来就是了。”

    我大吃一惊,说道:“什么?!”

    师父大声说道:“快!师命难违!”

    我跟阿义对望了一眼,极其不可理解师父的脑子装了些什么。

    师父双手托起我跟阿义,运力将我俩抛向电线杆上,我跟阿义的脚连忙稳住,分别在两根电线杆上作金鸡独立状,而路上的行人也以奇异的眼神看着我们。

    师父在底下大叫:“下面人多,你们快跑!”

    当然要跑!太丢脸了!

    我跟阿义瞄准下一根电线杆,纵身一跳,我却跳得太远失了准头,摔在底下的停在路边的车子上,阿义则跳得太轻,只好抓住电线杆再翻上去,朝底下的我大叫:“把学号撕掉!快闪!”

    我赶紧撕下学号放在口袋里,用力往上一跳,翻上电线杆,继续往下个电线杆迈进。

    我跟阿义,就这样慌乱地在市区的电线杆上,像玛丽兄弟一样跳着。

    你一定很难相信。

    没错,我也感到极为困惑。

    我为什么要听从师父无理的要求,在市区的条条柱柱上,满脸发烫地跳呀跳的?

    我看着阿义,他努力地在电线杆上平衡的样子,我怎么能够停下来?

    在海底走路时心中的疑问,此时再度浮现……也许,我们师徒三人,都是不折不扣的疯子。

    也许师父所教的凌霄绝学,就像欧阳锋逆练九阴真经那样,会使人练到神智不清。这种神智不清,就是所谓的热血吧。

    仰仗着在海底对抗海潮训练出的惊人腿力,我跟阿义在电线杆间纵跃并不很吃力,但要如何准确地跳在下一根电线杆上,不要太近、也不要太远,就是门大艺术了。特别是,台湾电线杆的间距,有着令人感叹的复杂性。

    幸好,偶而不小心掉在路上时,几个月锻炼下来的强健筋骨也抵受得住。

    但,路上的行人都在看着我们,这可不比死亡萧索的海底。

    路人质疑的眼光、张大的嘴巴,在某个层次上,比起海底致命的暗潮、漩涡,要来得有压迫感。

    这种巨大的压迫感煮沸了耳根子的血液,抽干了喉咙里的唾液。

    “妈,他们在做什么?”一个小女孩指着我跟阿义,旁边的死大人则结结巴巴地说:“他们……在……在修电线杆……”

    我口干舌燥地往前一跳,好逃离小女孩的问题。

    阿义的内力虽然没有我深厚,腿力却也十分惊人,跟我几乎是以并行的速度逃离路人的迷惑。

    跳着。

    跳着。

    跳着。

    这就是现代功夫少年的青春年华!

    “碰!”

    阿义摔在马路上,骂了声三字经后又跳上电线杆。

    我无暇给予阿义打气的眼神,因为脸上的汗水已经使我睁不开眼,刚刚还差一点被高压电线绊倒。

    终于,不知花了多少时间,我跟阿义终于趴倒在八卦山山脚下的树顶。

    我累得说不出话来,脚,也失去了知觉。

    只剩下不停发抖的小腿。

    “不怎么好玩。”阿义喘着气,坐在我身边的大树上,靠着树干。

    “嗯。”我按摩着小腿,看着郁郁葱葱的树海堆迭着。

    树与树之间的距离,比起市区的电线杆间距,近了许多。甚至不算有距离。

    我想,若是一股作气冲到八卦山大佛广场那边,应当不必再算计每一次的跨步,只要发狠往上冲就行了。

    不必太求平衡,只要踩着粗壮一点的树枝,一路踩、踩、踩、踩。

    阿义看着我,我看着阿义。两个人累得像刚刚跟狮子作战后的狗。

    “比赛吧。”阿义看着前方。

    “有何不可?”我深深吸了口气。

    两人同时窜上树海!踏着树叶上的落日余晖往上疾冲!

    第四十四章

    以前,我总认为阿义是个上等的流氓料子。

    现在,阿义却为了要当个大侠,努力燃烧青春。

    “真有你的!”我一边瞥眼前方较大的树干,一边大叫。

    “当然!”阿义大叫,脚下不停。

    “内力差了我一截!还跟我不相上下!”我粗着脖子大叫,像只笨拙的大鸟在树上跳着。

    “是你太烂了!”阿义大笑,歪歪斜斜地跳着。

    夕阳下,人的影子拉得好长。

    人的激情也拉得好长。

    “我要成为天下第一的大侠!”我雄心壮志地大叫。

    “我要成为宇宙第一的大侠!”阿义的嗓子更大。

    “我要成为……啊……啊!”阿义的声音从兴奋变成惊恐。

    我以为阿义踩了个空,往旁一看,却看见阿义吓得大叫:“快逃!”

    我一楞,却见一大群蜜蜂从深厚的树丛中涌出。

    “他妈的!我刚刚踩到蜂窝!!”阿义面如土色,脚下的速度只有更快!

    “啊!”我没空大叫,因为我突然看见“蜂拥而上”这句成语的最佳应用。

    大批大批蜂群黑麻麻地向我俩卷来,我当机立断大叫:“师父救命!”

    师父来了么?

    没有。

    倒是蜜蜂扑天盖地的气势更为惊人!

    蜂群卷住阿义,逼阿义跳下树。

    另一群蜜蜂震耳欲聋的“嗡嗡”声似乎就在我的耳边,我一急,也想跳下树顶,却听见阿义大叫:“树下有人!”于是,阿义满头包地又跳上树。

    的确,将蜂群引到树下只会伤及无辜,于是,我猛力踩断树枝,用踢毽子的脚法将树枝踢高,一把抓住挂满树叶的树枝,大叫:“阿义看着!”

    我在树干上来回折冲,运起衰竭中的内力舞动手中的树枝,使出我自创的“乙晶剑法”拨乱蜂群。树叶被我的内力所带动,夹着劲风冲乱蜂势。

    阿义立即俯身劈断两根树枝,使出他奇特的“绝世好汉剑法”,在乱窜间用大把树叶攻击蜂群。

    两个将来的江湖第一大侠,就在树顶演出生平中第一次剑法实战,淋漓尽致地将自创的剑法使将出来,与凶巴巴的蜂群浴血大战。

    时间在这种情况下,在任何小说中都会被描述成“过得很慢”。

    我必须做个澄清。

    在这种情况下,你不会感觉到时间这个函数的存在。

    你不会的。

    阿义跟我嘶吼着,却被蜂群近乎原子弹爆炸的“嗡嗡翁”声给淹没。

    虽谓人定胜天,但,大自然的力量真是不可小觑。

    “干!寡不敌众!”阿义吼道。

    “千金之子,不死于盗贼之手!”我哀号着,挥别手中的树枝,再见了!

    阿义疲倦已极,干脆坐了下来,闭上眼睛,放下早已失去树叶的树枝。

    我叹着气,看着哭泣的夕阳,哭泣。

    我为什么哭?

    虽然我有一身高强武功,但我还是会哭。

    被一群蜜蜂撕咬着,谁都会哭。

    阿义闭上眼睛,任凭身上盖满了蜜蜂材料的棉被,也是流着眼泪。

    夕阳无限好,只是被蜂咬。好诗!好诗!

    好不容易,我看着蜜蜂在我俩身上戳戳刺刺,又看着蜜蜂心满意足地散场。

    于是,我运起刚刚看着夕阳哭泣时,积聚下来的内力,将令人麻痒欲死的蜂毒裹住,举起双手,用凌霄毁元手将毒质凌空击出。

    幸好这群小蜂不是流氓虎头蜂,蜂毒不算厉害,我身上的红肿结块一下子就消了大半,于是我跳到阿义身后,用内力帮助仍在跟蜂毒抗战的阿义。

    “没问题了。”阿义虚弱地说。

    “你听起来好累。”我说,双掌依旧送出股股内力。

    “你看那边!”阿义指着左边的树群,我转头一看,阿义却箭一般冲出,大笑道:“走先!”

    我大骂,跟在阿义身后拼命地追。

    “大佛!”阿义兴奋地大叫。

    “看我的!”我跟着大叫,跟阿义一同来到大佛下。

    师父那块写着“成功”的石头,就放在巨大严肃的大佛头顶心。

    “要怎么上去?”阿义有些迷惑,但,我更迷惑。

    大佛不比电线杆,摔下来会死的!

    况且,大佛的身体没有菱角,也几近垂直,要借力跃上真的是很难很难。

    “师父既然把石头放在上面,就表示我们一定有办法拿到它。”我说。

    “师父有时候疯疯癫癫的。”阿义说。我简直无法反驳。

    “不管怎样,趁太阳还没有完全落下,我们一定要上去!”我说,看着暗紫色的天空;要是天一黑,看不清楚状况的话,小命可是会丢掉的。

    “那就走吧!”阿义深深吸了一口气,磨拳擦掌着。

    “看谁抢到吧。不过你可别太勉强,小命要紧。”我说,心中揣揣。

    “你也一样。”阿义闭上眼祈祷着。虽然他根本什么教都没信过。

    “上!”

    “上!”

    但,就当我们师兄弟两人正要翻上大佛的瞬间,我俩却无法动弹。

    我跟阿义的“叮咚穴”,已被两块远方飞来的小石子敲中,穴道一封,登时动弹不得。

    “不必上了。你们在找这石头吗?”一个苍老的声音。

    声音的主人,没有眼珠子。

    只有一双深邃空虚的黑眼窝。

    “带我,去找放石头的人。”苍老的人冷冷地说。

    石头,就这样碎了。

    好可怕的握力。

    我跟阿义发抖着,紫阴色的诡谲天空吞噬了我们。

    我注意到,一个熟悉的身影,正坐在石狮子上,好奇地看着我们。

    依旧吃着烤鱿鱼、依旧一头金发蓝眼、依旧灿烂的笑容。

    金发外国人的手里,射出一只珍珠板飞机,划过我跟阿义中间。

    那只珍珠板飞机,依稀,在哪里见过。

    “走。”恐怖的无眼人冷冷说道。

    第四十五章

    无眼人一手一人,抓起我跟阿义,走出大佛广场。

    我已无心神理会:一个没有眼睛的人,是怎么来去自如的。

    无眼人像抓小鸡般拎着我跟阿义,往通到山下的树海一跃,我只感树影在脚下流飞,心中空荡荡的。

    这无眼人轻功极高,尽管带着我和阿义,脚步却轻沓无滞,但他的身体里,却没有一点生机。

    就像是武功卓绝的僵尸。

    阿义的脸色死白,我知道他在想什么。我也是一般心思……

    这个可怖的无眼人,就是蓝金无疑!

    既然这个无眼人必是蓝金,那么,我跟阿义就等着被凌虐成碎片吧。

    但,师父昨天不是才击杀一个无眼杀手?

    难道,蓝金并未死绝,隔了一天又再度挑战师父?

    我无法细想。

    我只好发抖。

    八卦山下,文化中心旁的十字街口车水马龙。

    无眼人停了下来,问:“往哪走?”

    我无力道:“你昨天不是走去过一次?”

    无眼人漠然,又问:“往哪走?”

    阿义急道:“先直直走!过马路后还是直直走!”

    于是,无眼人拎着我跟阿义,以惊人的身法闪过奔驰中的车辆,往我家的方向冲去。

    无眼人的行径到了市区,登即吸引了许多人的注意,也吸引出我强烈的疑问。

    这无眼人身上的杀气相当隐匿,并没有像昨天一样阴风阵阵、撕咬我的灵魂。

    无眼人的身上,也没有受过重伤的迹象。

    这会是昨天同一个无眼人吗?

    我可不敢问。

    无眼人,就站在我家楼下,脸上两个身黑色的空洞,诡异地瞧着大破洞。

    我跟阿义,就像两只被拖上岸的小鱼,只能在一旁瞪大眼睛。

    “知道我是谁?”无眼人冷冰冰地说,双手放在我跟阿义的脖子后。

    我的背脊顿时冻结。

    “蓝金?”我勉强吐出。

    无眼人站在我们身后,机械地说:“那你们就该知道我的手段。”

    果然是蓝金……霎时,我闻到阿义跟自己身上的尿臭味。

    蓝金,这个残酷的魔头,正打算在与师父死战前,摘下我们的脑袋祭战。

    头一次,我感到真正邪恶的力量。

    那是一种,足以摧毁一切希望的恐惧感。

    “你……你的眼……眼睛呢?”阿义问,呼吸急促,似乎想拖延一点时间。

    “自己挖了。”蓝金的答案,正跟他的指尖一样冷血。

    蓝金的指尖在我们的脖子后,一点一点插了进去,像是享受着大餐前的点心。

    我看着大破洞,破洞里,并没有透露出师父的杀气。

    也许,师父此刻还在八卦山上采摘山味吧。

    永别了,师父。

    绝望。

    危机感。

    死亡。

    空虚。

    但我想到了乙晶。

    “崩!”

    我往前一倒,一掌击向阿义。阿义跟着扑倒。

    蓝金没有料到我竟然能冲破他的点穴,也没料到我一掌将阿义击倒。

    就在蓝金想抓住我俩时,破洞中飞出数十枝“小天使铅笔”,朝着蓝金凌厉击去!

    跟在漫天“小天使铅笔”后面的,是拿着扯铃棒的超级大侠!

    数十枝铅笔插在地上,柏油路喷起无数小碎块。

    但蓝金不见了。

    蓝金在空中!

    一道绿光从上凌击。

    一道黑影拔地轰杀。

    在昏黄的路灯中,鲜血洒在我的影子上。

    “咚!”

    师父跌在我身旁,笑着。

    咧开嘴笑着。

    蓝金,则撞在对面的路灯上,慢慢地、沿着高高弯弯的路灯,滑了下来。

    蓝金没有瞪大眼睛。

    他没有眼睛。

    不过,蓝金的眉心,却插了半根短短的扯铃棒。

    另外半根扯铃棒,则紧紧抓在蓝金的手里。

    冰冷的路灯柱上,留下一抹血迹后。

    就结束了。

    我发誓,我要换张棉被。

    裹过两个死人的棉被,不算是棉被。

    算裹尸布的一种,或说是简易棺材。

    师父把蓝金埋在八卦山的深处后,回到大破洞中,看见我跟阿义依旧惊魂未定的,坐在床上发呆。

    “今天真是无比惊险。”师父拿出几枚野鸡蛋,说:“今晚加菜!”

    我叹了一口气,说:“蓝金真是太可怕了。”

    阿义则一个字也不想说。

    师父嘉许道:“还好你冲破了穴道,要不然,我真不知道该抓什么时机出手。”

    阿义终于开口:“要是渊仔……”

    师父轻轻打了阿义的脑瓜子,说:“叫师兄!”

    阿义只好说:“要是师兄没冲破穴道的话,我们两个不就会被你丢出的铅笔射死?”

    师父摇摇头,说:“要是你们一直被挟持,我只好斩下自己一只手,跟蓝金换你们的小命了。”

    我有些感动,但师父又接着说道:“不过,蓝金凶残无匹,多半还是会割掉你们的头示威。”

    回想起来,刚刚真是九死一生。

    第四十六章

    师父将野鸡蛋打破,浓浓的蛋黄流进温凉的火锅里。

    我捧起了火锅,交给师父:“我累坏了,冲破蓝金封的穴道,几乎耗尽我所有的内力。”

    师父接过了火锅,双手,却隐隐颤抖着。

    “师父,你受了伤?”我惊问。

    师父昨日、今日连战两个超一流高手,怎能不受伤?

    师父轻轻咳了两声,说:“昨天的伤不碍事,刚刚却被蓝金在胸口印了一掌,差点把老命给丢了。”

    我跟阿义对望一眼,纷纷伸出手按在师父的背上,用内力为师父疗伤。

    师父并没有推却我俩的好意,但,师父仍是满心疑窦,说:“不过,师父很疑惑,为什么蓝金要挖掉自己的眼珠子?”

    阿义闭上眼睛,说:“昨天那个没有眼睛的杀手,不会是今天这个杀手吧?”

    师父点点头,说:“的确不是。”

    我也相信不是。

    但,没有眼珠子的人不多。

    没有眼珠子的超级杀手更是稀少。

    而我们,却连着两天遇到这么两个。

    师父沈吟了一下,说:“昨天的杀手很厉害,但差了今天的杀手一截,但说实在话,今天的杀手是不是真正的蓝金,师父困惑得厉害。”

    蓝金将自己的眼窝掏空,难道就是为了不让师父认出他来?

    这就是最古怪的地方。

    蓝金应当是个绝顶自负的人,为何需要毁容隐藏自己的特征?

    又,第一个失去眼珠子的杀手,若不是蓝金,又是谁?

    蓝金训练出的爪牙?

    蓝金训练出的徒弟?

    “不会的,蓝金一向独来独往,没心思将武功传给别人。”师父这样说。

    师父感到困惑难解,我跟阿义在当时却只是称幸。

    当晚的火锅,冒出一连串的大问号。

    所幸,第三天,并没有第三个无眼人出现。

    经过我跟阿义的严正抗议,师父终于答应将轻功的练习改在深夜。

    我跟阿义只想锻炼高深武功,可不想连羞耻心也一起锻炼。

    不,这根本不是锻炼羞耻心,而是抹杀羞耻心!

    于是,夜深人静时,我跟阿义便打扮成忍者的模样,在市区的电线杆上面呆滞地跳跃、在八卦山的树海上飞驰。

    当然,我跟阿义真的跃上高耸的大佛头顶,就在一个挂满星星的夜晚。

    虽然基于武学奥秘不宜广宣的立场,我无法透露我跟阿义如何飞上大佛头顶的,但,我可以告诉你,站在大佛头顶看星星的感觉,真的很不错。

    过了一段时间,我跟阿义的轻功颇有小成后,师父就在我俩的腿上绑上铅块,要我们不用膝盖的弯曲力量,就在电线杆间跳来跳去。简单来说,就是膝盖不能弯曲,像僵尸一样地跳。

    “为什么不能弯膝盖?这样根本不能跳!”阿义抗议着。

    “用内力,就可以跳!若再加上坚实的肌肉,跳的就越高!”师父很有坚持。

    “重点是,这样可以练到什么武功?”我感到这是没有意义的练习。

    “把腿力练到更高的层次,也可以练出内力的火候。”师父说完,便将我们丢到电线杆上。

    不用膝盖跳跃,真是见鬼了。

    我跟阿义花了四个晚上都没有成功,只是不断地从电线杆上摔下,还惊动了巡逻的警车围捕。

    这个失败的练习,让我们师徒三人的关系降到冰点,连黄昏所做的“排蛇毒练气”、“在房间创剑”的定量练功,常常都是一语不发的。

    直到好几个晚上以后,我跟阿义以僵尸跳,成功地连续跳出“十”根电线杆的成绩后,师徒三人才在疯狂的泪水与拥抱中尽释前嫌。

    学武功真好!

    多年以后,无数个深夜里,我背着巨大的水泥块,在八卦山脉挥汗练“僵尸跳”时,竟在无意间创造了一个恐怖的民间传奇:有一批僵尸从中国大陆上岸,在台湾的山里出没!

    我在八卦山脉跳,彰化就出现山中僵尸传奇。

    我在嘉义阿里山跳,嘉义就出现荒野僵尸传奇。

    我在花东纵谷跳,花东就出现僵尸已经从西部跳到东部的恐怖谣言。

    这已是三、四年以后的事情了。

    第四十七章

    我必须将时间的轴线拉长,尽管练武的时光诸多欢乐、诸多汗水。

    在未来的两年中,白天师父去行侠仗义,黄昏我跟阿义放学后,不是创剑、就是练掌,乙晶若是没有补习,就会跟我们一起听师父说些武林轶事,哈哈大笑。到了深夜,我跟阿义戴起口罩,便开始在城市中飞檐走壁,或在电线杆上练僵尸跳。

    每到假日,师父就带着我们到海边踏青。

    应该说,师父跟乙晶踏青,我跟阿义则在海底拾荒。一边拾荒,一边在怒涛中练掌练剑。

    其实这也蛮有趣的,海底世界真是奇妙无比,有一次我跟阿义还碰上一头超级深海大乌贼,我一时兴起,便用麻将尺跟它斗了起来,想将它拖上岸吃掉,无奈却被喷得一脸漆黑,差点瞎了眼睛。

    但阿义却被它八爪死缠住,硬拉进海沟里,我只好瞎着眼跟它来场听潮辨位,在海沟中砍断它的两条触手后,便抱着死了一半的阿义上岸。阿义的手中还紧抓着那两条被我砍断的乌贼脚,于是四个人便开心地坐在沙滩上,用内力将两只大乌贼脚煮了吃掉。

    在漫长的暑假中,别的学生都在玩救国团的白痴露营,而我们功夫四人组,却组成一支丛林特训队,深入毒蛇猛兽的阵营练功。白痴救国团在跳“第一支舞”时,我跟阿义则在长满青苔的大石头上,一同“崩”出难忘的回忆。

    另,为什么我说是“功夫四人组”?因为,师父收了乙晶作他第一个女弟子,开了凌霄派的首例。

    不过乙晶训练的份量很少,我瞧这并不是师父有什么陈腐的重男轻女观念,而是他不好意思做出,拿毒蛇咬乙晶这类没品的事来。

    在丛林里,我跟阿义施展飞鸿冥冥的轻功,追杀每天的餐点,乙晶则跟在师父旁边学导引内力。其实丛林最可怕的部份,就是无数的毒蛇、种种毒物,但我跟阿义早已习以为常,即使被黑白分明的雨伞节咬到了,我也只须花两分钟就可以将毒完全清出。

    因此大抵上,丛林没有海底那么可怕,我所遇过最强的猛兽,也不过是台湾黑熊。

    那一天,乙晶跟我在躲避蜂群时看到两只台湾黑熊,那两只黑熊亲昵地偎在一起,捧着我抱着乙晶练轻功时,不小心踢倒的蜂窝(注:蜂窝是种练轻功时,很容易踢到的危险物品)。

    这对黑熊情侣对从天而降的佳肴却之不恭,愉快地捧着甜美的蜂窝一同分享;乙晶跟我都为他们感到幸福,我们两便蹲在一旁,笑嘻嘻地看着两只大黑熊吃情侣大餐。

    就这样,因为我根本不怕黑熊的关系,所以我同乙晶自丛林里逛久了,便自然这两头黑熊当了称兄道弟的好朋友……虽然我跟他们两个丛林之王,结结实实打了两次狠架。

    乙晶说:“虽然他们不是宠物,但是也该有个名字吧,我瞧他们一只比较大,一只比较小,就叫他们大大、小小吧!”

    的确,为黑熊命名并非将他们视作“宠物”,因为大大跟小小也为我跟乙晶命名了。我叫“吼吼”,乙晶则叫“吁吁”。很公平。

    有一个下雨天,大大跟小小在我们身旁抱在一块打啵儿,那情境实在撩人,于是,我便搂着拿着荷叶遮雨的乙晶,在大雨中献出我的初吻。

    国二升国三的暑假,我搂着满脸飞红的乙晶,在大雨里。

    那个吻,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告别了大大跟小小,告别了满山的毒蛇,我们功夫四人组渡过一个欢乐与汗水兼具的暑假,向繁重的国三课业无奈地报到。

    此时,毒蛇的“量”已经不适合当作我跟阿义的内力指标,而改为跟师父对掌的次数。阿义能够跟师父对掌十一掌不倒,我则能够撑到六十二掌。

    但剑法的进步就无从评判了。因为我们都挡不了师父惊天霹雳的一击。

    而师父对我们都感到满意,他说:“过几天,师父带你们涉足真正的江湖,击杀贪官恶霸!”

    我担心的一天,终于来临。

    天黑了,一群穿着黑色西装、嚼着槟榔的平头男,从理容院中鱼贯走出。

    走在这些人中间的,是个油光满面、咧嘴大笑的大胖子,手中还搂着一个低着头的女孩。

    女孩的眼睛,红红肿肿的。

    “就是他。”师父蒙上口罩。

    我跟阿义则分别戴上“原子小金刚”跟“刚弹勇士”的塑胶面具。

    躲不过的正义裁决。

    躲不过的内心煎熬。

    躲不过的,害怕。

    第四十八章

    学功夫,为的是正义。

    等的,就是这一刻。

    但,到了这一刻,我却不禁要问:什么是正义?

    师徒三人,躲在理容院旁的黑暗小巷中,等待着下手的机会。

    为首的大胖子,肥手粘在少女的臀上,抓着。

    大胖子的四周,大约有八个刺龙纹虎的壮汉。看起来不堪一击。

    但,靠在大胖子身旁的两个壮汉,腰上却是鼓鼓一包,我猜是手枪,这点倒是相当棘手。

    “师父,真要杀了那头死肥猪?”面具下的阿义,跟我一样迷惑。

    “这要瞧你们自己。”师父说。

    师父的答案包含了无止尽的推卸责任。

    “师父,有必要做到这种地步吗?”我的声音在发抖。

    杀人,不管为了什么理由杀人,对一个国三生来说,都是太沉重了。

    为了正义也好,为了复仇也好,杀人,就是杀人。

    师父不再说话,因为师父的话在一个小时前,已经说得很明白了。

    一个小时前,大破洞。

    “我们凌霄派这次的任务,是要杀一个叫黄士峰的地方恶霸,他平常仗着几个臭钱跟竹联派的恶徒为伍,欺压良善、作恶无端,糟蹋姑娘更是时有所闻,师父已经盯他一段时间了。”师父简单说完。

    简单说完,一个人应该被杀的理由。

    “杀一个坏人,就这样……就这样简单?”我脑子一片空白。

    其实,我压根不想杀人。

    就连王伯伯,我也不想真杀了他。

    但要是跟师父开口说“我不想杀人”,岂不白费了师父传承武术的苦心?

    “要是你们不想杀人,也由得你们。”师父淡淡地说,似乎看穿了我的心事。

    “为什么?师兄怕杀人,我可半点不怕。”阿义坚定说道。虽然,一个小时后的他,完全判若两人。

    师父揪然不悦,说:“杀人是件可怕的事,能留一手自是最好,怕的却是贼人死性不改、变本加厉。”

    师父看着地上的口罩与面具,又说:“学武功,不为修身、不为养性,更不是为了参透生死道理。学武功,求的是很实际的东西,那就是正义!社会沈沦,奸邪当道,需要能负担得起正义的侠客出现,这个侠客必须明是非、断善恶,更需要有执行正义的勇气,这就是正义的担当。”

    师父突然回身出手,手指插进水泥墙上。

    “有时候,正义需要有取走别人的性命的觉悟,需要有拥抱无穷罪恶感的强大勇气!只因为,正义不是独善其身的!”师父的眼神绽露光芒。奇异的光芒。

    这几句话,天崩地裂般冲破我的心防。

    没错。正义不该是独善其身的。

    只要诛所当诛,杀人的罪孽,不该回避。

    这是大侠的宿命。

    “不过,师父,杀人不就犯法了?虽然那些坏人是很该杀啦!”阿义突然冒出一句。

    师父点点头,又摇摇头,说:“社会律法,保护的是谁?”

    这个社会奸商巨贾当道,于是我说:“保护有钱人……也许,也保护坏人。”

    师父苦笑,说:“或许你说得没错,但律法真正执行的话,它保护的,真真切切是善良的老百姓,律法可说是弱者的武器,弱者用来对抗强霸者的公力!”

    我脑子有点混乱。既然律法好,可以保障社会弱小,那大侠为何要触犯律法杀人呢?

    师父接着说:“但,我们不是弱者。”

    阿义的眼睛一亮,说:“所以,强者不需要法律!”

    师父摸着阿义的头,说:“不错,律法是为弱者制定的,它为弱小良善者出头,为他们争一口气,这样很好!但,强者不需要法律,强者可以自己对抗邪魔歪道。”

    好一个“强者不需要法律”!

    但,我仍旧问了一句近乎白痴的话:“这样……这样没有关系吗?”

    师父一楞,说:“这就是我教你们轻功的原因了。”

    “啊?”我也一愣。

    师父微笑道:“被抓到,就有关系。不被抓到,当然就没关系。”

    阿义咧开嘴,笑说:“师父放心,飞檐走壁逃命的功夫,我们师兄弟已经滚瓜烂熟啦!”

    师父拿起口罩,端详了一会儿,说:“最好如此。逃不过,被捕快抓走也罢了,要是被贼子的子弹追上,就得留下一条命。”

    留下一条命……这个代价,不管对谁来说,都太高了。

    第四十九章

    而,一个小时后的我,站在黑巷中,却无法逃出正义沉重的压力。

    阿义也不能。因为阿义的杀气混乱且牵强。

    师父当然察觉得到我们两人不安的心情,但他并没有多说什么。

    对师父来说,大侠是没有年龄限制的;此刻的师父,并不是要求两个国中生杀人,在他的眼中,戴着面具的,是两个将要展现大侠气魄的初生之犊。

    车子旁,一个戴着墨镜的平头男为大胖子打开车门。

    “就是现在!”师父低声说道,杀气一现。

    不管这么多了!

    我跟阿义一击掌,便从巷子中冲出,两人纵身长跃,跳上大胖子身旁的黑头车!

    砰!车顶发出剧烈的撞击声,几个壮汉来还不及反应,我跟阿义已经出手!

    目标:两个身怀手枪的棘手家伙!

    一个满脸胡渣的瘦子看着自己贴着地面飞了起来,然后撞到商家的铁卷门。他根本没有掏枪的机会。

    另一个满脸横肉的大汉,则把刚刚吃进肚子里的杂七杂八,全吐了出来,他腰上的手枪,则被我甩向路边的邮筒。

    “干!”

    “靠么!”

    “冲三小!”

    “吼伊细!”

    其他人一边咒骂,迅速拿出明亮亮的刀子,但他们眼中的狠戾,却远远超过刀身上的暗红血腥。

    四把尖锐的寿司刀同时刺了过来!

    却也同时飞上天空!

    乙晶剑法!闪电般的出手!

    四个恶汉瞪大着眼睛,慢慢地软倒在地上,昏厥过去。

    是阿义神出鬼没的怪剑。

    “你们想怎样?是哪个堂口的?”大胖子紧紧抓着颤抖的少女,大声问道。大胖子的前面,还有两个握紧拳头的保镳。

    “嗯……我想一下……”我脑中混乱,竟然结结巴巴。

    “我们要你的命!”阿义冲口说出。

    大胖子的眉头皱都不皱一下,仿佛对阿义的答案不感兴趣。

    “你们要多少钱?”大胖子从怀中拿出一本支票簿,冷静地说:“你们的身手不错,考不考虑跟着我?我出比别人多三倍的钱。”

    性命受胁,却想还拿钱砸死人,果然是个土豪劣绅。

    我担心巡逻的警车马上就会赶到,于是大跨步上前,双手轻轻一推,两个小山一般的保镳弹珠般射向理容院门口。

    这时,大胖子的脸色终于苍白。

    阿义拿着麻将尺,指着大胖子的鼻子,说:“下辈子,记得当个好人。”说完,阿义举起麻将尺,眼看就要将大胖子劈死。

    但阿义的麻将尺,只是停在半空中。

    久久,腿软的大胖子,吓呆的少女,我,阿义自己,全都瞪着这把即将夺人性命的麻将尺。

    但麻将尺自己,却一直在犹豫着什么。

    “师兄,你来吧。”阿义居然这样说。

    我手中的高音笛,却也在发抖着。

    “我……我不知道。”我的心情复杂到了极点,我完全没有取人性命的准备。

    突然,一种厌恶自己的情绪涌上心头。

    我厉声喊道:“你干嘛要当坏人!”高音笛猛然劈向车尾,行李盖碎出一个小洞,高音笛尾巴登时喷裂。

    大胖子楞住了,他的裤子突然湿了。

    “对……对……对不起……”大胖子口齿不清地说。

    我咆哮道:“你知不知道这样子会死!”手中的高音笛再度劈向车尾,车尾灯哗啦一声爆开。

    大胖子眼泪流了下来,说道:“请给我一次……一次机会!我会重新做人的!”

    我压抑不住心中的矛盾与恐惧,手中的高音笛划破空气,呜呜作响。

    “你会改吗!”我斥声大吼。

    “喂?你在干嘛?”阿义用手指轻轻刺我了我一下。

    “你会改吗!”我歇斯底理大叫,看着大胖子双膝跪下。

    大胖子把自己的头用力撞向路砖,拼命磕头,嘴里哭喊着:“我一定会改的!会改的会改的!会改的会改的!”

    我一笛劈向路灯,高音笛飞碎四射,我的怒气稍平。

    “那就好好改啊!”我看着拼命求生存的大胖子大叫。

    一个人,一个坏人,在这样性命交关的时刻,承诺与誓言对他的意义是什么?

    是求饶的同义词?

    是权宜之计?

    还是根本谎话连篇?

    难道,竟会是真心诚意的顿悟?

    其实,都不是的。

    虽然我当时年纪尚轻,但,我知道都不是的。

    承诺在这种时刻,跟昆虫式的“刺激/反应”没有两样。

    承诺变成一串意义不明的符号,是毫无意义的。

    我并不天真。

    但,有时候我愿意天真。

    也许,我并没有选择,不是吗?

    我既然听到他的答案,听到他的承诺,我就失去了正义的立场,如果我执意结束他恶贯满盈的一生,我往后的日子就会沉溺在不断怀疑自己现在抉择的正当性。

    如果杀了他,他将永远没有改过自新的机会。

    人人都需要这个机会。

    “你打算?”阿义嗫嚅地说。

    “饶了他。”我静静说道,看着狗一样乞怜的大胖子。

    也许,这种无法前进的处境,是我自己故意造成的。

    更或许,我打从一开始,就决定原宥他了。

    我的软弱,似乎不能肩负起大侠悲痛的命运。

    “也好。你记得重新做人啊!不然我们还会来杀你!”阿义也松了一口气。

    “别忘了你说过的话。”我说,听见远方传来警笛声。

    我跟阿义对看一眼,又看了看躲在黑巷中观看一切的师父,两人拔身而起,跃上路灯飞踏离去。

    微弱的月光下,霓虹昏暗地迷醉,街上只剩下一群昏死的流氓,以及一个磕头磕不完的大胖子。

    希望大胖子头上留下的疤,可以提醒他,记住当下无意识的承诺。

    第五十章

    我跟阿义站在大佛头顶。与师父事先约好的会合点。

    “你为什么放他走?”阿义坐在我身边,叹气。

    “你下得了手?”我没好气说。

    “要是你不放过他,给我一点时间考虑一下,我就下得了手。”阿义果断地说。

    “就是因为你需要考虑,所以你也下不了手。”我说。

    阿义本想开口,却又把话吞了进去。

    “你说说,师父会不会生气?”我忍不住问。

    阿义抓着脑袋,大概也在烦恼这个问题。

    “不会!”

    师父像只敏捷的黄雀,轻轻跳上我俩旁。

    我简直不敢直视师父的眼睛。

    “师父说过,你们有你们自己的正义观,师父决不勉强你们。”师父席地而坐。

    阿义又叹了口气,说:“杀人比想象中难。”

    师父笑道:“你错了,杀人一点都不难,难的是:你如何判断一个人当不当杀?”

    也对。难就难在这里。

    决定一个人该不该杀,是该由人来决定?还是该由神来决定?

    人类找不到神来审判,只好搬出法律,让法律来决定人的生死。

    但师父显然把法律踢到一边,发展出一套“正义超越法律”的论调。

    我看着孤淡的弦月,落寞地说:“师父,虽然你以前说过,警察跟坏人总是一伙的,但是这个世界好警察还是很多的,为什么不把坏人抓去警局,让法律公断一个人该不该杀?”

    “如果这是你的决断,师父也不能说不。”师父笑了。

    师父的笑,有点讥嘲,却也有些同情。

    “师父,你杀人时,难道都没有一点愧疚?”我问。我是有些生气的。

    “师父,你杀人时,难道都不会考虑再三?”阿义也问。

    师父大笑说:“师父杀人杀得坦坦荡荡,丝毫愧疚也无,若说考虑,师父的确是再三思量后才动手的!”

    我搬出人性理论,说:“师父,可是被你杀的人,怎么说也是别人的老公、别人的爸爸啊!”

    师父冷然说:“这就是正义所需要的勇气。”

    我开始对师父的答案不满,又说:“那你把人给杀了,那不就是把他改过迁善的机会给剥夺了!”

    师父点点头,说:“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所以师父会估量那些混蛋改过的诚意。”

    阿义冒出一句:“怎么估量?难道真的天天盯着他?”

    师父耸耸肩,说:“情节稍微轻的,多观察几个月也未尝不可,毕竟是条人命。”

    阿义又问:“那超级大坏蛋呢?他想改过自新怎办?”

    师父自信地笑了笑,说:“当场就杀了他。”

    我动了火,说:“为什么不把他关起来?关在监狱啊!关个十几二十年的,总可以关到他洗心革面吧!就跟师父说得一样,人命就是人命啊!”

    师父摇摇头,说:“真正的大坏蛋,是无药可医的。早早送他回老家,对大家都好。”

    我认为师父完全不可理喻,果然是明朝跑来的古代人类。

    我大声问:“你怎么知道!那我问你,刚刚我们放过的大胖子,是情节轻的,还是情节重的?!”

    师父拉下脸来,郑重地说:“出手的要是我,半点不犹疑,立刻摘下他的脑袋。”

    我也拉下脸,说:“为什么不多观察他两天?到时再杀不迟!”

    师父一掌拍在大佛的脑心,斥声道:“等他再犯!你知道那代表什么意思?!在你原宥他的期间,他所伤害的每一个人你都有责任!到时候再去结果他,不嫌太晚么!”

    师父动了怒,我却只是大叫:“但要是他真心真意要改过,你就是错杀一个好人!”

    师父红着脸,大叫:“我管他以后改不改!我杀他的时候,他是个该杀的坏蛋就够了!”

    我粗着嗓子叫道:“你杀了一个可能改过的坏人!”

    师父的声音更大,喊道:“他没可能改过!我杀了他,他还改什么!”

    我生气道:“那是因为你不让他改!”

    师父抓狂道:“大混蛋根本不会改!”

    我大吼:“你不可理喻!”

    师父长啸:“你姑息养奸!”

    阿义紧张地大叫:“不要吵了!”

    我跟师父瞪着彼此,中间夹着个窘迫的阿义。

    “你们两个都对,也都不对,所以先……先不要吵!”阿义脸上写满尴尬。

    “我哪里不对了!”师父瞪着阿义。

    阿义脸上一阵青、一阵白,流氓脾性马上就要发作。

    我看着师父,深深叹了口气,说道:“师父晚安。”

    师父一楞,看着我一跃而下,没入八卦山的黑密林子里。

    第五十一章

    “我赞成你说的。”

    乙晶果然是认同我的。

    “一想到你要杀人,我的心情就一直一直沉下去。”乙晶放下筷子。

    “一想到我的两个好朋友会变成杀人犯,我也觉得怪怪的。”阿纶一边扒饭。

    阿义苦了张脸,说:“本来我是不介意杀人的,但是昨天听他们两个人吵成那样子,我也不大想杀人了。”

    我点点头,说:“我们干脆都不要杀人,每天都出手警告那些混蛋就好了!长期下来的影响一定也很大。”

    乙晶说:“虽然如此,但你还是要向师父道歉,师父他很老了,很可怜。”

    我也知道。

    但我就是拉不下脸。

    乙晶看着我,慢慢地说:“师父辛辛苦苦教我们武功,多让他一些也是应该的。”

    我点点头。的确。

    当天晚上,师父却没有出现在大破洞里。

    师父还在生我的气吧。

    我跟阿义在房里练了三、四个小时的剑法跟掌法后,仍不见师父踪影。

    “出去找师父,顺便吃点宵夜吧。”我提议。

    “嗯,吃什么?”阿义打着哈欠。

    “应该要问:怎么找到师父吧?”我说。

    我跟阿义走在县政府前的小吃夜市中,寻找每个师父曾经跟我们一起吃过的摊子。

    这种寻找师父的方式是不太诚恳的,毕竟师父出现在这里的机会奇小,不如说是来填肚子的。

    这时,阿义伸手捏了我一把。

    我朝阿义的眼神路线看过去,三个彪形大汉挤在小摊子上。

    那三个彪形大汉中,其中一个瘦子,便是被阿义一掌震飞的倒楣鬼,三人粗口谈论着昨晚发生的怪事。于是,我跟阿义也坐了下来,点了两盘大麻酱面跟两碗猪肠汤。

    “峰哥一定吓坏了吧,才会放你大假。”一个壮汉说。

    “才不,我等一下就要回去轮班了,因为人太多,大伙轮得比较慢,我才能溜出来。”那瘦子说道。

    另一个壮汉笑道:“干他妈的,要是被峰哥知道是哪一挂的白目去吓唬他,他们就死定了。”

    瘦子冷笑道:“可不是?几十个人都拿了喷子,不管那两个白目多会打架,两三下就给扛去埋了。”

    瘦子突然压低声音道:“昨晚那个女的才可怜,她看到峰哥出糗,回去就被峰哥打毒品打到死,尸体随便拿个垃圾袋装一装,就丢到河里去。”

    我跟阿义练有极佳的听力,是以瘦子的耳语也听的一清二楚。

    我的眼睛几乎失了焦,手中的筷子默然而断。

    一个壮汉叹道:“这样死了也好,省得被峰哥活活揍死,就像下午那个应召女一样,碰到峰哥发彪,真是倒楣。”

    三个人付了帐,拍拍屁股走人,我跟阿义却一口面都没吃。

    “你?”我。

    “嗯。”阿义。

    我将钱放在桌上,远远跟在三人后面。

    阿义看见路边有人在卖面具,立刻买了两个,至于是谁谁谁的面具,我已经记不清楚了。

    因为,我的眼睛一直盯着……昨晚那大胖子不断磕头的画面。

    就这样,瘦子跟两名壮汉挥手道别后,骑上野狼机车,就往大埔方向骑去。

    我跟阿义跳上电线杆,发足猛追。

    我知道阿义的心情。

    因为我也一样悔恨。

    师父说得半点不错,大混蛋终究无药可医。

    那是栋很大的房子。

    但,即使房子相当大,却挡不住女人的哀求声。

    我跟阿义站在大房子背后山坡的大树后。

    从房子里透露出的杀气来看,至少有二十几个人。

    也就是说,屋子里至少有二十几把致命的手枪。

    “几个人?”阿义问。

    “二十几个,其中有八、九个集中在三楼中间,大胖子应该就在那里。”我说。

    “怎么办?”阿义说,折下两管坚硬的树枝。

    “一定要比子弹还快。”我的心志已决。

    “比子弹要快。”阿义将一根树枝递给了我。

    “比子弹要快。”我伸出手。

    击掌!

    两张面具从山坡上窜下,鬼一般地跃上大房子顶楼的水塔。

    “有……”一个男人在水塔旁大叫,然后不能说话了。

    楼下开始声声响响,杀气斗盛。

    “如果……”阿义欲言又止地看着我。

    “没有如果。”我看着阿义。

    “没有如果。”阿义的眼神突然充满信心。

    “没有。”我说。

    不多说,两人翻身下楼!

    第五十二章

    “师父,要怎样才能赢得过枪?”我。

    “比快。”师父。

    “比快?”我。

    “掌比枪快,气比子弹快。”师父。

    “但我跟阿义还不会无形剑气啊!”我。

    “那就以形补快。”师父。

    “以形补快?”我。

    两张面具翻下楼,踩上四楼的边缘护栏,散开!

    “他们……”一个来不及将枪上膛的汉子,喉间喷出鲜血,手枪坠地。

    “啊……”另一个汉子摀住双眼大叫,手枪击发的子弹轰在地上。

    立刻,三个汉子匆匆忙忙从三个房间里冲出,手中都拿着枪。

    “上!”我说。

    我跟阿义再度翻身上屋顶水塔,听见子弹的呼啸声在四楼回荡着。

    底下的第四楼已经乱成一团,充斥着流氓的叫骂声、失去双眼的哭喊声。

    刚刚他们人多枪多,即使我跟阿义一击成功,但另外三人的距离太远,没有把握在瞬间成功缩短攻击距离,故我跟阿义当机立断,马上翻回屋顶的水塔旁。

    我跟阿义心中雪亮:我们只能以近接触战的方式对敌,与流氓间的距离一长,我俩死在枪火下的机会就大多了。

    必须迂回歼灭才有胜算,一次一两个恰恰好。

    于是,我跟阿义打算在各楼层间快速飞纵,一击得手就跳到另一个楼层。

    而这栋郊外别墅,加上我们所在的顶楼,总共有五层。

    “他们人呢?”阿义咬着牙。

    “等等。”我闭上眼睛,观察大楼中的杀气变化。

    “快!”阿义紧张地说。

    “有四个从三楼跑到四楼,刚刚那三个正慢慢接近这里。”我轻声说着,看着水塔旁边的铁门;我将面具翻在头上,嘴中咬着沾上鲜血的树剑。

    “要再下四楼?还是直接冲到三楼?”阿义急切问道。

    “不,先掩护我。”我咬着树剑,含糊地说。

    汗水湿透我跟阿义单薄的T恤。

    第一次,生命充满致命的危机感。

    第一次,血管以最剧烈的脉动震撼着灵魂。

    第一次,要杀人。

    或被杀。

    我跟阿义站在铁门边,两人的杀气全开。

    “砰!砰!砰!砰!砰!”子弹轰然穿透铁门,接着,三个汉子踢开铁门,左右窜出。

    或者应该说,他们本想从左右窜出。

    “崩!”我双掌纷飞,三个汉子猛然冲回楼梯下,重重撞在一起。

    他们死定了。

    性命交关的时刻,我无神手下留情,也不敢手下留情。

    我很清楚自己全力一击的刚猛无俦。

    “现在呢?”阿义问道,努力调整情绪。

    “四楼有四个杀气,三楼有五个杀气,二楼有三个,一楼好像还有五个。”我的感应力随着逐渐高昂的杀气,变得异常敏锐。

    “我们要去几楼?要不要直接冲到大胖子窝的三楼?”阿义问。

    “我想一下,总之要跳来跳去。”我说。

    “不用想了,到三楼干掉一、二个,再到四楼干掉一两个,再回到三楼干掉一两个,再直接回到这里!”阿义说,面具下的眼神逐渐冷静。

    “三、四、三、五吗?”我说。

    “这样的跳法应该会令他们意想不到。”阿义笃定地说。

    对!三楼的枪手不会料到我们能越过四楼击杀他们,四楼的枪手在错愕之后,也料想不到我们还会从三楼回杀他们,而三楼的枪手还没回神,又会被我们再突击一次,之后四楼的枪手准备好开火了,我们却只是回到顶楼!

    在催命压迫的时刻,这样的计画已算个好计画了,若能在几个起落间逐步歼灭大部分的枪手,剩下的就好办了(事实上,也不好办)。

    “就这样!”我说,将面具戴好,紧握树剑。

    两个初步江湖的大侠翻身下纵,踩着四楼的栏杆,瞬间踏上四楼,又立即翻下三楼。

    “靠!”守在四楼的四个枪手,只看到两个黑影急窜而下,竟来不及开枪。

    但三楼的枪手就没这么幸运,他们没有机会张口大骂。

    我踏着栏杆扑下,矮身急冲,树剑惊快刺入一个枪手的飞龙穴,子弹从我背上轰然而过,还来不及将树剑拔出,我便回身滑地,手刀劈向朝我开枪枪手的鼠蹊,他一声惨叫后,另一个枪手在阿义掌下飞出栏杆,直摔坠楼。

    三完!

    换四!

    但命运绝非计画!岂能如此预测!

    我跟阿义已无可能翻身上四楼,因为剩下的两名枪手,手中已同时喷出两道夺命火焰!

    千钧一刻!

    阿义的奇形怪剑配合他的离奇步伐,竟在枪手开枪之际滚在地上,一剑往上一翻,插进枪手的下颚。

    另一道夺命火焰,则钻进被我劈击鼠蹊的枪手身体,我脸上一热,鲜血稀哩呼噜淋在我脸上,我吓得发狂,一掌将垂软的尸体轰向枪手,那枪手赶紧往旁边滚开,却随即断了咽喉……阿义的诡剑。

    三楼,竟然只剩涂满鲜血的走廊,以及躺在地上,歪歪斜斜的五具死尸。

    意料不到的,不是枪手。

    意料不到的,是经历生死瞬间的我们。

    这不是太过顺利,而是我们用性命赌来的!

    当然,我们的目标才正要开始。躲在房间里的邪恶胖子。

    拔出剑,推开大厅的铁门!

    第五十三章

    作恶多端的大胖子,就躲在三楼大厅的门后,剧烈地发抖着。

    我可以感觉得到,那震耳欲聋的齿颤声。

    还有细碎轻声的,一串又一串的佛号。

    恶人念佛号有什么用?

    乞讨着,一次又一次,神佛的悲悯。

    考验着,一回又一回,神佛的耐心。

    但,菩萨低眉。

    金刚怒目!

    我跟阿义闪身进入大厅,轻轻锁起大门。

    “有没有枪?”阿义唇语,看着大胖子藏身的房间。

    我点点头,虽然大胖子的杀气几乎等于零。

    我本想直接踹开门,但,我却有种异样的直觉。

    阿义疑惑地看着我,正要开口,我却直接抓着门把,轻轻一转,门就开了。

    阿义也有些惊讶,跟着我小心翼翼地贴在墙后,看着屋内的情况。

    墙上挂着一堆电视画面,我瞧,是装在各楼层走廊的监视器显像。

    但屋内并没有人。

    或者说,没有活人。

    只有一具女尸躺在床上,眉心冒出一个黑点,大量血渍从脑后晕开,浆满半张床。

    血浆的腥味很鲜。

    鲜得令我想吐。

    而阿义则真的吐了。

    阿义一边作呕,一边瞪大眼睛,询问着我。

    而我的答案,就在房间内靠墙的柜子里。

    那大胖子从监视器中,知道我们已经歼灭了三楼的众枪手,竟立刻杀了可能透露自己行踪的女人,假装自己并未在房里。

    所以,大胖子并未锁门,想以虚掩实,骗过我跟阿义。

    但他却不知道,他的一举一动都逃不过正义的耳目。

    而躺在床上的牺牲者,只有更令我内疚自责,令我怨恨自己的伪善。

    要不是我廉价的宽恕,今晚,这个无辜的女人,说不定正窝在家中棉被里,嘻嘻哈哈地看连续剧。

    原来,我没有取人性命的觉悟,没有承担罪恶的勇气,其后果,就是成为这胖子邪恶的帮凶。

    我紧握拳头,愤怒地走向柜子。

    柜子瑟簌着,就同潘朵拉的盒子,隐藏不住丑陋的丑陋。

    不为了赎罪。

    不为了复仇。

    是为了正义。

    “崩!”

    柜子陷入墙壁里,就像揉烂的纸盒一样。

    被正义的力量,揉烂、挤烂、碾烂、轰烂。

    柜子并没有发出惨叫。

    因为柜子不是人,里面装的,也不是人。

    柜子里装的,生前是个坏人,现在,则是团模糊的东西。

    还有我的廉价的宽恕。

    “总算。”阿义。

    “总算。”我。

    “砰!砰!”从外传来的枪声。

    大厅外的门锁突然被子弹从外面射烂,我跟阿义楞了一下。

    两个持枪的杀手踢开大厅铁门,我跟阿义急忙将房门关上,而房间的木门却立刻被连珠炮似的子弹撼穿,木屑夹杂着星星火烟弥漫在房里,我跟阿义吓得抱着头,缩在门旁两侧。

    惨了!我们竟然只顾着杀掉大肥猪,却忘了四楼跟二楼、一楼都还有枪手!

    而现在,我跟阿义却被困在房间里,外面却有一狗票杀手等着我们!

    “干!出来!”

    “干你娘!”

    外面的杀手抓狂叫嚣着,想必猜到他们的老大已凶多吉少。

    伴随叫嚣的,则是又一阵铺天盖地的爆击声。

    我跟阿义捂着耳朵,张着嘴,吓得发抖大叫。

    木门被炸翻了,露出一个烧焦的大洞。

    “出来!出来!”杀手愤怒地猛叫。

    我的脑子在子弹跟木门间的爆炸声中,陷入无法思考的片片断断。

    不行!我跟阿义绝不能死在这里!

    子弹穿过房门的破洞,将房内的东西射得稀烂,逼迫感更加恐怖。

    但,我必须冷静。

    阿义大叫:“外面还有几个人?”

    我捂着耳朵,大叫:“九个!”

    阿义看着我,大叫:“我掩护你!”

    我心中一震。

    阿义抱着头,大叫:“我知道!我知道我可以顶住五个到六个!我保证!”

    我静静听着。

    阿义继续大叫:“你不要回头!也不要出手!你可以穿过剩下的三、四人!”

    我静静听着。

    子弹拼命击碎着,房里每一样可以被击碎的东西。

    轰轰轰轰轰轰轰轰轰轰轰轰。

    阿义大叫:“信任我!我眨五次眼睛就一起冲出去!”

    我笑了。

    我大叫:“你剑法好烂!我会死的!”

    阿义大叫:“干你妈啦!我不会让人拿枪指着你!”

    我站了起来,紧握手中的树剑,大叫:“去吃屎吧!我的剑法一直都比你强多了!我可以顶住九把枪!一把不少!我掩护你!”

    阿义也笑了。

    两个人,都不必再多说什么。

    没有人会被另一个人掩护的。

    也没有人,需要另一个人的掩护。

    因为,死,已经不再可怕。

    “其实我们今晚已经赚到了!”阿义大笑。

    “总算当了一晚大侠!”我也大笑。

    大笑间,木门整个倒在地上,碎烂不堪,子弹声却依旧不绝。

    “来世英雄再见!”阿义喊道,将面具扔掉。

    “来世英雄再见!”我也喊道,将面具揉碎。

    眼神交会,肝胆相照。

    双雄冲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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