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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

    那阵子,我天天等,天天盼。

    盼着杀害儿子的那三个在逃犯能被缉拿归案。一天抓不到凶手,我就一天不能心安。好多次梦里,我梦见了儿子。有时,梦见他和往常一样,穿了一身在地摊上买来的五十块钱一套的迷彩服,在工地上干活。我当时心里还很奇怪,问:“你不是死了吗?怎么还在这好好得干活?”他笑起来,露出一口整齐雪白的牙齿,说:“我挺好的。”我忙问,“是真 7684." >的吗?”他笑着,说:“当然是真的!”我当时心里那个高兴啊,高兴劲就别提了。极度的高兴之下有些不相信,就掐自己的胳膊,一疼,就醒了,原来是梦。醒来后心里别提有多酸楚。有时,梦到儿子全身都是血,在昏暗的大街上张皇失措地跑,一边跑一边喊:“救命——救命——”我急急地就迎上去,大喊着:“往我这边跑!往我这边跑!”可是,他却朝着完全相反的方向跑。我急啊!我拼命地跑,想迎头拦住他。可是,拦住的却是别人,一把冰凉的刀子捅进了我的胸膛。

    有时,我真想替他死。

    如果死的是我,而不是他,那该有多好啊。

    在玉龙出事后的半年里,他的奶奶,也就是我的老母亲病逝了。老太太那一段日子经常叫着玉龙的名字。她分不清几个孙子的名字了,经常乱叫,直叫得人心里发毛。她念叨玉龙,反复地念叨。在所有的孙子中,她其实非常喜欢他。她的早去,和她的伤心有很大的关系。

    最最伤心的,其实还是玉龙的妈妈。她真的垮了。原来,她是村里妇女中让人比较羡慕的一个,现在却成了一个不幸的女人,比谁都要不幸。她们都很同情她,可怜她。她的头发在短时间里,迅速地就白了,原来那张圆胖的脸,变得苦苦的,皱巴着,就像一粒风干的陈年酸枣。在我回去的日子里,她也变得和我没有话说了。我们就像一对陌生人。晚上,她也不习惯和我躺在一起了,而是睡在了玉龙的床上。她把玉龙的衣服全洗得干干净净的,一件件码在床头,把头埋在那堆衣服里,入睡。

    时间就这样一点点地过去,而缉凶却没有一点的进展。村里人风言风语,说只怕是官官相护,不会有进展了。这些话对玉龙他妈妈的刺激更大。我的那些工友也对我说,现在社会上的事情不简单,他们让我想开点。我不相信,不服气。我咽不下那口气!

    在第二年秋天我回去的时候,路过县城,经过那条街,我在水泥路面上发现一摊非常鲜艳的血迹。我立马想到了我儿子的鲜血。我强烈地意识到了那场悲剧,就像发生在眼前。那天下午阳光特别的灿烂,明晃晃的阳光把那摊血照得特别的醒目。在离马路不远的地方,也是一处工地,机器声轰轰隆隆。我靠着路边的半堵围墙,慢慢地坐了下来。

    我抽着烟,看着路上来往的行人。看到远处有小伙子走过,总以为那就是玉龙。看上去,他们的身材是那样的像。我去过公安局,催问办案的进度。接待我的人告诉我,他们也要积极地寻找。因为一天缉拿不到凶手,他们就一天不能结案。但他们要处理的事情太多,而现有的警力又很有限,所以,他让我不要急。可是,我怎么能不急呢?时间就这样一直拖下去,也许就是遥遥无期。我儿子已经化成了一堆骨灰,而别人却逍遥法外。

    想到伤心处,我哭了起来。一个已过不惑的中年男人,哭得很伤心。尽管我很压抑,努力控制,可声音还是很响。而且越是有意识控制,越是倍感伤心。过往的行人,有些就停住了脚步,好奇地看着我。他们不知道我发生了什么事。最后,在我的面前,竟然围成了很大的一圈人。他们七嘴八舌地议论着,猜测我如果不是被人偷光了bbr>.99lib?</abbr>钱,就是家里遭灾了,比如说房子倒了,或者耕牛死了。更有人猜测,是我的老婆跟人跑了。有人冷眼旁观,有人公开嘲笑。一些上了年纪的人就上前来安慰我,说我这样一个男人,应该挺起胸膛来,去承担一切,而不应该是现在这样,只是痛哭。痛哭解决不了任何问题。我好不容易控制了自己的情绪,然后把事情的真实原因说了,他们都唏嘘不已。

    “遇到这种事情,一个要么你就是忍,一个要么你就是想办法自己去解决。”一个年纪很大,穿着整齐,像是见过世面的退休干部模样的人说。

    “你这样被动地等,肯定也不是个办法。”他说。

    “那个赵铁,去年过年还回来过呢。”有个人这样说。

    这倒让我很是意外。

    “他们这种人外面有的是路子,”另一个人说,“你这样光等公安局破案子,肯定是白等。一年年拖下去,不知道会拖到哪一年呢。”

    在众人众多的说辞里,我忽然产生了一个想法:我要去自己寻找线索,寻找那几个年轻凶手。我要变被动为主动。否则,我寝食难安啊!

    毫无疑问,这是一个非常大胆的决定。但是,一旦这样想了,我就变得无比的坚决。就算是有十头老黄牛,也拉不回头。

    有时,我真的不敢回想我这六年是怎么过来的。

    像一场梦。

    一场噩梦。

    首先,我决定辞去工作。这是一个重大的决定。我过去只是一个农民,然后因为当兵,当了十几年,转业后,才进了县建筑公司当了一名工人。这在二十年前,是一件非常光荣的事情。整个老陈家几十口人,我是惟一吃“公家饭”的。全村,一共只出了两个(还有一个是小学教师)。虽然,只是一名建筑工人,但毕竟是比在村里当农民强多了。而我现在居然决心辞掉工作,自然就是决定把自己晚年抛之脑后。要知道,一个工人是有退休金的,是一个农民所根本没法比拟的。而退休金对一个人的晚年来说,就是安全的保障啊。但我知道我必须那样做,儿子都没有了,我的保障又在哪里呢?

    公司里的领导都很同情我的遭遇,他们没有同意我辞职,而是采取了一个更为灵活的办法,叫停薪留职。这在过去当然是从没有过的。我当然很感谢他们。我结清了工资,然后卷上了我的铺盖,就离开了。

    我还是回到了县里,我下决心先找赵铁和刘贵明,查找一切可能的线索。

    俗话说:打蛇打七寸,擒贼先擒王。孩子犯下的错,首先是要找他们的家长。我知道天下所有的家长都会护着短,他们也不例外。但是,出了这样的事,我想他们是国家干部,而我只是一名工人,他们应该比我更懂法。我想应该对他们晓以利害,天网恢恢,疏而不漏,逃下去总不是个长久的办法。最好是投案自首,获得宽大处理。从玉龙遇害到现在,我一次也没有看到过他们。是啊,他们没有失去儿子,所以,他们并不清楚我的感受。或者说,正因着他们知道我失去儿子的痛苦,现在才更怕自己失去。

    因为怕,所以不见我。

    而我要找他们。

    好多天,我都没有在体委楼看到那个赵主任。门卫开始时还不知道我是什么人,当知道情况后,对我非但没有同情,态度反而更加恶劣起来,拒绝我再进入一步。我就摊开铺盖,睡在大院的门口。睡了好多天,也没有人理我。我还记得有一天我突然得到一个消息,说刘贵明的父亲在一个酒店吃饭。我赶过去时,那位城建局的副局长大人已经吃完了饭,梳着油光水亮的大背头,腆着圆滚滚的大肚子,通红着脸,踱着四平八稳的官步,边向路边的黑色小汽车走,边拿着一根细细的小牙签,剔着他那满口的大板牙缝。我还没有说明来意,他就瞪起了眼睛,不耐烦地吼着:“滚滚滚,你不要来胡缠,我也不知道儿子逃哪里去了。一切由县公安局来决定,你不要来找我。”人心都是肉长的,你说我怎么能咽得下这样的气?

    隔了有半个月,我总算见到了体委的赵主任。我以为那是一个和刘副局长一样的胖子,谁想他却是一个精瘦的男人,戴着一副近视眼镜,看上去文质彬彬的。在听了我的陈述后,他抽着烟,半晌不语。最后,缓缓地说:“你的事,我很同情。我儿子,有过错。听知情的人讲,在游戏机房里,是你家儿子先动的手。”

    “杀人偿命,谁都知道。”他说。

    “我平时对孩子要求是很严格的。谁也想不到他会出那样的事。出事的当天晚上,他就吓得逃走了,如今在哪里,我也不知道。你现在的这种情况,我能理解。我很愿意在经济上对你做一些补偿。事情已经出了,大家就好好把这事了掉,你看怎么样?”

    我盯着他那张文质彬彬的脸,真想把一口痰啐到他的眼镜上。

    真是太无耻了!

    表面上,他很讲道理,但事实上,他心里盘算得比谁都坏。他在跟我斗心计。斗心计,我当然不是他的对手。我只是一个粗人。也许,对他这样的人,<q></q>根本就不必讲理。你只能跟他玩粗的,比谁更凶狠。

    4

    六年里,我像一个疯子,从一个地方,再转到另一个地方。我寻找一切可能的线索。表面上,我一天天地老下去,但我的耳朵却训练得比狗还要灵,眼睛比鹰还尖,头脑比小偷还灵活。没有人可以帮助我,我只能一个人去积极地寻找。

    但是,这个世界太大了,人海茫茫,要找到一个人,太难了。我想过放弃,真的,但我坚持住了。我想到死去的儿子,就觉得我必须坚持下去,别无选择。县城里的一些人,出于同情,偷偷地告诉我一些线索,我就去找。可以说,很多线索都是无用的。但是我愿意去查,每一条信息都不放过。就算有一万条信息,你也不能用筛选法。你只能用排除法,一个个地实地去查,再剔除。我曾经无数个夜晚,潜伏在赵铁和刘贵明家的院外,观察每一个进出他们家的人,想法查看信箱里的往来信件,以及他们家里人所去的任何地方。我之所以会把精力主要盯在他们两家的身上,一是因为他们俩是主凶,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就是因为他们各自的家庭都很有能力。只要我抓住了他们的线索,其他的人归案就不再是问题了。

    只要赵铁和刘贵明的父亲一出差,我就也会悄悄地跟着。有时整夜里地守在他们下榻宾馆的外面,注视着每一个和他们接触的人。当然,事实上我根本就不可能查找到有用的线索。另一方面,我也没有那样的经济能力。我甚至还尝试过另一种违法行为:进入他们的家里,查找线索。有一次,刘贵明的父亲到省里开会去了,他那肥胖的蛮不讲理的妈妈也上班去了,我就悄悄地潜入了他们家,翻看过抽屉里的东西。照片、信件、汇款单据……当然,我一无所获。同时,我也分文未取。

    我不是贼。

    当然,这样的事也只干了一次,因为我已经认定不会找到有用的线索。而且,这样的行为太过冒险了。

    为了追查线索,我当然经历过许多次危险。

    有一次,好好地走在大街上,突然就冲过来一群人,手里拿着棍棒,没头没脸地打我。我被打得瘫在地上,半天爬不起来。腿上、胳膊上、鼻子里,流了好多的血。为首的一个身上刺着青龙的粗壮男人,指着我的鼻子说:“你他妈的找死,我看你是活得不自在了。你不要胡搅蛮缠,再这样,连你狗日的小命一起废!”我知道,他们必定和赵家或是刘家有关系,但我不能判定是哪一家。而哪一家这样,都不足以吓退我。

    我早豁出去了。

    现在我已经想不起来一共挨过几次打了。是三次?四次?也许是五次。其中有一次真的被打得很重,一条腿到现在还跛。也许是因为他们考虑到影响,后来他们不在本地下手,而是在外地,在半途上。有时是不同的人。但我知道,其实他们还是一伙人。除他们外,我没有别的仇家。但只要打不死我,我还有一口气,我就要拼到底。

    这样的痛打我并不惧怕。我最惧怕的其实是另一种死法。比如有一次我在外地,搭了一辆拖拉机,半路上在山道上翻车了,我半个身子都压在底下。还有一次是在外地,晚上住在一个工棚里,煤气中毒,也差点死掉。这样死,是最不值的。我宁愿被仇家派人打死,也不愿意自己白白地死掉。

    在查访线索的过程中,我还上访过,市里、省里的有关部门都去了。赵铁和刘贵明的父亲都是县里的干部,他们这样应该有上级部门处分他们。但是,一般而言,接待我的人都说:除非我掌握到确凿的证据,否则就不能告他们犯包庇罪。

    我记不清跑过了多少个地方。远到广州、北京、新疆、云南,大到省会城市,小到小小的村落,都有我的足迹。好多次,别人甚至把我当成盲流。我身上的钱越来越少,根本住不起旅馆。从出来的第一天开始,我就知道我必须节约每一分钱。我贴身放了一张存折,每一分钱,都恨不得掰成两半花。我一天只能吃两顿,有时甚至整天不吃。别人剩下的,我也不嫌,能吃饱就行。我的体重在急剧下降。我相信自己已经是严重的营养不良,也许有一天就会垮在路上死掉。有时想到自己像个乞丐,不,连乞丐都不如,就忍不住哭了起来。

    这世界显然是太不公正了。为什么我会遭受这样的惩罚呢?我们过去一家三口,非常平静地生活。我们没招谁,也没惹谁,可突然就天降横祸。这飞来的横祸,一下就把我们平静的生活给毁了,把我们的家给毁了。

    我想不通,想不通为什么只是我和我老婆要遭受这样的惩罚。

    在这个世界上,我们并不是坏人,从来没有做过伤天害理的事情。我们不应该得到..这样的报应。但是,偏偏就落到了我们头上。能向谁说去?向苍天?苍天是那样的高,那样的远。而我,在苍天之下,是几十亿人中很小的一个。在苍天看来,也许我就和小蚂蚁一样渺小。它以沉默来对待我。我呼天抢地,它也不会有一点动容。

    我只能认。

    是啊,认!

    大概是第二年的夏天,有一次我得到一个消息,说赵铁在一个叫黔东的地方,我就赶去了。我对那个地方一无所知,等到了地方,才知道,黔东在一个很远的山区里,是一个很小的镇子。据说他是在一个机械加工厂里做工。我赶过去时,却发现那个厂子关着门,看门的老头说已经停产半个多月了。我问他是不是有个叫赵铁的,他说不记得,但听我描述,感觉有个操着外地口音的年轻人,样子有点像。可是,原来在厂里干活的人全散光了。也许,永远就散了,他说。

    那个下午我是失望的。

    失望极了。

    离开那个小镇的时候,我头昏脑涨。天气热极了。我感觉我那些日子晒得就像一条干枯的泥鳅,全身上下漆黑的,没有一点的水分。我知道我走不动了,必须在这个地方歇一个晚上。当然不是在镇上,而是在野地里。以我过去的生存训练经验,我知道要选择一个适合的地方并不难,尤其是农村。我可以随便找一个棚子,或者荒舍。我也不必介意蚊子的叮咬。我这样子,皮糙肉厚,粗人。当我走过一片棉花地的时候,忽然感觉一阵恶心,同时感觉下身一阵剧烈的疼痛。我当即单腿跪地,咬着牙,想挺过这疼痛。可是,那疼,却一直往心里钻……

    我病倒了。

    暑热,加上劳累。

    一个看守瓜园的老头救了我。

    老头和他的儿媳妇和孙子生活在一起。他的儿子远在南方某个城市打<q>?</q>工。事实上,老头年纪并不大,也许只比我大十来岁。他的脾气很好,虽然话不多,但非常和气。孙子也就是七八岁,刚上小学一年级。

    我在老头的瓜棚里躺了整整三天。

    他的儿媳妇照顾我,给我端水送饭,还给我买了药。我不知道她的姓,只知道她的名,叫香梅。香梅三十岁左右的样子,黑黑的脸,大眼睛,高鼻梁,身体很壮实。她在知道我的境况后,很是可怜我,甚至还给我煨过一次鸡汤。我当时感动得真的不知道说些什么好了。我知道,像这样的好心,我是永远也回报不了的。

    多少年过去了,我现在一闭眼,还能想到她的样子。有时真切得仿佛就在眼前,那眉眼,那腰身,那说话和笑起来的神态。说真的,从来没有一个女人让我感觉如此的温暖。如果让我说世界上最好的女人,那我就选她。如果不是她,我想我一定会缓不过来了。

    是又一场小小的劫难。

    我记得临走的时候,她还给过我一双半旧的凉鞋。她说是她丈夫过去穿过的,现在他在外面打工,没人穿。我不肯要,但她却坚持塞给我,我当时真的想跪下,给她磕一个响头。她的慈爱,就像是我的老母亲。只是刹那间,我感觉从她那里得到的关心和温暖,比我过去几十年得到的还要多。

    命运当中有许多东西说不清。

    就在离开她家那个地方的那天上午,我居然发现了赵铁。我认识他,他却不认识我。我当时紧张得心都快跳出了嗓子眼。我自己都吓坏了!我想不到那样容易地就发现了他。他是在路边等车。我也怀疑过,怕自己认错了人。可是,我在反复看了他有十几分钟以后,我相信自己绝对没有错,就是他!我把他们那几个人的样子,全都刻在了脑子里。

    深入到骨髓!

    事后我才知道,如果我不是生病,早走或晚走一天,都不会碰上他。活该就是他的路走到头了,气数完了。当我跟了他一天多,最后带领了警察抓住他时,我看到他眼里的那种绝望和仇恨。他多一份仇恨,我就减一份仇恨。

    那种快意,前所未有。

    一身的轻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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