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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是我一生的渴慕。

    <strong>零</strong>

    ——那个人在你心里究竟有多重要?

    ——他之于我,如同清泉之于麋鹿。

    他是我一生的渴慕。

    <strong>壹</strong>

    遇见他那年,我十三岁。

    那是我生命中很重要的一年,那年春天,妈妈在某个夜晚消失,带走了家里所有的钱。街坊邻里的流言蜚语如吞人火舌,经久不散。暮春,老傅带着我离开北方家乡,来到闷热多雨的南方城市。因为水土不服,我病了一段时间,难受到极点时,我哭着问老傅,爸爸,我们为什么要来这里?他靠坐在房间角落里,一根接一根抽烟,任凭我问多少次,就是不理我。病愈后,我瘦了八斤,变得很沉默,仿佛一夜长大。

    我没有上学,老傅出去工作时,我独自待在出租屋里,看黑白老电视,或者趴在窗台上观察楼下院子里来来往往的人。那时候我们很穷,只租得起最便宜的筒子楼,那里鱼龙混杂,多是外来人口,从不缺争执与冲突,老傅厌恶极了这里,我却很喜欢,因为那些嘈杂与热闹,让我觉得没那么孤单。

    七月份,这个城市最热的时候,迎来了我十三岁生日。

    那天,老傅难得天未黑就回到家,提了很多菜,他身后还跟着个陌生人,老傅将我拉过来,介绍说:“我女儿,傅瓷。”又让我叫人,“叫陆叔叔。”

    我的视线却被他手中提着的东西吸引住,那是一个生日蛋糕,我嗜甜,已经有很久很久没有吃过甜点,忍不住便吞了吞口水,双眼发亮。

    老傅怪我不懂礼貌,他却完全不在意的样子,蹲下身,与我平视,伸出手同我打招呼:“嘿,小傅,你好哇。我叫陆江川。”见我愣愣的,他笑了,握住我的手,摇一摇,然后放下。

    多年后我总想起这一幕,我们的初见,他把我当作一个小大人,郑重其事地介绍他自己。

    陆江川。这个名字,后来成为我生命中最隆重的三个字。

    但在当时,我对他手中蛋糕的兴趣远远大于对他。饭桌上,他为来得匆忙没有带礼物表示歉意,老傅说小孩子没这个规矩。他却很坚持,问我:“小傅,你想要什么?”见我沉默,他又加了一句,“无论什么都可以的。”

    我看着他,同他说了第一句话:“任何?”

    他点头,笑了:“当然。”

    老傅瞪了我一眼,对陆江川说:“你别惯她。”

    陆江川不以为然,笑望着我,等我说出要求,一副“你说得出我做得到”的自信模样。

    我忽然想要为难他,说:“我想要妈妈回来,你能做到吗?”

    话音刚落,“啪”的一声,老傅将碗筷重重砸在桌子上,喝道:“傅瓷!”

    陆江川吓了一跳,我却笑了,嘲讽地看着他:“你们都一样。”一样都是骗子,妈妈说永远在一起,却忽然消失。轻易许诺,却做不到。

    陆江川十分尴尬。

    老傅被我的语气激怒:“傅瓷,怎么跟长辈说话的!你哪儿学的这些坏习惯!道歉!”

    陆江川忙说没关系。

    老傅却坚持。

    我咬着嘴唇,默不作声。

    气氛一时变得很僵。

    老傅的电话在这时响了,接起说了两句,他朝陆江川打了个手势,就举着电话走了出去,片刻,院子里传来他发动摩托车的声音。

    我放下碗筷,起身回到里间,趴在床上,眼泪无声地落下来,又被枕头吸进去。

    外面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陆江川在收拾碗筷,在擦拭桌子,在扫地,最后传来水流声,他开始洗碗。我觉得他真讨厌啊,怎么还不走。又有点庆幸,他没有走。那些声音,让我觉得自己没有完全被抛弃。

    忽然,外面传来“砰”的一声脆响。

    我从床上弹起来,冲到水池边。陆江川举着沾满泡沫的双手,笑得狡猾:“你果然出来了。”

    我狠狠瞪着他。

    他洗掉手上的泡沫,微微弯腰,与我对视:“想不想出去兜风?”

    我明明应该仇视他,他毁掉了我的生日,还故意摔碎了碗碟。可我却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一定是他眼眸中的笑太好看,声音太温柔。我被那样的笑容与声音蛊惑了,也或许只是那一刻不想独自留下来。

    我跟着他走。

    他同老傅一样,有一辆摩托车,很老旧,但不影响它风驰电掣。来到这个城市这么久,我却是第一次欣赏到夜景。陆江川把车开得极快,像要飞起来,街道两旁的霓虹呼啸而过,迷离炫目。夏夜的风似热浪,鼓起他的白衬衫,吹拂到我脸上,酥酥麻麻。

    我低落的心情雀跃起来。

    摩托车最后在江边停下来,陆江川从车尾箱里拿出一个黑色塑料袋,打开,竟是烟花棒。原来他中途停车是去买这个。找了个人少的地方,他将烟花棒点燃,递一份给我,在烟花燃放的声音中大声对我说:“小刺猬,生日快乐!”

    我的心底忽然如注入一股暖流,眼眶微微发涩。

    江堤两岸灯光闪烁,映着水面波光粼粼,如繁星坠落梦境。他的笑容隔着烟火流光,比繁星更璀璨。

    <strong>贰</strong>

    陆江川常来筒子楼蹭饭,老傅有好厨艺,他就负责买酒与凉菜,卤牛肉与花生米霸占了整个夏天的餐桌,屋子里充斥着啤酒泡沫苦涩的味道。

    他同我们是老乡,跟老傅是工作伙伴,我不知道他们到底在做些什么,老傅从不说,在他心里,我就是个不懂事的孩子。我去问陆江川,他想了想,这样回答我,赚钱的事。

    等于没说,但我喜欢他不把我当小孩子糊弄。

    为了“赚钱的事”,老傅越来越忙,早出晚归,有时候甚至好几天不回家。老傅不在时,陆江川每天都往筒子楼跑,他不会做饭,很长一段时间,我们的晚餐是打包的盒饭、卤菜以及冰啤酒。

    他无酒不欢,对他来说,酒似乎比米饭还重要。

    我人生中喝的第一口酒,是他递给我的。我带着好奇心灌一大口下去,结果呛得猛咳嗽。

    他哈哈大笑。

    我瞪着他,不理解这种又苦又涩又辛辣的液体有什么好喝。但那是他热爱的,我愿意去尝试。

    他与我碰杯:“不要告诉老傅我教你喝酒哦!”他眨眨眼,“小刺猬,这是我们的秘密。”

    他一直叫我小刺猬。开头,我还会瞪他两眼以示不满,他视而不见,久而久之,我竟也听习惯了。

    秋天,老傅为我联系了一所中学,报到的前一天,我去理发店剪头发,听到几个人在讨论筒子楼里的是是非非,我听到老傅的名字,他们说得隐讳,我还是隐约明白了陆江川所说的“赚钱的事”是什么。

    第二天,老傅走不开,陆江川带我去学校报到,老师问起他的身份,他说,叔叔。

    回家时,我一路沉默。他将我送到院子里,打算骑车离开,我忽然叫住他:“你不姓傅。”

    “嗯?”

    “所以,你不是我叔叔。”说完,我飞跑上楼。

    他追上来,笑着问我:“小刺猬,我又哪里得罪你了?”

    我咬咬唇,说:“你跟老傅在做的事,是违法的,对吗?”

    他的笑容僵在嘴边。

    片刻,他云淡风轻地说:“看来,得让老傅搬家了啊。”

    几天后,老傅带着我搬离了筒子楼,陆江川也退掉了出租屋,我们一起搬进了离我学校较近的居民区,老旧的两居室,客厅狭窄,设施简陋,厅里甚至照不进阳光,但比筒子楼安静很多,更重要的是,我终于有了自己独属的空间。

    我很喜欢这里,但我们在这套房子里只住了一年多,就搬到了江边公寓。

    那一年,老傅与陆江川忙得焦头烂额,得到的回报是两套风光极佳的江边公寓。房子在十九楼,一梯两户,分别被老傅与陆江川购置,电梯一关,走廊像是我们的大客厅。依旧是两居室,但空间极宽广,有个大大的露台,下面就是烟波浩渺的江面,站在露台上,隐约可以望见远处的码头,那里停了好多艘货船,每天深夜,那些船只载着货物出港,穿越边境,驶向邻国。码头上忙碌的人群中间,也有老傅与陆江川的身影。他们的营生,只能存在于暗夜,见不得光。

    <strong>叁</strong>

    我在新公寓里过十五岁生日,那天老傅人在东南亚,让陆江川带了礼物给我,我接过,随手扔在沙发上。

    “不要怪老傅。”陆江川说。

    “不会。”我说。从前我不理解,他把赚钱看得重要过我,后来我明白了,妈妈因他贫穷离开他,才令他变成这样。而我长得太像妈妈,他对我的感情,既有骨血之爱,也掺杂着恨。但理解不代表原宥,我不怪他,我也无法爱他。

    陆江川送给我的礼物是一套从国外带回来的油画工具,那年我开始学画,对色彩有着狂烈的热爱。

    吹蜡烛时,陆江川让我许愿。

    我双手合十,灼灼望着他,一字一句地说:“我希望快点到十八岁,好跟陆江川谈恋爱。”

    微弱烛光里,我看到他脸上笑容一点点褪去,神色变得很严肃,说:“小刺猬,别瞎说!”

    我提高声音:“我没有瞎说,我喜欢你!”

    他皱眉:“再胡说,我要生气了!”

    我咬了咬唇,赌气般地说:“这是我的生日,我的愿望,你管不着!”

    他忽然笑了,是苦笑,摇了摇头,那神情,就像是在说,你真是个小孩子呀。

    我猛地站起来,俯身越过餐桌,双手勾住他脖子,嘴唇迅速落在他嘴唇上,我感觉到他身体一僵,伸手试图推开我,我却死死抓着他<var></var>不放,他怕伤着我,不敢用蛮力,只得身体往后仰,将我的脸推开。

    正在这时,灯光忽然大亮,我与陆江川同时偏头,门口,老傅提着一个行李袋,站在那里。我一惊,双手下意识地松开陆江川,重量失衡,上半身跌在蛋糕上,我尖叫出声……

    第二天,老傅对我说:“到学校住宿吧。”

    我愣了愣,而后说:“好。”

    他又说:“我打算把这套公寓卖掉。”

    我说:“好。”

    他看了我一眼,嘴角微动,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

    我搬去学校宿舍,除了必备衣物,就只带走了陆江川送我的那套画具。出门时,我望了眼对面,大门紧闭,他已经有三天没有回来过了。我知道他故意避着我。我忍不住笑了,如果我不搬走,他是不是打算永远不回家了?

    有很长一段时间,我跟陆江川没有联系,我们搬到新公寓后,他一次也没来过。我打的电话,他从不接。我去过很多次江边公寓,运气不太好,他屋里的灯光没有一次是亮的。

    他依旧同老傅一起做事,老傅知道他的行踪,可我们之间,陆江川这个名字,自那晚过后,一直是禁忌。

    我同老傅的关系,也从那之后,愈加冷淡。

    <strong>肆</strong>

    同陆江川再次见面,已是来年暮春。隔着几个月的漫漫时光,彼此却来不及说一声好久不见。

    那是周末,我在家,他在深夜里将我从睡梦中叫醒,我被他衣服上刺目的鲜血惊得睡意全无,心里像是感应到什么,浑身一颤。

    他面如死灰,拉着我的手就往外面走。

    他的车就随意地停在小区路面中央,从家到医院的一路上,我浑身颤抖。陆江川单手打着方向盘,伸出一只手轻轻覆在我颤抖的手上,我像溺水之人抓住救命稻草般,反手紧紧拽着他的手。

    医院太平间里。

    老傅躺在白布下面,再也无法开口同我说话。

    只一眼,强忍的眼泪纷纷跌落,我张着嘴,想开口喊一句爸爸,可不知为什么,喉咙像是被人掐住,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

    一只手伸过来,捂住我的眼睛,那手指凉凉的,带着淡淡烟草味,它轻柔地抹去我无声的眼泪。然后,那只手揽过我的身子,将我的头压在他怀里,他衣服上的血腥气蹿入我呼吸里,那是老傅的血,我深吸一口,终于“哇”的一声,痛哭出声。

    有尖锐的痛,一阵强过一阵,碾过我的心脏。

    直到这一刻,我才发觉,自己从来没有恨过他,一直都深爱他。

    老傅的尸体连夜被火化,这是他临走前的嘱托。

    “因为你。”陆江川对我说。

    老傅死于同行恶性竞争,被人刺了五刀,刀刀致命。争执发生时陆江川正在码头稍安静处接电话,等他听到动静疯跑过去一切都迟了。老傅刚被送到医院,就永远闭上了眼。

    他死于非命,却因为顾及我,不能报警,连一场葬礼都不能举行。

    第二天,陆江川开始着手处理剩下的货物,以及他与老傅名下的公寓、车子和一些不动产。

    在他忙碌的这些天,我生了一场病,高烧得迷迷糊糊时,我想起当年跟老傅刚到这座城市,我也是这样躺在床上,哭着问他,妈妈为什么要离开我们?他整夜守在我身边,沉默地一支接一支抽烟。而今,我想问他,你为什么也要离开我?滚烫的眼泪落下来,这一次,我却连他沉默的身影都看不到。只有陆江川坐在床边,握着我的手,轻声安抚我整晚的胡言乱语。

    他白天奔波处理杂事,晚上照顾我,几天下来,他整个人都瘦了一圈。

    半个月后,他将一张银行卡交给我,问我:“老傅让我带你离开这个城市,小刺猬,你可愿意跟我走?”

    这是老傅临走前的另一嘱托。

    我握着那张轻薄却似有千斤重的银行卡,点头。

    十六岁的春天,我带着老傅的骨灰,同陆江川回到北方家乡。

    他成了我生命中唯一的亲人。

    <strong>伍</strong>

    陆江川一向不肯亏待自己,也懂得享受。我们看了很多公寓,最后他斥资买下了一栋殖民时代留下的老房子,中古巴洛克风格,独门独户,三层楼,还带个院子。

    我嘴上说他奢侈,心里却爱极了这栋充满异域风情的老房子,把画架支在院子里,便能画上一整个下午。

    那个夏天,我们过得很轻松,我休暑假,他给自己放长假。我提着画板在大街小巷转悠,这个城市有众多历史悠久的欧式风格古建筑群,令我痴迷。晚上哪儿都不去,院子里置了两把老藤椅,我们躺在那乘凉、喝酒。他早已不喝苦涩的啤酒,酒柜里琳琅满目的酒瓶子上全是我不认识的各种洋文。陆江川把我培养成了一个小酒鬼,我可以陪他喝到底。

    那样的时光,美好得像梦境。

    也有过争执,唯有一次。

    他找了个律师来家里,要为我办理领养手续。我默默看了他一眼,跑回楼上卧室,片刻下来,手中拎着行李箱。

    我说:“如果你觉得我多余,我现在就走。”

    他蹙眉:“小刺猬,别任性。”

    我冷笑:“我不需要一个只比我大十二岁的家长。”说罢转身就走。

    他追过来,拽住我,也不说话,良久,终是叹了口气。

    他转头对律师说抱歉。

    我挑眉望向他,露出胜利的笑。

    他板着脸,回了卧室,整整一天,都不肯同我讲话。

    秋天,我转入一所私立中学,念高二。

    陆江川也开始忙碌起来,他将生意从暗转明,与朋友合伙开了一间小外贸公司。公司开业那天,他很开心,喝了很多酒,他酒量再好,还是微醺。回家时我们只得打车,他闭眼靠在座位上,我以为他睡过去了,他却忽然睁开眼,玩笑般地同我说:“小刺猬,这个公司我可是投入了全部家当,万一做不好,我们就要喝西北风咯。”

    我豪气地说:“如果你破产了,我就养你!别忘了,我现在可是个小富婆。”

    陆江川连呸了三声,敲我的头:“乌鸦嘴!”

    他骂得对,我就是个乌鸦嘴,后来我恨死了自己的一语成谶。

    他的外贸公司只经营了一年多,就宣告破产。不是他经营不善,而是他太相信人。他的合伙人卷款潜逃,留下一个烂摊子给他收拾。

    那段时间我正辗转几个城市参加美术专业考试,他瞒着我,是他的助理担忧他的情况,给我打了个电话。回家时,我看到一个从未见过的陆江川,差点认不出来。他躺在藤椅上,胡子拉碴,眼窝深陷,憔悴不堪。地板上躺了好多只酒瓶,他手中还拿着一瓶酒,闭着眼,麻木地往嘴里送酒。

    他听到声响转头,见是我,扯了扯嘴角,说:“回来了。”又扭过头,闭眼,喝酒。

    他声音里的疲惫与无望,似一枚尖针刺入我心脏,剜心般疼。

    走过去,夺下他手中的酒瓶,恶狠狠地砸在地上。又抬脚,将藤椅旁的空酒瓶狠狠地踢开。我伸手去拽他:“起来!你起来!”一边说,眼泪一边落下来。

    我用了很大力气,他被我拽起来,他真的醉了,站都站不稳,一个踉跄,整个人朝我扑过来,把我扑倒在地上,我忍着剧痛,去推他,发现他已经晕了过去。

    <strong>陆</strong>

    喝了这么多年酒,他终于把自己喝得胃出血。

    他实在太累了,在病床上整整睡了二十个小时才醒过来。

    望着他惨白的脸,我心里后怕依旧,眼泪又忍不住落下来,一边哭一边凶巴巴地警告他:“以后不许再喝酒!”

    他抬手,帮我拭去眼泪,苦笑:“那不如让我现在死了算了。”

    “呸呸呸!”我捂住他的嘴,“乌鸦嘴!”蓦然想起当初他公司开业时我说过的话,低了低头,说,“对不起,都是我乱讲话。”

    他拉开我的手,自嘲地说:“不关你的事,是我自己太蠢了。”

    他不是蠢,是仗义,对朋友一片赤诚。对老傅是,对那个卷款潜逃的人也是。他做了这么多年生意,却始终没学会生意场上那套虚与委蛇。

    我问他:“跑了的那个人,不能追回来吗?”

    他摇头:“他事先计划周密,跑出国了,我报了警,但是估计很难。”顿了顿,他苦涩地笑了,“小刺猬,你真要跟着我喝西北风了呢。”

    我咬了咬唇,从口袋里掏出一张银行卡,递给他。

    他愣了愣,忽然明白过来,哈哈大笑起来,笑了很久。

    我瞪他:“喂,你笑什么啊!我当初说过的话,是真的!”

    他终于止住笑,拨开我的手,摇了摇头,哭笑不得地说:“我看起来真的这么失败吗?需要一个小姑娘来养?”

    “我……”

    他打断我,神色严肃:“别再说这种话。还有,你安心考试,不需要为我担心。”

    他在医院住了一个星期,出院后,他又恢复了我们刚回这城市时那个夏天的生活,大多数时间待在家里,酒不离手。不管我劝说多少次,他都当耳边风,我气愤地将他的酒都丢了,第二天,酒柜中又放了许多新的。

    他用孩子般无辜的眼神加可怜巴巴的语气同我交涉,小刺猬,你连我唯一的乐趣也要剥夺?简直没人性啊!

    我深感无力,只得随他去。

    我希望他快乐一点。

    高考填志愿时,我全部填了本城的大学。专业老师十分遗憾,对我的选择不解加失望,以我的成绩,央美也不在话下。

    所有人不明白都没关系,可连陆江川也不理解我,他怪我任性,完全不考虑前程。

    我觉得难过,提高声音同他吵起来。

    “你难道不明白我为什么这么做吗?陆江川,我是为了你,我不想离开你。我已经十八岁了,我可以为自己的爱情负责了。我长大到可以跟你谈恋爱了!”我想,一定没有一个女孩子,在争吵声里告白吧。

    陆江川望着我,良久,然后偏过头去,双手掩面,颓败地说:“我以为你已经死了这条心。”

    他以为我十五岁生日时许下的那个愿望,不过是小女孩心性,过一段时间便会慢慢淡去。他错了,我对他的感情,似陈酿,时光只会让它愈加香醇与沉淀。他不知道,十五岁之后,我每一年的生日愿望都是:快<q></q>点到十八岁,同陆江川谈恋爱。

    这一次,他依旧拒绝我。

    同那年一样,他回避我,前往莫斯科考察市场。这之前,他重抄旧业,没有资金,就算被蛇咬过,他依旧选择与人合伙。

    那本应是我最轻松的一个暑假,我却过得极为郁结。

    我们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躺在院子里的藤椅上聊天、喝酒,他往返两国间,每次出门都是好多天。就算回家,也十分匆忙,早出晚归。

    八月底,他将一个女人带回家,那是第一次,他带人回家。

    “我女朋友,秦娅。”他介绍。

    又对那个美艳女郎介绍我:“傅瓷。”

    “你好。”秦娅笑盈盈地伸出手。

    我扫了一眼秦娅,然后转身上楼,关上门,所有淡定的伪装全部瓦解。我趴在床上,无声痛哭。

    那是第一次,我真切地感觉到,哪怕我们在一起这么多年,他也从未属于过我。

    <strong>柒</strong>

    上大学后,我依旧住在老房子里。

    陆江川曾提议让我住校,我嘲讽地说:“嫌我碍你们事?”

    他叹口气,无奈地说:“我只是希望你多交几个朋友。”

    “我不差朋友。”我走开。

    有了第一次后,秦娅成了老房子里的常客。上天对她简直偏爱,不仅给她好容貌,竟然还有好性格,厨艺更是令我汗颜。如果她不是陆江川的女朋友,我想我一定会很喜欢她。

    只要她来,我们的餐桌上总是特别丰盛,我不喜欢跟她一起吃饭,可我更不喜欢她跟陆江川独处一室。

    也许是我敏感了,多相处几次,我总觉得,陆江川跟秦娅之间,一点也不像热恋中的情侣。他们相处很融洽,却没有亲昵感。

    我把心中的想法同陆江川说了,末了我冷道:“她压根儿不是你女朋友对吧?假装骗我的!”

    他毫不留情地掐死了我的窃喜:“小刺猬,我已经老了,不像你们小女孩谈恋爱,充满激情。”

    他三十二岁,他说他老了。他还说,你们小女孩!

    我恶狠狠地瞪着他,是真的恶狠狠,心中还带了一点点恨意。他现在倒想起把我当作小女孩了,那为什么初见时却当我是大人?

    我忽然觉得很无力。

    这一段感情,漫长而劳累。

    可我却依旧执着不肯放手,也没有办法放手。

    大学四年,我见他的次数其实很少,他的生意越做越大,一年大部分时间待在莫斯科,但有三个日子,他再忙,总是会陪在我身边。

    一是我生日,第二个是老傅的忌日,还有便是春节。

    每次见我,他总是问我同样的问题:“有没有男朋友?”

    我总是恶狠狠地回他同样的答案:“我爱你!”

    他就沉默地喝一口酒,然后转移话题。

    他跟秦娅一直在交往,却始终没有谈及婚姻。

    十八岁过后,我每年的生日愿望换成了:二十二岁,同陆江川结婚。

    生日之神在我生日那天大概喝醉了,我的愿望没有一次实现过。

    二十二岁,我毕业,陆江川回国参加我的毕业典礼。

    他问我:“打算继续升学还是工作?”

    我说:“出国留学。”

    “去哪儿?”

    我眨眨眼:“暂时保密。”

    他哑然失笑,不再追问。

    秋天,当我出现在他莫斯科的公寓门口,他脸上却没有半点惊喜,更多的似乎是惊吓。

    “你申请了莫斯科的学校?”好半晌他才开口。

    我点头,推开他,拖着行李箱堂而皇之地登堂入室,在房间里转悠着四处打量,很好,有两个卧室。

    我将行李箱拖进客房,头也不回地大声宣告:“以后我住这!”说罢,我打开箱子,像霸占地盘似的将东西一一摊开。

    忽然,手中东西被抢走,陆江川将我拿出来的东西一股脑全部又塞回箱子里,拉上拉链,拖出卧室,重重搁在客厅地板上。

    他在生气。

    我挪到客厅里,微微低头。

    “傅瓷,你真是越大越忘记礼貌是怎么一回事了是吗?”他冷冷地说。

    我讶异地望向他,这么多年来,这是第一次,他连名带姓地叫我。

    “我问过你留学地,你说保密,好,我尊重你。可是,你有没有尊重过我?我邀请你住进来了吗?”他越说越大声,几乎是在吼了。

    我忽然觉得委屈,我为了什么啊,放着那么多国家不去,偏选了冬天冷得连出门都困难的莫斯科?还要努力学习艰涩的俄语!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我紧咬着唇,不让它掉下来,转身,拎起箱子就往外跑。

    陆江川在楼下将我追到,拽住我手臂,低头看见我大颗大颗滚落的眼泪,叹了口气,放软了语气:“早餐吃过了吗?”

    我猛摇头,撇着嘴说:“没有,我找了好久才找到你住的地方,我好饿好饿好饿。”

    “你呀!”他又沉沉叹了口气,带我去吃早餐。

    <strong>捌</strong>

    莫斯科的冬天冷彻心扉,室外零下24℃,与室内温差近50℃。从地铁站出来,我把自己裹成一只厚厚的熊,踩着厚雪地去陆江川的公寓,我的衣服里藏了一瓶酒,走一段路便拿出来喝一口,尽管如此,还是冷,每隔十五分钟,便要找个便利店之类的钻进去享受一下暖气。

    每个周末,我都去陆江川的公寓,有时候他不在,我就独自做简单饭菜给自己吃,然后给他收拾房间,或者窝在沙发里看电视节目。很无聊,但我却乐不思蜀。

    这天晚餐桌上,他忽然对我说:“我要回国了。”

    “生意上出了问题?”我问。

    “我是说,我打算离开莫斯科。”

    “啪”一声,筷子从我手里掉下去。

    他没看我,依旧低头吃着饭。

    良久,我才傻傻地问:“不回来了?”

    “嗯,不回来了。”

    我放下碗筷,面对满桌美食,再也没有胃口。

    他继续说:“你学业还有两年半吧?照顾好自己。”

    我伸手,一把夺下他的碗筷,他终于抬眼望我,神色淡然,我心里一阵阵发冷,直视着他:“你故意的。”

    他移开视线,去拿碗筷,我抬手狠狠一挥,碗摔在地上,发出尖锐刺耳的声响。我还不解气,扯住桌布,一扬手,桌子上的所有东西都滚到地板上,砰砰作响。

    我站在满地的碎裂物里,胸膛剧烈起伏,忽然,我蹲下身,伸手去扫地上的碎片,手指被碎玻璃刺破,很痛很痛,却也不及心里的痛。

    “傅瓷!”陆江川将我拽起来,我大力挣脱他,又蹲下去扫,他再次将我拽起来,用力圈着我,将我拖离灾难区。

    我的手指鲜血淋漓,滴落在他身上,他将我安置到沙发上,转身想去拿医药箱,却被我一把拽倒在沙发上,我死死抱着他,用力吻上他的嘴唇,他毫无防备,我轻而易举将舌头探入他嘴里,生涩又热烈地吻他,眼泪跟着落下来,滚烫而绝望。

    他身体僵了许久,最后将我恶狠狠地推开。

    我趴在他身上痛哭,一边哭一边绝望地说:“陆江川,我这么爱你,你为什么不爱我?你为什么不爱我?”

    哭到声嘶力竭,哭到绝望,回应我的,始终是他的沉默。

    他终究还是回国了。

    我没有去送他,他在机场给我打电话:“小刺猬,照顾好自己,少喝点酒。春节见。”

    我沉默地挂了。

    那晚,我醉倒在宿舍里,吐了三次。

    那年春节,我没有回家,赌气般,连手机都关掉,除夕夜,跟留校的同学一起到酒吧狂欢到天亮。

    第二天下午开机,看到他发的短信:小刺猬,新年快乐。

    我翻个身,蒙头继续睡。

    没有他在身边的新年,再热闹,也不会快乐。

    <strong>玖</strong>

    很长一段时间,我没再主动同陆江川联系,他偶尔会打电话过来,我不接,他也就不再打。

    春天来时,天气转好,我抑郁的心情好了些,敌不过想念,我终于给他打电话。

    太久没有听到他的声音,电话接通那一刻,他刚喊我的名字,我的眼泪就落下来。

    一瞬间,我忽然意识到一件事:这一生,我都没有办法放下他。

    然而他真残忍,他在挂电话时对我说:“我跟秦娅要结婚了,婚礼在五月份,你回来吗?”

    手机“啪”的一声,跌落在地上。

    我蹲下身去,捡起手机,听到那端他的声音:“喂,小刺猬……”

    我将手机狠狠丢出窗外,然后笑了,越笑越大声,笑得眼泪飞溅,心脏都笑痛了。

    我觉得自己真可笑,像个傻子。

    我逃了课,在宿舍里喝酒,喝醉了就睡,醒来继续喝,最后被室友送去了医院。

    是酒精中毒,医生警告我:“再喝,会要了你的小命。”

    我说:“死了一了百了。”

    医生看神经病一样看着我。

    出院后,我将所有能送人的东西统统送人,就连行李箱也送了人,买回一只大背包,将衣物与他在我十五岁生日时送的那套画具塞进去,离开了莫斯科。

    没有了陆江川,这城市对我来说,如同一座空城。

    我没有回国,从莫斯科转入芬兰,我也没有目的地,混在一堆背包客里,浪迹欧洲。

    我没有再同陆江川联系。

    游走的那两年,时间对我全部的意义,便是在一个又一个陌生的旅馆里醒过来。很多时候,我都会忘记自己身处何地。我也不知道到底要这样流浪般自我放逐多久,我只知道,我不想,不,我不敢回去,回去看他与别的女人结婚、生子,白头偕老。

    光想想,我就受不了。

    我在瑞士的一个小镇过二十五岁生日,独自庆祝。

    入夜,我买了酒,坐在湖泊边慢慢喝,夜色寂静,夜空中繁星点点,映在这碧波一泓,美得令人心惊。

    我微微合眼,仿佛回到好多年前,我十三岁生日的那个夜晚,南方城市的江边,两岸灯火映着水面波光,那人为我燃放的焰火。我想起他的笑,比繁星与焰火更璀璨。

    像是忽然打开了思念的闸门,他的脸钻入我脑海里,无时无刻,与呼吸同在。

    我想听他的声音,我想见他。

    我起身,往旅馆方向跑。

    我买了一张电话卡,站在公话亭里拨那串从未忘记过的数字,我手指紧紧缠绕着电话线,屏住呼吸,可话筒里却传来:您拨的电话已关机。

    这是他的私人号码,他说过,二十四小时开机。难道换号码了?

    我跑回旅馆,借用老板的电脑,登陆已荒废了三年的邮箱。这个邮箱只有陆江川知道,当年他大部分时间在莫斯科,我就给他发邮件。

    万幸我还记得密码,进入,显示未读邮件十封,全部来自陆江川。我从最下面那封读起,一直点到第九封,内容都差不多,他问我在哪里,为什么不联系?只有第十封内容不一样,很简短,只有几个字,那几个字却令我窒息。

    陆江川病重。速回。秦娅。

    我颤抖着手指去看发信时间,距如今已过去整整五个月。

    我眼前忽然白茫茫一片,什么都看不见了。

    <strong>拾</strong>

    时隔三年,我再次回到老房子。

    我推开门,站在院子里,时光像是从未溜走,一切都是当初的模样。那两把老藤椅还摆在原来的位置,只是上面空荡荡的,像我的心。

    秦娅大概猜到我总有一天会回来,她将她的电话号码抄在一本便签本上,就放在客厅茶几上,那上面压着陆江川的手机。她在便签本上写:傅瓷,我们必须见一面,我有话同你说。

    就算她不留言,我也会想方设法找到她。

    我约秦娅在咖啡厅见面。

    咖啡送上来,我们却谁都没有心思喝一口。

    彼此都沉默。

    良久,她终于先开口了。

    “傅瓷,你真狠心。”她语气里的怨怪真真切切。

    我望着她,同样没有好脸色,我说:“是他不要我的,是他将我推开,是他不爱我。”

    她恶狠狠地骂道:“你真蠢!”

    “秦娅!”

    她继续骂我:“真的,傅瓷,你是我见过最蠢的女人!”

    我抬手,一杯冰咖啡全泼在她脸上,气得浑身发抖。

    她没有发怒,反而笑了,抹了把脸,说:“你连他爱你都不知道,你说,你是不是很蠢?”

    我浑身一颤,声音也是颤抖:“你说……什么……”

    “我说,他爱你。”她一字一句。

    “不可能……你撒谎……”

    她摇摇头:“我没这个必要。傅瓷,他答应过你爸爸,这辈子都不能跟你在一起。你明白了吗?”

    我耳畔“嗡”的一声响,天旋地转。

    老傅临终前拜托了陆江川三件事,这是bbr>?99lib?</abbr>第三件,也是最重要的一件。他深知陆江川的性子,把承诺看得重过生命。

    我想大笑,又想痛哭。

    我双.手掩面,良久,抬起头,哀哀地问秦娅:“他走时,痛苦吗?”

    秦娅扭了扭头,以沉默默认了我。

    我心里一痛,他是肝癌晚期,痛苦不言而喻。

    “他最后一个月是在老房子度过的,他一直在等你回来。”

    我闭了闭眼,哑声问:“他有什么遗言?”陆江川最后的路,是秦娅陪在他身边。

    “照顾傅瓷。”秦娅说。

    我捂着嘴,无声落泪。

    秦娅从包里拿出一个资料袋给我,然后起身离开。

    资料袋里,是他留下的全部遗产,继承人:傅瓷。

    我抓着薄薄的几张纸,心疼痛难忍,我捂着胸口,弯腰趴在桌子上,那薄薄的几张纸被我揪得变了形。

    我去墓地看他,带了一瓶好酒,哪怕他因酒精而患病,可我知道,没有酒,他会不快乐。

    我陪他喝到天黑,醉倒在墓碑边,耳畔回响起秦娅最后说的话:“我跟他的婚姻名存实亡,我们只是朋友,互相帮助。我心里有人,但是不能在一起,年纪大了,我需要一桩婚姻向家里交代。而他,需要这桩婚姻来让他、也让你彻底放弃。你们真是一对傻瓜。”

    是啊,我们真是天底下最傻最傻的一对傻瓜。

    明明他爱我,我却不知道。

    明明想他,却赌气不肯回来,让彼此遗憾终生。

    明明相爱,却彼此放逐。

    真傻啊,真傻。

    <strong>尾声</strong>

    后来我一直住在那幢老房子里。

    我也不知道住了多久,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时间对我来说,好像没有什么意义。

    大部分时间,我都在院子里画画,我的油画工具已经很旧了,沾染了岁月的痕迹,笔头微微开叉,但我舍不得扔掉。我的画布上,色彩浓烈,各种各样的场景,但永远只有一个人,他穿着白衬衫,里面搭一件白色背心,牛仔裤,人字拖。他喜欢喝酒。他有一辆虽老旧却风驰电掣的摩托车。他有好容貌,笑起来时,比繁星更璀璨。

    画画累了,我就躺在院子里的老藤椅上喝酒,然后沉沉睡去。

    闭上眼,我总感觉陆江川还在,他就躺在我身边的藤椅上,夏日的夜晚,风微凉,头顶夜空朗朗,有繁星或明月,我们说着话,或者什么都不说,沉默喝酒,我有好酒量,陪他喝到地老天荒。

    江川,我在你生命中缺席的那两年时光,我用余生来偿还。

    而没有你的余生,很短。

    眨眼之间,已是一生。

    <small>时光便利贴:</small>

    <small>2012年开始,我很少写短篇了,只有在脑海里浮现出特别令我惊喜的故事梗概与情怀时才会提起兴趣,这个故事便是这样的存在,我用了八个小时,一口气写完。如果让我只选一个短篇推荐给人看,我选它。</smal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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