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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天,林场的蓄木厂看守员巴哈提来我家店里补靴子。他说补出来只要结实就行了,好不好看不要紧的:

    “这个样子的毡筒嘛,全国就只剩下一双了!再也穿不出门喽……但是嘛,晚上值夜班踏上它嘛,暖和得很!踩多深的雪窝子都没事!”

    于是我叔叔就用碎皮革在那双古董靴上特扎眼地打了一红一黑两个大补丁。

    我妈很奇怪地问道:“为什么要值夜班?晚上还有人偷木头吗?”

    “有呀,为什么没有?”

    “天这么冷,雪那么厚,到处黑黑的啥也看不到嘛!”

    “他若真想要,哪里顾得了那么多。”

    “那你逮到过这种人没有?”

    “逮到过。”

    “罚了没有?”

    “罚了。”

    我妈不由得叹口气,大为遗憾:“你看,本来我们还打算过几天也去偷两根的……”

    这下子倒把我们的看守员弄得不好意思了,他连忙咳嗽起来,半天才含含糊糊地发话:“……说啥呢?这是啥话呀……你看你,要木头干啥?”

    “明年春天嘛,我们要重新盖房子,还缺几根檩条。”

    “咳、咳……”巴哈提不吭声了。他直勾勾地盯着我叔叔手上正补着的靴子,我猜想他这会儿心里一定在使劲催促:“快点、快点、快点……”完事了好赶紧走人。

    偏这时我叔叔手上的活又停了下来,掏出一袋莫合烟,撕下一截报纸不慌不忙地卷起烟来。

    另一边,我妈又在不失时机地叹气:“本来想弄上两根的……”

    “咳、咳……到时候……再说吧……”

    我妈大喜:“真的?”

    靴子补好了,巴哈提拎上就跑,我妈追到门口,又提醒似的说一遍:

    “说话算数啊!”

    其实,偷木头的事从秋天就开始计划了,但一直计划到岁未还只是个计划而已。我们一家子要是有那个胆魄,早就用在别的方面出人头地去了,哪里还需要偷什么木头。真是的,混了这么多年,还没混到个房子住。

    在山里随着牧业转场时,最开始住的是帐篷。在沼泽地上栽几根桩子,扯开一面半透明的塑料布,就能住进去一家人、一窝鸡、两吨粗盐和小山似的一堆商品。

    住在那样的地方,阳光曝晒的日子里,得撑着伞在帐篷下干活。一刮起风来,整个房子跟降落伞似的鼓得圆圆胀胀的,好像随时都会拔地而起(还真拔地而起了那么一次)。下雨天更悲惨,四下枪林弹雨,睡觉都得披雨衣。除了坏天气以外,连这片草场上的牛都会来欺负我们,天天约好了成群结队地到我们家帐篷后面蹭痒痒,把帐篷的背阴面弄得千疮百孔。

    后来<tt></tt>这种日子实在过烦了,加之也赚了些钱,于是就进行了奢侈的改进。我妈和我叔请木匠车了一捆木条子,又买回几卷铁皮。然后两人自己动手,把木条钉成一米宽两米长的一堆木框,用铁皮往上面一蒙,噼里啪啦一通钉上。这样,一共做了二十多面铁皮板。这些铁皮板搬运起来轻巧、方便。进山装车时,可以把它们竖起来插在卡车车斗两侧,挡住垒得太高的货物。到了地方后,把这些铁皮板四五面一排并在一起,里外横着夹上木棍,绳子一扎,在草地上四面竖起,就成了“墙”了。“墙”根在地下埋一截,两面再靠些大石头,“墙”角立上桩子,上面横着担两根檩子,架二三十根椽子。最后整个地蒙一面大棚布——这样弄出来的房子,虽然麻烦了一点,但结实多了,一个整个夏天过去了仍风雨不动。

    住在那个铁皮房子里,我们第一次有了饭桌。那是山里拉木头的汉族司机帮我们弄下山的一个直径六十公分的大木桩,茬口被伐木工人用油锯锯得平平整整,漂亮极了。但它太大了,起码用了五个人,才把它装上车,又用了三个人把它从车上弄下来,最后用了两个人把它一路滚到铁皮房子门口。那一年秋天离开时,外婆舍不得扔下它,一定要把它带走,可我们谁也没那本事,想推倒它都不容易(它有一米多高呢!我们吃饭时都得站着),只好对她老人家说:“那你自己想办法吧,我们很忙……”

    另外那个家里用了一整个夏天的炉子是我亲手砌的。那可是我生平第一次独立完成的一件实用性极大的作品。可以毫不含糊地说:我们全家人都在靠它吃饭。

    我们住的那片空地上只有青草、沼泽和泥沙。于是那几天,我在河边到处寻找合适的石头,一看到就往家搬,攒了很久才攒够了一小堆。然后在家门口找了块平坦又挡风的地方,估计着垒成一堆,又凭想象把这堆石头摆弄成灶的轮廓,最后凭想象觉得它没啥问题了,这才和了泥,仔细地,光溜溜地将它抹了一遍。

    这个炉子砌得实在太漂亮了!只可惜不抽烟。做一顿饭下来,把做饭的人熏得一身腊肉味。更可气的是,用这个炉子烧饭时,人往哪儿坐,烟也往哪儿冒。又没有什么风,反正它就是要追着咬着你不放。难道是因为我身上静电太强了?

    我很聪明。有一天我从河边拾回来一截破烟囱(在山里居然能拾到这个!运气未免太好了),插在炉子后面,就立刻解决了这个问题。但是这么好的东西,又怕别人来偷。只好做饭时才把烟囱装上,做完饭,就拔下来收回帐篷里。

    这样的生活多让人满意!可我妈还不知足,她打算隔年再买半车板皮子,在沼泽上钉一幢更结实的小木屋。还得是那种树皮一面朝外,屋脊又高又陡,有门,有窗;门前有门廊,门廊有栏杆、台阶;室内有架空的地板,有壁炉;屋顶上还得有一截漂亮的烟囱——总的来说,就是要跟挂历上那些小别墅一样,只差没有鸽子和郁金香。

    那一年的第一场雪后,我们离开了那片美丽的夏牧场。但是我们和我们一整车的家当在经过一个叫“桥头”的地方时,正赶上暴雨,前面一公里处的峡谷塌方了,听说还在继续塌。我们雇的那辆车不敢过去,司机不由分说把我们一家连人带货撂在桥头,钱也不要了,放空车调头拐向另一条沟里跑别的生意去了。

    刚开始时我们气坏了!但又毫无办法,只好先找个地方住下来再说,顺便把货摆出来一些,希望在当地能卖点钱出来。

    结果这么一来,惊奇地发现,桥头的生意实在是太好了!

    因为从前一直是跟着喀吾图乡的牧人走,不太清楚其他几个牧业乡转场的时间安排和路线。想不到这一次无意中碰上了喀勒通克的转场牧民打那儿经过。和他们做生意的过程中,发现这些人较之以前跟着的那支牧队,普遍更为富裕一些。既来之,则安之。我们很快作出决定,在这个被废弃的村墟里收拾出两间没人住的破土坯房子,修好屋顶,把商品全部摆了出来。“商店”、“裁缝店”、“织毛衣”、“弹羊毛”、“补鞋子”等等大大小小的招牌统统挂了出去,就开张了。呃,我们家经营的项目是多了点……好像我们想把方圆百里的钱全赚完似的。

    我们收拾出来的这两间房由于靠近村子里唯一的一条马路,所以也算是“门面房”了。一进门,房间正中立着一根电线杆,穿过屋顶,直插云霄,相当可观。估计当初盖房子的人盖着盖着,遇到个电线杆,既不想挪房子,也不能拔杆子,就这样凑合着盖过去了。

    有电的时光距离桥头已经很遥远了。很多年前,当生活在这里的人们陆续撤离时,电就给掐断了。于是多年后当另外一拨人重新聚集在这片废墟中讨生活时,不可想象:这么荒凉的地方曾经还有过电!就好像史前有过电一样遥远……

    我们的房子共两个门,正门进去,里间隔墙上还有一个。不过我妈嫌从那边走不顺脚——顺脚,这是什么话嘛——就在隔墙另一头又掏洞装了一扇门。接着,索性又在里间北面墙上再打开一个后门,这样两头进出都方便。这下可好,总共那么两间房,硬是让我们弄出四个门来。

    房子的里间太暗,缝.纫机上的活根本没法干。于是我妈又对窗户进行了改造。她把后窗拆下来,将那个窗洞下面挖深,上面打高,两边拓宽,换了个大窗框装上。这样房子里就好像亮了一点,但也只是“亮了一点”而已。她只好又在东面山墙上挖个洞,把换下来的那个小窗户装上,但效果还是不大。就又把南面墙上挖个洞——但是这回没窗框了,她老人家干脆把外间房上的窗户拆下来挪进里间,再把外间窗洞堵死。

    请想象一番这些工程有多巨大吧!要知道北疆房子的墙最薄也得五六十公分呢。要是让我面对一堵墙,一手拿锤子,一手拿凿子,去打洞安窗户的话……起码得发愁一个礼拜才下得了手。我能把一幢房子怎么样呢?它多么强大啊!它是由那么多实实在在<big>..</big>的土坯、那么多泥巴垒成的。每一幢高高在上、踏踏实实的房子,其实是会令人敬畏又惊叹的。有时候站在一幢高大的房子面前抬头仰望——房子究竟是怎么盖起来的呢?当那些盖房子的人在大地上挖出土,和好泥,用模子翻打出一块又一块土坯。排列在烈日下,晒干、晒硬,再在烈日下把它们码好,高高垒在空地上。盖房子的人看着这小山似的一堆土坯块——他们为什么没有被吓跑呢?一幢房子和一砖一瓦、一梁一栋相比较,反差多巨大呀!盖房子的人不厌其烦地长时间重复一个动作,让旁观的人看半天也看不出什么进展。盖房子的人一点一点升高那堆土坯,他们会不会突然间停下来想一想:房子真的就是这样盖起来的吗?……

    我这辈子永远与盖房子这项事业无关了,我永远也不能亲手完成属于自己的一间半套(不过我亲手砌过一个炉子……)。似乎所有的房子全都已经盖好了,只等我住进去……我像是一个再也没有机会的人似的,所有的大事都结束了我才来到世上……沮丧。

    而我妈却是有力量的。她强大到简直快要随心所欲。她举重若轻——所有艰难的事情,都被她做得像是伸手从树上摘下一颗苹果。她蔑视艰难——无论那颗苹果摘得再艰难,也仅仅只是一件摘苹果这样的事而已。我想,大约所有的吃过苦、受过罪的身体和心灵,从此都不用再害怕什么了。

    再回过头来说我家窗户的事。总之,我们家的窗户被折腾成这样了居然还没到头。最后我妈终于醒悟到什么了。

    她说,房间光线的明暗与窗户的多少是没什么关系的。

    她又说,北方的冬天白天短,太阳刚冒出来,在天边晃一晃就下山了。

    她还说,我们这儿是山区,要是南面的大山再高一指长,恐怕一整天连太阳都见不着。

    她的最后结论:根本原因在于我家的窗户统统都太低了……

    此言一出,我暗道不好……果然,她老人家又“乒零砰隆”一通,把所有的窗户纷纷拆下来,下面垒高一尺,上面凿宽一尺,再不辞辛苦把窗户一一装上。

    而邻居们都奇怪极了:真不知道新来的这一家人整天在房子里捣鼓什么名堂,没日没夜弄出惊天动地的声音。只知道从外面看,他们家今天这面墙上多出个窗户来,明天那面墙上少了个窗户,后天那个窗户突然变大了,再过几天,所有的窗户又变戏法似的统统升高……

    窗户统统升高了,我想这下该结束了吧。可是,我妈的事业只是刚刚起了个头而已。

    她还打算打开屋顶,拆去两间房子中间的隔墙,把房子南面墙增高一米,屋脊从“人字形”改成“一溜坡”的那种“半边房”。那时,再将所有的窗户在此基础上继续往上升高……

    “要是都那样了还亮不起来的话,”我妈很有信心地说,“我就把整个房子拆得干干净净……”

    可我觉得她所有这些做过的和想要做的可怕举动,如果全部用来盖新房子的话,恐怕早就盖出来两间不止了。

    幸亏那阵子总是弄不到合适的檩条,这个计划才暂且作罢。

    话说我们的房子原本有两间,担着两根大梁。但是如果像我妈说的那样拆掉中间隔墙的话,就得换很长的独梁,起码也得七八米长吧。架这么长的梁,谁都说不可靠,必须得立柱子。更重要的是,这么长的木头根本就找不到,林场蓄木厂里允许被“偷”的木头顶多也就四五米长。

    我妈到处托人打听哪里有合适的木头。河边的田老头说他家有,可以送给我们。我妈大喜。但是那老头又说木头现在还在他家屋顶上担着呢。他又答应我妈,等“过一段时间”他搬家时就把大梁拆下来给我们。我妈连忙问他“一段时间”是多久。他说:“也就七年八年的样子……”真把人恨死了。

    那段时间里,我妈没事就拉着我出去散步。一走就是老远,我就知道她又在进行物资侦察,还没对房子的事死心。

    有时候在废墟里发现一堵完整的土坯墙都会令她高兴半天:“太好了,如果在咱家东面山墙那儿接半间小房的话,不知道这些土块够不够……娟你记住这个地方!以后盖小房就再不用往撒尔马汗(撒尔马汗是附近一个村子里的农民,他家专门打土坯块出售)那儿买土块了……”

    谁知,第二天我们推着板车大老远跑去时,那堵墙早就被人拆得差不多了。原来不止我们一家在打它的主意啊。原来,除了我们,还有人想在桥头这个地方继续生活下去……

    更多的时候,我们走着走着,她就不由自主拐往蓄木厂方向。到了地方,扒在人家墙头,死死地盯着里面一堆堆的木头看,嘴里喃喃自语:“……那根还可以,长度刚好,不粗不细,真是太理想了……只可惜码得太高了……呃,那根也不错,要是离大门再近一点就好了……”

    有一次,我们在边防派出所门口发现了好几摞木头,笔直、结实,一根一根统统都是六米多长。她兴奋得两眼发光,一天跑过去看八次,还带了卷尺量了一遍,不停地和我们商量:

    “……那个位置太适合让我们去偷了,离家那么近。而且就在路边上,一路又全是下坡路。我们挂上绳子,在雪地上轻轻地一拉就拉走了……”

    可依我看,那个位置一点也不合适:谁敢到派出所门口偷东西?

    她试着搬了一下,结果连小头那端都抬不起来。

    “坏了,想不到会这么重,怎么办?”

    “那就全家出动呗,把沙达力汉家的马也借来,把外婆也叫上。”

    “那么声势浩大,会不会惊动人家?”

    “原来你也会害怕呀……”

    总之,木头一直没有着落,换房顶的事总算搁下了。谢天谢地。(然而一年之后,还是换了……)

    其中最庆幸的要数我叔叔了,因为最辛苦的总是他。除了干活以外,还得挨骂。没办法,谁教他总是太笨,我们的房子折腾到最后终于没有同我妈想象中的一模一样,据说全是他的过错。

    可是我们家人那么多,我、我妈、我叔、我妹、我外婆。五口人呢,两间房子怎么能够用呢?光堆货就用去了一间半。只好另外再想办法。

    牧队终于离开,远远南去了,此时已经渡过了蔚蓝色的额尔齐斯河,去向遥远广阔的南戈壁。这一次我们没有跟上去。我们有了自己的房子后,就好像已经倦了、懒了似的。我们打算今年就在桥头休息一个冬天(更重要的是,桥头太好过活了,是一个根本花不出去钱的地方,税都没人来收……),明天春天就地坐等转场牧队回来,那时再跟着进山。

    据说桥头最初是一个土匪窝子,依山傍水,重重屏障。后来勘探矿藏的苏联人驻扎到了这里,修了现在的这座木结构大桥(曾经是这条河上上下下最大最壮观的一座桥呢!)和一些房子。再后来进驻了兵团,在这里垦荒种地、修路挖矿。北屯的云母四矿也以此为据点进山开采。那些年很是辉煌过一时的。可是现在,全都被遗弃了,成为横平竖直的一片废墟。只有南面的两幢水泥楼房仍笔直地、精神地挺立着,远远望去,没有一点荒颓的意思。

    但那只是远看,走近了就会发现,那两幢楼房空得连门窗都没剩下几扇了。但楼体仍然完完整整,没一个豁口。

    这两幢楼之所以保存仍如此完好,可能是因为水泥房子没有土坯房子那么好拆。

    但那里倒还亮爽,一套套的三居室单元房,墙壁平平的,刷得白白的,地面也光溜溜的,整整齐齐。比我们住过的任何房子都要漂亮呢!这么藏书网好的房子,怎么会没人住呢?为什么这里的老住家户都只愿意守着自己又暗又低矮的老平房呢?真奇怪,真浪费。只有附近的牛啊马啊,在傍晚时分会顺着楼梯噔噔噔爬到二楼三楼,舒舒服服地卧在一间一间的空客厅里过夜。

    不管怎么说,我们决定住进去了。我们收拾出东面那幢楼房中间单元二楼的一套房间,把洞开的窗户用木板钉死,又用几块木板订了一扇简陋的木门装到大门门框上。这样,外婆、妹妹和我妈就阔阔气气地住了进去,我还是住商店。我叔叔则可怜兮兮地睡一个露天的小棚——得守弹羊毛的机器。

    如果我对别人说,我们嘛,在桥头混得还可以,有两间铺面房和一套两居室的楼房,他说不定会羡慕一下呢。但是如果他晓得桥头的具体情况的话,一定会笑死。但又如果他是一个比我们还贪心的人,他一定会立刻跑到桥头拥有三到四间“铺面房”和起码三十九套(还有一套已经被我们占了)“两居室”。

    问题是,在桥头这种鬼都不愿过路的地方,要这么多的房子干什么呀?

    而且又是这样的房子:我们的“铺面房”只两间房,却有四个门;我们的楼房,包括厨房洗手间在内大大小小五间房,共六个门洞,却一扇门也没有。

    总的来说还是很不错的。楼房亮亮堂堂,我们在整齐光滑的水泥地面上打地铺,睡得舒服得要死。有时候我也会过去睡几个晚上。早晨总是那么安静,而夜里会有些微风,从堵着空窗洞的木板缝隙间丝丝缕缕地吹。在隔壁房间里,唯一的行军床由外婆睡着,我们养的两只小白鼠也在那间房子里生活。窗台明亮,它们在小笼子里爬上爬下。因为它们是有生命的活物,并且是美丽的,所以无论什么时候看起来总是那么令人喜悦。有时候我们把笼子打开,它们也不敢出来,在笼口探头探脑半天后,才大着胆子走出来。刚踱了没几步,我们一笑出声,它们就嗖地窜了回去,紧挨在一起躲在笼子最里面的角落,死活不往我们这边看一眼。

    我们家的鸡养在客厅的笼子里,不时温柔地咕噜着什么。只有在下蛋了之后才兴奋地吵闹一阵。

    那时候阳光总是那么明亮,房子里空空荡荡,一说话就四面回声,但安全又安逸。

    可是冬天终于来了,我也终于明白为什么所有人都不住楼房了……没有暖气……在房子里砌火墙烧炉子也没用。这套房子悬在正中,上空下空,四面皆空,无论怎样烧也烧不暖和。冻得我外婆整天猫在阳台上晒太阳,清鼻涕横流。这样不行,必须得换房子才能过冬。

    于 662f." >是张罗了个把礼拜,终于又收拾出来一个附近的破院子。修了新门,把里面倒塌的火墙重新砌了,把烟囱掏了掏,又安上我们自己的铁皮炉子,烧了一个礼拜才把房子烧暖和。

    这是以前的老房子,墙壁极厚的。可能年代久远了吧,墙上惊叹号般裂开了几道吓人的长缝。另外屋檐也全垮下去了,墙根蚀空了深深的一大块。房子后面还给砌了滑梯似的几堵斜墙,用以把后面的墙壁撑住,不让它往外倒。但这样一来,却总是让人担心……它会不会往里倒?

    房子一共两间,院子里另外还有一间独立的小破房,但墙壁太薄,不能住人,用来养鸡倒是最合适不过了。我们家的鸡本来就住不惯楼房,于是一放到露天空地上,便欢天喜地地展着翅膀满院子跑。但院墙又矮又破,鸡老是越过墙飞到隔壁院子里去。我们索性把那堵院墙也拆了,与隔壁院子合并成一个大院子。紧接着干脆把隔壁房子也拾掇拾掇,算是又添了产业。

    于是我从商店搬出来,一个人住了一大套房子。

    我一个人住这么大的房子,半夜总会因为冷而醒来,裹着被子下床,往炉膛里添块煤。黑暗中我蹲在炉子面前,透过炉门看着炉火沿着黑煤块一丝一绺慢慢地越燎越高,热意越来越清晰。后来我的前额烤得发烫。我看到那火焰缠裹着一张面孔,她热烈而忠贞,使我爱慕。我裹着被子,想到自己是一个人在这间大房子里,房子在空旷安静的废墟里,废墟在雪野之中,四面荒茫……这是在阿尔泰深山中,阿尔泰在地球上,地球在太阳系里,而整个太阳系被银河系携裹着,在浩瀚宇宙中,向着未知的深渊疾驰而去……

    那样的夜里,梦境都是漆黑一团的。睡醒的时候,动动手指头,才知道自己还有手指头,说出一句话来,才知道自己还有声音。有时候会流泪,流下泪来才知道自己还有眼睛。但除了流泪以外,这双眼睛什么也不能做,什么都看不到。只好紧紧闭上,重新进入睡眠。

    那样的深夜里来的母亲,更像是梦境中来的母亲。她在屋外用力拍打房门,大声呼喊我的名字:

    “娟啊,你要关好门啊,你一定要关好门哪……”

    我起身答应了一声,外面安静了下来。我又听了一会儿,倒回床上继续睡,睡了一会儿突然睁开眼睛!

    那样的深夜里……那样的夜找不到天亮了!那样的夜迷路了,那样的夜惊恐地想到一切将永远如此,一直要黑到永远……那样的夜,无论什么时候睡醒,睁开眼睛都是黑暗,闭上眼睛都是梦境中零碎的情形……那样的夜里,我一直想着母亲。她让我关好门……但是她最后去到了哪里?……那样的夜,我不停地做梦,梦里我的母亲让我关好门,然后就走了。我一个梦接一个梦地找她,似乎找了很多年,很多年……后来我终于在梦里推门出去,看到外面雪野茫茫,一行脚印伸向远方。我循着那脚印走了很远,最后走向一座坟墓……

    那样的夜之后,天亮则更像是另一个梦。天亮了,我却总是疲惫不堪,终于沉沉睡去。清晨的明亮是金子才有的明亮。窗格子总是从下往上一格一格地亮起,而不是逐渐过渡地亮上去的。我醒来了也不想起床,盯着窗格子等它全部亮完。阳光扫射到的玻璃金黄明亮,却一点儿也无法透过它看到外面的情景。而还没有触及到阳光的那些玻璃格子却是清晰透彻的,可以看到外面深沉的蓝天和蓝天中转瞬即逝的飞鸟。我裹着被子窝在床上。被窝多舒服呀,软软的,暖暖的。就那样裹着被子,想半天也想不出还会有什么比这个更令人贪恋。然而在这清晨的安逸里,又突然想起昨晚那些无边无尽纠缠在一起的梦境……想起妈妈在梦里留下的那些痕迹,轻轻地明白了,从此有秘密了一般。

    但是早饭时却突然听到我妈说:“昨天夜里外面有酒鬼在打架,闹得很厉害。你一个人睡在那边真让人不放心,于是我半夜忍不住起来去看你,看你门关好没有……”

    ……

    整个桥头,最好的房子是我家对门小吴家的。不过在此之前,小吴家的是整个桥头最破的,整个房子都快陷进地面一半了。屋檐一溜儿全给雨水蚀空了,马上就要塌了似的。于是,在我们来到桥头第二年的夏天,他家把旧房子扒掉了,重新翻盖了两大间。还盖的是砖房呢,砖是从县城天遥地远拉来的。

    而我们这里其他房子都是就地和泥巴,打土坯垒起来的。

    新房子真漂亮,外面也刷得白白的,屋顶整整齐齐地用沥青浇了漆黑的油毛毡。大门两扇对开,蒙上了铁皮,还敲满了金色的钉子。

    窗户也很大,里面亮堂堂的,还整齐地镶了枣红色的天花板。而最让人不可思议的是,地面上居然还铺了地板砖——亮锃锃的、一尘不染的地板砖!

    站在这样明亮清洁、整齐周正的房子里,把头探到外面一看——盛夏的桥头,门口土路上沙尘飞扬,蓝天下尽是废墟残垣……小吴家的新房子像是在桥头开了个玩笑!居然盖这么好的房子!我是说,在桥头盖这么好的房子,真是扎眼而毫无用处……

    相比之下,我家的那两间铺面房,与其说是立在人家小吴家对面,不如说是“趴”在小吴家对面。

    我们家的门歪歪扭扭的。因为墙体塌陷严重,门框变形了,门扇得往上抬一抬才关得拢。到了后来,把门扇砍了又砍,才能勉强将门合进门框。房子里外的墙皮都没有抹墙泥,也没有刷石灰,毛刺着碎碎的麦秸秆。

    又由于很久很久以前,有人在这个房子里开过饭店,所以至今外墙上还歪七八拱地写着“杏子汤”、“过油肉拌面”、“马奶”等扎眼的红字蓝字。而在我叔叔补鞋子的角落里,大大咧咧地写着他的小广告:“祖传秘方,专治痔疮、阳痿”……真不雅观。而且这几句汉字用意如此之复杂,哈萨克农牧民朋友们能看懂吗?

    细细说起来,房子真的很糟糕。房间里总是很暗,再加上我们东西又多,堆得到处都是,弄得房间里地形复杂至极。凡第一次进去的人很难避免不会一头撞到什么。等看清楚了之后,后退一步,再绊倒一摞铁皮桶。

    我在商店里都住了两三个月了,还老不习惯房子中间那根电线杆。那是过去年代的那种电线杆,下半截是水泥桩子,固定了一根刷过沥青的黑色圆木。我们在木头上敲了很多钉子,满满地挂上衣服呀、包呀、一卷一卷的绳子什么的,充分利用了。但是到了深夜,突然睡醒的时候,月光从狭窄的窗格子里漫进来,电线杆静静地立在月光里,总觉得那里站了个人……明明知道那是电线杆子嘛,但还是特别害怕,总是神经兮兮地想到也许有一个死去的人的灵魂静静地站在电线杆里面,静静地替我们拿着衣服,拿着包和一卷一卷的绳子……

    我们刚下山时,只有货架没有柜台,一点也没个商店的样子。如果请木匠订做两节柜台的话一定很贵的。况且这种鬼地方哪来的木匠?但是我妈因为自己会敲个钉子,就感到本领足够了,想要自己做柜台,真是可怕。

    做柜台首先得要木板和木条,可我们能弄到的只有一根根粗大的、还带着树皮的圆木。我妈想了又想,决定找现成的。

    她所说的“现成的”是指那些被废弃的楼房上的窗户。虽然大部分都给人拆光了,但总还剩下那么几扇结实的,楼层高的,不好弄走的。我妈不怕麻烦,她有个好劳力,就是我叔。于是在她的指挥下,那两幢楼房的最后几扇木窗终于在一个大雪飘飘、积雪过膝的冬日里,整整齐齐地请到我们家里来了。

    这些窗户的尺寸都是一样的,干净完整,有的上面还镶有完好的玻璃呢。在我们这里,玻璃可是稀罕东西,只能从城里带来。路又那么颠簸,不管保护得多么周严,哪怕一路上八九个小时都抱在怀里,等颠到地方后,往往也剩不了几块完好的。因此我们窗框上的玻璃大都是用碎片拼镶起来的,能透点光线,能挡点风,就很满足了。

    我们在货架前先用土坯砌起柜台的“架子”,中间担一层木板,再把那些窗户一扇一扇拆开,在“架子”上一溜儿平铺过去,再把完好的几面玻璃擦得亮锃锃的,木板上铺上报纸,土块上刷上石灰。真是太漂亮了!里面摆的东西也一下子显得干净整洁、琳琅满目。

    最开始的时候,我们在商店里做饭,原先的土烟囱特别不好使,还塌了几块。我们想了很多办法,把它捅了又捅,还重砌了火墙。但仍然不好使,风大的时候才抽烟,平时总是满室浓烟,昏天暗地,门窗都得大打而开。而门窗打开了就等于白烧炉子了,屋里屋外一样冷。更生气的是,商品不到几天就给熏得灰头灰脑。

    我叔叔不辞辛苦地天天上房顶捅烟囱,烟囱没捅好,房顶倒是给踩坏了一大片。下雪的时候,雪堆积在踩<cite>藏书网</cite>坏的地方,又在那里遇到房子里冒上去的热气,悄然融化,浸渍了一大片房泥。终于有一天,这一角屋顶塌了下来,砸进了饭锅里,把我们结结实实地吓了一大跳。

    由于房间没有镶天花板,此后总是有风畅通无阻地从塌掉的那一处飕飕灌进来。虽然当时还没真正入冬,并不算太冷,但就那样被野风吹着真不舒服。

    我妈又决定换烟囱。她要换成铁皮的。可是我们这里也没有铁匠呀。我妈又因为会敲钉子,于是决定再当一回铁匠。不过这回可没有现成的东西让她顺手拈来往炉子上插了。

    她在屋前屋后转了转,狠狠心,拆了几张我们夏天在山上搭房子用的铁皮板。然后再找来一根匀称点的圆木头,再加上一个小榔头。这样,工具和材料都齐全了。

    她炫耀似的对我们说:“想当初,我还是个姑娘时,整天没事干,就喜欢站在铁匠铺外面看人打铁,学了好多本领,想不到真派上用场了……”

    她先把方形的铁皮对应的两侧用小榔头敲半天,折出两溜大约一厘米宽的边。当然,不是对折的,方向相反,一边朝外翻,另一边朝内。然后再用这张铁皮绕着那根圆木头卷起来,一边卷,一边用小榔头轻轻敲打,终于使铁皮两侧合拢成一个筒。最后又将那两道折过的边呈“Z”字形扣在一起,用小榔头抵着圆木一点点地敲打接口处,把那个“Z”字砸扁了,使两道边严严实实地合插在一起。这样,算是成功地做出了第一节烟囱。紧接着开始做第二节,一帆风顺。烟囱很长的,得两三节套到一起才够。

    我看了半天,觉得我妈实在很聪明,让人无话可说,就跑出去干自己的事去了。

    没想到,再回来的时候,发现这两口子又在那儿不辞辛苦地拆。拆了以后,再以更大的耐心把铁皮一点点砸平,希望它能恢复原样。

    我妈苦着脸对我说:“没看清楚就开始做了……你看,粗了一点……”

    我一看另外一节还没有来得及拆的——何止粗了“一点”!根本就弄成了一个水桶嘛。而且比桶还要粗。这么粗的烟囱插在屋顶上的话,非给邻居笑死不可。都可以漏一个小孩子下去了。

    好在他们做这种事情时的热情永远无穷无际,又有足够的耐心。就这样反复地实验,拆了砸平,砸平再试,不行再拆,拆了再砸平……第二天,终于将其成功地装上了屋顶。我看到火炉里的火呼啦啦地往火墙里猛窜,饥渴似的抽吮着柴火的有机物质。又抬头看到我们家的新烟囱虽说皱皱巴巴、凹凸不平,但毕竟是新的,银晃晃地耀眼,烟囱周围原来露出蓝天的地方,也用泥巴糊严实了。一切看上去很牢固,再用很多年都没问题。

    桥头是没有砖的,盖间房子,垒截院墙什么的都得用土块。土块就是用和好的泥巴扣在木头模子里翻出来再晒干后的土坯块。一块土块有三四块红砖那么大,厚重结实。因为我们家工程建设量大,时常垒这砌那的,急需大量的土块,而自己拾回家的(拆附近的破墙……)总是远远不够用,便向附近的小孩子们收购。开始是两分钱一块,后来送来的实在是太多了,没地方放,就降到一分钱一块。

    那些小孩子们非常能干,年龄从五岁、十岁到十三四岁的都有。一人拖一个小爬犁在冰雪上来来回回地跑,在废墟里蹚过几乎和他们个头一样深的积雪,努力地劳动。一次能弄个十来块土块,一人一天就能赚走我们家好几毛钱呢。

    我的工作则是把收购来的土块收拾利索,砍掉上面粘连的、刷了石灰的墙皮,再把它们整整齐齐地摞在墙角晒太阳。为了防雪,还扯了一堆干草盖在上面。

    后来,我们收购的这些土块,还真盖出了一间小小的房子呢!就接在商店的东头,在那边的山墙上掏了个门洞进出。虽然这间房子盖得很没名堂,又矮又长,还拐了个弯。但由于太小,一生起炉子,就会立刻暖和起来。而且里面的地面不是泥地的,是水泥的!我妈和我叔很努力地拆掉了那幢空楼房上的一个阳台……他俩把阳台下的两块预制板抬回了家,铺在小房间里正合适,脚踩上去干燥又结实。我们谁都愿意住在里面。后来,我妈还将店里十年前就滞销的花布扯了十几米蒙在墙上;在椽木下牵了铁丝网,糊了白纸做天花板。总之,将四处弄得干干净净,软软的,热乎乎的,真是温馨无比呀。一推开门,就想一头扑进去,陷在里面再也不出来了。

    但是出门一看,桥头仍然整个儿一片废墟,这儿一截烂墙,那儿半间破房的。处处都在强调这真的是一个再也没有希望的地方。

    只有当年栽种的柳树仍整齐地排在道路两边,夹出几排笔直的林荫道。依旧整齐的水渠仍在林荫道两侧清清爽爽地淌着水,有鱼在里面贼头贼脑地游。

    可是站在高处看桥头这个地方,会发现,被抛弃的桥头,仍然富蕴着秩序和力量。我们站在高处,看到这片废墟排列得井井有条,道路四通八达,横平竖直,将院落与院落清晰而和谐地区分开来。看得出,最初的时候,当人们跋山涉水来到这里,决定要定居在这里时,一定经过了浩大的、苦心的规划。他们那时一定想到了永远的事情,想到了子子孙孙……但是后来,才几十年的工夫他们就全部离开了,抛弃了一切。

    我在废墟间的土堆里刨出一本多年前的中学毕业留言册。封皮皱皱巴巴,但内页仍然整齐干净。里面有当年的二十多个孩子对留言册小主人的祝福话语,还一一认真填写了册子里注明的个人信息栏,如“最喜欢的颜色”和“最喜欢的明星”等。非常有趣。其中在“最大的愿望”这一栏里,许多孩子填的内容竟都是“希望早日离开桥头这个地方”。我数了数,有十二个人……我知道,这十二个孩子心愿成真了。

    不久后,我们也抛弃了那里。

    哎,想想都觉得可惜!为什么我们不能永远在那个地方生活下去呢?那里有房子,有可以播种的土地,有河。而且那里如此美丽。河边,秋天的桦树林里,白的枝子,红的叶子,金黄的大地,明亮的池塘,天空总是那样蓝……过去的人们为什么舍得放弃呢?还有我们的房子,还有其他更多的房子,它们曾经是多么温暖的所在!当年那些盖房子、打理房子的人们,怀着巨大的美梦和善意经营着这块土地,在终于形成功能完备、生活便利的小镇后,怎能忍心离去?怎能忍心什么都不管了,任我们这些后来的人,就那样地拆啊拆啊,砸啊砸啊……

    当我们离开的时候,将房门仔细锁上了,窗户也砌了土块堵得结结实实,并在窗户外面交叉着钉了好多木板。还给仅有的几个邻居留话,说我们明年夏天真的还会回来的,请他们夜里帮忙听着点动静,有什么意外了给捎个信。另外还特意在屋里留了一床被褥和一些简单的生活用品——用这些东西来等待自己回来……虽然真的已经没有必要了。桥头真的再也不会有人来了。

    退耕还林、休牧定居的政策正在一步步推进。据说,往后附近这些村庄将会一一迁走,逐水草经过此地的牧人也会越来越少。加之山林保护的需要,私人开矿、淘金、挖草药等行为都查得很严,打工仔们也渐渐散去了大半。我们也必须得早作打算了。

    这么看来,好像是白说了那么多。桥头本来是一个与我们毫无关系的地方,有了我们的房子之后,便在那里发生了那么多与我们有关的事情,细细展开的话足够铺陈在一辈子的时间里了。但我们却匆匆忙忙将那些事情全部结束在两年之中,然后就永远地离开。一辈子还早着呢!于是,桥头又重新成为一个与我们毫无关系的地方……做了一场梦似的。

    只是以后的很多日子里,总会突然想到,桥头的那个房子不知怎样了……想到这个冬天雪那么大,屋顶会不会压塌?又奇怪地思忖:怎么就离开了呢?记得我们刚到的时候,似乎要下定决心非把那块地皮住穿不可。结果还是走了。真不知道我们到底想要什么……再想一想小吴家的豪华房子,觉得他们不仅有摆阔的勇气,更有一种敢于“坚持到最后”的勇气呢。只是不知他们现在又怎么样了。

    二〇〇九年补:二〇〇七年又一次进山,路过桥头时,看到我们的房子已经被拆得干干净净,看到我过去穿破的一双旧鞋子仍扔弃在房后空地上,像是昨天才扔弃的一样。

    而对门小吴家的房子还好好的。不知他们是否因为舍不得这所费尽心血的气派房子,才坚持生活在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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