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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阵持续不断的掌声响起,成千上万的士兵在巨大的嘈杂中走过,又走回来,停下来,挤到一块儿。复员转业中心被挤得炸开了花,必须大量疏通,得先弄出去上百个人,但是没有人知道怎么办,一队又一队的人来到这里,各个部队都来了。士兵们背着装备,因为得不到一点儿消息,每个人脸上都写着不高兴。不一会儿,人潮就激动起来,有人吼了一声,几乎是威胁上级立马解决他们的问题。下级军官应付不了这局面,大步穿过人群,焦急地说:“我不比你们知道得多,你们想要我说什么!”就在这时,大厅传来一阵哨声,所有人都回头看,愤怒的情绪被引到另一头,只见尽头一个小伙子大骂:“文件,妈的,什么文件?”接着,另一个声音传来:“哦,是这个军官证吗?”每个人都本能地摸了一下胸前或者屁股后面的口袋。大家互相交谈:“我们到这儿已经四个小时了,真他妈受够了!”“你就别再抱怨了,我来这儿都三天了!”一个人问:“你这半筒靴,在哪儿找到的?看上去很挤脚啊。”一个血液沸腾的小伙子说:“那我们怎么办呢?”他只是个普通士兵,却用对下属说话的方式向上尉大吼,整个人十分愤怒,不停地问:“你说说看啊,到底怎么办?”长官看着自己的表单,勾着一些名字。那个士兵愤怒得不行,鞋跟来回摩擦,低声抱怨着,很难理解他在说什么,除了一个词“浑蛋……”。上尉表现出不理解的神情,满脸通红,抖着手。但是,现场人实在是太多了,他的话在人群中传动,又像破了的水泡一样消失不见。有两个人已经吵了起来,挥拳互推肩膀。第一个人大叫道:“喂,这是我的军衣!”另一个说:“妈的,你别太过分啊!”他一下放手,转身离开,过不一会儿,他又会返回来偷其他人的;每天这里都会有人偷东西,所以必须为此设立一个专门的办公室,一个可以申诉的地方。你或许会想,这不太可能吧!不过,这正是那些排队打汤的人所想的事,汤是温的,从战争一开始就是这样。没人理解为什么咖啡是热的,汤却是冷的。战争之初即是如此。其他时间,比如不排队的时候,士兵们便到处打听消息(一个小伙子说道:“我看到了一份文件上标明了去马孔的火车!已经确定了,除非火车不在那儿,你到底想知道什么!”)。

    昨天,一列开往巴黎的火车终于出发,总共有47节车厢,载客量1500人,最后挤满超过2000名士兵。虽然拥挤得像沙丁鱼罐头,但每个人都很高兴。火车玻璃碎了很多,几个下级军官走到站台上去解释“损坏公物”的问题,一些人必须得下车。火车本应10点出发,但整整晚了一个小时,最终火车还是开动了,士兵们离开的,没有上得了车的,都大声地叫着。一望无际的田野上一缕烟云飘过,大家又回到队伍里,寻找熟悉的脸孔,到处打探消息,问同样的问题,想知道哪一支队伍要复员转业,按照怎样的顺序。天哪,这里没有负责的人吗?当然有,但是他能管什么用呢?没人知道,所有人都在等待。普通士兵就地而睡,只盖<samp></samp>一件大衣,在战壕里,位置可能要更大一些。不是做比较,只是在这里,没有老鼠出没,即便有些虱子,也只在士兵身上爬来爬去。一个满脸皱纹、岁数偏大的士兵正发牢骚:“在这房间里,我们甚至都不能往家里写信。”有种听天由命的感觉。士兵认为应该还有另外一辆火车会来。确实来了一辆,本该将正在等待的320名士兵带走,最后只带走了200人,完全不知怎样安排剩下的人。

    有个神父想要穿过身旁成群结队走过的士兵,却被挤得东倒西歪,咖啡洒到地上,只剩下半杯,一个小个子士兵给他使了个眼色,捧腹大笑说:“喂,上帝对你不太怜悯。”神父没搭理,手托着下巴,努力想找一个位子坐下。大家焦急地等着,每个人都疯狂抢着位子,像打仗一样。神父在找可以坐的地方,因为每个人都紧紧挤到一起,如果是军官,那就让他见鬼去吧,但是,如果是神父的话……

    拥挤的人群让阿尔伯特一阵焦虑,一天24小时没一刻不紧张。一个又一个人推来推去,士兵们只能稍稍放松一下。四下的嘈杂喧闹让他心神不安,好一会儿才能缓过神,被惊吓的感觉一直持续,得花上大半精力去应付。就像是,舱门合上的那一刻,身边的人群声突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些回声,犹如在土下面听到..的炮弹爆炸声,浑浊沉闷。

    更不用说他常常能在大厅最里面碰到已经是上尉的普拉代勒,他双脚分开站在那儿,双手背在身后,这是他最喜欢的姿势。他观察眼前这可怜的场景,一副严肃的样子,其他人十分不快,但没人说什么。阿尔伯特一边想着他,一边盯着周围人群,极端不安。他不想和爱德华提起普拉代勒上尉,但是又能感觉到上尉无处不在,像一种坏情绪,在附近飘荡,随时准备向自己袭来。

    <small>对此,你说得很对,人还是自私的。我的信写得断断续续的……</small>

    “阿尔伯特!”

    <small>你看吧,这是因为我们脑子里总是想得过于错综复杂。当人们……</small>

    “阿尔伯特,噢,他妈的!”

    下士长抓住阿尔伯特的肩膀,十分生气,手指着指示牌,嘴里狠狠地骂着脏话。阿尔伯特仓促地折好散乱的纸,匆忙地拿起整理得乱七八糟的衣物,把文件递给他,身旁的士兵一个接一个踮起脚给他让出一些位置。

    “你看起来不太像照片上的人……”

    宪兵有四十岁(啤酒肚,有些胖,谁知道他是怎样在这四年里吃成这样子的),他看了看手上的文件,点了点头,有些怀疑。这人很有责任感,但这种责任感是季节性的。比如,自从停战以来,这种罕见的行为比以前更常见。另外,他刁难阿尔伯特,是因为看出阿尔伯特头脑简单,吵不起来,一心只想回家,只想睡觉。

    “阿尔伯特·马亚尔……”宪兵认真看了一遍军官证,重复道。

    宪兵差一点就要把文件看穿了。明显,他有些怀疑,观察了好几遍阿尔伯特的脸后得出一个结论:“你不像照片里的人。”可是,照片得追溯到四年前,已经用旧了,有些模糊。阿尔伯特心想:正好,对于一个像我这样的士兵,黯淡无光,没有精神,是不会有太大问题的。然而,工作人员不这么看,现在这种情况下,骗子尤其多。他点了点头,一遍又一遍地看着文件和阿尔伯特的头。

    “这是以前的照片。”阿尔伯特大胆说。

    有多少士兵的脸看起来可疑,就有多少“老照片”的说法用来糊弄人,以便显得可靠。不管怎样,“老照片”都是一个很不错的主意。

    “是的。”他重复着,“阿尔伯特·马亚尔。好的,可是现在这里有两个马亚尔。”

    “你的登记表里面有两个叫阿尔伯特的人吗?”

    “不是的。我想,A·马亚尔,A这个字母代表的是阿尔伯特。”

    宪兵非常自豪自己这种钻牛角尖的行为。

    “是的,但也可以是阿尔弗雷德,或者安德烈,或者阿尔希德啊。”阿尔伯特说。

    宪兵抬起头,像一只肥猫,眯着眼睛<big></big>看他。

    “那为什么不能是阿尔伯特呢?”

    像这样一个可靠的假设,阿尔伯特还真不知道怎样反驳。

    “那另一个马亚尔,他在哪儿呢?”他询问。

    “哦,这个嘛,他昨天就离开了。”

    “你都没问他的名字就让他走了吗?”

    宪兵闭上眼睛,解释这个问题可不那么容易。

    “这里记下了他的名字,但是现在没有那份材料了,因为昨天已经送到巴黎去了。那些已经离开的人,我这儿只有这个记录(他指了指姓氏那一栏),那里写着‘A·马亚尔’。”

    “如果找不到文件,是不是说我得继续独自一人留在这儿打仗?”

    “管事的可不是我,我上面还有长官,如果放你走了,我会挨骂的,你懂吧……如果登记了一个错的名字,谁来解决这个错误呢?只能是我!你想象不到这里有多少不劳而获的人!这会儿,你说你丢了材料,简直不可思议,如果为所有那些丢了退伍金材料的人考虑赔偿的事,似乎……”宪兵继续说。

    “这事很严重吗?”阿尔伯特询问。

    宪兵皱了皱眉头,就好像突然明白自己面前站了一个苏维埃布尔什维克党的人一样。

    “从贴上这张照片以后,我就在索姆河战役中受了伤。可能就是这个原因,照片上的人才不像我……”阿尔伯特解释道,试图缓解当前的尴尬。

    宪兵极力要发挥他的精明远见,一遍又一遍对着照片和真人反复对照,他的动作越来越快,最后宣布:“这有可能。”可是他觉得数目对不上。身后,士兵开始不耐烦起来,能听到一些抱怨声,虽然大家还有些胆怯,但是他们马上就要哄闹起来了……

    “嘿,有问题吗?”

    话中传来一阵令人不安的波频,阿尔伯特在原地不敢动弹,只感到一股恶意袭来。可视范围内,最开始只能看到一根军用皮带,慢慢地,他察觉到自己开始颤抖,心想着,这个时候可不能尿裤子。

    “啊,这个……”宪兵递过军官证。

    阿尔伯特抬起头,看到奥尔奈·普拉代勒上尉那犀利坚定的眼神,他脸上一下出现了一种痛苦和紧张的表情。上尉皮肤的颜色仍然很深,身上到处是浓密的毛发,有些可怕。普拉代勒拿过证件,一直看着阿尔伯特。

    “这里有两个A·马亚尔,这个照片有点让我搞不明白到底他是不是……”宪兵继续说。

    普拉代勒没有多看证件。阿尔伯特低头看向自己的鞋,太过激动,他忍受不了普拉代勒的眼神,也许再过五分钟就要哭鼻子了。

    “这个人,我认识……我对他很熟悉。”普拉代勒脱口而出。

    “是吗,真的啊?”宪兵疑惑地说。

    “是的,他就是阿尔伯特·马亚尔……”

    普拉代勒说话的方式实在慢得要死,就好像把重音都放在每一个音节上。

    “在这点上,不需要怀疑。”

    上尉的到来让所有人瞬间安静。士兵们一声不吭,像是为什么东西消失而感到惊讶。普拉代勒身上散发出来的某些东西,就和探长沙威一样,让你不寒而栗。就连到了地狱,也得安排守卫看着这个人。

    <small>在这之前,我有些犹豫要不要告诉你,无论如何,我都要把发生在公共救济事业局的一些事情告诉你。这话我得说上万遍:你知道吗,普拉代勒居然被晋升为了上尉!战争中,一个士兵还不如一个该死的浑蛋。在这儿,他是复员转业中心的领导,我再一次撞上了枪口……你想象不到当和他再一次眼神交汇时,我脑子里都在想什么。</small>

    “我们认识吧,士兵阿尔伯特·马亚尔?”

    阿尔伯特抬起头,看着上尉。

    “是的,亲爱的中……上尉。我们认识……”

    宪兵没再多说什么,只专注地看他手上的印章和登记表。现场充满一种因为情感波动而引起的不安气氛。

    “尤其是你的英勇行为,士兵阿尔伯特·马亚尔。”普拉代勒似笑非笑,不屑地讲道。

    他不紧不慢,从脚到头仔细打量阿尔伯特,最后看着他的脸。阿尔伯特感到两膝发软,像站在流动的沙里,这是身体本能的反应,他有些害怕:

    “这是战争……给我带来的好处。”他结结巴巴。

    他俩周围鸦雀无声。普拉代勒歪着头思考。

    “每个人……在这儿都展现出他自己的本性。”阿尔伯特支支吾吾地补充。

    普拉代勒嘴角浮现一丝微笑。某种情况下,那两片嘴唇仅仅是一条被拉伸的直线,就像机械运动。阿尔伯特感到不自在:普拉代勒上尉一声不吭,处之泰然地看着他,一动不动盯着他。“这不是痛苦的事。”他想,吞了吞口水,低下头。

    <small>在我的梦里,我已经杀了他好多次,常常是用刺刀刺穿了他的心脏。有时候,你也在那儿,我们一起动手,而你要知道,他每每下场都很惨;有时候,我又梦到自己被送到了战争委员会,长官下了死亡命令,可是我很勇敢,坚决不戴上眼罩,而是亲眼看着自己最后被行刑大队处决。我会说“下手吧”,因为执行的那个人常常微笑,我对他有种好感……就算是醒来我也觉得杀死了普拉代勒。但是,那个浑蛋的名字一出现在脑海的时候,我就会想到你,我亲爱的战友。实在是不该跟你说这件事情,我知道……</small>

    宪兵清了清嗓子。

    “好的,上尉,既然你确定你认识他……”

    周围的士兵再一次吵闹起来,开始只是零星几个声音,后来整个大厅人声鼎沸。

    最后,阿尔伯特闭上眼,普拉代勒走开了,宪兵也已经专注到自己的登记簿上去了。

    一早,来到这里的人大声吼叫,吵闹从未间断。复员转业中心大厅回荡着叫骂声。快到傍晚时,由于失望和一天的疲惫,大家渐渐安静下来,吵闹声变得很小。办公窗口也关闭了,到了晚饭时间,高级军官一个接一个离开,普通士兵累得筋疲力尽,像往常一样坐在包上,对着他们手上温热的咖啡叹气。大厅里那些用来办公的桌子,一张张被撤走。第二天,这里又恢复原样。

    火车也不会来接人了。

    至少今天不可能。

    明天也许有机会。

    <small>另外,从战争以来,我们能做的事就是等待。总之,和战壕里的情况有那么一些相似。在这儿,我们也有一个敌人,虽然看不见他,但是他却重重压在我们身上。因为他,我们没有自由。敌人、战争、政府、军队,所有这些都一样,没人能知道他们要干什么,也没人能够阻止这一切。</small>

    一会儿,天黑下来。吃过饭的士兵开始坐下休息,点烟,胡思乱想。一天下来,为一件小事与魔鬼搏斗后,疲惫倍增。不过士兵们都有毅力,且非常能忍。一切都安静下来,他们互相分享被子,只要还剩有面包,都<dfn>..</dfn>慷慨给予对方。所有人都脱下靴子,可能因为灯光暗了,每个人的脸看起来像凹陷下去一样,特别老,常年行军以及没完没了的战役让他们精神不振。大家都说战争永远不会结束。有人会玩上一局牌,赢了的人可以得到那些无法用来交换的小码军鞋。大家有说有笑,讲着各式各样的笑话,当然,有人仍愁眉不展。

    <small>……我可怜的欧仁,怎么才能结束一场战争。这个宽敞的宿舍里,挤满疲惫的士兵,大家都十分绝望,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家。没人能告诉你怎么办,不说哪怕一个字,只能握着对方的手相互鼓励。报纸报道胜利的消息,房间里挤满人,没有一点空余地方。一篇名为《来自祖国深深的感谢》的文章(我在《晨报》中看到的,跟你说,我可是一字不落读完了)成了麻烦事,报道中说士兵只能拿到少得可怜的退伍金,每个人只有五十二法郎,我们连衣物、热汤和咖啡都没有,政府还在为这点钱斤斤计较,把我们当成小偷对待。</small>

    “当我们回去时,我住的城市一定会有场该死的庆祝活动。”一个小伙子点起一根烟说。

    没有人回应,每个人都对此有些怀疑。

    “你来自哪儿?”有人问。

    “圣维格埃苏拉热。”

    “啊……”

    没人知道这是哪里,但听起来一定是个美丽的地方。

    <small>今天,我就写到这儿了。我无比思念你,亲爱的战友,恨不得立马见到你,一回到巴黎我就会去看你,当然得在见了我的塞西尔后,我想你能理解我吧。你要照顾好自己,要是可以的话,请给我写信,就算只是画几幅画也可以,这样就已经很好了,我会全部保存着的,谁知道呢,呵呵。当你成为大艺术家,我想说,那种特别出名的,说不定你的画还能让我成为有钱人呢!</small>

    <small>??此致</small>

    <small>敬礼</small>

    <small class="right">阿尔伯特</small>

    漫长黑夜过后,早晨的阳光照进房间,士兵们伸着懒腰。新的一天开始了,下级军官已经将一张张公告用力贴到板子上,每个人都急急忙忙做事。周五的火车已经确定下来,两天后会到这里,一共有两班开往巴黎的火车。大家都急切地想在纸上找到自己或战友的名字,阿尔伯特却不慌不忙,身旁的士兵伸出手肘,想要挤到前面去,他只好左右挪动以稳住自己,人群并没有把他挤开。他的手指游走在纸上,最终,右边第三列第二排,他看到自己的名字,阿尔伯特·马亚尔,心里念叨着:是我,晚上的火车。

    出发时间:星期五晚上10点。

    到了去火车站办理托运的时候了,必须早些出发才行。他很想给塞西尔写封信,但在这么一点儿时间里,也不知道能说什么。现在假消息太多了。

    阿尔伯特和其他士兵一样心情舒坦。即便有消息被公开,甚至这个消息是虚假的,它也是有用的。

    阿尔伯特把行李交给了一个负责运送包裹的巴黎人,以便好好享受这短暂的放松时刻。晚上,雨已停了,看着天上云雾,大家都断定天气正在变好。早晨,尽管有很多担心,但大家都有说有笑,毕竟自己还活着。军队用护栏划了一大块场地,和外界隔离。每天都有十来个士兵站在护栏边上,排成一排,和人友好交谈,那些人有的是想来打听消息的乡下人,有的是想摸枪支的姑娘,还有些游客,可没人知道他们是从哪儿冒出来的,是怎么来这里的,反正就是一些好奇的人罢了。这样的空间里,里面的士兵通过栅栏和外面的真实世界进行交流,着实滑稽可笑。阿尔伯特只剩下一些烟,这东西他可离不开。幸好不少士兵还十分疲倦,在最终决定起床前,都会在军大衣里磨蹭半天,这时候人少,是最容易拿到热饮的。他走向护栏,站在那里抽烟,小口抿着咖啡。头上方,朵朵白云快速飘过。他走到营地入口,和几个小伙子交谈起来。但是可以听出来,他不是要打听消息,而是泰然自若地等着叫到自己的名字,不再焦急,因为他会安然无恙地回到家。塞西尔寄来的最后一封信写着一个电话号码,有了这个,只要一知道回程的日子就可以立马给她留信息。自从知道这个电话号码,阿尔伯特就想立马打给塞西尔,告诉她自己等得是如此焦急,不想和她分手,或者谈谈其他一些事。但这里只有一个商店,老板叫莫莱翁,这是一家卖五金制品的小店,位于阿芒迪耶大街的转角处。现在最重要的是得快点找到一个电话可以和她通话,他要快回去,直接回家,不在任何地方停留。

    护栏边上的人多了起来。阿尔伯特一边四处闲逛,一边抽出第二支烟。市里的人也来这里,和士兵说起话,脸上愁眉苦脸。有些女人也来这里,想找自己的儿子或者丈夫,拿着他们的照片 6325." >挥来挥去,可谁都知道,这是大海捞针。陪家人来到这里的父亲们,都站在后面。一眼看过去,女人们东奔西跑,到处打听,做着无声的搏斗,每天醒来都带着最后一丁点要被磨掉的希望。男人们总是很快就放弃。一些激动的士兵含含糊糊回答,因为所有的照片都差不多一样,他们只能摇头。

    有人用拳头捶了一下阿尔伯特的肩膀,他转过身,突然一种恶心感涌上心头,整个人特别警备。

    “嘿!士兵阿尔伯特,我正到处找你呢,原来你在这儿!”

    普拉代勒伸出手拉着阿尔伯特的手臂,强迫他跟他走。

    “跟我来!”

    虽然阿尔伯特不再需要遵守普拉代勒的命令,但是上级的命令仍然十分可怕,最后,他紧紧捏着上衣口袋,急忙跟上去。

    两人沿着护栏向前走。

    这里有个年纪不大的女人,大概二十七八岁,阿尔伯特认为她不算很漂亮,但还是有些迷人。事实上,他也不太确定。她穿着一件貂皮大衣,对此阿尔伯特不是很清楚。有一次,塞西尔在高档商店的玻璃橱窗前指着这样的衣服给他看,那些衣服贵得离谱,想要进去买一件似乎有些强人所难。年轻的女人戴着一副防寒的五颜六色的手套,头上顶着一顶无边的钟形女帽,帽子前端成喇叭状向下耷拉着,风格十分简单,但一眼就能看出这不是穷人的打扮。她有一张开朗的脸孔,长而浓密的睫毛下,一双深邃明亮的大眼睛闪着光芒,几乎看不见皱纹,她还有一张可爱的樱桃小嘴。不,她不算太美,但很懂得打扮,有种独特的女性气质。

    她有些激动,戴着手套的手里拿着一页纸,缓缓向阿尔伯特展开。

    为表男士风度,他接过来,装出一副想要看的神情,这不太难,他很清楚要怎样应付这样的事。这是一张表格,他一下就看到纸上的好几个大字:“为国捐躯”“最终名单:战场上受伤的士兵……”“就近埋葬”。

    “这位小姐想了解你一位死在战争中的战友。”上尉冷漠地说。

    年轻女子又展开第二张纸,他差一点没拿住,而她小声说:“啊!”

    这就是之前写给爱德华家里的信件。

    <small>女士,先生:</small>

    <small>我叫阿尔伯特·马亚尔,是你们儿子爱德华的一位战友,我特别抱歉地通知你们,爱德华牺牲了……</small>

    他把那张纸还给年轻女子,她的手冰冷,但很柔滑,而且有力。

    “我叫玛德莱娜·佩里顾,爱德华的姐姐。”

    阿尔伯特点了下头。爱德华和她长得很像,特别是眼睛。可是,两个人都不知道怎样进行接下来的对话。

    “我很抱歉。”阿尔伯特说。

    “这位小姐来这里,莫里厄将军专门叮嘱我……(他看向她),将军是您父亲的一个好朋友,是吧?”

    玛德莱娜点头示意,但对阿尔伯特来说,莫里厄这个名字让他一下就感到胃痛,心想这件事到底怎样才能结束,他惶恐不安,本能地害怕,努力憋住不让自己尿裤子。普拉代勒、莫里厄等等,一切还不会那么快就结束。

    “事实上,佩里顾小姐想在可怜弟弟的墓前默哀,然而她不知道他被埋在哪里。”上尉继续说。

    奥尔奈·普拉代勒上尉重重地拍了拍阿尔伯特的肩膀,强迫他看着自己。看起来两人之间有很深的情谊,玛德莱娜认为上尉非常有人情味。现在,这个卑鄙小人正盯着阿尔伯特,脸上带着一股恐吓的目光,偷偷地阴笑着。阿尔伯特心里默默地想着,莫里厄和佩里顾,“你父亲的一位好友”……上尉注意到了这层关系,现在他明显占着上风,他十分清楚真实发生的故事,想要告诉她也很容易。显然,阿尔伯特在爱德华·佩里顾死亡这件事情上说了谎话,看看上尉现在的样子,就知道在占上风的时候他的拳头握得多紧。

    佩里顾小姐张大双眼,充满希望地看着阿尔伯特。她眉头紧锁,想说些什么,阿尔伯特晃了一下脑袋,什么也说不出来。

    “离这儿很远吗?”她问。

    那声音中带着美妙的旋律,阿尔伯特还是什么都没说。

    “小姐在问你,埋葬他弟弟爱德华的墓地是不是很远!”普拉代勒上尉忍着怒火说。

    玛德莱娜目光扫到上尉这边,心想,你的士兵是白痴吗?他知道我们在问什么吗?她急得把手上的信捏得皱起来,看了一眼上尉,又看看阿尔伯特,来来回回好几次。

    “有些远……”阿尔伯特大胆地说。

    玛德莱娜稍微平静一些了,有些远就是不太远。无论如何,我也要记住这个地方。她松了一口气,心想,还好有人知道那个地方。她心情仍然急切,所以没笑出来,显然还不到那个时候,现在她只是表现出一副平静的样子。

    “您可以告诉我怎么去吗?”

    “啊,这个……您知道,在乡下地方找路不太容易……”阿尔伯特有些慌张地说。

    “您可以带我们去吧?”

    “现在吗?这个……”阿尔伯特焦急起来。

    “哦,不!当然不是现在!”

    玛德莱娜·佩里顾脱口而出,然后立马看了看阿尔伯特。她咬着嘴唇,控制自己的情绪,希望普拉代勒上尉能帮忙说点什么。

    现在,出现一件好笑的事:所有人都知道了他到底想要怎样。

    这是一句简单有力的话,完全改变了事情的本质。普拉代勒反应十分敏捷,用他那种特别的口气说:

    “听不懂吗,佩里顾小姐想去她弟弟的墓地祭拜他……”

    他每个音节都说得十分清楚,好像每一个字都有特别的意思一样。

    祭拜,啊,出发。为什么不马上就去呢?

    为什么还要等呢?

    因为要做她想做的事情,得花上一点儿时间,特别是,必须慎重考虑到各个方面。

    很多家庭都在请求军队送回埋在前线的士兵的遗体,希望政府能还回他们的孩子,但几个月过去了,什么也没有。在前线,到处埋着士兵的尸体,国家北部和东部布满了临时修建的简易墓地,每天都要死很多人,根本来不及专门挖坑好好安葬他们,再加上尸体腐烂的速度非常快,不一会儿老鼠就会窜来窜去。从战争结束那一刻开始,所有家庭都在乞求,政府却只是不停拒绝。这对于阿尔伯特来说却十分合理。如果政府允许可以私自挖开那些死亡士兵的坟墓,那么不到几天的时间,成千上万的家庭就会拿起锄头和铁铲,穿过大半个国家去找寻他们的儿子,你可以好好想想看,这些人抬着木棺,进入各个火车站,每节车厢都装满运送士兵的棺材,而安排巴黎和奥尔良的火车运输又得花上一整周时间,这似乎不太可能。因此,从一开始政府就不同意,那些完全不接受的家庭也许有那么一点儿可能的机会。战争已经结束,人们对此不理解,大家仍然坚持找回自己的孩子。但是,政府连复员转业的问题都解决不了,更别说组织人员挖掘两万、三万或者四万具尸体,还不包括那些根本就没有被官方记录的士兵。想想便可以知道,这是一项繁重的工作。

    因此,每个人都在悲伤中暗自哭泣,父母们穿越整个国家,去不知名的地方祭奠他们的儿子,久久不肯离开。

    对此,他们只能听天由命。

    一些不接受事99lib?实的家庭和一些态度强硬的人没那么容易被政府不称职的行为诓骗。爱德华的家庭就是这样。佩里顾小姐来这里不是为了祭奠他的弟弟,而是来寻找并带走弟弟的遗体。

    人们听到过很多类似的事。在这里,总能看到许多见不得光的买卖,专门有人为这些人服务,他们只需要一辆搬运卡车、一把铁锹、一把锄头和一颗勇敢的心就可以了。一到晚上,找到尸体掩埋的地方就可以挖了。

    “那到底什么时候可以,士兵马亚尔,你知不知道佩里顾小姐想去祭奠他的弟弟?”普拉代勒上尉又一次说。

    “如果可以的话,明天您看行吗?”阿尔伯特哽咽着说道。

    “好的,明天很好。我有车,您看,到那儿需要多长时间?”年轻的女人问道。

    “这个很难说,一两个小时吧……也有可能更久……您想几点出发?”阿尔伯特问道。

    玛德莱娜沉思着,看到上尉和阿尔伯特什么也没说,她说:

    “我下午6点来找你们,行吗?”

    阿尔伯特能怎么说?

    “您想晚上去吗?”他脱口而出。说出来真是一身轻松。

    玛德莱娜闭上眼睛,阿尔伯特感到十分抱歉。事实上,她也没有因为这个问题感到不舒服,只是心里盘算着该怎么做。她年纪不大,却是个十分现实的人。从身上的貂皮大衣、小圆帽和洁白漂亮的牙齿就不难发现她是个有钱人,因此每一个细节都要考虑到,现在不过是在盘算这个士兵会收多少钱。

    阿尔伯特感到有些不高兴,因为这样就收钱……在等她还没开口之前,他说:

    “好的,那就明天见吧。”

    他转过身,径直走向营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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