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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5

    9点20分。还有足够的时间跟麦拉说说话,还有足够的时间安慰安慰她。啊……对于麦拉,今夜要是一个平静的夜晚,要是他悄悄地溜走,只在冰箱上留一张纸条,该有多好啊。那样走,像个逃亡者,不可取。可这样更糟糕。这好像是被迫离家出走,让你实在难以面对。

    “有时家是心的寄托。”艾迪胡乱想着。“博比·弗罗斯特曾经说过家这个地方,当你不得不回去的时候,他们不得不收留你。可不幸的是,一旦你走进家这个地方,他们便不愿再放你出来。”

    艾迪站在楼梯口,稍稍向前挪了几步,喘着粗气,心里怕极了。

    他注视着哭得惨兮兮的妻子,说道:“跟我下楼,我来告诉你。”

    艾迪把手里的两个装满衣物和药品的大包放在前厅的门边。他突然记起了什么——是母亲的幽灵。母亲虽已过世多年,却不时地在与他的思想对话,提醒着他。

    “你知道你的双脚一着凉,你就感冒。艾迪,你和别人不一样。你身子骨儿弱,得小心。所以下雨天你必须穿胶鞋。”

    德里很爱下雨。

    艾迪打开前厅的壁橱,取出挂钩上的胶鞋,塞进手提包。

    “好孩子,艾迪。”他仿佛听到妈妈的声音。

    艾迪抓起电话,叫了一辆出租车。调度员告诉他15分钟后车就到。

    挂了电话,艾迪顺手抓起放在那套昂贵的索尼影碟机旁边的哮喘喷雾剂,心里想着:我花了150美元买了这套最先进的音响,为的就是让麦拉能够尽情地欣赏她最钟情的超级巨星的演唱。突然他又感到一丝愧疚。他很清楚,这样说对麦拉很不公平。即使还听着那些有沙沙的杂音的老唱片,即使在昆斯区那套只有4个房间的小房子一直住到他们满头白发,麦拉也一样感到无比幸福。他买这么昂贵的音响,在长岛买这套散石盖成的大房子,只是为了证明他的能力,为了平息母亲那温柔、惶恐不安、迷惘又难以满足的声音。它们仿佛在说:“妈妈,这都是我挣的。看看这一切,全是我赚来的。看在上帝的份儿上,您能闭嘴了吗?”

    艾迪把哮喘喷雾剂对准喉咙,就像一个要扣动扳机自杀的人。他吸了一大口气,感到呼吸畅通了,胸口的压迫感也消失了。他的脑子里突然又飘来那个幽灵般的声<samp></samp>音。他似乎听到母亲跟布莱克教练为他能不能上体育课在争吵不休。听见母亲气愤地说:“他身体弱。我儿子身体很弱。”

    “根本不是那么回事。”艾迪从那段回忆中回过神来。多年以来,这难堪的经历还是头一次钻出他的记忆。那次母亲在德里小学体育馆跟布莱克教练大喊大叫,而他气喘吁吁地缩在母亲身边,别的孩子围着一个篮筐看热闹。麦克。汉伦的电话使他想起的不仅仅是这些,他还想起许多其他更糟糕的事。那些回忆就像爱捡便宜货的人挤在百货商店的门口,一起汹涌而来。在折卖场上他们能找到些什么呢?他的健全的心智?也许吧。可那也是打折货。

    “什么事都没发生。”艾迪念叨着,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把哮喘喷雾剂搁进口袋里。

    “艾迪,请你告诉我这一切是怎么回事?”她那胖胖的脸颊上挂着泪痕,不安地绞着双手,好像一对粉红色光溜溜的小动物嬉戏不停。

    就在向麦拉求婚前不久,艾迪拿了一张麦拉送给他的照片,放在母亲的相旁。那张相片是1944年他出生的前两年拍的。那时,母亲才180磅重,还算苗条。可到母亲64岁去世时,她已经重达400磅,准确地说406磅。她伊然一个庞然大物,浑身赘肉,苍白的脸总是一筹莫展的样子。

    他比较着,目光在母亲和麦拉之间变换。她们应该是姐妹,简直太像了。艾迪竭力不让自己在心理上乱伦。看这两张几乎完全相同的照片,他发誓决不让自己做出任何傻事。他能忍受别人的奚落和嘲笑,可他真的想做弗洛伊德马戏团里的小丑吗?不,他不愿意。他会慢慢疏远麦拉,和她断绝来往。他会一点一点让她失望,因为她太美好,没有和男人相处的经验。等到麦拉从他的生命里渐渐消失后,他就可以去上他向往已久的网球课,或者参加台球俱乐部,或者参加健身俱乐部。

    可最后他还是娶了麦拉。曾经的一切,过去的习惯难以改变。家就是个你一进去便被拴住的地方。天啊,他本来可以打败母亲的幽灵。虽然很难,可他相信自己一定能够做到。是麦拉使他变得如此依赖。麦拉的关怀判了他的死刑,麦拉的爱护牢牢地拴住了他,麦拉的温柔缠绕着他。麦拉就像他的母亲非常了解他的个性:因为艾迪时常以为他自己身体不好,因而更加娇弱;她必须保护他,不让他做出任何出格的事情。

    麦拉对艾迪的照顾无微不至。就像母亲那样,麦拉清楚地知道艾迪别无选择。没结婚前,他就三次离家出走,又三次回到他母亲的身边。在他母亲去世4年后,他又回到昆斯区的家中,从此再也没有离开。这一次他带着麦拉回来。他爱她,他别无选择。她那善解人意的目光锁定了他,让他忘乎所以。

    那时他想,又回家了,永远地回来了。

    艾迪想着,或许我错了。这里不是我的家,从来不是。我的家是我今夜要去的地方。家是你去了便要面对黑暗中的一切的地方。

    艾迪无助地颤抖,好像没穿胶鞋出了门,得了伤寒。

    “艾迪,请你……”

    麦拉又哭起来。像艾迪的母亲一样,眼泪是她的杀手锏。那温柔的武器使人麻木,使善良和柔情变成盔甲上致命的裂痕。麦拉很少靠眼泪来打动他,可现在她正在这么做,而且就要达到目的了。不行,他起过誓,起过誓。走吧,艾迪,你又伤害了她。你为什么不接她几次?那样也许更仁慈些,更快些。突然间,也许是想要途难一顿的想法使他想起了亨利·鲍尔斯。这么多年他第一次想起鲍尔斯。这使他无法平静。

    两道光射过围墙。出租车的喇叭响起来。艾迪感到一阵欣慰。他们用了整整15分钟的时间谈论帕西诺,而没有谈德里和麦克。汉伦。

    亨利·鲍尔斯。这对麦拉,对他自己都有好处。不到万不得以,他不想花时间去想去谈那些事情。

    艾迪站起身说:“我叫的车。”

    麦拉起身太快,踩住了裙边,向前跌去。艾迪一把扶住她。

    麦拉又哭闹起来:“艾迪,你得告诉我介!”

    “我不能。没时间了。”

    “从前你对我从不隐瞒什么,艾迪。”她不停地啜泣。

    “现在也没有。真的<df</dfn>没有。打电话的是个老朋友。他……”

    “你会生病的。”她绝望了,跟着艾迪走到前厅。“我知道你会生病的。让我跟你一起走,艾迪,求求你。我会照顾你,好吗?”她的声音越来越高,变得歇斯底里。艾迪感到害怕。她越来越像他妈妈。

    在去世前的几个月里,他妈妈变得衰老,肥胖,神经质。“我会给你捶背,照顾你吃药……我,我会帮助你……如果你不愿意让我说话,我就不说。只要你把一切都告诉我。艾迪,艾迪,求你别走!艾迪,求你了!求你了!”

    艾迪大步穿过门厅,走到前门。他低着头,茫然地向前走,仿佛一个顶着飓风前行的人藏书网。他又感到呼吸困难。手中的袋子重似千斤。

    他感到麦拉丰满的粉红色的手拽住他,摸索着,寻找着,无力又绝望地拉住他,想用温柔关切的泪水引诱他,留住他。

    “我快要坚持不住了!”艾迪的心在绝望中挣扎。他的哮喘又发作了,感到比以往任何时候都难受。他伸手去开门,门柄却似乎离他越来越远,融进无边的黑夜。

    “留下来,我给你做酸奶油咖啡蛋糕。”麦拉乞求他。“还有爆米花……我给你做你最喜欢的火鸡大餐……要是你想吃,我明早就做……我现在就做……还有肉汤……艾迪,我好怕!你让我好怕!”麦拉一把抓住他的衣领,把他往回拖。就像警察抓住了可疑的逃犯。艾迪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拼命向前。当他筋疲力尽,再也没有力气抵抗的时候,麦拉的手松开了。他紧紧地握住冰凉的门柄,猛地拉开家门,看到出租车——来自理智国度的使者正等在那里。门外夜空晴朗,群星闪烁。

    他转身看了一眼哭得死去活来的麦拉。“你应该理解我。这不是我想做的。如果我可以选择,有一点点选择的机会,我都不会走。请你理解我,麦拉。我走了,我会回来的。”哦,这简直是谎言。

    “什么时候?要多久?”

    “一个星期。或者10天。不会更晚了。”

    “一个星期!”麦拉尖叫着,双手紧压在胸口上。“要一个星期!10天!求求你,艾迪!别……”

    “麦拉,别说了,好不好?什么都别说了。”

    麦拉真的不做声了,站在那里,一双泪眼哭得红肿。麦拉没有怨他,只是为他、为自己的未来感到恐惧。这么多年来,艾迪第一次意识到他能一心一意地爱她。在即将与这个家永别的一刹那,他突然想到或许麦拉比他更害怕;或许母亲比他更害怕。德里就像嘶嘶作响腾空而起的焰火一下子又回到他的记忆中。他记起6岁那年在德里的一家鞋店,他偷偷地爬上试鞋机。母亲赤着脚尖叫着飞奔过来。“艾迪,下来!下来!那机器能使人得癌症!下来!艾迪!”他又惊又怕,一下子失去平衡。但心里却又一种恶作剧的快感。“我要摔倒了!我要看看摔倒了,头上磕个大包的滋味!”可是他没有摔倒。母亲拽住他。

    他大哭起来,却没有摔倒。母亲不住地说:“再也不要那样了,再也不要那样了,再也不要。”母亲把他从试鞋机上抱下来,冲着店员大喊大叫,还说要告他们。那天晚上,他一直没睡着,不停地想到底什么是癌症;得了癌症,多久就死掉了;死之前会有多痛。他还想,自己死后会不会下地狱。他明白那很危险,母亲吓坏了。

    “麦拉,”艾迪从岁月的那边回到现实,“吻吻我。”

    麦拉吻他,拥抱他,拖得那么紧,紧得他透不过气来。

    “别怕。”他低声对她说。

    “我无法控制自己。”麦拉哽咽着。

    “我知道。”他明白即使麦拉抱得再紧些,勒断他的肋骨,他的哮喘也不会发作,他的粗重的喘息声也消失了。“我知道,麦拉。”

    出租车司机按了按喇叭。

    “你会打电话吗?”麦拉急切地问。

    “如果可能。”

    “艾迪,你真的不能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吗?”

    要是他能,他得讲多少才能让麦拉放心呢?“麦拉,今晚我接到麦克的电话,我们聊了一会儿,一切都围绕着两件事。麦克说那个怪物又出现了,问我能不能去。麦拉,现在我发烧了,你用什么退烧药也不管用。我喘不过气来,我的哮喘喷雾剂也无济于事。因为我的病不在咽喉,不在肺,而在我的心里。如果可能,我会回来。可我觉得自己好像一个站在破旧的矿井口上的人。下面随时可能会塌方,而我站在井口同光明告别。”啊,上帝!这些话也许能安慰她。

    “不,”艾迪最后还是拒绝了麦拉的请求,“我不能告诉你所发生的一切。”

    麦拉还没来得及追问,艾迪转身大步离去,越走越快,几乎跑着进了出租车。汽车调头开上大街的时候,麦拉还站在门口,一个高大的黑色剪影。

    艾迪靠在后坐上,浑身不住地颤抖,回想着刚才的那一场梦。

    梦?上帝,如果那只是一场梦。可那分明是清清楚楚的记忆。那幽幽的绿光,浑身腐烂的麻风病人在一个名叫爱迪。卡斯布拉克的小男孩后面紧追不舍,穿过地下隧道。在梦里他跑啊,跑啊。当时他只有11岁。突然他闻到一股死亡的味道。有人划着火柴,他低头看见一张腐烂的脸。那孩子叫帕特里克。霍克塞特,1958年7月间失踪了。

    蛆虫在他的脸颊上爬来爬去,一股恶臭扑面而来。他忍不住将头转向一边,看到两本泡得发胀,长满绿苔的课本。艾迪撕破嗓子尖叫。那个麻风病人粗糙的大手摸着他的脸,猛地伸进他的嘴里。艾迪猛然清醒过来,发现自己不是在德里镇阴暗的下水道里,而是坐在飞速开往罗得艾兰州的列车前方的餐车里。外面月光皎洁。

    艾迪看着车外美丽的月色下沉睡的大地。三三两两的房屋,有时一片房屋。都黑着,只有几家亮灯。那灯光在皎洁的月光下显得渺小,矫情。

    “他总认为月亮在跟他说话,”艾迪突然想到,“亨利·鲍尔斯。上帝,他疯了。”艾迪想亨利·鲍尔斯现在在哪里。死了?坐牢了?或者在中部的什么地方四处流浪?杀了某个让他搭车的司机,抢了钱财?

    可能吧。在哪个州的收容所?亦或赏着即将圆满的月色?跟月亮谈话,聆听只有他一个人听得到的回应?艾迪觉得这更可能。

    他不禁哆嗦了一下。“我终于想起了我的童年。我想起了自己是如何度过那个死亡笼罩的1958年的暑假。”他觉得现在他能想得起那个夏天里的每一幕。可他不想去回忆。“上帝,要是我能彻底忘记那一切就好了。”

    他的头抵着脏兮兮的车窗,一只手软弱无力地握着他的哮喘喷雾剂,仿佛握着一个宗教信物,茫然地注视着飞驶而过的夜色。

    “去北方。”他想。

    “不,不是去北方。因为我坐的不是火车,而是一部时光列车。

    不是去北方,而是回到过去。“

    他仿佛听到月亮低声地抱怨。

    艾迪。卡斯布拉克紧紧地握住他的哮喘喷雾剂,感到一阵晕眩,闭上了眼睛。

    6

    贝弗莉·马什。

    电话响起的时候,汤姆几乎要睡着了。他挣扎着翻了个身,想要去抓听筒,可是却碰到了贝弗莉的胸口,她也爬起身来要去接电话。

    汤姆的头又落到了枕头上,迷迷糊糊地想半夜三更到底是谁打电话来。他听见贝弗莉说了声“你好,”就又进入了梦乡。看棒球赛的时候,他喝了18罐啤酒,喝得晕乎乎的。

    突然贝弗莉尖利而奇怪的一声“什——么?”像一只冰锅敲进了他的耳朵,他一下子睁开了眼睛。他想坐起来,可是电话线恰好压在他的脖子上。

    “把他妈的那东西拿走,贝弗莉。”他叫了起来。贝弗莉连忙站起来,架着电话线绕到床的另一边。她的深红色的头发像波浪一样一直垂到腰间。婊子的头发。她的眼睛一直都没有向汤姆这边膘一下,这让汤姆很不高兴。他坐起身来。头很疼。妈的,可能一直都在疼,可是只要睡着了,就什么也感觉不到了。

    他走进洗手间,尿了一泡——感觉有三个小时之久。他决定再来一罐啤酒,来他妈的一个以毒攻毒。

    汤姆穿了一条肥大的拳击裤衩,身体强悍。路过卧室的时候,他回头吼了一声:“如果是莱斯丽那个同性恋,叫她随便找个东西消消火,别他妈的大晚上烦我们。”

    贝弗莉只是瞥了他一眼,摇了摇头表明那并不是莱斯丽,然后就又低头说话了。汤姆感到脖子后面的肌肉一阵发紧——他妈的她竟然不理他!我自己的老婆。我操!可能贝弗莉需要接受再教育。有时得这样。她总是学得很慢。

    汤姆下了楼,穿过客厅朝厨房走去,一面漫不经心地把裤衩揪到屁股上来。他打开冰箱,伸手向里面模去。他摸到的不是啤酒而是一盘剩面条。所有的啤酒都没了,甚至连他藏在后面应急的那一罐也不见了。棒球赛经过14局才决出胜负,白袜子队又输了。今年又他妈的一无所获。

    他的眼睛瞟到了橱柜上放着的空酒罐——他仿佛在痛饮清爽的加冰啤酒。他转身又向楼梯走去,知道这回贝弗莉麻烦又大了。他瞥了一眼楼梯边上的老钟——午夜都过了。这并没使他的脾气好转,因为他的脾气在心情好的时候也是猴子的脸——说变就变。

    他故意慢慢地爬上楼梯,心跳得很厉害。扑通,扑通,扑通,扑通。他感觉到他的心不仅在胸膛而且在耳朵里、手腕上跳动,这让他很难受。他根本不想这样。他需要的是睡觉。但是那个贱货还在打电话。

    “我懂,麦克……是的……是……我知道……但是……”

    又是长长的停顿。

    “比尔·邓邦?”她叫出声来。那声音又像冰镐一样深深地敲进了他的耳朵。

    他站在卧室外面,直到他的心跳恢复了正常。扑通,扑通。他是一个男人,一个他妈的真正的好男人。他身材高大。他是铁。如果她想再温习一遍的话,他是乐意去教的。

    他想行动了。但是他又停了下来。只是站在那里,听她说话。他其实并不关心她和谁说话,或者说些什么,他只是在听着她的语调——起来、 4e0b." >下去;起来、下去。一种熟悉的怒火在他的胸膛开始燃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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