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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我去帮他交钱,还不是不想他跟学校起冲突吗?他怎么这样对待我啊?!从一师回来后,斯咏越想越想不通,抱着枕头哭了一晚上,任警予怎么劝都不听。她以为自己这辈子可能都不想再见那头犟牛了,可几天后,当她和警予走出周南中学的校门,正看到毛泽东迎面走过来的时候,她的心还是和以前一样狂跳着,甚至跳得更厉害了。警予看了看他们俩,借故要去和开慧打排球,转身回了学校。走出几步,她心里暗想:还好,蔡和森不像他那么倔。前几天她将一方手帕包着的十来块光洋递到了蔡和森面前的时候,蔡和森可没有像毛泽东那样不领情,他只是开玩笑说不一定还得起。警予乘机唬着脸要挟他,不还也行,毕业后给她做十年长工,就算两清了。蔡和森算着账,问:“那,这十年长工都包括干哪些活?做牛啊,做马啊,还是做点别的什么?得有个具体内容吧?”当时是怎么回答的?“到时候叫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哪那么多废话?”警予想着,脸一下子绯红。回头看看并排渐渐走远的毛泽东和陶斯咏,警予又想:不过,毛泽东要是不倔,还是毛泽东吗?

    毛泽东当然很倔,不过当他意识到自己确实误会了别人的时候,态度转变起来,还是蛮快的。所以,站在江风轻拂、竹影摇曳的湘江边,毛泽东坦诚地为那天的事情向斯咏道了歉。

    “事情过都过去了,你还专程来道什么歉?”斯咏低头走着,嘴里虽然这样说,脸上却荡漾着开心的笑意。

    “话不是这么说,本来是我不对嘛。我这个人,一急起来,就不分好歹,狗咬吕洞宾。你不计较就好。”他把手往斯咏面前一伸,说,“我们还是朋友。”

    “只要……只要你把我当朋友,我是永远不会变的。”斯咏握着毛泽东的手,有些忘情了,遥望着大江、岳麓山,轻轻地说:“但愿山无棱,天地绝……”

    “哎,你怎么学的古诗?那是讲两口子,讲朋友叫高山流水,知音长存。”毛泽东手一挥,指着眼前的山河,慷慨地说:“就好像这大江、岳麓山,历千古之风雨,永恒不变,那才叫真朋友。是不是?”

    黄昏的夕阳下,江水粼粼,金光万点。斯咏犹豫着,想说什么,可突然感到有水点落在头上。

    “哟,下雨了,走走走。”毛泽东拉起斯咏就走。

    雨越下越大,黄昏的街道显得比往常这个时候黯淡得多。顶着外衣遮雨,毛泽东与斯咏一头冲进了街边的小吃棚里。

    小吃摊的锅里,正煮着元宵。毛泽东闻到了香味:“嗯,好香啊!哎,斯咏,你饿不饿?今天我请客,来。”他拉开凳子让斯咏坐,高声喊道:“老板,元宵两大碗。”

    “嘘!”摊主被这话吓得脸都变色了,手指竖在嘴边,说,“小点声,小点声!”

    毛泽东和斯咏都愣住了:“怎么了?你那锅里不是元宵吗……”

    摊主一把捂住了毛泽东的嘴:“讲不得,讲不得啊!”他掀过摊前的牌子,指着上面的“汤圆”二字,压着声音,“姓袁的都被消灭了,还怎么当皇上啊?有圣旨,从今往后,这元宵,都得叫汤圆,叫错了就是大逆。嚓!”说着,手一挥,做了个杀头的动作。

    “砰”的一声,毛泽东把筷子重重拍在桌上。可很快,本来一脸怒容的他不知怎么,却突然笑了:“哈,哈哈,哈哈……”

    他越笑越开心,几乎是乐不可支,倒把斯咏笑糊涂了:“你还觉得好笑啊?”

    “为什么不好笑?千古奇闻嘛。心虚到如此地步,还梦想翻天,哈哈……”

    棚外,天色昏黑,雨,愈发大了。只有毛泽东的大笑声绵绵不绝,仿佛要冲破这无边的阴雨夜幕。

    斯咏和毛泽东吃了元宵回来,心情才好了些,欢欢喜喜地进了<bdi>..</bdi>大门,却发现家里的气氛和往常很不一样。仆人们走路都是轻手轻脚的,连大气都不敢出。家里出了什么事情?斯咏心里一紧,在门厅里拉住管家就问,管家战战兢兢地小声说,老爷吩咐了,他今天生病不见任何客人,可进了客厅,正看到父亲闷声不响地窝在沙发里,一张平日里和蔼可亲的白白胖胖的脸,现在眉毛胡子全皱到一块了。

    斯咏走过去,在父亲身边坐下,还没开口,就看见父亲面前的茶几上摆了一本大红锦缎、富丽堂皇的聘书。她迟疑着看了父亲一眼,拿过聘书,打开,看到里面写着:“今敦请 长沙商会会长陶老夫子大人出任 湖南省各界拥戴 中华帝国洪宪大皇帝 登基大会筹办主任 晚生汤芗铭敬启百拜”。

    斯咏看父亲闷头不做声,腾地站起来,就要将那本聘书往壁炉里扔。

    “斯咏,你干什么你?你放下!”陶会长吓得赶紧一把将聘书抢了过来。

    “爸!”斯咏急了,“你难道真要跟他们一起遗臭万年吗?”

    “你知道什么你?”他将那本聘书往沙发上一甩,手拍着额头,又是长长一声叹息,他这时的苦恼无奈,真是无法用言语表达。

    二

    蔡和森、警予陪着情绪低落的斯咏一起往楚怡小学走,要去参加本周的读书会。一路上,斯咏已经给他们讲了自己家发生的事情,言辞之间对父亲很不谅解。

    “算了,斯咏,伯父也不是自愿的,谁不知道那个汤屠夫杀人不眨眼?”蔡和森安慰着她。

    警予却率直地反驳:“话虽然这么说,可这是做人的原则,要是我,死也不干!”

    迎面,毛泽东与罗章龙、张昆弟等人也正好来到了门口。众人打着招呼,一齐向校内走去。毛泽东见斯咏一副长吁短叹的样子,就问她刚才在聊什么呢?斯咏说:“除了那个袁大皇帝,还能有什么?”

    房里已经聚集的五六个读书会成员,看到他们进来,开慧蹦起来大叫道:“毛大哥,你来你来,看子升大哥写的绝妙好联。”她左手一松,先垂下了上联“袁世凯千古”。右手再一松,露出了下联“中华民国万岁”。

    罗章龙疑惑地:“‘袁世凯’对不上‘中华民国’啊。”

    其他人也同样没弄明白,都搞不懂萧大才子为什么会写出这样一副不合规矩的对联。

    毛泽东第一个反应了过来,猛地一击掌:“好!写得好,写得绝!你们看你们看,‘袁世凯’对不起‘中华民国’,以错对成绝对!萧菩萨,干得漂亮啊,你!”

    因为汤芗铭把反袁的报纸、杂志都禁光了,整个湖南别说中文报纸、连英文报纸都收不到了,一时间通行的都是筹安会办的《大中报》,翻来覆去,全是“圣德汪洋”、“万寿无疆”,为袁世凯歌功颂德的。还好,读书会能辗转收到黎老师从北京偷偷寄来的报刊,虽然是迟到的新闻,但总比没有要好得多。今天他们读的,是《申报》上梁启超的《辟复辟论》:“……复辟果见诸事实,吾敢悬眼国门,以睹相续不断之革命!”

    “写得太好了。梁先生的文章,真是扎到了那帮复辟派的痛处,一针见血啊!”毛泽东忍不住击节而叹,站起身来说,“大家想想,启超先生他们这些文章,把复辟的问题分析得这么透彻,我们读了都明白了,可光我们十几个人读了又有什么用?全长沙还有好几千学生,他们整天看到的,全是汤芗铭塞下来的筹安会放的狗屁。如果我们能把这些报刊上的资料编印成一本书,散发出去,大家不就都明白他袁世凯是个什么东西了吗?”

    “好主意,这才是我们应该干的。”何叔衡头一个赞成,大家也强烈支持。可萧子升说:“这些资料都是违禁的,我们悄悄看看,还得躲着藏着。编印散发,这要被人发现了怎么办?”

    毛泽东说:“你就是一世人胆子小!要我说啊,只要做得巧,不怕别人搞。书印出来,又不是搬到大街上去发,我们分头行动,一个人传一个人,不是可靠的同学我们不传。长沙的学生,一百个至少有九十九个跟我们站在一边吧?我认识你,你再认识他,传不得几天,保证就传开了。到时候,就算汤芗铭真发现了,这本书已经到处都是,他未必还查得到始作俑者?大家说是不是?”

    众人还在考虑,又是何叔衡头一个点头:“润之的主意不错。要我看,不单是不见得真有风险,就算有,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这件事我们也应该当仁不让!”

    何叔衡的一句话给这个主意定了性,几乎所有的人都点了点头。只有萧子升还有些犹豫:“主意呢,也许可行,可关键是前提,我们上哪儿去找一家肯印这种东西的印刷厂?还有,印书的钱又从哪来呢?”

    “这个大家就不用担心了,我们家就开着印刷厂,印书的事,包在我身上。”

    斯咏说得前所未有的坚定,话虽不是冲着萧子升来的,萧子升的脸却一下子红了。他看看斯咏,腾地站了起来:“好,说干就干!编书的事,我萧子升负责!”

    很快,一本本书名是 《最新阴阳黄历》而内容却是《梁启超等先生论时局的主张》的新书,就在长沙各个学校流传开了。

    三

    书,很快就落到了汤芗铭的手里。拿着书,这个面如书生却杀人不眨眼的将军,决定要亲自出马,再验证一次他的“人格魅力”。他曾经凭借手中的权势和武器,让很多貌似高贵的头颅低垂在他面前,任他践踏。但这一次,他却没有十足的把握,只是想做最后一次努力。

    夜幕中,一只白净的手文雅地敲响了芋园杨宅的大门。杨昌济一介寒儒,平常往来的,除了亲戚朋友,便是学生同事,杨昌济一如平常把门打开,却没料到这次站在门口的,竟是汤芗铭,一身雪白的对襟短衫,似一名晚间散步的书生。

    “不速之客遑夜叨扰,板仓先生,打搅了。”

    杨昌济不由得往汤芗铭身后望了望,汤芗铭倒像是没明白他望什么,停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哦,芗铭是来拜访朋友,就一个人来的。怎么,鸿儒雅居,芗铭无缘一入么?”

    “汤帅请。”

    汤芗铭环顾打量着书房:满满一排哲学经典排列在书架上,汤芗铭却看见一本《大乘金刚般若波罗密经》,他抽出书:“板仓先生也好《金刚经》吗?”

    “略也读过。”

    “芗铭平素最喜欢鸠摩大师的《金刚经》。”汤芗铭笑着在杨昌济对面坐下了,“这金刚经千言万语,妙谛莲花,据芗铭之陋见,倒是两个字可一以概之。”

    “哪两个字?”

    “一曰忍,二曰施,忍己而成佛,施爱于众生。忍得万般苦,方能布施众生啊。由此而论,倒是这个忍字,更是根本。先生以为如何?”

    “忍己是为施众,以昌济将来,倒是施才是目的。”

    “不忍何来施嘛?所谓世间万事,不如意者八九,人生于世,原是要忍的。”汤芗铭拍拍那本《金刚经》,“就譬如鸠摩罗什大师自己,一代大德,为后凉王吕光所逼,不也只好忍着与龟(音丘)兹公主成婚,一过15年吗?若是不忍,一味要杀身成仁,又何来后来如此煌煌佛学经典?所以中国人说,民不与官争,忍是根本哪!”

    他凑近了杨昌济:“鸠摩大师如果当时不忍,脑袋就掉了不是?”

    杨昌济不禁笑了。汤芗铭也笑了。

    一时间,两个人仿佛比着赛一样,但杨昌济越笑越开心,终于,汤芗铭有些尴尬地收住了笑容,房间里,只剩了杨昌济的大笑阵阵不绝!

    汤芗铭的眼睛眯起来了:“很好笑么?”

    “杭州灵隐寺弥勒佛前,有一联,下联尤其好:开口常笑笑世间可笑之人。”

    “却不知可笑之人,是先生,亦或芗铭?”

    “‘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则汤帅以为孰人可笑呢?”

    汤芗铭腾地站了起来,仿佛是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他又搬出了惯有的、矜持的微笑:“长沙学界以先生为尊,而以先生之尊,自是无人敢让先生去死的。当此乱世,芗铭只希望先生为湖湘千年文华之气运存续考虑,不致任由湖湘学界生出什么变乱吧?”

    “汤帅谬赞了。昌济一介寒儒,哪里谈得上领导湖湘学界?至于变乱二字,当今世上,最大的变乱,恐怕并非来自学界,而是来自某些窃国之贼吧?”

    “看来,芗铭是指望不上先生了?”

    “历史之车轮滚滚向前,欲以人力变其轨而倒行,只怕是无人指望得上。”

    盯着杨昌济,足足有七八秒钟,汤芗铭这才放下《金刚经》,轻轻吐出一句:“打搅了。”

    他转身就走。身后,杨昌济站在原地说:“不送。”

    汤芗铭出了杨宅,吩咐带着卫兵埋伏在门外巷子里的副官:“传令,严查逆书来源,破案者,升三级。还有,通令长沙各校,一律组织学生,参加拥戴洪宪皇帝登基大会,不得有一人缺席。通知商会,赶印《洪宪皇帝圣谕》,到会师生,人手一册,作为各校正式教材,列入考试范围。”

    四

    汤芗铭能封锁外面的报刊入湘,但却封锁不了私人信件往来,近期《申报》的头条消息《唐继尧蔡锷通电讨袁护国军进军川南湘西》还是悄悄地在长沙传开了。稍微有些政治头脑的人都开始观望,猜度汤芗铭下一步会走什么棋。而汤芗铭在这个时候,依然要印制《洪宪皇帝圣谕》、组织大规模“拥护袁大总统当皇帝”游行活动、清剿《梁启超等先生论时局的主张》,彻底暴露了他要跟随袁世凯走到底的决心。所以,尽管反袁的呐喊声已经响彻大半个中国,在湖南这片“敢为天下先”的沸腾土地上,汤芗铭的那些走狗还在为了讨主子欢心而绞尽脑汁,这其中,就包括那位因为出卖老师同学当上了侦缉队队长的刘俊卿。

    刘俊卿这几天因为忙着张罗 “拥护袁大总统当皇帝”游行,和三会堂的马疤子走得很近,两个人称兄道弟,酒馆同进茶馆同出,这让一贞心里很不痛快。刘俊卿便允诺,要继续努力,争取尽早转去教育司或者其他体面的部门,到时候,只要是一贞不喜欢的人,他保证再也不理,一贞不喜欢的事,他保证再也不干了。当然,他并没有给一贞说,以前是马疤子差人来他们赵家茶叶铺子收保护费,而现在,不仅那笔钱免了,马疤子为了码头那些见不得光的生意反而要按月给他刘俊卿分红利。虽然如此,刘俊卿给一贞说的话还是真心的,他一直都把自己当读书人,而对于一个读书人来说,“侦缉队队长”这个职务毕竟不是那么体面。

    从这个意义上说,汤芗铭确实没有看走眼,“刘俊卿这种人,你越不满足他,他就越会拼命干,因为他有一肚子火要发出来,火越大,他就越恨不得见人就咬一口,而且咬得又准又狠,一定咬中那人的痛处。”当初汤芗铭安排刘俊卿去干侦缉队是这个原因、现在要把清剿《梁启超等先生论时局的主张》的任务交给他也是这个原因。刘俊卿当然不会以为他是在被人利用,相反他觉得自己是在被重视、觉得这就是他迫切需要的、一直在等待的机会。拿着一本样书,别人不知道如何着手去查,他却知道,因为每一个巴心巴肝的走狗都是凭借鼻子来完成主人交代的任务的,所以,现在刘俊卿就认定了每本书有每本书的味道,他要寻着这味道去把主人想要的东西搜出来。于是,他带着下属直奔一师。

    在一师的凉水亭里,读书会的会员们还不知道汤芗铭已经指派了刘俊卿在严查他们散发“逆书”的事情,大家聚在一起正讨论斯咏爸爸的印刷厂是不是该为汤芗铭印《洪宪皇帝圣谕》。按照斯咏自己的意思,就算倾家荡产,陶家也不能给袁世凯当走狗。大家同仇敌忾,都是这个意思。可一向坚决反袁的毛泽东却一拍石桌:“印!为什么不印?汤芗铭印这个圣谕是想在庆祝大会上发给全长沙的学生,正好,借他这套锣鼓,唱我们的戏……”

    这边十几个脑袋凑成了一团,在听毛泽东的妙计,却没料到凉水亭虽然僻静,但毕竟也是一师的公共场合,难免会有喜欢清静的学生光顾。王子鹏在收到同学悄悄给的《梁启超等先生论时局的主张》后,胆小的他想来想去,就觉得来这里看比较安全,一路走来,上了后院的石阶,左右看看没人,他便迫不及待地翻开书,边走边看。走着走着从君子亭那边传来的声音把他吓了一跳:“对。拿这本《梁启超等先生论时局的主张》,换掉他汤芗铭的《洪宪皇帝圣谕》。到时候,大会一开,他把书一发,嘿嘿,拥护袁世凯登基马上就变成庆祝袁世凯垮台,看他汤芗铭还怎么收场!”

    这不是毛泽东的声音吗?王子鹏抬起头,看到他们班的张昆弟,六班的萧三、蔡和森,去年就已经毕业的萧子升,还有几个外校的学生……斯咏也在,她似乎和这些人非常熟悉,正附和着毛泽东的提议,说:“好主意!书都在我爸的厂里印,我来安排,应该可以做到。”有人劝斯咏不要这样做,会连累陶家的,斯咏说这是大是大非,孰轻孰重她还分得清,即使真出点什么事,以她爸在长沙的身份,汤芗铭也未见得真敢拿他怎么样。

    大是大非?子鹏听得惊呆了,看看手里的书,意识到他们的谈话肯定和这本书有关,便想转身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却不想慌乱中正好踢到一块石头,石头顺着台阶乒乒乓乓滚了下去。

    “谁呀?”子鹏吓得站住了,一回头,只见亭子里的人都警惕地站了起来,正望着自己,其他人的目光里只有猜忌,唯有斯咏,她的目光里有惊讶、也有惶恐……毕竟是一起长大的表兄妹、毕竟有了婚约、毕竟是自己有负于子鹏暗恋上了别人,斯咏猛一看到子鹏,骨子里的传统立刻就把她的愧疚从眼神里表达了出来。子鹏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自己这个时候站在这里的原因,他低着头,逃也似的赶紧沿着台阶向下跑去。

    可他急促地跑下台阶,还没从刚才无意间听到的大胆计划里清醒过来,竟远远地看到刘俊卿正带着手下迎面走来。

    看着刘俊卿敞着衣衫、斜挎手枪、满脸杀气疾步走来的样子,回想起刚才在君子亭听到的那番话,子鹏的心狂跳起来,仿佛看到 “血染一师” 的场面就在眼前。他一时紧张得整个人都僵住了,只是下意识地将书藏到了身后。刘俊卿也看到了子鹏,正要打招呼,但看看子鹏的目光里没有一丝同学情谊,也倔强地扬起了头,摆出一副不在乎的样子,想要从子鹏身边走过。

    从这里到凉水亭,不过短短的二三十米远的距离!紧张中,子鹏想起了斯咏的目光、想起了她和毛泽东的对话、想起了易永畦在枪托下捂着胸口摔倒、想起了刘俊卿带着士兵在校园里疯狂搜查……子鹏手一松,把那紧紧攥着的书掉在了地上。

    刘俊卿捡起书,用冷冷的目光似笑非笑地望着子鹏,然后示意两个手下将子鹏推到了墙角。

    “说,哪来的?”刘俊卿扬起了那本书,在子鹏面前晃着,“子鹏兄,朋友一场,我这可是给你机会,别不识好歹。在这里问话,就是给你留面子,不想让别人看见。只要你说了,我保证,不告诉任何人是你说的,够可以吧?”

    子鹏瞟了他一眼:“书是我的,你爱怎么办就怎么办吧。”

    “还跟我耍少爷脾气?你当这是咱们在学校,吵两句嘴回头又好?这是掉脑袋的事!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赶紧说!”

    “我……我什么都不知道。”

    刘俊卿的眼睛眯起来了:“给你个好地方你不说,是不是想进侦缉队作回客?真到了那儿,子鹏兄,别说你这身细皮嫩肉,就是神仙我也包你脱三层皮!”

    子鹏听得全身都禁不住发抖了,但却死咬着牙关,保持着沉默。

    刘俊卿再也忍不住了,扔掉书,一把揪住子鹏,将子鹏按到墙上,拔出枪顶住他的头:“你到底说不说?!”

    “少爷?”秀秀是来给子鹏送换洗衣服的,在寝室里没有看到人,才找到这里来。看到哥哥正用枪顶着子鹏,她惊叫着扔掉手里抱着的那几件衣服,猛扑了上来,一把推开刘俊卿,拦在了子鹏前边:“你干什么你!”

    “阿秀,哥在办案,你别来多事,赶紧让开。”

    “办案你抓少爷干什么?少爷又不是坏人!”

    “他收藏逆书,够杀头的罪,你知不知道?你让开,我要带他去侦缉队。”

    “我不让!”秀秀死死拦着子鹏,又气又急之间,眼泪已经流了一脸, “我就不让,谁都不准抓你,都不准!”

    刘俊卿拎着枪冲了上来,想推开秀秀。秀秀一把抓住了手枪的枪管,按在<var></var>了自己胸前!

    “阿秀,你……你这是干什么你?快放手,枪里有子弹的!”

    “你开枪吧,开枪啊!反正你不打死我,我是不会让你抓少爷的。”

    “你想为他送命啊?”

    “我愿意。”秀秀转过头,看了一眼子鹏,平静地说,“我愿意为他死,死多少遍都愿意。”

    秀秀看着子鹏,子鹏看着秀秀,两个人在对方的注视下,彼此都感受到了从未有的巨大冲击和心灵震撼。这冲击和震撼也把刘俊卿惊醒了,他的目光在秀秀、子鹏的脸上睃了好一阵,长长地吐了一口气,拨开秀秀的手,收起手枪,转身走了。

    仿佛是一下子耗尽了全身的力量,秀秀看到哥哥走了,突然脚一软,眼看着就要倒下,子鹏赶紧搂住了她。埋头抱着子鹏的胳膊,秀秀一时泣不成声。在这个安静的角落里,他们依偎在一起,共同感受着劫后余生的惊恐。终于平静下来了,秀秀这才想起问子鹏刚才出了什么事情。子鹏捡起被刘俊卿扔在地上的书,悄悄地翻给秀秀看,给她讲起了袁世凯复辟。

    复辟?秀秀对这个词一无所知,更不知道这个“复辟”和哥哥有什么关系,更不知道为什么他会因为袁世凯“复辟”而打少爷。她怔怔地看着子鹏,相信他做的事情总是对的。子鹏在秀秀清澈而惊恐的目光中想起秀秀刚才挺身救自己,心里涌起一股说不出的战栗,忍不住捧起了秀秀的脸……

    五

    斯咏突然关心起《圣谕》印刷的事情,让陶会长非常诧异,女儿的理由既无奈也充分:“我不同意有什么用?长沙又不是我们一家印刷厂,反正他们也会印出来的。再说,胳膊也扭不过大腿,真不印,还不是咱们家倒霉?”

    看到女儿能体谅爸的难处了,陶会长心里好受多了,至于斯咏提出的要带同学们来参观印刷厂的事情,也一口答应了:自己家的厂子,参观参观有什么关系?不过,陶会长只是给印刷厂的厂长打招呼说,斯咏要带同学参观厂子,搞现代工业生产调查,却并没有说具体的时间。根据他们读书会在凉水亭的商议结果,这样的活动当然只能在晚上进行。机灵的斯咏便钻了这个空子,对厂长说,他们要等晚上不上课的时候才能来参观,而那时候工厂没人上班,只需要把工厂的钥匙给他们就可以了。

    计划于是在一个月白风清的夜晚得以实施。

    印刷厂堆满货箱的仓库里,一个贴着“洪宪圣谕”标签的箱子被打开了,几双手飞快地取出里面一本本《圣谕》,将旁边一个箱子里的《梁启超等先生论时局的主张》换了进去。

    毛泽东与蔡和森合力将一箱书码上了货堆,回头打量着仓库里:一箱箱书都已收拾码好,只剩了萧三、李维汉还在更换最后一箱书。蔡和森叫道:“子暲,你们俩快点。好了,大家赶紧走吧。”

    看到众人纷纷向外走来,在仓库外把风的女生们这才松了口气,刚要向门外走,恰在这时,门“吱呀”一声开了,陶会长推门进来说:“哟,这么多人啊?”

    这声音把紧紧靠在仓库墙角、正要盖上箱子的萧三与李维汉吓得往门后一缩,一时紧张得大气也不敢出。

    看到眼前这么多男女学生,陶会长也愣住了。他只是想女儿晚上参观,那能看见什么?因此特地前来看看,却不想竟看到了毛泽东他们。

    “斯咏,不是说带你同学来参观吗?怎么……”

    斯咏一时无言以对,用求援的目光看着毛泽东,毛泽东一时却也不知该如何回答,众人的心一下子悬了起来。就在这时,后面的何叔衡满面笑容地迎了上来:“这位就是陶翁吧?”

    “您是?”

    “在下姓何,在周南女中和第一师范任社会实习老师,今天借着贵府小姐提供机会,专门带了一师和周南的这些学生,前来参观。”

    “是这<u></u>样啊。”何叔衡的年纪和气度令陶会长一下子放了心,他握住了何叔衡伸过来的手,“辛苦何先生了。斯咏,你看你,请何先生和同学们参观,也不选白天来,这半夜三更的,工人都走了,能看到什么?”

    斯咏一时还不知如何作答,何叔衡道:“我们也就是看个大概,了解一下现代工厂是个什么样子,再说学生们白天有课,晚上参观,既不影响学习也不影响工厂生产嘛。”

    “那倒也是。哦,我就不打搅各位参观了。斯咏,你出来一下,我有几句话跟你说。”

    斯咏跟着陶会长出去后,大家都微微松了口气。萧三与李维汉,这才敢活动一下因紧张而僵直的身子。无声无息中,李维汉胸前的校徽被萧三的手臂擦落,滑落在那只尚未盖上的书箱里,两人却浑然不觉,赶紧把箱子盖好,会同大家一起离开了这个让他们提心吊胆的地方。

    跟在父亲身后,斯咏在解释着方才的情景:“是何老师叫他们来的,我事先又不知道。”

    “好了好了,今天的事就不说了,反正你以后注意一点,少跟那个毛泽东来往,还有那帮第一师范的。”

    “知道了。爸,找我什么事啊?”

    一句话,勾起了陶会长满肚子的心事,抬头望着夜空中被乌云遮去了大半的月亮,陶会长一时仿佛不知该如何启齿:“怎么说呢?斯咏啊,我知道你很难理解,可有些事……人在屋檐下……”

    他摇了摇头。

    斯咏:“爸,有什么你就说吧。”

    陶会长犹豫了一下,这才说:“明天的拥戴洪宪皇帝登基大会,汤芗铭已经指定了,要我来主持。登这样的台,别人会怎么看我,我心里不是不清楚。可不登这个台吧?汤屠夫又点了我的名。斯咏,爸昨天一晚没睡着,今天又想了一天,可就是想不出个推脱的办法。我知道你绝不会同意我干这种事,可现在这种情况,爸实在是……”

    “去就去嘛。”斯咏很干脆地说。

    陶会长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是说让我去?”

    “爸,我知道你不是有意站在他们那边,这就够了。再说,不就是个大会吗?有什么大不了的?”

    “可这是公开……这可不是什么光彩的事,你真的不介意?”

    斯咏居然带着微笑:“爸,您放心,我不会介意的。”

    陶会长长长地松了口气:“你能理解爸,爸心里就轻松多了,爸怎么出丑都不要紧,就是怕你心里不舒服。”

    斯咏:“这回的事,还不知道是谁出丑呢。”

    心事重重的陶会长显然并没听懂她的一语双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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