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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陈北疆病重的时候,刘南征几乎天天去看她,每次去,都要大哭一场。一天下午,他又去看陈北疆。她正在喜滋滋地玩着撕书的游戏。一大本精装的书被她用力扯开,然后,认真地把每页纸都撕成小碎片。

    她坐在一大堆碎纸片中,快乐地唱着歌。

    “北疆,南征来看你了。”

    阿姨说着,硬从陈北疆手中夺过一本新书。

    “他不叫南征,他叫蠢猪。嘻嘻,猪吃屎,猪拱土,肥猪放屁打嘟噜,大猪下小猪……”

    刘南征不语,默默地看着她。

    陈北疆无书可撕,就把碎纸片摊开,用手指在上面胡乱划着,嘴里还在哼着歌谣。她的两眼,却直勾勾地望着雪白的墙壁。墙上,悬挂着一帧她童年的小照:一个漂亮得惊人的女娃娃,身穿白色的短裙,头上打着白色的蝴蝶结,怀里抱着一只白色的和平鸽。她站在高大的华表前面,显得那么天真、弱小。

    刘南征的鼻子一酸,又掉下了眼泪。

    忽然,陈北疆脸上的笑容一下子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像是看见了什么可怕的东西,两眼圆睁,身子紧张地往后缩着,两肩瑟瑟发抖。然后,她突然用手紧紧捂住眼睛,惊恐地惨叫一声,号啕大哭起来。

    刘南征赶紧把她抱起来,紧紧地搂在怀里,用手轻轻地抚摸着她的头发:“别怕,北疆,我在这儿,没人敢欺负你,别怕。”

    他偶一低头,发现刚才她在碎纸片的堆上,用手指划出一个清晰的大字——“周”。

    第二天,刘南征和田建国把陈北疆接了出来。他们对北疆的母亲说,带她出去散散心,顺便去看个精神科大夫。

    他们来到樱桃沟。一直走到沟底以后,两个人又架着陈北疆上了南坡。翻过山顶,是一大片翠绿的松林。在林中空地上,有一座被红卫兵砸毁了的陵墓。

    陈北疆神情忧郁,眼睛痴痴地盯着横躺在地上的断碑出神。过了一会儿,她又嘻嘻地笑了,问刘南征:“你们要强奸我?”

    刘南征一下子蹲在地上,痛哭起来。田建国也哭出了声。

    哭了很久,刘南征毅然地擦干眼泪,站起身来,对田建国说:“建国,你把我捆在树上,捆紧。”说着,他脱光了自己的衣服,跪在地上,背靠着一棵松树。

    田建国用绳子把刘南征紧紧地捆在树干上,然后,他抹着眼泪,远远地躲到山坡下面去了。

    “陈北疆,你认识我吗?我是谁?”刘南征把头低垂在胸前,问陈北疆。

    “大男孩,你是一个大男孩,强奸犯!”陈北疆蓦然回头,发现了刘南征,笑嘻嘻地说。

    “对,我是强奸犯,我叫周奉天!”

    陈北疆惊叫一声,转身就逃,但是她被枯干的松枝绊倒了。

    “是,我是周奉天,我是强奸犯,我要强奸你。陈北疆,你跑不了。”刘南征的眼睛紧紧地盯着陈北疆的脸,“可是,你不用怕我,因为你有武装带,你可以抽我,把我抽死。”

    陈北疆似信似疑地望着刘南征,把手指放进自己的嘴里,使劲地咬着,咬出了血。

    “你快抽呀!用皮带,用树枝,用脚踢,用牙咬,快呀!”

    “我不敢。你起过誓,要报复的。”陈北疆嗫嚅着说。

    “我不能报复你,因为,你可以打死我。会的,陈北疆,你一定能打死我。你看,陈北疆,那就是我的墓地。你把我打死,就把我埋在地下,再压上那块大石碑,我就永远也出不来了。”

    “我真的能打死你?”

    “一定可以。”

    陈北疆突然捡起一根粗大的枯树枝,两眼睁圆,嘴里吐出白沫,扑到刘南征的身前,严肃地说:“你是周奉天吗?”

    “是。”

    “你是个大流氓?”

    “我是大流氓!”

    “你记得我立下的誓言吗?”

    “打死我,听我的叫喊。”

    陈北疆抡起树枝,狠狠地抽在刘南征的脸上。枯枝划破了他的眼角,流出了血。

    刘南征痛苦地叫了一声。

    “你疼了?哈哈。你叫喊了?哈哈,我要让你们都跪在我的脚下,哭叫。”她兴奋地大叫着,又抡起了树枝。

    一声抽打,一声惨叫;一声惨叫,一声抽打。人性和兽性,追悔和复仇,理智和迷惘,组合成一种疯狂的音响,久久地徘徊在密林中,回荡在山冈上。

    躲在山坡下的田建国,早已泣不成声。他用手死死地捂住耳朵,脑袋拼命地碰撞着大地,大口大口地啃着泥土……

    枯枝突然断了,陈北疆愣住了。

    “打呀,陈北疆!我还没有死,你打呀!”刘南征抬起血肉模糊的脸,恳求着陈北疆。

    “你,不是周奉天。”陈北疆似有所悟地说。

    “我是。陈北疆,我求求你,别住手,快打呀!”刘南征拼命地叫喊着。

    “你是周奉天,你记得你的誓言吗?”

    “我没有誓言。那些都是吹牛,是吓唬胆小鬼的。陈北疆,你不是胆小鬼,你是红卫兵的司令。”

    “你立过誓,你不实现自己的誓言,你不会死。我打不死你!”她捧着脸哭了,“打不死,打不死你呀!”

    刘南征痛苦地用头抵着地面,号哭着说:“不对,你能打死我!能呀——”

    陈北疆还是没有动手。刘南征慢慢地抬起头,惊呆了:陈北疆稳稳地站直身子,缓慢而又坚决地解开自己的纽扣、裤带……不一会儿,她就一丝不挂地傲然挺立在断碑旁。她脸上的神情,从容、高傲、庄严、不屈,就像山村之夜中的王星敏。

    “你来吧,强奸我!”

    刘南征从心底里发出一声惨叫,口鼻喷血,昏死在树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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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天,是陈成二十岁的生日。早晨,他要出门时,大妹妹拼死拼活地拦着他,不让他走。他好说歹说,最后答应晚上早点儿回家,和妹妹们一起吃一顿生日面条,才被大妹妹放行。

    从中午开始,大妹妹就动手准备晚餐了。到了晚上六点钟,她一共做了二十个菜,满满登登地在八仙桌上摆了几层。

    两个小妹妹兴高采烈地围着桌子转,姐儿仨说着,笑着,盼着哥哥早点儿回来。

    七点,八点……一直到晚上十点多钟了,哥哥还没有回来。妹妹们傻了眼。

    “姐,咱们先吃吧?”小妹问姐姐,她又饿又困,眼泪汪汪的。

    “不行,哥哥说好了的,他今天一定要回家来过生日。他不回来,谁都不能动一筷子!”

    午夜零时,小妹睡着了,二妹问姐姐:“生日过去了,咱们还等哥哥吗?”

    “等!”

    “他要是几天都不回来呢?”

    “我就几天不吃饭,一直等到死。”

    二妹也睡觉去了,大妹妹守着那桌丰盛的菜肴,在桌边坐了一夜。

    第二天,陈成还是没有回来。

    三个妹妹哭了一天。这个哭够了,那个又哭,自己哭自己的,谁也不劝谁。她们饿,但是谁也不说,谁也不看菜饭一眼。

    大妹妹一直坐在八仙桌旁,一步也没有离开。

    第三天,饭菜开始变质,屋子里充满了酸臭气。但是,陈成还是没有回来。

    大妹妹仍守着八仙桌,昏沉沉地伏在桌沿上,散乱的头发浸在菜盘子里。

    两个小妹妹连哭的劲儿都没有了,在床上躺了一天。

    第四天,饭菜上长满白毛和绿斑,发出恶臭。

    两个小妹妹仍然没有起床。大妹妹在昏睡中摔倒在八仙桌下。她就在地下趴着,一直没有起来。

    中午过后,陈成回来了,和他一起回来的,还有一个长着一双漂亮的大眼睛、却不敢抬头看人的姑娘。

    大妹妹听到门响,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她怒视着陈成,两眼仿佛喷出了火。

    “叫……叫嫂子……”陈成用手扯扯大妹妹的小辫,咧着大嘴傻笑,“你叫呀!叫嫂子……”

    “无耻吧!她不是嫂子,是婊子!”

    “放肆!”陈成瞪起了眼珠子,“你再敢胡说八道,我就揍你。”

    “婊子!”大妹妹气得浑身颤抖,泪流满面,发疯似的使劲儿喊着,“你无耻!她是婊子!”

    啪的一声,陈成的巴掌狠狠地抽在大妹妹的脸上。她踉跄了一下,摔倒了。但是,她扶着八仙桌腿,又挣扎着站起来。

    “是的,她是婊子!而你,是流氓,大坏蛋!”她的嘴唇剧烈地抖动着,声音里充满蔑视和愤恨。

    又是一个耳光,大妹妹又一次摔倒了。这一次,她再也没有力气站起来。她用胳膊把身子支起来,一字一句地说:“你记住,陈成,从今天开始,我不会再叫你哥哥。”

    陈成的酒劲儿有点醒了,愕然地看着大妹妹。

    两个小妹妹互相搀扶着从卧室走出来,她们扑过去想把姐姐拉起来,但是身上太虚弱了,姐妹几个一齐倒在地上。小妹流着眼泪,怯生生地对陈成说:“哥,我饿。”

    “为什么不做饭?为什么要把菜放坏了?”他又吼叫着,冲大妹妹发火。

    “这桌饭菜,是给我哥哥过生日的,他一直没有回来。以后,他也不会回来了,我们,再也没有哥哥了。”大妹妹冷冷地说着,终于又挣扎着从地上站起来,“所以,我们也该做饭了。”

    大妹妹开始动手收拾桌上的菜盘子。她的手,突然被陈成抓住了。

    “你滚开!”大妹妹用力挣..脱着,一抬头看见陈成已是满脸泪水。

    “哥哥对不起你们。”

    “你走开!我没有你这样的哥哥!”大妹妹号啕大哭起来。

    “我做得不对,对不起你们,但是,我还是你们的哥哥。这菜饭,我吃,我都吃光。”他端起一个盘子,用手抓起腐烂发臭的菜肴,大把大把地塞进自己的嘴里。

    “哥,”大妹妹用力打落了陈成手中的盘子,哭着扑进陈成的怀里,“你对不起爸爸,对不起妈妈,也对不起你自己呀!”

    “我对不起,对不起,谁都对不起。”陈成喃喃地说着,木木地僵立在那里。

    大妹妹猛地又推开陈成,指着那个傻站着的姑娘喊叫着:“你让这个婊子滚出去。”

    “她不是……”

    “你快让她滚!”

    门开了,进来两个人。边亚军,在他的身后,是王星敏。

    边亚军狠狠地打了那个圈子一个耳光,拉开屋门,一脚把她踹了出去:“臭不要脸的,陈成不愿搭理你,你还纠缠个没完没了!以后,你要再敢缠着陈成,我就破了你的相,毁了你的盘子。”

    他追出屋门,恶声恶气地把圈子赶走了。

    边亚军走了以后,王星敏帮着陈成收拾了屋子,熬了一大锅米粥,五个人围着桌子开始吃饭。

    “你从哪儿来,星敏?”陈成问。

    “山上。”王星敏说,“学校放麦假。另外,听说我们这届学生快开始分配了,我得问问。”

    “你准备去哪儿?”

    “山上。”

    大妹妹看着王星敏,问陈成:“她是你的朋友吗?”

    “是。”

    “女朋友?”

    “是。”

    “我们的嫂子吗?”

    “希望以后能够是。”

    王星敏搂住大妹妹,大笑起来:“我怎么能嫁给你哥哥呀?他游手好闲、胸无大志,虽有匹夫之勇,但毫无正常人的情感和理智。嫁给他太冒险了,谁知道他这一生会怎么过去呢?”

    陈成也笑了,对妹妹们说:“星敏老师说得对,我,根本就不是一个真正的男子汉。”

    “真正的男子汉是什么样的人?”大妹妹问。

    “真正的男子汉,是有责任感的人。对自己,对家庭,对社会,要勇于承担责任。”王星敏严肃地说。

    饭后,他们又到院子里去看星星。

    “陈成,哪颗星星是你的?”王星敏问。

    “属于我的那颗星星,陨落了。”

    王星敏笑了,说:“哀莫大于心死。星星可以陨落,命运可以不幸,社会可以不公正,但是我们的心,不能死。”

    “心?”大妹妹问。

    “是的。你们的父亲英雄一世,他后来的悲剧在于心死了,他用刀子刺中了自己的心。我们是后来者,应该比父辈更英雄,不管遇到什么逆境和挫折,栽了多大的跟头,心绝不能死。”

    “什么心?”

    “有价值地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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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大院宿舍区里,不管大人、孩子都把杜光称为“疯熊”。他皮肤黝黑、身体粗壮,动辄瞪着两只大白眼珠子与人拼命。

    父亲被隔离审查的那天,他揣着菜刀到机关去要人。机关造反派负责人好言好语地劝他与父亲划清界限,谁知他掏出菜刀就砍,连伤了四个人。

    为此,公安局把他关了六个月。

    放出来以后,疯熊更野了。有一天,他想吃肉,但父亲的工资停发,没钱去买。他就掂着把斧子去了机关食堂的猪圈。

    他选中了一头通身白毛的公猪。他目光阴沉地注视着公猪,突然抡起斧子,用吃奶的力气向猪脖子劈去。公猪疯狂地一撞,把疯熊撞翻在猪圈里,然后踩着他的脑袋跃出了圈墙。

    疯熊的鼻子被公猪踢豁了,满身猪屎满脸血。他瞪着两只大白眼珠子,玩命地追上公猪,狠狠地一斧子剁在猪屁股上。公猪挣扎着还要跑。疯熊又照准猪头连着砍了十几斧子,直到把猪头砍成碎块才住手。

    他抹了一把脸上的鼻血和猪血,用斧子剁下两只带毛沾血的猪后腿,提着回府了。

    这场猪熊大战使杜光名声大振。

    这天傍晚,疯熊穿着爸爸的将校呢军服在街上闲逛,突然被四个人堵住了。他们每个人手里都紧握着一把明晃晃的匕首。

    “你们要干什么?”疯熊翻着白眼珠,满不在乎地问。

    “我们想揍你!”话还没有说完,一记重拳狠狠地砸在杜光的脸上。他刚要还手,但手已被两个人抓到了背后,对方的拳头像雨点般落在他的脸上。耳朵被打裂了,半个脸火烧火燎般地疼。

    突然,拳击停止了,他的手也被放开了。几把刀子一齐对准了他的胸腹部。

    “老子跟你们拼了!”疯熊真的疯了,像坦克似的不顾一切地向那几把刀子扑过去。

    他没有撞上刀子,有人伸出一只脚,把他撂倒在地上。又是一阵拳打脚踢之后,有一把刀子对准了他的眼睛。

    “你要是求饶,叫声爷爷,今天就放过你;要是不叫,我<dfn>..</dfn>挖了你眼珠子。”

    “你是我的孙子!”杜光狠狠地一口唾沫吐在那人的脸上。

    刀子闪着寒光向杜光的眼睛扎下来。到底是疯熊,硬是没眨眼。他要亲眼看着刀子是怎样剜去自己的眼睛的。

    刀子在离眼珠还有半寸远的时候猛地收住了。握刀子的人回过头去向一个高个子的人问:“南征,你看行不行?”

    “行了!”

    刘南征走过来,从地上拽起杜光,帮他拍干净身上的土,和颜悦色地说:“你是杜光?”

    “你杜爷爷就是我!”

    刘南征乐了,亲热地拍了拍杜光的肩膀,又问道:“你听说过周奉天吗?”

    “大流氓头子,谁不知道?”杜光环顾了一下周围的人,惊惧地问,“你们是周奉天的人?”

    “是。”刘南征狠狠地一拳击在杜光的下颌上,打得他像一只真正的熊似的,在地上打了好几个滚。

    刘南征一挥手,带着人走了。

    “南征,这个人为什么不行?”田建国不解地问。

    “怕周奉天。我们组织的这支打狗队,不仅要找那些真正的屠夫,而且要找对周奉天充满仇恨而不畏惧的人。”

    “杜光还是很勇敢的。”田建国为杜光辩解说。

    “杀猪可以,杀人不行。”

    按照极其苛刻的条件,经过认真、严格的筛选和残酷的考验,刘南征终于组成了一支十个人的打狗队。

    他把打狗队拉进了樱桃沟,进行格斗训练。在训练间隙,他带着队员们来到南坡的松树林里。

    “你们都认识陈北疆吗?”他严肃地问大家。

    所有的人都认识陈北疆,他们都是老红卫兵。

    “就是在这棵松树下,”他指着那棵染着他自己血迹的树说,“周奉天强奸了她!”

    他瞪着通红的眼睛,一个个地审视着队员们,低声地说:“一条下贱的狗,吞吃了月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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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边亚军的一生中,他始终都在后悔一件事,那天真不应该去中山公园,不该亲眼看见那血淋淋的一幕。

    以后,当他在狱中苦熬着那漫长的岁月时,那些鲜艳的花朵、那些比花朵还鲜艳的血,常常使他从睡梦中猛然惊醒。他坐在自己那条窄窄的睡铺上,睁大眼睛望着夜空,一直坐到天明。

    再以后,当他腰缠万贯地出没于豪华酒店和灯红酒绿的娱乐场所时,那张令人心悸的脸常常会突然浮现在他的眼前,令他心绪全无,痛苦万分。

    “什么是幸福?”边亚军对那些追随在他的左右企望发财的男人和女人说,“幸福就是永远看不见他不应该看见的画面。”

    男人和女人听不懂他的话,问:“边老板,什么是不应该看见的画面呢?”

    “比如,我熬了一锅粥,又往粥里吐了一口浓痰,然后用马勺搅和一下请你们吃。看见我吐痰的人,一口也吃不下去。饿极了时,他也不得不吃,但吃下去了他会觉得自己很惨。没有看见我吐痰的人,永远都是幸福的。”

    男人和女人皆愕然。

    “你们要小心,我的每张钞票上都有浓痰和污血。”边亚军大笑,笑得开心,也很惨。

    那是一九六八年夏季的一个下午,边亚军本来已经约了一个女朋友去吃饭,周奉天突然亲自来约他去中山公园划船。

    “奉天,我不去了,已经约了女朋友。”

    “我还约了陈成,”周奉天十分为难地说,“如果你不去,会很尴尬的。”

    “能不能改个时间?”

    “来不及了,约了十几个人。”

    边亚军只得和周奉天一起去了中山公园。他们一共十三个人,先在园内闲逛了一阵,然后买足了汽水、糕点,分租了六条船下水。

    边亚军始终没有弄明白,为什么要在中山公园划船呢?

    在全北京,甚至是全中国,再也没有一地方比在中山公园划船更没意思了。高大严整的灰墙下,一条又短又窄的筒子河,就像是北京城里的死胡同,令人有四面碰壁之感。

    也许,当人沿着命运安排的路走下去时,总有一天会四面碰壁的。

    陈成与边亚军同划一条船,他似乎也毫无兴致,两眼呆呆地看着岸边的花丛出神。

    “陈成,看什么呢?”

    “花。今年的花开得鲜艳、好看。”

    “你是不是想女人了?”

    “是啊。女人就像花一样,开过了,也就枯萎了。”

    “那就趁着鲜艳的时候,赶快下手摘吧!”

    “我舍不得,摘下来,干得更快。”

    正在这时,出事了。有人在岸上大声地喊叫着:“划船的佛爷们,上来!”

    岸上,站满了老红卫兵,有上百人。他们都拿着刀杖棍棒,气势汹汹的,好不吓人。

    倒霉!边亚军想,碰上洗佛爷的人了。他见陈成已拔出了刀,就立即掉转船头,向岸上急速划去。

    安慧欣不仅是溜冰场上的皇后,还是许多自诩为英雄的男孩子们心目中的公主。在这众多的追求者中,她初步筛选出了两个。两个人都姓张,被安慧欣戏称为张大和张二。张大魁伟健壮,粗豪直爽,酷似段兵。但安慧欣觉得张大远不如段兵深沉有力、敢作敢当。

    张二英俊潇洒,机谋过人,安慧欣把他当成了边亚军的替身。但是她觉得张二远不如边亚军男子汉。

    安慧欣喜欢和男人玩,也会玩男人。当年,为了她,段兵和边亚军进行过殊死决斗。那种惊心动魄、惨烈绝伦的场景,既使她恐惧,更令她兴奋,不敢为女人去死的男人,还能叫男人吗?张大和张二,你们也必须经受这种血的考验。

    于是,她今天与张大手拉手地逛一回街,明天又与张二肩并肩地吃一顿饭。张大写给她的情书让她不经意中交给了张二;张二送给她的照片被她粗心大意地露给了张大。

    久而久之,张大和张二终于下决心要决斗一场,以决定安慧欣的终身。安慧欣两边奔走,给双方加油鼓劲儿,又穿针引线地安排了时间和地点。时间就是今天下午,地点定在中山公园的筒子河边。

    问题是,张大和张二毕竟不是段兵、边亚军,他们都没有单打独斗的勇气。于是各约了五十余人前来助阵。这些帮手本来都是一个圈里的牲口,互相之间不是同学,就是朋友,甚至有兄弟俩分别来帮张大和张二的。结果是,决斗还没开始,帮手们就合群了。

    张大和张二被孤零零地晾在了人群外边,既是奖品又兼临时裁判员的安慧欣一再怂恿,两个人只是互相瞪着眼,绝没有准备下手的意思。

    安慧欣突然放声大笑起来,说:“不是敌人,就是朋友。你们俩拉拉手吧,或者拥抱一下,亲个嘴儿,至于我,已经名花有主儿了。”

    “谁?”二张紧张地看着安慧欣。

    “不是你,也不是你,我的男朋友是个真正的男子汉,而你们充其量只是个大男孩子。”

    羞辱使二张低下头、红了脸,事情本来到此就可以了,但是安慧欣又说:“你们看……”她指着筒子河上的几条游船对二张说:“那几条船上的人都是佛爷,长得最帅、最有风度的那个人叫边亚军。两年以前,我就把自己交给了他。”这是安慧欣所犯的一个最严重的错误。玩男人可以,但是不能玩火。

    二张被激怒了:“佛爷?好吧,老子们正缺钱花呢!”

    边亚军也犯了一个错误。船快到岸边时,他突然收住了桨。船缓缓地滑行了几米,停住了。

    “怎么回事?”正持刀准备跃上岸墙的陈成回过头来,不解地问。

    “安慧欣,”边亚军痛苦地说,“我不愿意让她看见我。”

    “必须赶快上岸,周奉天已经上去了,刀枪无情,混战中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亚军,快划!”

    边亚军猛然醒悟过来,操起桨拼命向岸上划去。但是,他晚了,晚了一分钟。

    周奉天是第一个跳上岸墙的。上岸以后,他提着一柄木桨,立刻向二张扑了过去。在他身后,紧紧跟随着宝安、顺子和几个如虎似狼的玩儿主。

    二张并排站在最前面,他们似乎没有恐慌,脸上甚至还带有轻蔑的笑。因为他们身后有上百名武装的打手,特别是,还有安慧欣。

    但是,他们也没有应战的准备。敌人已经扑到面前了,他们还只是轻蔑地笑,似乎这种轻蔑,是他们克敌制胜的唯一法宝。

    周奉天在离二张还有十几米远时就举起了木桨,玩儿命地扑向二张。木桨带着呼啸声砸向二张的头。在这瞬间,微笑还滞留在二张的脸上,身子却慌乱地躲闪开木桨。

    木桨紧贴着二张的肩膀砸在了水泥地面上。桨叶粉碎,木片四溅,粗重的木桨没有伤着他们的身体,飞溅的木片却惊了他们的魂。二张转身就跑,但是晚了,宝安和顺子一人一刀,把他们放倒在地上。

    紧接着,周奉天带着身后的十几个人,旋风般地冲向聚在一起的人群。群龙无首,一百多名英雄立刻被这股急遽袭来的旋风吹得星散,四下里逃开了。周奉天停住脚,得意地笑了,他没有遇到一个抵抗者。

    这是周奉天所犯的错误。有抵抗者,而且是个女人。

    此时,边亚军和陈成也已飞速地跃上岸墙,但是一切都晚了。

    安慧欣拿着一把钢丝锁,突然从花丛中闪出身来,抡起钢丝锁砸向周奉天。周奉天发觉有人袭击时也晚了。他慌忙横举起桨柄招架,锁身被架住了,锁头顺势砸在他的头上,周奉天的身子晃了几下,重重地摔倒在地上,昏死过去。

    宝安和顺子的两把尖刀立刻指向了安慧欣。

    以为自己亲手打死了人,安慧欣也恐慌了。她慌乱地向后退着,但是,没处可退了,高大繁密的灌木花丛挡住了她。她背靠着花丛,头上和脸旁伸过来几朵娇嫩、鲜艳的花团。鲜花映衬着那张美艳绝伦的脸,使她显得更加生动、妩媚。美女和鲜花,人生中最绝妙的画面。

    边亚军刚刚来得及看见这幅画面一眼,另一幅血淋淋的画面就出现在他眼前:两把尖刀刺向鲜花,刺向安慧欣的脸。花瓣纷纷落下;脸,却盛开出血的花朵……

    边亚军惨叫一声,昏倒在安慧欣的身边。

    <h3 class="h3 ter">5</h3>

    中山公园之战以后,边亚军和周奉天分手了。

    边亚军昏昏沉沉地在床上躺了十几天,精神刚好了一点儿,周奉天来看他了。他头上缠着绷带,面色苍白、忧郁。两个人无话可说,默默地对坐着。

    后来,陈成也来了。三个人还是无话可说,喝水,抽烟,沉思,叹气,愣神儿。再后来,他们开始喝酒,三个人都喝醉了,醉得不省人事。酒醒以后,他们就分了手。

    周奉天从那天以后更加阴沉、凶狠。他带着人在月坛公园、阜外大街、展览馆广场等处连续和老红卫兵交战,屡屡得手,他的名声大振,几乎成了家喻户晓的魔头。

    但是,他更加沉默寡言了,只是发着狠地打人,发着狠地喝酒。

    一天,周奉天带着宝安、顺子等十几个人闲逛到玉泉路,看见一群孩子围着一个女疯子在起哄,孩子们往疯子身上扔石子,疯子抡着皮带追打着孩子们。

    周奉天的心猛地一沉,这是陈北疆。

    他用脚踢翻了两个正弯腰捡石子的孩子,又捏住了一个叫喊得最凶的孩子的脖子。孩子的脸都吓白了,他才松手。

    “你还认识我吗,陈北疆?”他走到疯子面前,“我是周奉天。”

    “周奉天?”疯子笑嘻嘻地瞥了他一眼,“他早死了,被我打死的。他哭得惨极了,真好玩。”

    “对,周奉天是被你打死的。”他认真地说,“你怎么不回家?”

    “回家?他们都是特务!你也是特务吧?我抽你!”她抡起皮带,吓唬着周奉天。

    “你抽吧!我是特务。”

    皮带落在他的脸上,轻飘飘的。围观的人们哄然大笑起来。

    “谁敢笑,宝安,给他一刀。”

    周奉天的话音刚落,宝安和顺子都拔出了刀。

    人群立刻变得鸦雀无声了。

    “你们听着,我叫周奉天,是杀人不眨眼的流氓头子。这个人是我的朋友,谁要是敢动她一根毫毛,我就杀了他的全家。”

    十几个人全都拔出了刀,凶神恶煞般地逼视着人们,人们吓得缩在一起,但是没有人敢跑。

    陈北疆却哼着得胜歌曲,走了。

    周奉天呆呆地望着她的背影,望了很久。

    <h3 class="h3 ter">6</h3>

    打狗队进城的第一天,就被两条狼咬了一口。

    阜成门外的护城河边有一道窄窄的河堤,河堤上是一条约四五米宽的便道。那天,刘南征和田建国领着打狗队沿便道北上,打算突然出现在北城玩儿主的心脏地带——新街口。

    边亚军和陈成结伴去阜成门外的天顺澡堂洗澡。他们选择了这条僻静便捷的河堤便道,沿便道南下。

    在相距一百米时,他们互相认出了对方,但是,谁也没有打算让路。打狗队在堤面上站住了,队员们弯腰捡起石块、砖头,死死地把住了便道。

    边亚军和陈成对视了一眼,两个人都拔出了刀子,继续向前走。越走越近,双方相距四五米时,他们停住了脚步。

    “让开路!”边亚军阴沉着脸,冷冷地说。

    “你们从下边走!”刘南征轻蔑地指了指河堤的下边,那里也有一条行人踩出来的小路。

    “老子从不走小路。”边亚军说。

    “我们从不给别人让路。”刘南征说。

    “那好吧,我看你也是肉长的。”边亚军把大刮刀亮在胸前,一步步向刘南征逼了过去。

    刘南征冷笑着,掏出菜刀。

    双方相距一米远的时候,边亚军又站住了。

    “让不让路?”

    “不让!”

    边亚军持刀照准刘南征的胸口突刺过去。刘南征刚刚退身收步时,边亚军突然收回了刮刀,他腾身而起,双脚猛力前蹬,正踹在刘南征的脸上。刘南征的上身一仰,摔倒在便道上。

    陈成闪电般地从边亚军身旁冲向前去,在一名打狗队员的砖头砸中他的头的同时,匕首已插入了对方的肩窝。

    另一个人离得太近了,举着一块大石头无法动作,被陈成拦腰抱住,用匕首在他的大腿上戳了四五刀。

    “谁敢动手,我就扎死他!”边亚军用脚踩着刘南征的脖子,大刮刀对准他的眼睛,大声对打狗队员们喊着。

    “别动手,把路让开!”田建国对队员们说,“让他们走!”

    边亚军和陈成在队员们的怒视下,从便道上走了过去。

    “站住!”刚刚走过几米远,田建国大喊了一声,又带着队员们追了上来。

    “你们记住,边亚军,陈成,这是最后一次给你们让路。以后再相遇,我们绝不会再讲情面了。”

    “承情了。”边亚军一抱拳,拉着陈成走了。

    当晚,刘南征对田建国说:“我们犯了一个错误。”

    “什么错误?”

    “没有发动群众。”

    打狗队员每人分到了三张照片:飒爽英姿的陈北疆、裸体的陈北疆和呆滞痴傻的陈北疆。他们被告知,要让尽可能多的人看到这些照片,了解周奉天的罪恶。

    “这样对待北疆,是不是太过分了?那张裸照又是假的,这你也知道。”田建国对刘南征的做法似有不满。

    “北疆早就没有尊严了。”刘南征的眼睛里溢满了泪水,“被周奉天夺走了。”

    “我们也有罪恶,帮着北疆去毁王星敏。”

    “是的。现在她们两个人终于平等了,都把一切传统观念、世俗的屈辱置之脑后了。不过,北疆比王星敏更彻底,她一定会笑着接受一切屈辱的。”

    <h3 class="h3 ter">7</h3>

    秋天开始的时候,北京全市人民群众同仇敌忾地打响了一场围剿流氓小偷和青少年犯罪团伙的人民战争。当年的市革委会一位负责人把这场围剿命名为“十二级台风”。

    台风的场面是极为壮观的。入夜以后,工人、机关干部和街道妇女们组成一道道严密的人墙,把守住大街小巷的各个出入口,只许进去不许出来。

    公安干警和各中学保卫组则组成一支支精干的搜捕队,逐户检查,按名单抓人。

    一次台风过后,上千名玩儿主和佛爷落网。不容他们有喘息的时机,第二次台风突然又至。连续刮过几次台风后,漏网之鱼已极少了。

    那天下午,学校保卫组的一个负责人突然找到陈成。

    “你赶快离开市区,越快越好。”负责人紧张得面色苍白,嘴唇不住地发抖。

    “出了什么事?”陈成问。

    “再多一句话,我也不能对你讲了。咱们是朋友,你如果相信我的话,就马上离开,天黑之前必须离开市区;如果不相信我的话,那你就自己多保重吧!”

    “谢谢你。不过,我在东西南北城都有匿居点,挺保险的。”

    负责人狠狠地盯了陈成一眼,咬着牙说:“你不要忘记,这是人民战争。到处都有群众,群众痛恨你们,所以,到处都是眼睛。”

    负责人匆匆地走了。

    此时离天黑已不到半个小时了。陈成跑到边亚军家,想通知边亚军一起出逃。但是,边亚军没有在家。

    “亚军去哪里了?”陈成问老江湖。

    “他刚刚走,走得很急,没说去哪儿。”

    “他回来以后,让他立即去窝棚找我,越快越好。”

    “窝棚在哪儿?”老江湖问。

    “边亚军知道,您不用多问了。”

    天快黑的时候,陈成到了阜成门公共汽车站,从这里乘郊区车,可直到三家店。在三家店西面的大山上,有一处废弃的采石场。采石场的那间破草棚,是只有陈成和边亚军两人知道的秘密匿居点。

    街上的气氛已经很紧张了。一队队有组织的群众匆匆奔向执行任务的地点。人们神情严肃、紧张,警觉的目光不时地扫描着街上的可疑人物。陈成还是决定再等一等边亚军。自从安慧欣事件发生以后,边亚军很少出家门。他如果得到自己的通知,会立即赶来的。

    车已发走了两趟,又一辆车停在了车站,车门大开着等候发车。这时,天已经完全黑了,远处一队戴着袖章的工人正向车站走来。陈成知道不能再等了,车站一被封锁,连自己也走不成了。

    他上了车,找了个暗处坐下,眼睛盯着车门,希望在最后一刻边亚军能上车。

    车站已经开始盘问上车的乘客,边亚军还没来,看来,他来不了了。陈成闭上眼,盼着赶快开车,谁知道那些人会不会上车检查呢。

    车门终于关上了,陈成松了一口气。这时,车下又来了一个乡下老头,蛮横地用一根木棍砸着车门,要求上车。司机只得打开车门让他上来了。

    老头上车以后四周张望了一阵,步履蹒跚地走到陈成身边,紧挨着他坐下了。

    陈成偷偷地笑了,这个老头,就是边亚军。

    在陈成和边亚军乘上公共汽车的同时,周奉天和宝安、顺子三个人走进德胜门内的一个小饭馆。

    见到他们三个人以后,服务员表现得极其热情。他安排他们坐在店堂里面的一张桌子旁,然后用擦桌布认真地把桌椅擦抹了一遍。最后,他恭敬地问:“三位吃点儿什么?”

    “简单一些。有没有包子、馄饨?”周奉天今天总感到有点儿心绪不宁,希望填饱肚子马上就走。

    “有倒是有,不过……”服务员把嘴凑近周奉天的耳朵,神秘地说,“包子是昨天剩的,肉都臭了。”

    “那就炒几个菜吧,快一点儿!”

    “行了,您就瞧好吧!”服务员热情地答应着,快步进了灶间,再也没有露面。

    十分钟过去了,饭菜还没有端上来。

    “不好,”周奉天突然说,“快走!”他起身离座,带着宝安和顺子冲出饭馆。

    刚刚走出十几米远,一队公安干警就把饭馆团团围住了。

    那一夜,他们是在一座楼房的平台上度过的。半夜时,有人曾上到平台来查看。他们把身子紧贴在护墙底下,一动也不敢动。来人查看得很不认真,用手电筒各处照了几下,就匆匆地走了。

    从这一天起,他们各自离开了自己的家庭,开始了漫长而又痛苦的流宿生活。白天,他们仍然能够为害城市,而一旦到了夜晚,他们就不得不到处流窜以躲避搜捕。

    幸运的是,白天和夜晚的数目是一样多的。熬过了夜晚,一定会盼来一个白天,但是白天过去之后呢,必然有夜晚在等着他们。

    每一个夜晚,都是一个灾难。

    <h3 class="h3 ter">8</h3>

    住进窝棚的第二天,陈成病了,咳嗽、发烧、鼻血不止。

    “你得的是英雄病。”边亚军急得团团转,但还是打趣着安慰陈成,“人雄则阳盛,阳盛则阴衰,阴衰则火旺,火旺则血随之上溢。本人现有一秘方,保证药到病除。”

    “是令尊大人亲授之方吗?”陈成强打着精神问。

    “不是。此方是我多年苦修所得,曾百试不爽。”

    “既如此,那就更不必说了。你的方子,本人早就领教过了。”

    “愿闻其详。”

    “阿司匹林两颗、美女一名。”

    边亚军哈哈大笑起来。

    山下的村子里有一家供销社,站柜台的是个年轻姑娘。

    那天下午,边亚军去供销社买了一些罐头、饼干等食品和退烧药。付款以后,他又往姑娘的手里多塞了十元钱。

    姑娘睁着那双挺好看的杏核眼,惶惑地看着他。他微笑着点点头,又轻轻地摇了摇头,然后拿起姑娘的手,在她的指尖上用力捏了一下,就匆匆地走了。

    傍晚,边亚军又到了供销社,什么也不买,只是微笑着看姑娘。

    姑娘被他看得脸红了,低着头,两手不停地玩着辫梢。

    “大姐,你能帮我一个小忙吗?”过了好久,边亚军才说。

    “我能帮你什么忙呢?你们城里人,本事大着呢,还用得咱们乡下人帮忙?”

    “这件事只有你能帮忙了。大姐,我一眼就能看出,你这个人长得好看,心眼儿也好。”边亚军认真地说。

    “你这个人可真逗!有什么事你就直说呗!”

    “请你帮我买一只鸡,炖一锅鸡汤。”

    “你住在哪儿?怎么到这小山沟里来喝鸡汤?”姑娘好奇地问。

    “好大姐,你就别再多问了。”边亚军恳切地说,“天黑以后,你把鸡汤送到村东的山根底下,我等着你。”

    说完,他又情意绵绵地看了姑娘一眼。

    姑娘来送鸡汤的时候,换了一件新衣裳,头发上也抹了不少桂花油,浑身散发着一股甜腻腻的香气。

    “大姐,真是太麻烦你了。”边亚军从一块大山石后面闪出身来,把姑娘吓了一跳。

    “大姐,快回家去吧!别让大哥在家里等急了。”边亚军接过盛着鸡汤的瓦盆时,顺手搂住姑娘的肩膀,在她的面颊上亲了一口。

    她不愿意走,似乎有话要说,但又什么都不说,低着头看脚尖。

    “你快走吧!”边亚军着急地催促着,“待会儿大哥找到这儿来,还以为咱们俩是相好的呢!快回去吧,好大姐。”

    “你净瞎说,人家还没……”姑娘忸怩地说。她还是低着头,用脚尖踢着地上的小石头。

    “大姐,你人好,心也好,我喜欢你。真的,我真的爱上你了。明天,我再去找你。”边亚军说着,又胡乱地在姑娘的头上、脸上吻了几下,催促她说,“现在,你快回去吧!”

    姑娘很不情愿地转过身去,慢腾腾地走了。边亚军看到姑娘已经走远了,才急忙向山上爬去。

    也许是急于让陈成喝上鸡汤,也许是天黑路不好走,他没有注意到,姑娘悄悄地跟着他上了山,一直跟到采石场。

    当边亚军的身影最后消失在窝棚里的时候,姑娘的心哆嗦了一下,呆住了。一缕橘红色的光从柴墙的缝隙中淌泻出来,使这座山中的草窝棚显得既温暖又神秘,神秘得令人恐怖。

    姑娘在采石场踌躇了很久。终于,她快步地下山去了。走了几步以后,她回过一次头,又看了那座窝棚一眼。

    <h3 class="h3 ter">9</h3>

    凌晨一时,在安定门到立水桥的郊区公路上,三个年轻人缓慢而又沉闷地向前行进着。

    经过几个不眠之夜以后,周奉天已经感到极度的疲倦了,似乎再也不能支撑下去了。

    但是,必须咬紧牙关坚持下去。风刮得越猛烈,也就越不长久。风起,一定也会有风落,他坚信这一点。当年红卫兵打流氓,不也是一场台风吗?不是很快就风平浪静了吗?这是一场比赛,谁坚持到了最后,谁就是胜利者。

    三天来,他带着宝安、顺子以一种最安全,然而又是最难忍受的方式度过危险的夜晚:每当天黑以后,他们就沿着郊区公路不停地向一个方向行走。

    走,本来是一种移动距离的行为,但是现在距离对他们是无关紧要的。他们需要通过走路来移动时间,盼来黎明。

    走过立水桥以后,顺子实在走不动了。他腿一软,跪在公路上,呜呜地哭了。

    周奉天和宝安停下来等他。他们默默地看着他哭,谁都没说话。

    哭够了,顺子又艰难地站起来,挣扎着往前走。

    周奉天的鼻子一酸,差点儿掉下泪来。但是他还是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表情变得阴沉而又冷峻,紧紧抿着的嘴角上,显出一道刚愎暴戾的阴影。

    “顺子,玩儿主不是那么容易当的。有一恶必有一报,咱们谁的下场也不会好的。能熬得住苦的,多混两天;熬不住的,早成正果。你自己掂量吧!”

    “我能熬。”顺子哽咽地说。

    又走了很久,顺子被一块石头绊倒了。他顺势趴在地上,再也不起来了。

    周奉天叹了口气,伸手把顺子从地上扶起来,帮他拍净身上的尘土,说:“顺子,人各有命,咱们就此分手吧!你跟着我混下去,也不会有什么好结果的。”

    顺子又哭了:“奉天,我实在熬不住了……”

    周奉天的眼睛里也闪动着泪光。他掏出一卷钞票塞进顺子的衣袋:“顺子,你自己多保重吧!”

    话刚说完,他突然狠狠地一拳打在顺子的脸上,把他打倒在地,然后转过身去大步地离开了。

    顺子疯了似的从地上爬起来,哭叫着追上去。宝安拔出了刀,刀尖顶在他的胸口上。

    两个小时以后,天快亮了。周奉天和宝安疲惫地坐在路边的一棵大树下休息,发现顺子又跟了上来。他的情绪似乎平稳了许多:“奉天,我,还能熬。”

    周奉天站起来,望着顺子那张满是灰尘和泪痕的脸,凄凉地说:“顺子,我了解你,你是吃不了这份苦的。对你来说,现在最好的办法是就此洗手。你手上没有人命,到公安局去蹲几天。哪怕是蹲几年呢,总会有出来的一天。以后就下决心安分守己地过日子。别人能受得了穷,能忍得下气,你为什么就不能呢?”

    “奉天,你了解我,我是吃不了苦。但是,你更了解,我也不可能真正地洗手不干,习惯了的东西,我改不了。”顺子幽幽地说,“奉天,我也不拖累你,我自己先找个地方躲两天。这阵风过去以后,咱们再聚在一起,行吗?”

    周奉天无可奈何地拍拍顺子的肩膀,说:“你自己拿主意吧!”说完,他拉着宝安就走。

    “奉天,你再等等!”顺子又一次追了上来,“咱们怎么碰头?”

    周奉天抬头望着灰蒙蒙的天空,迟疑了很久,没有说话。

    “奉天,如果我见到了陈成和边亚军,怎么和你联系?”顺子又一次催问着。

    周奉天眯着眼,死死地盯着顺子的眼睛,咬着牙说:“三天后,上午,十点,香山公园门口。”

    他又抬起头看天。天空渐渐明亮起来,一团淡淡的黑云缓缓地飘过来,轻悬在他们的头顶上。他有些后悔了,三天之内,能躲过这团黑云所带来的噩运吗?

    宝安也望着那团似有似无的黑云。慢慢地,他那阴鸷的目光移到顺子的脸上。

    “这个时间,这个地点,除了陈成和边亚军以外,对任何人都不许说。如果说出一个字……”他又仰起脸来望着天空,冷冷地说,“你要遭到天的报应。”

    顺子下意识地看了看天,他也看见了那团黑云,不禁打了个寒战。

    <h3 class="h3 ter">10</h3>

    睡到半夜时,陈成做了个噩梦。

    他梦见了长城,梦见了长城脚下的那个深不可测的黑潭。当时他口干舌燥,就一步步走下深潭想去喝水,走到河边时,忽然看见一个身材窈窕的少女正在潭中洗浴。

    潭水上面蒸腾着淡紫色和浅粉色的雾霭,像轻纱般地围裹着少女那婀娜的身影。少女在彩色的雾霭中旋动,轻纱环绕着她上下飞舞。随着旋舞起的气浪,飘过来一阵阵幽兰的芳香。

    少女轻盈地转过身来,向陈成莞尔一笑。

    突然,他似乎觉得头顶上有什么响动。猛地一抬头,他吓坏了,一块巨大的山石从山坡上急速地滚落下来,越滚越快,铺天盖地般地向头顶上砸来,陈成惊叫一声,扑向了潭水中的少女……

    他吓醒了,出了一身冷汗,怔怔地望着夜暗出神。

    边亚军也醒了,正竖着耳朵在谛听着外面的动静。

    “山上有人。”边亚军轻声说。一块松动的山石滑落下来。

    隐隐约约地能听到山上有杂乱的脚步声。有人正从上而下地向窝棚包抄过来。

    “婊子!”边亚军狠狠地骂了一句,“走,陈成,赶快下山!”

    山下也有人,许多条黑影排成一条线,正顺着采石场的石碴坡向上摸过来。人好像很多,石碴被踩得扑扑地响。

    怎么办?两个人对视了一眼,又不约而同地把目光转向那根燃得只剩小半截的红蜡烛上。烛光很亮,四外却是漆黑一团。

    “点火吧?”陈成询问地看了边亚军一眼。

    “点火!”边亚军果断地说。他把一瓶白酒洒在睡铺下的草上,用蜡烛点燃柴草。然后,两个人分别抓起一把燃着的柴草,在窝棚的里里外外放起了大火。

    干枝和茅草搭成的窝棚,顷刻间变成了一个大火团,把天空和山冈映得通明。

    火光就是命令。山上和山下两路包抄过来的人见到火光,立刻就乱了队形,一个个争先恐后地向窝棚扑过去。当他们团团围住已经烧得散了架的窝棚,怔怔地对着火光发呆时,两条黑影在山石的掩护之下,悄悄地溜下山去了。

    天亮以后,他们拖着疲惫的身子来到了公路上,等候第一班进城的公共汽车。陈成笑着对边亚军说:“边亚军,你的秘方是挺灵验的。不过,阿司匹林的疗效一般,那名美女,倒是真的让我出了一身透汗,所以,这个秘方还得改一改。”

    “怎么改?”

    “壮汉若干,无情美女、多情小生各一名。”

    <h3 class="h3 ter">11</h3>

    刘南征在第一场台风刮过来的时候就被捕了。

    那天傍晚,他请一位老同学在前门大街的一家餐馆吃饭。酒菜刚刚摆上桌面,十几名雄壮的公安干警就把他们围了起来。

    刘南征满不在乎地扫了警察们一眼,用筷子夹起一块鱼肉填进嘴里。但是他没能把鱼肉咽进肚子里,因为一个年轻粗壮的警察扑上来,用一只手卡住了他的喉咙。他憋红了脸,狂怒地挥拳向警察打去。警察用手猛地一搡,刘南征连人带椅子翻倒在地上。紧接着,几只大皮鞋又狠狠地照他的头上、脸上踢了几脚,踢得他脑子里嗡嗡作响。

    他被带到派出所,关进一间漆黑的小屋里。

    晚上八点钟以后,屋子里又陆续关进来很多人。这些人大多是玩儿主和佛爷,都是见过世面的,进来以后,有的尖着嗓子喊冤,有的破口大声叫骂,还有的干脆用衣服蒙上头,歪在墙角打起盹来。

    屋子里的空气越来越浑浊,刘南征受不了了,他走到门口,用脚疯狂地踢着门。

    “你要干什么?”一个干警打开屋门,厉声问刘南征。

    “让你们的头头儿来见我!”

    “你好大的口气呀!你是干什么的?”

    “轮不上你来问我,我也犯不着对你说。”刘南征傲慢地说,“你必须立刻把你们的头找来见我,否则的话,你们就是请我出去,我也绝不走出这间屋子一步!”说完,他看也不看警察一眼,转身走到屋子最里边的墙角,蹲下,再也不说一句话了。

    屋子里立刻就安静下来,玩儿主们都用好奇的目光打量着刘南征,猜测着他的身份。

    两分钟以后,他被带进审讯室。

    “你叫什么名字?哪个学校的?”审讯者是一位四十几岁的工人。他严肃地板着面孔,两只没有神的眼睛瞪着刘南征。

    “你不用问我叫什么名字。我先问你,你们凭什么逮捕我?难道我在饭馆吃顿饭,就一定是流氓、小偷?”

    工人被问住了,无话可说。

    “连我的名字都不知道,就把我抓起来,关进牢房。你们今天必须给我讲清楚,不讲清楚,我绝不会离开这里。”刘南征得理不让人,气势汹汹地质问审讯者,“告诉你,老子有钱,是国家给的,我想吃什么就吃什么,想在哪里吃就在哪里吃,谁也管不着!”

    工人无可奈何地走了,换进来一位上了年纪的警察。他和颜悦色地对刘南征解释了一番严厉打击刑事犯罪分子的重要意义,然后说:“我们证实了你的身份后,立刻就会放你走。”

    刘南征这才讲出自己的姓名和父母的姓名、职务。

    老干警出去了,说是用电话核实一下情况。不一会儿,又来了一位年轻的警察,他客气地告诉刘南征,现在正在和他的父母联系,请他到隔壁的房间去稍等。

    隔壁房间也是禁闭室,除了四堵脏乎乎的墙壁以外,屋子里空空荡荡的,什么东西也没有。年轻警察给刘南征搬来了一个木凳,又陪他胡聊了几句,才匆匆地走出去。禁闭室的门没有关上。

    几分钟以后,这间禁闭室也被关进人来,是三个膀大腰圆的玩儿主。他们一进来,禁闭室的木门就被死死地关上了。

    三个家伙像三个打手,围着刘南征,不怀好意地挑衅地打量着他。

    “你小子人模狗样地坐着,让爷爷们站着?给我起来,把凳子孝敬给爷爷。”一个家伙阴毒地干笑了两声,抬起了脚向刘南征狠狠地踹了过去。

    刘南征抓住了他的脚,猛地一抬一送,那个家伙的头狠狠地撞在水泥地上。

    另外两个家伙从后面扑上来。抱住刘南征的腰把他摔倒在地,然后骑在他的身上抡拳猛打。一拳比一拳狠,都是照准腰眼和肋骨等要害处狠砸。被摔倒的那个家伙爬起来以后,一边骂着,一边用脚向刘南征的裆部猛踢。

    刘南征奋力抵抗了一阵,终于双拳难敌六只手,被打得连声呼叫。

    没有人来,玩儿主们似乎也不怕有人来。

    夜十二时,刘南征被礼貌地送出了派出所的大门。

    他被告知,为了不放过一个坏人,难免会误伤个别的好人。为了共同的革命事业,我们个人受点儿委屈,又能算得了什么呢?

    刘南征痴痴呆呆地望着派出所那扇漆黑大门,哭了。在他的一生中,还从来没有受过这样的欺凌和屈辱。

    “谁是流氓呢?”刘南征愤愤地想,“周奉天,我自己,还有所有的这些人,都他妈的是流氓。”

    <h3 class="h3 ter">12</h3>

    凌晨五时,天刚蒙蒙亮,周奉天和宝安悄悄地潜入东直门外的一条小胡同里。

    这里住着一个被宝安称之为“干姐姐”的女人。女人三年前开始守寡,从那时起,她就认下了宝安这个干弟弟。当然,他们的关系要远比姐弟更亲密。

    胡同里静悄悄的,没有看到一个人影。宝安用匕首轻轻拨开一个小院的门插,两个人闪进身去。门,又轻轻地关紧了。

    女人在睡梦中被推醒,睁开眼睛看见了宝安,又激动又慌乱,裸着身子就从被窝里钻了出来。她突然又看见了周奉天,吓得惊叫了一声,抓住被子遮掩住自己的前身,惊恐地看着他们。

    “姐,你起来,我们要睡一会儿。”宝安低声说,“不管是谁来,绝不要开门。”

    女人会意地点点头:“我给你们做点儿热汤喝。”

    “不用。”周奉天客气地说,“我们只睡一会儿,中午就走。”

    他们没有脱衣服,连鞋都没有脱,就爬进了女人的热被窝。又整整地走了一夜,实在太疲倦了,周奉天很快就睡着了,发出轻微的鼾声。

    宝安躺了很久也没有睡着,甚至连眼睛都闭不上。他隐隐约约地感到,似乎有一件事被他忽略了。而这件被忽略的事情,却正在给他们带来某种危险。

    这件事是什么呢?他费力地去想,但是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了。这更使他感到恐惧和不安。因为他确信,这件事是存在的,也就是说,危险正在一步一步地向他们逼近。

    女人又上床来了,宝安紧紧闭上眼睛,腮边和额头被女人热热地吻了好一会儿。他想张开双臂去抱女人,把她压在身下,挤压她,揉搓她,以泄却郁积在心内的憋闷和疲劳。但是,那件被忽略的事情始终在搅着他,使他对女人的兴趣一下子又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他飘飘忽忽地正要进入梦乡时,突然一下子又惊醒了,是女人扫地的声音惊醒了他。蓦地,那件事被他想起来了。进胡同的时候,胡同的地面很洁净,像是刚刚有人扫过,但是扫街的人呢?那个扫街的人一定看见了他们!

    宝安立即推醒了周奉天,但是已经晚了,胡同里已经传来了一阵杂乱的脚步声,正急速地向这边逼近。

    “有人报告了。”宝安沉着地说着,把匕首和小八音盒随手扔进了床底下。

    “奉天,我先出去;过一会儿,你再走。你……”他那双阴沉沉的大眼睛死死盯着周奉天的脸,“多保重。”

    说完,他推开屋门冲了出去。不一会儿,胡同里就传来纷乱的喊叫声、追逐声和厮打声。

    当周奉天和看热闹的居民们一起涌进胡同时,宝安已被五花大绑地带走了。他的脸上被打出了血,眼睛暴突着,拼命挣扎着回过头来,想要往人群中再多看几眼。

    他没有看见周奉天,没有最后再看他一眼。

    他们是光着屁股一起长大的朋友,同一天上的学,同一天戴上红领巾,又几乎是同一天都学会了偷东西和玩刀子。

    现在,他们就这样永远地分手了。

    走出胡同时,周奉天看见了那个扫街人。那是个瘦弱的、白发苍苍的老太太。她伛偻着身子,吃力地抱着一把大扫帚,一下一下地把地面扫得干干净净。她的胸前垂着一个小木牌,木牌上写着几个墨字:地主婆XXX。

    周奉天在她身前站住了。老太太缓缓地直起腰,用那双枯涩、浑浊的眼睛打量着周奉天。

    “是你报告的吗?”

    老太太轻轻地点点头,又惶惑地摇摇头。

    “您,办了件好事。”周奉天又默默地看了老太太一眼,然后拖着沉重的双腿缓缓地走了。

    <h3 class="h3 ter">13</h3>

    陈成永远也不会忘记那个夜晚,那个寒冷的、淫雨绵绵的秋夜。

    傍晚,他们在德胜门城楼的脚下见到了周奉天。他已经不再是从前那个精力充?99lib.沛、意志顽强、智勇过人的周奉天。此刻,他孤身一人,步态沉重、迟缓地踌躇在街头。他的神情忧郁、疲惫、呆滞,仿佛在短短的几天时间里,他一下子就走完了从青年到暮年的那段漫长的路程,现在,他正孤独地面对着人生的最后旅程。

    “奉天的路,已经走到头了。”边亚军悄悄地对陈成说,“剩下的问题,就是寻找合适的归宿地了。”

    “我们也在找自己的归宿。不过我们还要再碰碰运气。奉天似乎已经没有这种兴致了。”陈成远远地望着周奉天的身影,感叹地说。

    “谁也无法拯救别人的灵魂。奉天的魂,已经没有了。”边亚军说,“我最后一次见到白脸的时候,他也没有魂灵了。”

    “他们的魂灵是什么?”陈成不解地问。

    “凭着自己的力量,去争强称霸的心。”

    周奉天见到陈成和边亚军的时候,非常激动。他紧紧地拉住他们的手,嘴唇抖动着,很久没有讲出一句话来。

    陈成的喉头哽住了,鼻子酸酸的,想哭。哭什么呢?哭朋友,还是哭他的灵魂?

    边亚军和陈成默默地对视了一眼,他们决定,陪伴着周奉天,哪怕就陪着他度过一个夜晚。人在孤独的时候,最需要的不是安慰,而是朋友的忠实陪伴。特别是当他正一步步迈向自己的最后归宿时,有朋友在自己的身边,他会很乐观、很勇敢的。

    天空布满了不祥的阴云,泪珠子似的雨水,一串串从天上掉下来,浇在他们的头上、脸上,冰凉冰凉的。

    边亚军在商店买了三只烧鸡、三瓶白酒和三块塑料雨布。

    他们沿着德昌公路向北走,开始了痛苦的夜行。

    前半夜,他们都沉默不语,一边喝着酒,一边想着自己的心事。夜深的时候,周奉天问陈成:“陈成,星敏说你懂得星星。”

    “懂。亚军的父亲给我教授过星象学。”

    “可惜,今天夜里看不见星星。”

    <tt></tt>“是的。老爷子给我上第一课的时候,就说:阴天只有乌云,没有星星。”

    “乌云过去以后呢?”

    “天空又会布满星辰。但是,它们已经不再是昨天的那些星星了。就在一夜之间,许许多多的星星陨落了。乌云,使它们失去了最后闪光的机会。”

    周奉天沉吟了一会儿,又说:“王星敏,她比你的那个教师更懂得星星。”

    “是的。因为她是站在云层的上面去看星空的,乌云没有挡住她的眼睛。”

    “乌云是什么呢?”

    “不知道。亚军的父亲说是政治,王星敏说是偏离历史的传统,而我却觉得它的名字叫命运。”

    “我欣赏你的看法,陈成。人不能与命搏斗,因为那是徒劳的。”

    又走了很久,边亚军说:“奉天,有一件事我总想要问你,土匪和白脸现在到底在哪里?我知道,在他们离开北京以后,你见过他们。”

    周奉天踌躇了很久,才说:“我是见过他们,但是我立过誓,对他们的情况,绝对不向任何人泄露一个字。亚军,我必须遵守誓言。”

    “奉天,这件事对我很重要。因为,白脸就是我的命运的一部分。如果不是认识了他,我大概不会走在今天的这条路上。”边亚军的语调低沉、伤感,两只俊秀的大眼睛里闪动着晶莹的绿光,“知道了他的归宿,也就是知道了我自己的命运。”

    周奉天叹了口气,说:“好吧,亚军,我可以告诉你,他们选择了一种最好的归宿。那种消灭自己的方式,是令人羡慕的。”

    “消灭自己?”边亚军不解地问。

    “是的,消灭自己的方式很多,但归结起来无非是三种方式:改名换姓、脱胎换骨和结束生命。”

    “他们选择了哪种方式?”

    “最好的一种。”

    下半夜,雨下得大了,他们也走累了。公路边有一大片高粱地,他们在高粱地的中心踩倒了一片高粱秆,铺上雨布,三个人头并头地躺下了。头上和身上盖着雨布,雨点落在雨布上,像敲鼓。

    周奉天突然笑了,笑声很响。这笑声很像过去的周奉天。

    “亚军,你还记得太行山上的那块大麻地吗?”

    边亚军也大笑起来,笑得浑身颤抖,几乎喘不过气来。

    “亚军,你给陈成讲讲,也许,他知道谜底。”周奉天笑着说。

    边亚军又笑了一阵,才说:“两年以前,我们四个人跟着王星敏上了太行山。那天,也是深秋,也下着这样的雨,我们就像傻小子似的被王星敏狠狠地戏耍了一顿,折腾得我们好惨。

    “那天,我们正在赶路,忽然下起了雨。当时,我们只带了一把雨伞、一件雨衣。王星敏说,用雨衣把大家的行李盖住,她打着雨伞在路边看着行李,让我们几个人钻到路下边的一块大麻地里去避雨。

    “大麻长得很高很细,下边的叶子落了,上边还有很多叶片,整个一块大麻地就像一把伞。我们几个扔下背包就钻了进去。

    “雨下了一阵就停了,但是,我们却怎么也走不出那块巴掌大的大麻地了。四个人就像进了迷魂阵的狗,东冲西撞,到处乱窜,昏头昏脑地在地里转圈子,无论如何也走不出来了。

    “王星敏打了把红伞坐在行李上。她看着我们笑,笑得前仰后合,笑出了一脸的眼泪。

    “我们听得见她的笑声,看得见那把鲜红的雨伞,就照直向她走,但总是走不到头,走着走着又兜开了圈子。再后来,就觉得前后左右都是她的笑声,四面八方都是红伞。

    “顺子吓得直哭;宝安用刀子发着狠地砍大麻,砍倒了一大片;奉天机灵,干脆躺在地上不走了;我也躺下,忽然觉得王星敏是在天上,举着红伞,坐在大麻叶的尖上冲我们笑。”

    “到底是怎么回事?”陈成饶有兴致地问,“遇上鬼打墙了?”

    “事后,王星敏说,我们四个人是被鬼迷了心窍。人一旦被鬼缠住了,就再也找不到出路了。”

    “世界上真的有鬼?不可能!这个鬼到底是什么东西呢?”陈成惊愕地问。

    三个人都沉默了,各自想着心事。

    雨还在下着,高粱叶子被雨水打得噼啪作响。远处,传来了第一声鸡鸣。

    “那把伞呢?那把鲜红的伞在哪儿呢?”陈成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三个人又都笑了。

    “星敏说,等到我的灵魂不再被魔鬼纠缠的时候,她一定告诉我大麻地里的秘密。”周奉天自言自语地说,“这一天快到了。”

    天亮以后,他们分手了。边亚军和陈成要向北,去昌平县城;周奉天独自向南再向西,去香山。

    他们约定,两天以后再见面。

    陈成和边亚军站在路边,一直目送着周奉天,直到他那微微有些佝偻的背影消失在雨幕中。

    天空中,一大团浓黑的乌云从北面飘了过来,又缓缓地南去了<bdo></bdo>,仿佛是紧紧地追随着周奉天。

    望着那团乌云,边亚军问陈成:“它就是命运吗?”

    “不,它比命运更黑,因而也更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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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天的上午,周奉天死了。他的身上被刺了四十八刀,死得很惨。他本来是可以不死的。到了约定的时间,顺子没有来。他应该马上离开那里,但是他却一直在傻等,结果等来了几百名被仇恨和愤怒烧得发狂的老红卫兵。冲在最前面的人,是那个疯熊。

    他没有抵抗。也许是来不及了,也许他根本就没想再抵抗,他不是一直盼望着到那个清静的世界去吗?

    他甚至没有呼救,没有哀求,就一声不响地去了。

    据说,那天上午天空很阴,下着雨,现场上空聚集着大团大团的黑云,当他咽下最后一口气的时候,天突然晴了。一缕耀眼的阳光刺穿了乌云,直射在他的身上。他闭上了眼,似乎心满意足地笑了。

    还据说,那天上午疯子陈北疆在雨中伫立了很久。她神情严肃地眺望着雨中的远山,歪着头,似乎在仔细地谛听着什么,她听到了周奉天的惨叫声吗?没有人知道,不过,她听着听着,竟哭了。她哭什么?也没有人知道。

    <h3 class="h3 ter">15</h3>

    葬礼是在北京东郊的一个小火葬场举行的。他的父母、亲属都没有来,但是南北城的玩儿主、佛爷却来了一百多名。

    周奉天穿了一身皱巴巴的新制服,显得十分拘谨、呆板。他脸上的神情却很平和、从容,只是眉间微蹙着,像是在沉思,又像是在谋划着什么。难道,到了那个世界以后,他还要再争强图霸不成?

    在周奉天的身边,与他并排地躺着一个少女。少女穿着红袄绿裤,系着红头绳,脸上、唇上涂抹着浓浓的脂粉,显得十分喜气。她大概是和家里人怄气寻了短见,脖子上有很深的一道勒痕。

    边亚军是在停尸间里发现这个少女的,令他十分惊奇的是,她竟和周奉天死于同一时间!他给了少女的家长一笔钱,把她搬到了周奉天的身边,然后认真地给她鞠了一个躬。他似乎心安了许多,在去天国的路上,奉天不再孤独了。

    玩儿主们一个接着一个地给周奉天鞠躬,给他的女伴鞠躬,然后抹着眼泪,抽抽鼻子,表示悲伤。

    哭得最惨烈的是顺子。他跪在地上,拼命用头撞着水泥地面,痛不欲生。

    没有人劝慰他。

    陈成没有给周奉天鞠躬,只是默默地注视着那张毫无生气的脸。他一直想亲手杀死这个人,现在这个人已经死了,他才突然明白,自己是绝不会动手去杀他的,因为他们都是同样的人。同样的人,为什么要互相残杀呢?

    赵大夫带着他的一双儿女和前妻也来了。他给她打了电话,她没有犹豫,按时赶来了。

    他们郑重地给周奉天鞠了躬,然后就毫无表情地站在那里,呆望着那对赴黄泉路上的新人出神。赵大夫目光干涩,冷静;他的前妻却突然哭了,伏在她前任丈夫的胸前痛哭失声。

    葬礼快要结束的时候,王星敏来了。

    她看见那个少女的时候,皱了皱眉头,然后径直走到周奉天的身边。周奉天似乎在对她笑,她也微笑着注视着周奉天。

    她的嘴唇颤抖了几下,像是对他诉说着什么。说完了,她轻轻地向他点了点头,转身走了。

    边亚军在门外边拦住了她。

    “星敏,他在临终前有个心愿,希望你能告诉他太行山那块大麻地的秘密。”

    “我已经告诉他了。”

    “也能告诉我吗?”

    “不能。因为你的灵魂,还没有摆脱开魔鬼的纠缠。”

    “也许我明天也会像奉天一样地死掉,到那时,灵魂、魔鬼就一起离开我了。”

    王星敏突然抓住边亚军的手,哭了:“亚军,你、陈成和周奉天,还有宝安、顺子,你们都是我的朋友。我不希望你们死,我希望你们都能活着,像正常人一样好好地生活。”

    从火葬场出来以后,玩儿主们分几路扑向城里,强烈的复仇欲望驱使着他们去杀、去砍。在以后的几天里,老红卫兵们为周奉天之死,付出了惨重的代价。

    被凶猛的复仇浪潮打蒙了的老红卫兵,很快就清醒过来,开始了有力的反击。

    新一轮的命运之战,又开始了。

    这一年的年底,上山下乡的热潮席卷了北京城。老红卫兵和玩儿主们又都带着累累伤痕奔赴了广阔的农村。他们是知识青年,是共和国历史上的整整一代人。

    在更广阔的天地里,在未来漫长的岁月中,在决定共和国命运的各个关头,他们之间,还要进行争夺命运的交战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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