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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还在喀吾图做生意时,就认识了尔沙。那天他走进我们店里,说要买裤子。开始他是站在柜台对面和我们说话的,后来大家都觉得很熟了,他就跳到柜台上盘腿坐着和我们说话。那天大家兴致勃勃地聊了很多很多,大半天都消磨过去了。等他离开后,我才想起来他是来买裤子的。可后来他根本就没提这事。

    尔沙长得并不漂亮,但看起来就是讨人喜欢。他很年轻,个子不高,脸膛黑黑的,眼睛很亮很亮,看人的时候总显得非常诚恳。要是说起汉话来,上一句和下一句之间,起码隔着三个逗号的停顿,这使得他的话语总是那么认真,以至于听起来稍嫌吃力。

    他说:“我嘛,,,今年嘛,,,第二次上山了嘛,,,山里面嘛,,,好嘛,,,绿绿的,,,到处都绿绿的……”

    那天我们知道了尔沙原来是个老师呢!还是从乌鲁木齐的师范学校毕业的。刚毕业没两年,一直在牧业定居点的寄宿学校教书。

    我早就听说了,寄宿学校和定居地区的学校是不一样的,一年只开一学期的课,课程越过整个漫长的冬天。因此孩子们差不多就是半年上学,半年休假。老师们就冬天教书,夏天放羊。

    在冬天,羊群南下,向着遥远的准噶尔腹心的冬牧场无边无际地去了。老人、孩子和体弱者在经过乌伦古河时就停了下来。乌伦古河从东横亘至西,流进平静广阔的布伦托海。沿河一带,稀稀疏疏、远远近近全是定居、半定居的村庄。那里有学校,还有商店和卫生所……我们的杂货店到了冬天可能也会迁到那里。

    而在冬牧场上,在更为遥远的南戈壁,在古尔班通古特大沙漠腹心,那些大地陷落之处,一个又一个的“冬窝子”在背风处深深蜷伏着。那是我们永远也不能去到的地方。只知道,从那里回来的羊群,都是沉默的,忍耐的,有所洞悉而无所在意的。

    尔沙说:“冬窝子嘛,,,没有风,没有雪……还是有雪的,雪少,,,很少,,,也不是很少,,,羊嘛,就慢慢地走,,,慢慢地吃……”

    我们所知道的冬窝子,羊群同样也在那边宽广阴沉的天空下慢慢移动,低着头认真地咀嚼着什么。那是大地的起伏之处,悄然在冬季中凹下去一块。于是风啊、寒流啊到了那里,从更高的地方呼啸过去,使那里的气温相对暖和了一些,雪也就薄了许多。在那里,羊能够用嘴和前蹄刨开冰雪,啃食雪被下被覆盖的枯黄草茎。羊小心而珍惜地吃着。高处的天空又飘起雪来。

    在那里,最最珍贵的事物莫过于一个晴朗的好天气。那样的天气里,牧人可以赶着羊走得更远一些,在冰雪斑驳的原野上寻找最后的枯草。在更远的地方有成片的梭梭林,天气好的时候,家里的男人天没亮就套好马车向着那里孤独地出发。在冬窝子,一般的人家是烧不起煤的。条件好一些就烧柴,否则只有羊粪块取暖烧炊。一顶顶低矮简陋的毡房后,高高垛着的梭梭柴和羊粪块,是这个冬天最后的温暖。总有些时候柴不够烧了,女主人小心而忧伤地计划着日子,男主人站在高处看天,判断最近两天能不能出门拉一趟柴。

    夏牧场上的毡房子总是支得高高的,锥形的房顶下环着红漆木栅栏的房架子。但是到了冬窝子,为了保温,就不支房架子了,而在大地上挖一个坑,直接把锥形的房顶扣在坑上。由一条斜的通道连接地面,台阶一样通向地底的室内。这就是俗称的“地窝子”。地窝子之外,北风呼啸不已。炉火在狭小的房间正中“呼呼”燃烧,女主人黑红的面孔上生着一双美丽的眼睛。

    尔沙说:“我嘛,,,也没有,,,去过冬窝子……小小的时候去过,,,后来,,,政府让我们嘛,半定居了……”

    对了,我们全部的话题是从一把刀子开始的。最开始尔沙想买走我手中正在把玩的刀子,尔沙要结婚了,结婚时可以送给新娘。我可从来没听说过送刀子也是风俗,疑心他蒙我。无论怎样,我才舍不得呢!我的英吉沙小刀虽说花里胡哨,中看不中用,但我还是好喜欢。总是随身带着,沉甸甸地揣在口袋里,时不时摸一下,觉得那是自己最好的东西。

    我说:“下次到乌鲁木齐,我再帮你带一把回来吧!”

    他就很失望的样子,但是又说:“其实嘛,,,英吉沙的刀子嘛,,,不好。现在嘛,,,库车刀子好!”

    我妈立刻说:“不对!”她说出一个陌生的地名来,又说,“在那里,一整个村庄都是专门做刀子的,就像我们喀吾图的‘加工厂’一样。那里的刀子才好呢!虽然,样子没有英吉沙的漂亮。”

    “加工厂”是喀吾图北面深山湖泊边的一个小村子,除了种地,整个村子的男人几乎都会制作马鞍、马鞭,打马掌子,缝制压花牛皮靴。他们全部的冬闲时光都用来制作这些传统的器具。

    “那是哪里?,,,我,,,不知道啊……”

    我妈又东南西北地给我们说明了一遍,后来我有点弄清方位了,但尔沙还是一头雾水。他汉话不是特别通晓,对稍微复杂些的叙述很难理解。这使得他好一会儿都没说话了,最后才有点难过地说:

    “没去过,,,我哪里也没有去过,,,冬窝子嘛,我都还没去过呢……小小的时候去过……”

    ……那个专门生产刀子的村庄,我也没有去过。那是另外一个遥远的地方,远离喀吾图,也远离冬窝子。那里的冬天又是另外的一种陌生,从十一月到次年四月的漫长时光全静默在刀尖轻微的明亮中。家家户户都在做刀,开刀刃的打磨机器在房间深处日夜不息地被摇动。有小孩子在旁边学着做刀柄,他手持一块平凡的木头,用另外一把平凡的小刀没完没了地削。不知得削多久,才能做成一片最适合某块刀片的刀柄。

    我们一边和尔沙聊天,一边“啪嗒啪嗒”踩着缝纫机干活。尔沙高高盘腿坐在柜台上,像盘腿坐在自家床榻上一样。此时正是晚春,等转场的羊群全部经过喀吾图后,我们也将搬去夏牧场,尔沙则几天后就得进山了。他牧放着四百多只羊,此时羊群还没有到达喀吾图。他们家的毡房子扎在喀吾图南面的戈壁滩上,那里新草泛绿,他们准备停留两三天后启程。

    “冬天,,,你们,,,也还在喀吾图吗?”

    “不,今年秋天我们想跟着羊群搬到乌河一带,就是‘红土地’那边!”

    “啊!我也在那里嘛!,,,我在黑土地,,,离红土地近得很呢,,,咦,,,从来也没有见过你们嘛!”

    “因为我们从来也没有去过呀!不过,今年打算去了。喀吾图的生意不好做呀,冬天人太少。”

    “对对,<samp></samp>红土地,,,人多。到了冬天,,,好多人,,,都留下。只有羊,,,过了河还要往南走,,,去到冬窝子……今年我,,,可能也去……”

    他又说:“爸爸,,,身体不好,,,家里没有人了,,,但是,羊嘛,,,还要……”他停了下来,开始拼命搜索某个遥远而准确的词语。但是不一会儿就彻底沉默了。

    我们说:“尔沙,不要放羊了嘛,和我们一样做点生意嘛。像你这么聪明的小伙子,一定会赚很多钱的。”

    “不行。还是,,,放羊好嘛。我爷爷放羊,,,我爸爸,,,放羊,,,都好好的,,,我现在当老师,,,谁知道能当多久呢?”

    “放羊多受罪呀,天天搬家。”

    “那个搬家嘛,,,简单嘛,,,其实简单得很,,,”

    “放羊哪点好呀?”

    他想了好一会儿:

    “你们嘛,,,当裁缝嘛……你们当裁缝哪点好,,,我们,,,放羊嘛,,,就哪点好……”

    我们都笑了。我说:“尔沙,我下次去乌鲁木齐了,一定给你带把最最漂亮的刀子回来!”

    两天之后,尔沙又来了。他的羊群也来了,浩浩荡荡经过喀吾图,腾起满天满地的尘土。羊群完全经过喀吾图得花好一段时间呢,这工夫尔沙就跑到我们店里喝茶。他一边喝一边扭头看向窗外,他的小妹妹穿着红衣服,骑着马在羊群中前前后后地吆喝。还有两个小男孩也挥着长长的细木棍在队伍里努力维持秩序。过了好一会儿,羊群才从这条街上完全过去。路面被踩得千疮百孔。

    “这一次羊群往上走多远才停呢?”

    “就在,,,达坂下面,,,几公里的样99lib.子吧。”

    “这回又要停几天?”

    “三天嘛,,,五天嘛,,,我也不知道嘛,,,喀吾图嘛,,,草不太好。”

    “呵呵,还是夏牧场的草好呀!”

    他也笑了。

    然后我们又说到<cite></cite>了冬牧场,遥远寂静的冬窝子。

    “冬窝子嘛,,,羊,,,快快地瘦下来,弱的羊,,,就,,,要快快地杀掉,一定要,,,让羊群整齐的……冬窝子草少得很,,,羊,,,可怜得很,,,走得远远的,远远的,,,也找不到一点草吃……”

    ……年轻的尔沙在冬窝子,同羊群一起秘密地生活着。通往那里的路被重重大雪所阻塞,一整个冬天都与外界隔绝。所备的食物简单而有限,蔬菜和水果是不可能的食物。北风终日呼啸。于是尔沙的新娘子很快就褪去了小姑娘的情形,迅速出落得消瘦而结实。她原先是一个定居家庭里出生的农村姑娘,但是有朝一日突然操持起游牧生活来,却是那么熟门熟路,似乎是血液里的某种遥远记忆在沉重的生活中被唤醒了。她提着满满一桶雪回家,化开后使用。尔沙不在家。他一大早赶着羊群出去了,四处寻找有草的地方。今天去的地方可能会更远。她发现屋顶有一处漏风,就开始想办法把那里细心地补好。她安守于繁忙的家务活中,平静等待。她劳动时还披着新婚的头巾,上面缀着的天<big></big>鹅羽毛还没有取下呢……冬窝子的生活多么艰难呀,多么不可想象。但是在尔沙怎样的一种,源于古老想法的理解中,理所当然地成了无所谓的了?……

    尔沙又坐了一会儿,就告辞了,前去追赶他的羊群。我们把他送到门口,并约好六月份在沙依横布拉克夏牧场相见。再回过头来,看到他给我们捎带来的一包干奶酪和一块黄油在柜台上静静地放着。便想象到后来尔沙骑着马静静走过沙依横布拉克山谷间碧<s></s>绿草野的情景……那时,他一路打听“汉族裁缝”的帐篷扎在哪里。当然,那时用的会是流利的、毫不犹豫的哈语。那时他将多么自信呀。但是,他真的还会来找我们吗?他是不是真的在意刀子的事呢?年轻又寂寞的尔沙,有一天以买裤子为借口,走进一家商店,从古老的、逐水草而居的迁徙路上暂离片刻,和我们说了那么多的话……会不会有一天我们也会这样,渴望诉说时,便走进一户人家,找一个人对他说啊说啊。说完后离开,便更满意于此时的生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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